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町的尸体在当地的池田町火葬场火化了。在那儿,久美子从白木的谈话里了解到有关大町的身世。
大町信一的本名叫町田龙一,是原航空自卫队喷气式战斗机驾驶员。他驾驶的喷气式战斗机在针木岳上空遇雷坠落,在半空中与能登号相撞。
町田感到内疚,辞去了职务,后来单独一个人进行能登号遇难者遗体的搜索工作。
町田因业务上过失和违反航空法罪而被起诉。对他的审判至今虽然仍在进行着,但法院认为他不至于非法逃跑,遂准予保释。他时常离家,孤单单一个人外出搜索,行踪每每不定。
“大町先生是那个喷气式飞机的……”久美子呆然若失,陷于无限悲痛之中。就是知道了大町的真名,她也决不变心。町田将做为“大町”永远活在她的心中。
继暂短的茫然自失之后,久美子一一忆起大町生前的声容笑貌。她头一回跟大町相遇,就觉得好象在哪儿见过面。原来那是报纸上的照片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所以要进山,是为了寻找剩下的最后一个遗体——雨村的遗体。后来国家和航空公司全都认为搜索无望了,他还要继续找下去,因为那是由于自己判断错误而引起的一场事故啊!他把这一举动看做是自己应尽的义务。贴附在他身上的阴影就是这种孤独的义务感。自从在黑部跟久美子邂逅相爱之后,这种义务感更加强烈地苦恼着他。
久美子是被害者的妻子,她爱上了“加害者”大町。大町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一方面向久美子倾注着爱慕之情,一方面却又老是在说:“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他在山里死去的前夕,在久美子身上留下的那个未完成的激烈的爱的印记,就是他这种苦恼的具体反映。
在跟久美子一道寻找雨村下落的过程中,有迹象表明雨村好象没有乘坐能登号飞机。假若这是真的,就没有大町的那一份责任了,由此跟久美子终身相恋的可能性就会增加。然而,在大町来说,在未确认这点之前,就不能从对久美子的自我抑制状态下解脱出来。为了实现自己和久美子憧憬着的未来,他才毅然尾随冬子和松尾进了山。
“雨村的事有什么必要非搞清楚不可呢?”久美子泪流满面,朝着山的方向望去。山上阴雨连绵,乌云密布,眼前一片黑暗。
雨村走后留下的空白由大町给填补上了。但是久美子深深知道,大町走后填补这一空白的人不会再出现了。即使有,要久美子去耐心等待,那将是过于残酷的。
火化大町遗体的烟雾从火葬场的烟筒里升上天空。伴随着烟雾的腾起,久美子那颗诚朴的心也仿佛跳出了胸腔。
2
町田龙一的遗骨和遗物,由来自家乡的父母领回去了。久美子不想留下任何一件遗物作为纪念,尽管心地善良的双亲也许乐于送给她一些什么东西。
“我不需要任何遗物,我需要的是活着的大町。我不愿意在虚无缥缈的回忆中生活。我只需要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发誓跟我地久天长的大町本人!”
久美子面对青山倾述衷肠。山,照旧被阴沉沉的密云笼罩着,没有应声。
大町火化完毕,冬子被解送到东京,久美子也没有理由再呆下去。拖着几乎不是自己的疲惫不堪的身躯,收拾完随身携带的物品,她忽然接到写给她的一封长信。翻过信封一看,她吃了一惊。原来发信人是名取冬子。
冬子到底写了一些什么呢?她急不可耐地打开了信封。在字迹清秀的信笺上面写着: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应该首先向您赔礼道歉。我从您的手里夺走了您的丈夫。我跟雨村先生深深地相爱着。我俩彼此都有妻子或丈夫,却又难舍难分。在黑部相会之后,我俩为什么要决意自杀,这一点我已经全跟警察当局讲过了,您想必也已听说了吧!
