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磨硬缠,总算把地址打听到啦!”大町说话的语气越发显得粗鲁、生硬了。
“不管怎么说,来得还是很快的啊。这块儿很难找,光查门牌号就要转老半天。”
“好在司机对这一带地理很熟,一下子就找到了。”久美子对他的回答并不感到满足。但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不便细问了。
大町好象老早就知道雨村家的住处。所以他才能及时赶到,久美子也才能因此而得救。他的这一绝非徒劳的举动,若不是轻车熟路是办不到的。
怀疑解除了,不安却涌上了心头。这是因为在大町的面部表情里浮现着设身处地为久美子着想的真挚的情感。她没有理由对这位恩人抱以哪怕是些许的怀疑的念头。实际上,如果没有大町,天晓得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情。来得这么快,只能真心实意地表示感谢。
“总之,在这个家里,只您一个人住着,那太危险了。还是早一点回娘家好。”
“大町先生,您着我该怎么办呢?今天晚上那个強盗说不定还会来的。”
久美子想起刚才的恐惧,不由得面如土色。强盗们可能是意识到大町赶到了才跑掉的。他们的目的既然不是为了金钱,那么在达到其目的之前,就有屡屡进犯的可能。说不定会佯装逃跑的样子,而实际上却躲藏在附近的黑暗角落里,等着大町离开这里。
“大町先生,求求您,今晚就在这儿住下吧!”久美子怀着恐惧的心情深切地恳求着大町。
“住下?就在这儿?”大町显然是惊呆了。是头一次登门拜访,而且又是刚刚失去丈夫的年轻女子在急切地要求他在这里住下。
“可,可是……”
“现在搬家已经太晚了。只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呆下去的。只要不是给您增添麻烦,就请住下吧!我求求您!”
正当犹豫不决的时候,大町触及到久美子那含情脉脉的目光,说道:
“有什么麻烦呢,我连想都没想过。不过,我是个男人,住下来,反倒会给太太带来麻烦的吧!”
“这是绝对不会的。我在附近根本没有熟人,再说,我又不打算在这儿常住下去。”
“懂啦,那就住下吧!您这样信任我,真叫人高兴。”大町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了。从笑脸看,是一个无比爽朗的男子。
久美子为大町温了洗澡水,做了夜宵。她一再劝惶恐不安的大町入浴和就餐。好久没有给男人做各种各样的活儿了,眼下不由得产生类似雨村回到家来的错觉。这是一种美滋滋的错觉。大町洗完澡,穿上挺合身的雨村的浴衣,就更加深了她的这一错觉。
大町的确饿了。久美子用现成的饭菜给他做了一顿晚餐。他香甜地吃了个够。
“噢,太香啦。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可口的饭菜了。”吃得饱饱的大町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您真能挖苦人。只不过是些现成的饭菜罢了。”
“不,不是挖苦话。是真的。整天在外面吃,难得吃到这么实惠的家常饭。真是好久没吃了。”
“夜已经深了,请休息吧!床铺也准备好了。”久美子无意似地说着,脸上泛起了红晕。在无意之中劝大町入睡,不料竟至产生了跟他同床共枕的错觉。这是刚才出现过的错觉的延伸。
细细想来,这是一种没有止境的错觉。如果大町注意到了这一点该会怎么想呢?会不会想到,刚刚失去了丈夫(确切些说,是否失去还不得而知)的年轻妻子因不堪独守空房,才向一个毫无地位的、萍水相逢的男人请求做“代用丈夫”的呢?可是久美子不愿意承认这是她的一种错觉。
她但愿这会成为事实。在她的内心深处已经再也浮现不出雨村的映象了。丈夫的身影隐藏在大町的背后。她由此而感到内疚,同时也为刚刚相识不久大町居然能在自己心目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而感到诧异。
久美子不知不觉地把雨村和大町相提并论。而且近在咫尺的大町已经从久美子身上把她对雨村的回忆无情地驱逐殆尽了。因此,这已经不是什么错觉的问题了,而是在她的心底里形成的潜在的倾向。
“那我就睡了!”大町好象有意避开久美子的诱惑似的说道。
“对啦,在睡下之前,让我把门窗再检查一下,可别再叫强盗弄得不安宁。”
经大町一提醒,久美子才注意到还未曾检查过强盗是打哪儿闯进来的。查了一下门窗严不严,这才发现里屋后门的锁头被撬开了。
“哎呀,是从这儿钻进来的。好象是用什么工具给弄坏的。先插上一根铁棍再说吧,总不会再闯进第二次来的。请放心睡吧!”
