1

大西安雄和旗野祥子的婚期选在新年一月底的某个吉日。

在结婚宴会上,为了显示出大西有其远大的前程,日本化成公司的头儿脑儿们几乎都莅临庆贺。

祥子家袓上几代都经营妇女服饰用品的买卖。除了在银座的总店以外,还在市内各商场和百货公司以及全国大城市中均设有代销部及分店。行业中,是颇有名声的百年老店。

她的父亲原打算在一个门当户对的经商人家择婿,日后可将一个颇具规模的分店交托给他。没想到,突然飞来了个女婿,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职员(在做父亲的眼里看来),竟然提出要和祥子结婚。一开始,她父亲大为不满。

然而,一来祥子态度坚决,二来她还有两个兄长,也并不是后继无人,终于还是答应了女儿的选择。

微妙的是,在父亲的眼里看来,祥子非大西不嫁,但在祥子心里却认定大西只不过是她的“第二志愿”。倘若父亲当时坚决反对到底,兴许这门亲事也就会告吹。最后,两人还是结婚了。

这次婚礼宴会,十足反映了日本化成公司对大西的希冀要求和祥子家的赫赫声势,所以办得极其奢侈豪华。

以祥子父亲为首的旗野家族出席了宴会。他们原来压根儿就瞧不起这位普通职员,但一看到大西方面赴宴的宾客名单上尽是些头面人物,又听了在宴会致词中介绍了这位快婿的才学:是日本化成公司不可短缺的人材啦,是日本化成公司的台柱啦,又是我们公司的希望啦,他的才能和技术对日本化成公司是一日不可少的啦,等等,等等。

这些赞美之词都是通过日本化成公司的各位大人物之口说出来的,看来并不全是恭维话,所以宾客们也感到大为满意了。但她父亲始终没弄清楚大西究竟研究什么;只是单纯感到喜从衷来罢了。

过去,旗野曾反对过女儿走上社会去学习,不同意她去公司工作;现在不知不觉改变了看法:“幸好没把她关在家里,女儿的眼力真有两下子,挑了个好夫婿。”

由于改变了以往的成见,旗野为这对新婚夫妇在杉并区僻静处造了一幢小巧而雅致的住宅。

2

大西如愿以偿,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小日子过得甜如蜜。他的研究工作因此也进行得很顺利,须臾间,一年过去了。

日本化成公司中央研究所里有工程师三百人左右。他们都以各种研究课题分成若干小组进行工作。

大西属于其中“E特殊研究”小组。E只是个代号,他们的研究课题仍是燃烧弹。研究室四周依稀可见的武藏野的自然风貌,已经染上了春天的气息。三月行将结束的某一天,E研究组办公室通知大西立即去所长那儿。大西不知道是什么事,放下手头的研究工作急忙赶到位于研究所中央的所长办公室。到了那里,没想到会见到一位意料不到的大人物,不由呆愣了。

“来,坐下。”那人大摸大样地点了一点头,并指着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说。这是个年近六十岁的人,宽阔的前额和饱满的面颊,稍呈三角形的眼中,目光犀利,嘴唇紧紧绷着,从壮实的身躯来看,可以推知在青年时代有过良好的体育锻炼,是一个充满着活力和机敏感的男子。

“新婚过得怎么样?”这人见大西呆滞地坐下,为了缓和一下大西紧张情绪,就用很随和的口气说。

“啊,经理,那时各方面承蒙您……”原打算下面说“关照”两字,可不知怎么,底下的声音低哑得听不见。大西心中虽然厌恶那种没有骨头的怯弱者,但不知是慑于经理的威严,还是当下属职员的可悲习性,站在他的面前,自己总不由得会抬不起头来。

这个人是谁?他就是日本化成公司董事长兼经理绪方幸之进。它与一般的经理不同,是日本化成的前身——帝国火药公司的创始人绪方友之进的长子,手中握有一百五十亿资金和大约四分之一发行股票的实力雄厚的经理。

幸之进并不是以老子为靠山才当上老板的,而是灵活地利用了雄厚的经济条件,继承了父辈的经营才能,又受了高等教育训练,在创业者中常可见到的那种机灵敏锐,正好弥补他那迟钝的父亲之不足。他还具有近代经营者冷静的头脑以及像木纹一般细密的洞察力,终于使日本化成公司从草创期中脱颖而出,得到了稳定的发展。