雨村先生唯有一死,才能把我、把他自己研究的成果完全归于自己。至于雨村先生如何为此项研究而苦恼,做为他的妻子的您,想必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的。
他把因飞机失事造成的一场灾难看做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并决计把他那危险的研究成果葬进黑暗的深渊。要想把它化为乌有,除了采取这个手段之外别无良策……
久美子一面读着,一面紧缩着身子。冬子这封信分明是要把雨村的一切秘密全透露给她,而这个秘密却连警察都没有告诉过。
久美子继续把信读下去。
3
冬子的信继续写道:
雨村先生服用安眠药之前,把原定在国际会议上发表的关于原子能研究方面的资料全都付之一炬。烧完后,他如释重负,顿觉轻松愉快。而过去这些研究成果都一直在残醅地折磨着他自己。
听说利令智昏的土器屋、松尾和受我父亲指使的人,还进了您的住处抄了家。雨村要竭力把这威胁世界和平的危险品毁掉,而被欲望驱使的人们却在巧取豪夺,真是太卑鄙无耻了!
把资料处理完毕,我俩服用了安眠药。没有多久,便失去知觉。也不知睡了多长的时间,只觉得好象被关进了冷冻库似的,浑身一阵发冷,我被冻醒了。
雨村先生睡在我的身旁。我由于药力所致,脑袋昏沉沉的,为了想一想我都在什么地方干了一些什么,不知花费了多少的时间。当我想起我是跟雨村先生怀着“活时无缘分,死后结良缘”的想法一起吃了安眠药的,头脑才清醒了许多。
这时,雨村先生在一旁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湖上的冷气使得药力没能发挥其应有的效用。这时忽听到远处有谁向这边走过来了。
当时我曾以为是您来接雨村先生回去的。顷刻间,我的整个身心都在抖动,产生出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击力量。
不能把雨村先生交给任何一个人!即使是他的妻子也不行!想了一会,我打算把一息尚存的雨村拖到湖边,然后把他沉溺到湖水里去。记得我在旅游手册上读过,黑部湖底有一股潜流,尸体落下去就不会再漂上来。我想一旦被潜流卷进去,雨村先生就再也不能被任何人夺走,完全成为我一个人的了。
我拖着雨村先生的身体向湖水最深的地方走去。我要跟他拥抱在一起,一块儿沉到湖里去。
冰冷的湖水和药力使我再一次失去知觉。忽而朦胧觉得有谁跑来了。
当再一次恢复知觉时,我已躺在堰提的医务室里。据说是被路过的旅行者搭救上岸的。那个旅行者原来就是松尾。是他把我托付给医务室,连个名字也没留下就走了。
我发现雨村先生没在我身边,便意识到那一定只我自己得救了,但没有吭声。尽管我如今被救过来了,仍可以随时去死。我不愿任何人把他弄走。我想只要他安静地躺在湖底下,那就将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被冰冷的湖水浸泡后,药效很快失去效用。因岸近水浅,我嘴里没有灌进多少水。医生听我说误溺水中,信以为真,便没再深究。
然而,在同一个地方不能再去死第二次。我抱着迟早要跟雨村去死的念头,又回到东京。土器屋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或者是明明注意到了却佯作不知。
不久,松尾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以窥见我“杀人”相威胁,要我以身体为代价换取他对此事保守机密。
我顺从了他。我倒不怕丈夫知道此事,只怕他把雨村先生还躺在湖底的事公布于世。
同意跟松尾一起自杀,是为了想再一次跟雨村先生伴随在一起。但遗憾的是,我又没能死去。死,固然是极简单的事,然而一旦良机错过就难再找到第二次机会。
当决定跟松尾一起自杀之后,他也许是过于粗心,把不该说的话都照实对我讲了。原来松尾为了拉拢雨村投靠信和财团,才从新潟一直尾随我们。在这以前,松尾曾多次执拗地提起此事,但遭到雨村先生严厉拒绝。明明知道根本不会应允却又偏偏缠住不放,足见他有多么的固执。