大町正采取应急措施,久美子也紧凑到跟前探着头看。大町猛一回身,脸差点碰上久美子的脸,弄得局促不安,很不好意思。
两个人顿时慌了手脚,彼此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碰在了一起。虽然只是暂短的一瞬间,却感到时间很长,很长。
“请睡吧!”
大町从久美子的眼睛里收回自己的视线,转过身子,说道。
2
第二天早上,在耀眼的晨光里,他俩打了个照面。说它耀眼不光是因为有一轮明亮的朝阳,而且是在互相问候早安时,互相发现对方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彼此都在想,与其说昨夜就寝的,倒不如说是快天亮时才睡着的,以致睡眠不足。大町的眼充血固然与睡眠不足有关,而久美子则另有缘由。
在同一个屋檐下,跟丈夫以外的男人住在一起,尽管她的身子十分劳顿了,却又兴奋得睡不着。夜里她曾胡思乱想过大町闯入自己寝室的情景。
如果他突然闯进来,向自己求爱,能拒绝吗?她缺乏这种自信。
她现在还只知道大町的姓,至于地位、职业却一概不知。跟这样的男人在一个只有一墙之隔的小小房间里,如果他以男人的暴力向她袭来,凭体力是无法抵挡得住的。明明知道这一点却又放心大胆地让他住下,这表明久美子对他的信赖与默许。不消说,正潜伏着期待男人进犯的心理状态。久美子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这样倾心于大町。
她意识到,说是为了防备万一恳求大町住下来时就已经负心于丈夫了。竟至这样平安无事地挨到了天明,不由得使她松了一口气。
从昨晚深夜就寝那时候起,大町也许一直在耐着性子,整夜一动未动,而伪装睡着了的久美子却对他投以怜悯的目光。
“三点钟才入睡,真困,还是想睡啊!”
大町伸了伸懒腰,现出困倦的样子。他把久美子眼睛充血归之于睡眠不足,这就使得久美子得以摆脱窘态。从表面看,他跟久美子失眠的原因是相同的,但久美子却忖度不出对方的心情。
“今天还是赶快搬走的好。东西可以暂时先放一放,回娘家去只带些随时用的就行了。即便是一个晚上,只一个人住在这儿也是危险的。因为强盗明明知道只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啊。”
“那就这么办吧。大町先生您呢?您不是为了要办自己的事情才进京的吗?”
“也没啥大不了的事要办。只不过为了筹集点军需款才回来的。”
“军需款?”
“说着好听罢了。是想弄点生活费,退职金已经快花光了。”
“那么,还得找个新的工作?”
“不,不,不想再找工作了,已经干够了。只要弄到最低限度的生活费,还是要登山的。”
“看来您是很爱山的了?”
“并不喜爱。”
“既然不爱,为什么还要登山呢?”
“如果说‘山在向我召唤’,那是知名的登山家们该说的话。而我所以非登不可,是因为有一种义务感在支配着我。”
说这话时,大町的表情是灰暗的。为什么一提到山,他就会有这样的表情呢?在黑部初次相逢的时候,他背向阿尔卑斯山的高峰站立着,显得异常憔悴。那时给人的感觉只不过是由于长时期登山过于疲惫造成的。而现在想起来,那恰恰是他表情灰暗的表征。仿佛是山里的什么事情给他投下了阴影。然而那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即使是喜爱山水,一个堂堂男子汉辞去工作不干,钴进山里去,也是不多见的,何况大町说他并不爱山呢?
