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
我前一封信使你那么快活,我为此感到高兴!你终于明白甚至赞同了起初让你不快的东西。嘿,大自然真是错把你造就成妇女了。你是男性这边的。你在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时,都必须永远记住这点,而且看看你身上的女性因素是否占了上风。诗有诗的样子。诗迫使人们永远把我们看成高高在上的人,永远不考虑我们是大众的一员,这样我们才能被理解。——倘若有人说法国人的坏话,说基督教徒或普罗旺斯人的坏话,你是否会愤怒?还是别管你的性别吧,就像你不管你的祖国、你的宗教、你的故乡一样。我们应尽量成为精神,只有这种超脱能使我们得到人和事的更丰富更广泛的认同。法兰西是在各省消亡之后建国的。而人道主义感情也会在各国消亡的废墟上开始产生。将来还会有某种更宽广更高超的东西代替这种感情。——到那时,人会喜欢虚无本身,因为他感到自己是虚无的参与者:“我对坟墓里的虫子说,你们是我的兄弟”等等。
在中世纪人们为公驴和母牛祝福,真棒。卑贱将变成智慧。在这方面,科学已走在前头。为什么诗不走得更快些?——应当永远让诗超过我们自己。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三年九月二日
……
前天,我躺在床上几乎看完了整整一卷拉马丁的《复辟王朝史》(滑铁卢战役)。这个拉马丁是怎样平庸的一个人!他没有理解走下坡路的拿破仑的卓越之处,也不理解巨人对打败他的侏儒的狂怒。——里面没有激动人心的东西,没有崇高的、生动的东西。与这本书相比,连大仲马的作品都算得上雄浑、高超了。在描写滑铁卢方面,夏多布里昂尽管更欠公正,或者不如说更带侮辱性,却比他高明多了。——多么可悲的语言!
为什么拉伯雷的这句话老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非洲总带来某些新东西”?我觉得非洲到处是鸵鸟、长颈鹿、河马,黑人和金粉。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三年九月十六日
我不可能再找到蒙田关于比科德拉米兰多拉的引语(这证明我对我的蒙田还不够熟悉)。为此我得重读而不是翻阅(因为我已经翻阅过了)《蒙田全集》。
萨芙从爱琴海中的岛屿或曰群岛的勒卡德岬角顶上跳进水里。勒卡德是莱斯波斯岛和小亚细亚陆地之间的一个小岛(在士麦那海湾的岸边)。如今,勒卡特位于一个叫阿德拉米特的海湾里(我不知道此处的古名)。至于萨芙,有两个,一个是女诗人,另一个是妓女。头一位出生于莱斯波斯岛的米蒂利尼,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纪。她把同性恋推进到完美的高度,被判与阿尔瑟一道从米蒂利尼流放出去。第二位出生在同一个岛屿,但出生地是埃莱索斯。这一位似乎热爱法昂。这个意见(而且是当代的,因为一般都把她们俩混为一谈)是根据史学家宁菲斯的一句话:“埃莱索斯的萨芙热恋法昂。”人们还注意到,曾写过米蒂利尼的萨芙生平的希罗多德从没有谈到过这份恋情,也没有谈过自杀的事。
我总算又干起来了!进展顺利!身体各器官又复原了!别责备我绷得太紧,亲爱的好缪斯,经验告诉我,硬顶住有好处。任何东西只有努力才能得到;做什么事都有牺牲。珍珠是牡蛎的疾病;文笔也许出自更巨大的痛苦。艺术家的生活,或者不如说一个待完成的艺术品,岂非酷似待攀登的大山?那是艰苦的旅行,要求顽强的意志!首先,你在下面看见高高的山峰。在云端,它闪着纯洁的光,它高得令人胆寒,而正因为如此,它才激励你攀登。你起程了。然而,每走到一个平顶,山峰都在升高,天边也在往后退,你遇到一个个悬崖峭壁,你头晕眼花,你感到气馁。天寒地冻,一路上,高原无休止的暴风雨将你的衣服撕去最后一块布片。你永远迷路了,显然达不到目的了。此时此刻,你会考虑你经历了多少疲惫,你看看你皮肤上的裂口会感到恐怖。但你只有一个难以抑制的欲求,那就是继续往上攀登,攀登到顶,死了拉倒。不过,有时从天空刮来一阵风,在你头晕目眩之际为你展现出数不清的远景,无垠的、美妙的远景!在你下面两万尺的地方,你看见了人,一股从奥林匹斯山吹来的微风充盈着你宽广的胸膛,于是,你会把自己看作巨人,整个世界都是你的底座。接着,又起雾了,你继续摸索着,摸索着前进,在攀登悬崖时擦伤了指甲,在寂寞中你哭了。那又何妨!让我们死在雪地里,让我们在欲望的白色痛苦里,在思想急流的汩汩声里死去,脸朝向太阳!