他曾静观默察父亲兴办的企业以及父亲的经营手段。当他从父亲手中接过这个企业来的时候,就开始大胆地对企业进行批判和改革。

这样的“革命”必然会引起父辈所留下的那些“老臣”们根据已经确立并沿用下来的老传统进行抵制。幸之进运用缜密细致的对策,以惊人的速度取得了他们的信任,终于将阻力变成了合作。

大战结束后的整整七年间,火药工业受到了最严峻的考验。由于联合国军司令部进行了生产管制,以及在一九五五年前后冷战趋向缓和的国际形势下,在军火业的危机中,公司得以安然度过,这都依仗了他的智力和在经营上敏锐的洞察力。

幸之进自从继承了友之进创立的帝国火药公司以后,公司的规模扩大了将近十倍。可以说,这完全是施展了他的才能和手腕的结果。

现在,这位绪方幸之进就在大西的面前。这是个拥有资金一百五十亿、雇员一万四千人的日本化成公司的最高领袖——绪方幸之进。

当然,绪方常来中央研究所走走,不过亲自接见像大西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却很罕见。但只有日本化成公司的人才知道,绪方幸之进正是既有无上权力又有远见卓识的人。

“听说,人家都很羡慕你呀。”绪方面对神态紧张的大西笑了笑。

“听谁说的?”大西心想。在绪方的眼里看来,自己这种人的存在不过像苍海一粟罢了。听了这话,大西心里不由得激动起来。但绪方只是耍了个小小的手腕而已。

“唔。”绪方的眼里射来了灼人的目光。一位日本化成公司首脑是绝不会为询问一个普通职员的生活近况而特意驾临的。大西终于悟出了这个道理,谈话就要进入本题了。大西在另一个意义上,又引起了一阵紧张。

“小野君,从现在起,谁也不准进入这房间。”绪方朝坐在副所长座上的小野所长下了指示。但没瞧见理应在这儿的镝木副所长。是因为所里有事情出去了呢,还是有意让他避开了?反正,大西越来越感到绪方下面的谈话内容是十分重要的。

“大西君!”绪方用目光示意大西再靠近点儿,接着他将一张建筑蓝图在桌上展开。

“知道这是什么吗?”绪方问。

“好像是工厂蓝图。”大西回答。

“对,这是工厂蓝图,也是我们公司最近计划建造的清里工厂。”

“清里工厂?”

“是的,这是准备造在八岳山麓清里高原的新厂。”绪方口气十分平淡。可设备的投资需要占用大量资金,是关系到企业命运的重大决策。

特别是建筑新厂,需要在长期预测经济状况的基础上,结合地理条件、土地使用、房屋以及各种设备在技术性方面的经济调查研究,还要详细调查与市场之间的距离、原料、动力、劳动力、燃料的来源、运输、交通、气候、工业用水,甚至连地质地形都要一一搞清楚。

无论它是如何极为秘密地进行,只要是建造工厂,这个消息必然会像空气流动那样泄漏出去。

但这件事大西还是第一次听说,是保密措施相当成功呢?还是处于计划的初步阶段,尚未为人所知呢?从眼前绪方的神情来看,似乎两者都有可能。

对山脉情况了如指掌的大西,一提到清里,立刻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的是,八岳火山群就像一道屏障,沿长野县伸至山梨县;清里高原是延伸到八岳山的东麓,与中央铁路线的小渊泽、信越线的小诸相连的小海沿线高原风景的理想地区。

虽然风景极为壮观、优美,但要在这里建立工厂,却缺乏上面所谈到的各种条件。这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

大西心中暗想:“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建造工厂?”绪方好像解答大西的疑惑似地说:“我们在那里要秘密地开设一家制造瓦斯的工厂。”

“生产毒瓦斯的工厂?”