其实,他在山上的时候,那心情也依然是寂寞的,阴郁的。为了筹集上山的费用而跑到这里来找工作干,只能说明他把登山仅仅看做是生活中的一个目的。
大町把这种目的叫做义务。然而那又是怎样的义务呢?大町对此似乎讳莫如深。
“好在多少有些积蓄,一两天还不至于生活没有着落。现在是一叶孤舟,漂浮不定。不说这些了,搬家或是其他什么事,我都可以帮忙。”大町转换了话题说。
“怎好意思劳驾您呢?”
“不,不必客气。把您转送到安全地带,这是我的责任。在办完这些事以前,我哪儿也不去。”
“真怪叫人不好意思的。对于两次都在危难之际救了我的人,怎好再让帮着搬家呢?”
“这不是帮忙,而是我主动要求做的。就让我来做吧!”
“那就请到我娘家作客吧!我娘家就在这儿附近。”
“那好吧,我送您回去。”大町高兴地说。久美子匆忙地收拾着必须随身携带的东西。这时,大町正在另一间屋子里拘谨地等候着。在雨村这所偏僻住宅里所看到的大町决不是个心怀歹意私闯民宅的人。
“那就走吧!”
当久美子开口的时候,不知道大町正在沉思着什么,当久美子再一次打招呼时他才注意到。
“是勾起您什么心事了吗?”久美子揶揄般地说着,而大町却依然陷于沉思之中。“您怎么了?”
“不该提起使您伤心的事,真对不住。听说因总也找不到您丈夫的遗体,航空公司方面也中止搜查了。”
大町突然引出了新的话题。久美子对于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感到愕然,便说道:
“就是航空公司中止搜查,我也决不罢休。做为妻子,是不会甘心的。即使没有生还的希望,只要见不到遗体,那也总觉得他好象还活在人世。”
“太太,有一件事想求求您。”大町想要问个究竟。
“什么事,干嘛这么一本正经的?”久美子好象惧怕大町那求真的样子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这件事并不难办。”
“什么事呢?”
“那架飞机失事的确是在针木岳附近吧?”
“是啊!”
“那一带山区是我常去的地方。这也许是偶然的巧合。如果太太您愿意的话,可不可以利用这个偶然的因素,叫我帮着搜索您丈夫的遗体呢?”
“什,什么?”
突然听到这意外的请求,久美子全然不知所措了。
“开发这个山区,是我一生的课题。就让我在这个课题之外再加上一个课题吧!课题越多就越有干头。”
“那您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也并没有别的什么理由。人生在世本来就常常会有说不出理由的事。我只不过是想为太太效力而已。”
“我们刚刚认识不久,这……”
“刚刚认识就不可以了吗?有的相处很久但互不信任,我们只见了一次面却一见如故了。请相信我吧!请把寻找您丈夫下落的任务交给我吧!”大町用恳切哀求的语调说道。
“您为我操心,这太谢谢了。只要不是给您格外添麻烦,就拜托您帮着寻找吧!”
“绝不是什么添麻烦。我愿意尽力而为。咱们一块儿去找您的丈夫好吗?”
大町有意识地伸出了手,久美子也随着伸出了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她毫不怀疑大町为什么会把贴心话讲给她听,她已经完全信任他了。
大町的手增强了握力。久美子一面慌乱地握着他那粗大的手,一面为在寻找丈夫的名义下跟另一个男人紧密合作而感到内疚。
久美子已经意识到,在这个名义下,对大町的倾心只能会愈来愈发展。面对这种可怕的倾心,她不但无力阻挠它,反而只能听其自然,受到它的任意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