今晚,我工作时很激动,我又开始流汗了,我又像往日那样大声唱歌了。
的确,《老实人》非常成功!太精彩了!多么准确!是否有办法既保持那样的明确性又能更雄浑?也许不能。此书绝妙的效果无疑来自书中表达的思想的天然状态。……
你有好多东西需要重读,干吗还白花时间去重读《格拉齐埃拉》?哎呀,那真是毫无理由的消遣!从这样的作品里什么也得不到。必须坚持饮源头的水,拉马丁却是个水龙头。《曼依·莱斯戈》最强有力的地方是它感伤的灵气,是它描写情欲的逼真,这种逼真使两个主人公那么真实,给人以那样的好感,显得那么可敬,尽管他们俩都是骗子。这本书,是心灵的大声呐喊;书的结构也非常巧妙。多么文质彬彬的笔调呀!而我,我喜欢更刺激的、更生动的东西,我发现所有第一流的作品都彻头彻尾属于此类。它们的真实性是极明显的,情节得到非常充分的开展,具有更丰富的与主题有内在联系的细节。《曼侬·莱斯戈》也许在二流作品中首屈一指。与你今晨的意见恰恰相反,我认为写任何题材的东西都可以引起大家的兴趣。至于用这些题材是否能创造美,我想,起码在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我对此把握不大。维吉妮之死写得非常精彩,但还有多少人的死也很激动人心(因为维吉妮的死亡是异乎寻常的)呀!让人赞叹的,是她从巴黎写给保尔的信。每次读这封信,我都感到心碎。我可以预先肯定,读者哭我的包法利大妈之死准没有哭维吉妮之死伤心。然而,与后者的情人相比,大家更会为前者的丈夫而哭泣,我毫不怀疑,那是由尸体引起的。它必定会老跟着你。艺术的首要品质,它的目的,是幻觉。感动(要使人感动往往需要牺牲一些诗意的细节)完全是另一种东西,而且层次较低。我在看一些一文不值的情节剧时曾哭过鼻子,而歌德却从没有让我的眼睛湿润过,除非为了赞叹。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三年九月三十日
……
怪事,人在生物进化系统往上升,他的神经官能,即受痛苦的能力,也随着提高。那么受痛苦和思考是否一回事?无论如何,天才也许只是对痛苦的提纯,即通过我们的心灵对客观事物极全面极敏锐的洞察。无疑,莫里哀的悲哀来自人类的全部荒唐行为,而且他感到自己也未能幸免于荒唐。他为迪亚法吕斯们和答尔丢夫们而痛苦,因为他们通过他的眼睛进入了他的大脑。我设想,那维罗纳人是否连续不断地浸透了各种颜色,如同一块布料不停地被投入染坊沸腾的染缸里?一切东西出现在他面前时色调都夸大了,所以会引起他下意识的注目。米开朗基罗说,大理石见他走近它们会发抖。可以肯定的是,是他自己走近大理石时会战栗起来。对这个人来说,所有的大山都有灵魂。群山天然互相对应,好比两个相似的因素互相感应。但这种现象应当在山与山之间造成(不知在哪里,以什么方式造成)一条条的难以想象出类型的火山带,使可怜的人类作坊劈劈啪啪爆炸开来。
我现在几乎写到选民会一半的地方了(这个月我写了十五页,但还没有写完)。是好还是坏?我不知道。对话多困难呀,尤其在你想把对话写得有个性时!通过对话来描写,而且要求对话始终同样生动、准确、高雅而又平常,这太残酷了!我不知道有任何一个人能在同一本书里做到这些。必须用写戏剧的笔法写对话;用写史诗的笔法叙事。