绪方的话真是岂有此理,日本的新宪法中宣告放弃战争,永久保持中立,但武器工业仍然存在,确实是现实生活中的一桩咄咄怪事。事实上,在朝鲜战争和目前的越南战争中,美军大量的武器和物资都出自日本。

“但是,要是有人知道我们生产毒瓦斯这类不人道的武器,就会冒犯社会舆论。首先,劳动力来源就难以保证,所以要极端秘密地进行。在公司内,也只能让有限的人了解这个计划。”绪方说。

他说的也包括制造燃烧弹这件事。原来“特需”也是美军作战行动的一部份。一旦开始了军需生产,工厂就同实施军事机密保护法一样严格,在保护工业机密的名义下,彻底进行保密管理。

为了蒙蔽工人,工程作业要分散进行,不让任何一个工人知道自己究竟干的是什么活。

“这你也知道,”绪方讲了下去。“由于靠了朝鲜特需,我们公司度过了战后的萧条,还得到了发展。这不只是我们一家公司,特需是使日本的经济又重新活跃起来的‘神风’。但是,以后不久,冷战开始趋向缓和,在这种国际形势的影响下,军火特需锐减。在朝鲜战争时期达到顶峰的军需工业曾投入了巨大资金和设备,此时陷入了重大危机之中,开始了激烈的生存竞争。我们能幸存下来,正是依靠了当时兴起的开发热潮,对工业用火药需求增加的对结果呀。”

这些,对日本化成公司的人说来,是普通的常识,为什么要叨叨絮絮地讲个没完?绪方不管大西还迷惑不解,自己只顾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说的意思是:命中注定要垮掉的,垮掉活该;而留存至今的军火工业,都是经历过严酷的竞争和淘汰的。这回再次得到复兴,是越南战争特需。

但这次越南特需并不像朝鲜特需可以放手大干,并不能盲目乐观。美国军方要购买军需物资的时候,根据保护美元政策,规定要优先购买美国产品;其次要尽可能向在越南参战的南越、南朝鲜、菲律宾等国购买。在数量不足的时候,最后才轮到日本。

与当时一手包办朝鲜特需完全不同,可以说越南特需是“剩饭残羹”。但随着一九六五年二月开始对北越轰炸以来,战争逐步升级,最近,投入了兵力四十七万,军费一天竟达两亿美元。

美国自身满足不了这样庞大的军需,东南亚各国的生产力又极其低下,于是,就要向军火生产体系完备的日本直接购买,需求量因此大幅度增加。

不仅这样,那些接受美方订货的东南亚各国,由于本身生产设备落后,无法完成订货数额,只好向日本转让合同。

这些订货先作为向东南亚输出的商品,经对方稍作“加工”,然后成为战略物资送上越南战场。

“但仅仅这样,我们公司是不会干的。朝鲜特需我们已经吃够了苦头。”绪方苦笑着说。“特需只不过是一时的利益,战争一结束,也就像泡沫一般无影无踪了。公司应该为企业今后的发展进行生产。战争虽然会结束,可是战争的可能性决不会告终。既然有这种可能性,那军火武器的生产就得发展下去吧。这样,只要苏美还对峙,我们企业的发展就不会停止,奥妙就在这里。”

“不过,美国总是需要大批军火的。”大西第一次插话说。绪方很感兴趣地听着,并且眯缝着眼接下去说:

“对。只要美国自己能提供产品,又何必专程去国外订货呢?但是,总而言之,武器如果让其他国家生产,在舆论上就很有利。譬如说,毒瓦斯就是个例子。”

大西不由得“啊”地叫出了声。

毒瓦斯由于有巨大的杀伤力,更具有不人道的极为残忍的化学破坏力以及严重的后遗症(会绵延几年甚至几十年),所以国际法——也就是常说的海牙公约和日内瓦宣言——规定严禁使用。虽在这些条约中,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使用哪种毒气,另外,美国政府也并没有批准生产,因此就不能不受到某种限制。更何况,生产这类武器会刺激世界舆论,表面上就不得不从人道主义的立场上,来遵守执行国际公约。

这种毒气如能最有效地使用,其威力可与氢弹匹敌,因此决不能等闲视之,必须极端秘密地进行研究制造。

现在,在越南已经打破了“禁止使用毒气”的规定,据说为了驱赶越共,使用了非致死性毒气。

眼下还不清楚,是本国来不及生产,还是由于是“禁制品”,难以制造的部份,又转到日本化成公司来进行生产了。尽管是“禁制品”,只要有利可图,就积极承担研制。太妙了,真有一种企业家的气概!