我和雨村先生在黑部湖畔约会以后突然想到要一起自杀。这是松尾所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撵到黑部湖时,正赶上我拽着雨村先生往湖水里走去。
松尾慌忙下水营救。这时,他忽然产生一个罪恶的念头。上级曾经指示过他,如果不能把雨村拉过来,也决不让竞争的敌手把他拉过去。不消说雨村先生是决不能答应松尾的请求的。趁此机会只把雨村一个人溺进湖底,无疑是等于消极地执行了这一指示。松尾顿时计上心来,把雨村先生投进水深的地方,而只把我救出水面。
之后,松尾嫁祸于人,对我进行要挟。他也恫吓您,百般阻挠您寻找雨村的下落,那也是为了怕雨村的尸体被人发现。
如今,松尾已经死去。从某种意义上说,贪得无厌的松尾因受到癌毒侵蚀而决意自杀固然是绝妙的自我讽刺,但他所以要跟我一起自杀,更是基于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可告人的想法:通过这一举动对父亲名取龙太郎以及信和财团发泄不满。——本来支配他采取这一罪恶行动的真正元凶就是信和财团这一伙人,可惜无法得到证实。
如果我不应允,松尾说他也会用暴力手段对付我的。其实,松尾也是个牺牲品。他带我一块儿自杀说是为了复仇,而我却只不过是把他看做雨村的替身。谁料想只他一个人死掉了。
松尾死后,我觉察到一个重要的事实(正因如此,我才提起笔来给您写这封信。)那就是:雨村先生其实也是个替身。我真正爱过的人是义兄名取一郎。
女人的爱是有限的吗?当我在后立山失去一郎的时候,我的爱的定量早已全部流尽了。
我跟土器屋结婚,跟雨村相爱,应允了松尾的要求,所有这些人都不过是一郎的替身罢了。我要在此说明的是,我仅仅是为了使您丈夫充当“替身”角色才把他从您手中夺过来的。这一点是我刚刚才意识到的,所以还未来得及向警察当局说明。公审后我可能被押送监狱,那么一来我就再也不能自由写信了。考虑到这一层,做为忏悔的记录写下这封信,委托医护人员转送给您。
雨村久美子太太,请您原谅我吧!我是一个只给男人带来不幸的女人。结果却使得同性的您也一并陷入了不幸。
您寻找雨村先生下落的时候,曾找过我一次。那时,您那凝视着我的目光曾刺痛过我的心,而那时的余痛至今犹在折磨着我。我这封信,如果能被看做是我赎罪的象征,那我将感到无比的幸运。
冬子
4
冬子在信中说过,伴随名取一郎的死,她那爱的有限的“定量”也流尽了。久美子则觉得自己的“实体”也已亡佚。是的,在大町死去的同时,她的“实体”已经离开人世。看了冬子的这封信只不过是使她对此更确信无疑罢了。
对冬子来说,雨村真的只不过是一个替身吗?久美子放下信,暗自想道:土器屋、松尾也都仅仅是“替身”吗?那么,为搭救“替身”而献身的大町又将是什么呢?
大町——町田龙一对久美子来说,可决不是雨村的替身。他是一个无法替代的唯一的存在。虽只是暂短的一次,在她身心上打下的印记却是永远不可泯灭的。
那次,他因受到一种义务感的束缚而极不自然地抑制住了自己对久美子所表示的爱。他所留下的空白是任何人都无法填充的。对久美子来说,大町的这一亳无意义的自我抑制,是多余的,不必要的。
对雨村下落不明一事,大町根本不负任何责任。大町为了补偿所犯过失于万一,主动寻找雨村而不幸身亡,却又丝毫没有达到补偿其过失的目的。他的死,只把久美子投入了孤寂的黑暗之中。
“残酷啊,太残酷了!”
久美子仰空长叹一声。记得当她为寻找雨村遗体去针木岳的时节,曾发出过同样的哀叹。那时,登山者们谈笑自若地从形体模糊、无法辨认的死难者遗体旁跨越而过。在那种极其鲜明、强烈的生与死的对比之下,久美子触景生情,仰望乱云飞渡的夏空,不由得脱口喊出“残酷!”如今,包围着久美子的却只有死亡。花费那么长的时间寻找过的雨村确已死了,心爱的大町也离开了人世。
眼下映入久美子空虚的眼帘里的,是被密集着的乌云呑噬了的青山。在乌云深处,大町丧失了生命。他是为了搭救沉沦堕落的人们而白白地献出生命的。
名取冬子曾为夺走雨村而向她谢罪。然而她哪里知道从久美子身边硬夺走的是更为宝贵的人呢。对久美子说来,只有大町才是她的灵魂,她的生命,她的一切。
久美子还不清楚大町是怎样死去的。冬子都向警察说了些什么,她只是有些耳闻罢了。在冬子的心目中,大町连个替身都不是,只是个名副其实的偶而巧遇的旅行者。那证据就是关于大町以身救冬子的细节,根本在信里只字未提。
“残酷啊!太残酷了!”