今晚,我又根据一个新提纲写我那该死的一页——折纸彩色灯笼了,为这一页我已经写了四遍。真够让人撞墙撞个头破血流!是描写(用一页的篇幅)一群人对一位仁兄的狂热崇拜越来越升温,这位仁兄在市政厅门前接连摆放了许多只折纸彩色灯笼。必须让大家看到群众又惊又喜,大叫大嚷;而这一切都不得“漫画化”,也不应有作者的思考。你说,你有时为我的书信感到惊异。你认为那些信写得很好。好漂亮的玩笑!我写信,是写我之所思。然而,想别人之所思,让别人说话,两者有多大的区别!比如,此时此刻,我刚让人看到在一次闲聊中出现的一个家伙,此人应当是个老好人,同时又很平常,有点流氓气,也有点自命不凡!而透过这一切,必须让人看见他在步步进逼。此外,在写作中体验到的所有困难都来自缺乏条理。我现在就认定这一点。假如你拼命寻求某个句子结构或某个表达方式而不得,那是因为你没有构思。形象,或者脑子里非常明确的观念,必定会把字词带到你的纸上。后者产生于前者。构思周全的东西,等等。
我此刻正在重温他这一段,这个布瓦洛老爹,或者不如说,我已重读了他所有的东西(我目前正在看他的散文作品)。那是一位大师,他是一位诗人,但更是一位伟大作家。然而,有些人把他搞得多么蠢!他有过一些多么蹩脚的诠释人,多么平庸的吹嘘者呀!那些大学教授,喝淡墨水的学究族,他们靠他而生活,却把他弄瘦了、撕碎了,恰如一帮寄生在树上的鳃角金龟子。树已经不那么茂密了!那倒无妨,它仍然根子牢,活得顽强、挺拔、健美。
文学批评于我似乎是一种全新的、需要做的事(我已经趋同于它,这让我感到害怕)。到目前为止,参与文学批评的人们都不是专业的。他们也许能熟悉句子的解剖学,但他们肯定对文笔生理学一窍不通。啊!文学!那是怎样一种长久不衰的渴求!就像我心中用了发疱药。这药不停地弄得我发痒,我也其乐无穷地挠痒痒。
那么《女仆》呢?为什么我会怕它太长?这很荒唐,原因无疑在于写作的时间使我对它的长度产生了错觉。再说,与其太短,不如太长。然而,诗人的通病在冗长,正如散文作者的毛病在老一套,这些毛病会造成诗人让人厌倦,散文作者让人厌恶:如拉马丁,欧仁·苏。雨果老爹有多少个剧作长了一半呀!而诗剧中的涛本身已经非常适合掩盖思想的贫乏了。你分析分析大段的诗和大段的散文,你会发现是诗还是散文更使人发腻。散文是一种非物质的艺术(它对感官影响不大,它缺少引起快感的一切因素),它需要塞满东西而别人还发现不了。然而,诗中塞进最少的东西也会显露出来。因此,一句散文里的最没有被察觉的比喻都可以产生一首十四行诗。散文具有许多中景和远景。诗是否应该具有这些?
此刻,我在带着狂喜阅读尤维纳利斯的作品。什么样的文笔呀!什么样的文笔!拉丁语是怎样一种语言!我也开始稍稍理解索福克勒斯了,我为此非常得意。说到尤维纳利斯,读得相当顺利,只是这里那里常产生曲解,但我很快就发现了……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
有必要对你谈艺术吗?你会不会在心里责备我那么快就跳过了情感的话题?但一切事物都互为因果,折磨你生活的东西也折磨你的文笔。因为你总把你的构思和你的感情混在一起,而这种混淆既削弱了你的构思,也妨碍你享受你的感情。啊!假如我能够把你造就成我梦想的人,你会是怎样的女人,怎样的人!首先,那是怎样幸福的人呀!