“而且越南战争还没有结束,我公司销售额的六成都是特需订货,其中有燃烧弹、火箭弹、榴弹、炮弹、无烟炸药、硝氨炸弹、TNT炸药、引信雷管,直到手榴弹内的炸药、曳光弹等各种军火武器,形成了全由我公司垄断的局面。这说明我公司的产品信誉很高,自有公论。为此,美军方面啓直接找我们谈判,要求我们极为秘密地进行化学武器的研究。”

所谓“直接谈判”,就是美军在订货的时候不通过日本政府和管理当局,而与厂商直接交涉。通常也叫“后门特需”。

原来我国输出武器根据“出口贸易管理法”规定,需获得通产大臣的批准。另外,制造武器根据“武器制造法令”要办理许可手续。武器制造厂商必须就本厂的制品项目提交通产省批准。

但是,这两道关卡的“魔力”也就在于限制一般的出口。一旦采用特需的形式,包括武器的输出,就不受“出口贸易管理法”的约束,可免税通行无阻。

尤其是驻日美军按日美安全条约的“关系协定”,确认在日本有自由筹集战略物资的权利,并不承担向日本政府申报的义务。这样,美军当局完全可以自由地与厂商直接谈判,厂商也像单纯履行商业合同一样,能自由生产销售武器和军需物资。

“不能错过这个大好时机。特需就是一时之需,但现在我们最大的顾客就是美军。这是最大的主顾,与防卫厅来的订货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这是在日本首次委托我们制造化学武器,一旦成功,美军当局就将成为我们的长期顾主了。”绪方舐了舐嘴唇,活像一头野兽见了一块鲜肉那样垂涎欲滴。事实也确是这样,替代美国制造他们本国难以进行研制的产品,美军当局顺理成章地成为最大的顾主,岂止是特需,还能得到相当长期的“垂青”呢。

“这对我们是千载难逢啊,越南战争现在一步步地升级,日本强大的军需生产能力,也是美国唯一可靠的支柱。现在正是日本军需工业发展壮大的绝好时机,也可以讲,这次的‘直接谈判’,正给我们公司垄断控制日本军火界开拓了光明前景,真是踏破铁靴无处觅呀。”绪方把身子稍稍探出了桌子说:“为此,想请你来取得化学武器研制的主动权。”

事情来得太突然,使毫无准备的大西手足无措。但绪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又讲了下去:

“我这么说你别见怪。燃烧弹的制造工艺还是比较简单的,并不是非要用你的才能方能完成。当然,由于你的努力,生产工程已经完全标准化,现在无论哪个人都能行了。说明白一些:公司的燃烧弹已经不再需要你干了;而新的化学武器才需要你来干。怎么样,干吧!”绪方说话语气十分平静,但却带着令人无法撑拒的重压感;面部洋溢着十拿九稳的微笑,但一直注视着大西的眼神却没有一丝笑意。

“干吧!”绪方叮嘱了一句,才把视线扫了一下刚才好像并不存在似的小野所长,又说:“有关技术方面的具体指示,让小野所长跟你谈。我们期待着你。我们公司将来能不能在整个行业中掌握绝对的统治权,就完全靠你了,拜托了。”

绪方隔着桌子,伸出了右手,大西的手也仿佛被吸引了过去。这是一只厚厚的汗津津的手掌,大西感到通过它,似乎把绪方蒸腾的热力注入了自己的体内。

当下属甘愿为上司卖命,通常是他们被认为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子受到“赏识”之后的事。“为王前驱”的决不是那些无名小卒。倘若在雇主眼里,你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劳动力,而在上司看来,你只不过是个为工资收入而干活的人。这就形成了雇员的根性。在这雇员的根性里,劳资关系完全是对等的,干活不过是工资和劳力的等价交换关系而已。