久美子仰望青山,不住地发出感叹。山的那一边越来越黑沉沉的,连一点预示希望的光也看不到。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
“太太,出发的时间到啦!”为了及早把房间给腾出来,服务员正催她赶路。
“这就走!”
久美子心情沉重地站起身来。车已在旅馆门口等候多时了。
“请开到车站!”久美子话音刚落,车就开了。
在来的时候,是久美子跟大町两个人,或者说是跟冬子、松尾再加上白木刑警,一共是五个人,可是,现在却只剩下她只身一人走回去,朝着那大城市可怕的孤独空寞之中走去……
车开到车站附近,久美子蓦地回过头来朝着高山望去。这是依依不舍的最后一瞥。虽只是暂短的瞬间,从云隙里可以望见连峰中高耸入云、挺拔屹立的奇峰。
久美子忽然觉得那是心爱的大町在热烈地呼唤着她。
“请您把车开到缆车车站去好吗?”久美子向司机说。
“不是要去火车站吗?”
“临时改变主意了!”
久美子想要登上刚才一晃儿望见的那个顶峰。凭自己的腿脚也许很难登上去,但她还是要奋力攀登,走到哪儿算哪儿。
大町正在那里焦急地等着哩!久美子渐渐地发现了这个终极的目的。
“象这样的天气,就是登上去,也不会看到什么的。”
“那没关系!”久美子回答说。这不是单纯为了登山,而是要去跟大町相会的啊!司机赶紧调转了车头。
无论是缆车和升降车都空无一人。从黑菱平地到第一石标这段路程,久美子从前来过,再往前走,道路就生疏了。刚才从山麓瞧见的那块云隙,待来到此处时已再也看不见了。伴随梅雨前锋蜂拥而至的层层云雾把她的视线给遮断了。
久美子转过身子向刚刚离开的山麓望去,那里是一片混沌的雾的世界。
那不是雾,而是什么东西正在那里发霉,腐烂下去。回想起来,这两年来消逝了的岁月不正是在腐蚀中度过的吗?这个社会正在不断地腐蚀下去。不是我把你腐蚀掉,就是你把我腐蚀掉。土器屋、松尾也罢,还是雨村和冬子、名取和中桥也罢,都无不是这个腐蚀的结构中的一分子。他们互相倾轧着,腐蚀着,毁灭着,却又盘根错节地联结在一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间啊!
在久美子看来,原子能科学也好,企业的权益之争也好,“替身”之恋也好,到了如今,都在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败的臭气。
她只希望得到真实、纯真的爱。倾吐给自己这种爱的唯有大町一个人。大町不是被卷进这腐蚀之中去的,而是为了想要补偿自己的过失作出自我牺牲的。在久美子的周围,只有大町一个人断然抵制了腐蚀的侵袭。他白玉无瑕,光彩照人。他坚强而富于理智。他甚至不惜为履行自己确定的义务而献出生命。
久美子仰望上方,在思索着:
——再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穿过这腐蚀的云雾,就可以通向大町等待着的湛蓝色的太空了!
久美子仿佛觉得大町正在把自己领进一望无际的清澈的苍空中去。
在她的视野里,展现出一条绢丝彩带般的路,它环绕着山腰向云雾的彼方伸展开去。那是连接云天的通往苍穹之路。
久美子从来就没有想下山,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高处攀登。一团浓雾涌了过来,顷刻间呑没了她的全身。至此,她那走向苍穹的身影由近而远,再也看不见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也就是昭和四十X年七月十二日,物研中央研究所第一研究室总工程师物部满夫进行的浓缩铀生产革新实验获得巨大成功。这是继他同行雨村征男在一年前取得成功之后的又一新的突破,是更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要研究成果。
在核燃料的不断需求面前,雨村所作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