对我来说,阅读《女仆》乃是一堂伦理和美学课。毫无疑问,在你眼里我马上要显得学究气了,我可以说得简短些,但我请你,我求你认真审视你自己和你的作品,看看外部因素如何使你心绪不宁!——扼要言之:(1)这是你的一出戏,而我却身在其中。正因为我身在其中,正因为那是事实,所以戏中缺乏情节,而且这出戏也被拒绝了。有两个不足之处,一个是艺术上的,另一个是商业上的。里面无疑有好诗,而且几乎所有的诗都很不错,但必须采用纯粹的抒情诗体裁,任何内在的东西都不可能出自正剧。(2)你回顾回顾戴尔班和诺兰的剧本,同样的不足之处,同样的错误:你雪了恨。你照原始状态描绘人物,总的说来,这并不合适。(3)你是否认为,你的政治剧如果写得不够富于激情,观点不够共和味,就不会成功?(4)《女仆》。缪塞对你掩盖了所有的市侩,他的女仆则掩盖了所有的女仆。你讨一个人喜欢却看不见所有的人,这一切,由于大事施舍而几乎变得不公正了。细节:“不知羞耻的老妇”写作手法雷同。——不应该听你的女仆怎么说,而应虚构次要情节。
你再看看你那卷夏庞蒂埃版本里你个人所有的剧本:《题献给母亲》、《给女儿》等等。全都是最平庸的。如果说你最近那本戏剧集里最成功的是朋艮丧》,那是因为描写对象离你很远。你是一位受女人束缚的诗人,正如雨果是一位受演说家束缚的诗人。你别以为(对此我有经验)在艺术里出了生活中受的气,你就可以摆脱气闷,不。心中的狂怒是不会散发在纸上的。洒在纸上的只是墨水,悲哀一从嘴里叫出来,它就从耳朵返回我们心灵里,而且更响亮、更深广。——从中什么也得不到。瞧你在写作和出版《农妇》前后心情多么愉快。比较一下吧。——人只有在纯而又纯时才感觉良好。我们应当坚持这一点。让我们朝它攀登吧!
……
致爱丽莎·施莱辛格
一八五七年一月十四日
亲爱的夫人,您的来函使我感动至深。您问及该书作者与该书之事业已直接转到,请放心:此事说来话长。发表我的小说的《巴黎杂志》(从10月1日至12月15日)以它敌视政府报刊的身分已两次被警告。而有人却认为,以伤风败俗及无宗教信仰的有意犯罪行为为由一次性加以取缔更为精明;因此,他们已经胡乱抽掉了我书中一些淫秽及亵渎宗教的章节。我不得不去预审法庭出庭听审,诉讼程序业已开始。然而,我已让朋友们为此事大力奔走,而他们为我在首都的烂泥潭里却有些步履维艰。总之,有人肯定说,一切都已决定,尽管我尚未得到任何官方的答复。我并不怀疑会获得胜诉,因为那些举措实在太愚蠢。因此我即将有权出版我的单行本小说。我想,您大约在六星期以后可以收到此书,届时我一定为您标明受到谴责之处:其中一处描写了敷圣油圣事,那无非是《巴黎礼仪书》中一页的法文翻版;看来,那些一心维持宗教礼仪的勇士们并不精通基督教教理。
无论如何我都可能被判刑,总会判刑的,——判一年监禁,还不算一千法郎的罚金。此外,您的朋友每出一个新版都会受到警察局先生们毫不留情的严格审查和挑剔,而且如有重犯罪,我将再次被领到“监狱里湿漉漉的草垫上”生活五年:总之,我将毫无可能付印一行字。我这才明白:(1)搅进政治事件里是极不愉快的;(2)社会的虚伪极其严重。但此次,这种虚伪本身已感到羞愧,因此它决定罢休,回到洞里去了。
至于书本身,那是合乎道德的,极端合乎道德的,倘若此书的笔触不那么大胆直率,它有可能获得蒙蒂翁文学奖(我并不希罕这份荣誉),它已经获得了一本小说在杂志上发表所能得到的成功。
我得到了同行们非常亲切的恭维,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有人还对我肯定说,德·拉马丁先生对我赞扬备至——这让我非常吃惊,因为我这本书里的一切都有可能触怒他!——《快报》和《箴言报》给我提出的建议非常诚恳。——有人请求我写一个喜歌剧(喜!喜!),而且还有各种大小报纸议论我的《包法利夫人》。亲爱的夫人,我毫不谦虚,以上就是对我荣誉的总结。文学批评问题,您尽管放心,他们会掌握分寸的,因为他们很清楚,我绝不会踩着他们的影子走路以期取而代之:相反,他们会对我十分亲切;用新壶砸旧罐是令人愉快的!