在合理化和大量生产的口号声中,许多无声无息地在机器旁劳动的雇员,自然会产生雇员的根性这种想法。这是由于他们并不受到重视,没有他们的存在,也不会给企业带来什么影响。这一类的雇员感兴趣的只是工资袋里的东西。要使这些在心理上深感孤寂的雇员来“灭私奉公”(当然报酬均不成问题),最有效的方法,是对在充当无数齿轮的雇员,承认他们有一个光彩的固有名词——活生生的人。只有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在企业中必不可少的时候,才能使雇员精神奋发。这样,在近代企业里,出现了赤裸裸的人情味管理法,使一般的雇员能精神抖擞地干活,起了不少的作用。一旦振作了他们的精神以后,那种“工资=劳动力”的等价交换关系就会让“灭私奉公”——令人吃惊的不等价(实际上雇员非常吃亏)——的主从关系来替代了。

那种勤勉工作的雇员中的大部份,都没有觉察到这般巧妙地被替代成不等价的交换。

“自己拼命干的动力究竟是什么?是为了报答上司的知遇之恩?是对工作的热情?还是受完成这项工作非我莫属的独创力所驱使?或者在机械化的单一劳动工作中错误地理解了生活的意义?”

从经营者看来,想这样分析雇员的心理,必须摒弃那种雇员的根性,因为它正在毒化企业的生产机能。

不管怎么说,大西安雄受到重视,这并不是为了提高生产率常用的那套手法,而是作为一个企业必不可少的人材,受到了最高领导的赏识。

大西想到这里,一下子什么都不再踌蹰,决定投身到这“地狱武器”的生产中去了。

3

绪方走了以后,小野又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经理很器重你呀!”他毫不在意地说了句火上添油的话。“那么,具体说一下吧。你也知道,毒瓦斯是个总称,其中还分为:神经性、糜烂性、窒息性、血液中毒性、呕吐性、精神错乱性等种类。我们公司接受委托的是使人精神错乱的毒气。”

“精神错乱性?”

“是的,这也是属于‘暂时型’的。”

“暂时型!”

“尽管效果显著,就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使用的芥子气,还有纳粹研制的G毒气,残留后果强烈,在人道上不允许使用。”

在武器上冠以“人道”之类的名称,本来就显得滑稽可笑。像毒气这一类化学武器,由于它残留在体内的毒性会造成后遗症,是违反人道的残酷武器。毒气后遗症对整个人体的影响就同核武器的污染有相似之处。就其残酷性而论,甚至可以说超过了核武器,所以国际法规定禁止使用毒气弹。

“但现在比毒气弹更为残忍的武器不少都已经在实际中使用了。你目前研制的燃烧弹之类也是个很好的例子。我认为,没有一种武器不是残酷的,不过杀伤的方式不同,在致死、致伤的后果上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巨大的破坏力和大量杀戮能力上决定了武器的价值。所谓人道的武器,真是滑稽可笑之极的浪漫主义。正像爱护动物主义者大模大样地吃肉一样。倘若这些事情都要耿耿于怀,那我们这种武器工业的工程师就活不下去了。”说到这里,小野不禁微微一笑。小野不只是个技术人员,在前辈友之进时代,就成了上司的得力助手,对公司的技术开发立过汗马功劳,也是日本化成公司的元老勋臣,除了有工程师的出色的才能,还充满了一种难得的企业家的精神。有不少人具有那种名人的气质,他们对自己的技术非常自负,只在技术领域中埋头干自己的研究,而对企业的收益毫不关心。但小野除了作为一个技术人员,还能毫不犹豫地首先为企业着想,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兼有企业家眼光的技术人材。只要为企业的收益能作贡献,他甚至连核武器都敢生产。

大西还不太了解这个真正的企业家,只觉得小野是个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权术家,感到有一种压力向他袭来。

“那也不能这么说。”

小野收敛了笑容又说:“人的感情也是绝不能忽视的。双方日以继夜地厮杀,到了圣诞节却郑重其事地宣布停战,这颇有点儿罗曼蒂克,也是无法消除的人类的矛盾心理。厮杀的双方都坚信自己是为了祖国与和平而战,所以,即便杀伤效果再好,也不能制造‘不人道的毒气弹’。”

“所以,才决定研制暂时型的精神错乱毒气吧?”