我即将重新开始我可怜的生活,这生活既平淡,也宁静,在这样的生活里,句子乃是一个个奇遇,我采集的不是别的花,而是隐喻。我会像往日那样写作,为写作乐趣而写作,为我自己而写作,毫无金钱或引起轰动的私下盘算。阿波罗无疑会重视我,也许某一天我能创作出优秀的东西!因为一切都要为强烈感情的连续性让路,对吧。每个梦想最后都能找到它的表现形式;什么样的干渴都能找到解渴的水,所有的心都能找到爱情。什么东西都不像连续不断的念头,不像理想那样能促使人更好地生活,这是穿灰粗布衣服的妇女们说的话……
致兄长阿希尔
一八五七年一月十六日
亲爱的阿希尔,我当时没有再给你写信,因为我以为案件已经全部结束了;拿破仑亲王曾三次肯定这点,而且是对三个不同的人说的;路朗先生曾亲自去向内政部长谈及此事,云云,埃杜阿尔·德莱塞尔曾受皇后之托(他礼拜二在皇后家吃晚饭)去告诉他母亲,说此案已经了结。
我昨天早上才从瑟那尔大爷那里得知,我已被退回轻罪警局,是特莱拉尔昨晚在法院告诉他的。
我立即派人将此事通知亲王,亲王回答说那不是真的;但这是他自己弄错了。
这便是我知道的情况,那是一阵谎言和卑鄙无耻的旋风,而我却在这阵旋风里迷失了方向。在这一切的下面一定有点什么,有某个看不见的、极为激烈的人;一开始,我只不过是个借口,而且我现在认为,连《巴黎杂志》本身也只是个借口。也许有人记恨某一个保护我的人?与数量相比,质量更使保护我的人们显得重要。
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推委,人人都说:“不是我,不是我。”
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追捕已经停止,随后又重新开始。为什么改变态度?一切都来自内政部,法官不过服从而已;法官是自由的,完全自由,然而……我不等待公正,我要去坐牢,我当然不会企求任何赦免,干这种事才真会损害我的名誉。
你如果能知道点什么,能看清楚内幕,一定告诉我。
我向你保证,我一点都不心慌意乱,这太荒唐!太愚蠢!
谁也封不住我的嘴,绝对封不住!我要像过去一样工作,即是说,以同样的良知和独立性工作。噢!我还要给他们写……这类小说!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我已经做了卓有成效的学习、研究,也作了笔记;不过,为了发表,我还在等待更晴朗的天气使巴那斯山峰更亮丽。
尽管出了这些事,《包法利夫人》仍成绩喜人;这本书已变得更有味道了,人人都读过,或正在读,或想阅读。
我受的迫害给我引来了千万种同情。假如我这本书很坏,迫害我倒使它显得更好了,相反,假如它应当存在下去,迫害我倒抬高了它的身价。
就这些!
我时时刻刻在等待印花公文指出我应当去坐牢(因犯了用法文写作罪)的日子,在班房里我得坐上扒手和鸡奸者坐的凳子。
致弗雷德里克·博德雷
一八五七年二月十一日
我目前心情烦闷。《包法利夫人》使我极端痛苦!我现在真后悔把它发表在《巴黎杂志》上!所有的人都劝我作一些轻微的改动,出于谨慎、出于格调,等等。然而,我认为,这种行动简直卑鄙得出奇,因为,凭我的良心,我看不出我书里有什么可遭谴责的地方(从最严格的道德观出发)。
这说明为什么我告诉莱维停止一切活动。我还没有拿定主意。
噢!我明白您会怎样回答我!不过您仍应当承认,您内心深处的想法和我一样。
这之后呢?前景!还能写出什么东西能比这本小说更无害?如此不偏不倚的描写都激怒了某些人。还能干什么?转弯抹角?胡诌?不!不!一千个不!
因此我非常想回家,永远回到我的乡村,回到我的沉默里,并在沉默中继续写作,为我,为我一个人写作。我要写几本真实的、味道浓郁的书,我向您保证。不为名誉而忧虑,这会使我过上一种有益于健康的呆板生活。这个冬天我失去的东西太多,一年前我比现在强。我自己看上去仿佛是个妓女。
总而言之,围绕我的第一本书吵吵嚷嚷,我认为这与艺术太格格不入,所以我对自己都厌倦了。此外,由于我无比珍惜别人对自己的尊重,我渴望保持这样的尊重,而现在我正在失去它。您知道,我从没有见诸铅字的急迫愿望。什么都不付印我也生活得很好。原因是,我认为根本不可能在想作品之外的事情时写出一行字。我的同代人可以不理我写的句子,我也可以不理他们的掌声,——和他们的法院。
社会虚伪已登峰造极,我因而果断地逃避战争,从今以后,我心甘情愿过一种最谦卑的有产者的生活。
老朋友,我就处在这种状态。我很有必要赌咒发誓,决心不出版了。我认为我应当这样。
致莫里斯·施莱辛格
一八五七年二月十一日
谢谢您写来的信。我只能简短回答您,因为那一切使我身心疲惫到再也无力走一步,也无力拿稳一支笔。摆脱这桩案子曾非常艰难,但我终于胜利了。
我收到所有同行们十分讨人喜欢的恭维话,我的书也将以罕见的方式出售,一开始就如此。但我仍对这个官司感到恼火;总之,这一切使书的成功偏了向,而我又不喜欢在艺术周围存在一些与它格格不入的东西。此事闹到如此程度,使我对那些吵吵嚷嚷感到无比厌恶,而且对是否出版这部小说的单行本感到犹豫。我渴望回家,而且永远呆在家里,呆在我早已脱离的孤独和沉默中,什么也不发表,不让任何人谈到我。我觉得在这个年头根本不可能谈论什么。社会虚伪是那样猖獗!!!
连对我最有好感的人们都认为我不道德!亵渎宗教!我将来最好别谈论这个,谈论那个,最好小心谨慎,等等,不一而足!啊!亲爱的朋友,我多么烦闷呀!
有人甚至再也不想看人物描写了!达格雷照相是侮辱!故事是讽刺!我现在已到了这个地步!而我搜遍我倒霉的脑子也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应当被指责。在这部小说之后我准备发表的东西,比如一本要求我从事多年枯燥无味的学习研究的书,可能会让我受苦役!而且我所有别的计划都有类似的麻烦。您现在该了解我所处的滑稽状态了吧?
四天来我一直躺在沙发上反复思考我的处境,并不愉快的处境,尽管人们已开始为我编织花环,不错,是混杂着带刺蓟的花环。
我现在回答您所有的问题:如果不出书,我就给您寄去发表这部小说的各期《巴黎杂志》。几天以后便可作出决定。德·拉马丁先生没有给《巴黎杂志》写信,他过分夸奖我的小说的文学成就,同时宣称此书恬不知耻。他把我比作拜伦爵士,云云!这很棒;但我更喜欢少点夸张,同时少点保留意见。他无缘无故向我道喜,然后在决定性时刻弃我而去。总之,他对我的所做所为完全不像一位儒雅的人,他甚至曾失信于我。不过我们仍然关系不错。
致埃德蒙·帕尼埃尔
一八五七年二月十一日
如果说我没有早些回答你的道喜,那是因为我在受到政治打击之后,几天以来深感疲惫,无力动脚,也无力动笔。我被压扁了,我惊得目瞪口呆,——而且我对我今后写的书怀着深深的恐惧。还能写什么书比我那可怜的小说更无害呢?
我甚至犹豫是否出这本小说的单行本,因为我有意恢复被《巴黎杂志》删去的那些片段,我认为那些片段无害。那些删节实在荒唐,删节出现的淫猥效应在原作品中根本就不存在。
公众事务部还有两个月可以再传讯。你是否能通过阿巴图克西确切打听到会不会再传讯?是否还需要等两个月?他们怎样看我?是谁在记恨我?我最终会像卢梭一样相信有阴谋。因为所有的人面对我时都满怀诚意,而在背后却难以理解地对我穷追猛打。
另方面,莱维又纠缠我,让我出书。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人劝我删去几处曾被指控的地方。但这不可能。我不会为讨好当局而干荒唐的事,——更何况,如果可以这么说,这种行为本身就是真正的蠢行。
你倒霉的朋友就处于这样可悲的境况。你知道,我在等最近的某一天同你一道去罪犯大道吃晚饭。在这之前,紧紧握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