“是的。眼下在越南使用了催泪剂和呕吐性毒气,可以说是公开的事实了。但是,由于太‘人道’了,所以在战略上就发挥不出很大的威力。而残酷的毒气,在舆论上是绝不能使用的。一旦使用,这会带来化学武器一个共同的不足之处:由于气候、地形的影响,也可能杀伤我方及非战斗人员。我们希望,万一不幸我方自己遭到毒气弹,受到的影响也是暂时性的。”

“……”

“作为武器的价値,并不在于它的决定性的破坏力和杀伤力。如能在各种战斗中暂时夺去敌人的战斗能力,那么也同样达到了使用武器的目的。若能够不杀伤敌方又取得了战斗的胜利,那么没有比这种武器更人道了。这就是将残酷的武器变为人道的武器。”

“……”

“而且,一旦使用残酷的武器,一定会遭到比这更残酷的武器的报复。暂时破坏性的武器就不会引起如此可怕的后果,那不是更对劲儿么?”

小野说到这里,似乎又转了话题。

“总之,研制人道的武器,是给你的新任务。这可不简单哩。第一,得极端秘密地进行,绝对不能让社会上知道我们日本化成公司正在研制毒气。即使是暂时型的也不行。所以,绝对不能死人。万一发生这种事,也决不能张扬出去。技术人员和工人都由公司的农药部门调去。在清里这样的偏僻地方设立工厂,原因也在于此。如果毒气逸出,使附近居民得了癫狂症,这就不得了了。还有比这更要紧的是要快。我们不能保证越南战争会一直打下去,而且美国国内的反战呼声越来越高,必须抢在战争结束前制出高质量的产品,交付美国军方……这关系到我们公司的命运。怎么样,行不行?不,你一定能行,好好干吧。”

这是不可拒绝的公司命令。不过,大西本人也跃跃欲试。

在小野说到“那是最对劲儿的”那句话以后,有意无意地扯到了本题上来之前,大西似乎感到难以回答。不过,现在他似乎像个要出海探险的年轻水手,信心十足地回答说:

“我干!”

4

第二天早晨,小野所长来到位于丸之内的日本化成公司大楼里的经理室,向经理“问安”。

“大西一定能研究出高质量的产品的。”

经理绪方朝着今天第一个会见的人,眯缝着眼睛说。这倒并不是透过兼作大楼墙壁的遮阳蓝玻璃的晨曦耀眼刺目,而是他的心情像今晨的天空那般清朗爽适。

“大西当所长。另外,把公司的农药部门差不多所有优秀的工程师都派去了。”小野说。

“就这么办,要抓紧。”

“知道了。经理,这暂时型毒气的合同已经签订了吧?”

“是啊,暂时型么,还容易保证劳动力的来源,并且不太过于刺激日本国民的感情。这是最要紧的。由于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爆炸和新宪法的规定,我们搞武器的人动辄就受冷遇。”

“是的,那样办对我们更有利。”小野附和地说。他发觉自己的话就是昨天绪方和大西说的话,不过,今天有些说法就不必遮遮盖盖了。

“瓦斯生产花费不大。”

“我们不谈这些。”两人相视微微一笑。

化学武器是有机化学的变种,毒气弹也是农业用杀虫剂和医疗新药研究中的一个私生子。日常应用的E605等杀虫剂,是与毒害神经气体同属一个类型的农药,还有对治疗肌肉无力症和绿内障很有效的DEP等药品也同为一个类型。毒气的研制和农业、医药的研究生产关系极为密切,前者是后者的“副产品”。所以和平时期的有机化学工业生产设备,是马上就能改成生产化学武器的。

日本化成公司的农药制造部门,只要投入不同的原料,就能制造令人可怖的化学武器。

“不过,”绪方收敛起笑容,目光又变得犀利起来。“虽然我们心中都明白,对大西还是不说为妙。不要朝他泼冷水。”

“我也是这么想的。关于这方面我只好含糊其词。清里工厂是接受N公司废弃的设备,公司里也没花什么钱。为了遮人耳目,搞了个别的名称。如果这些给下面的人知道,恐怕也不太好吧。”

“正是这样。原想买个孤岛好好搞一下,但对方又是斤斤计较的美国军方,订了合同也不能随随便便投资。能不能赚一笔,这就全瞧大西的了。”

两个男子汉商谈完毕。透过蓝色遮光玻璃,东京的街景展现在他们面前。但原已朦胧的景色又让玻璃染上了一层碧蓝;早春雾霭的天空,被大都市的混浊空气污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