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马克西姆·迪康
一八五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
我迫切需要你在我这里,迫切希望我们聊天的时间更长些,而且聊得更紧凑,好让我作出某个决定。上个礼拜天,我们读了《圣安东尼的诱惑》中的一些片段:阿波罗纽斯、几位神祗,还有第二部分的下一半,即那个妓女、塔玛尔、尼布甲尼撒、斯芬克司和喀迈拉,以及所有的动物。发表一些片段是非常困难的,你等着瞧吧。有极精彩的东西,但是,但是,但是,不可以自满。
我认为有趣一词会是最宽容的人得出的结论,甚至是最聪明的人得出的结论。的确,我会遇到许多好人,他们对此书一窍不通但却赞赏备至,因为他们怕邻居比他们更理解。布耶反对发表是因为我把我所有的缺点和我的某些优点都写进了书里。依他之见,这本书会像人一样恶意中伤我。下周我们要读所有的神祗;也许这些篇幅最能形成一个整体。——至于我,我在这方面和在主要问题上都一样:并无个人定见。我不知道该如何思考,我完全站在不偏不倚的中间立场。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指责我缺少个人的东西,或指责我未能感受到小我。好吧!瞧,也许在艺术家一生中最重大的问题上我正是全面缺少这两样东西,我在废弃自己,我在消失,而且并不费力,唉!我竭尽所能,想拥有自己的某种意见,但却要多无主见就多无主见。支持意见和反对意见于我都同样可取,我决定掷硬币看正反面以决定取舍,那样,无论我的选择如何,我都不会感到遗憾。
我如果发表这部著作,那才是世界上最愚蠢之举呢,因为是别人要我这么做;做,是出于模仿,出于服从,我自己并没有任何积极性。——我既未感到有此必要,也未感到有此愿望。你不认为只应当干自己心向往之的事吗?一个笨蛋由朋友们推着去决斗,朋友们对他说:“必须如此!”而他本人却毫无决斗的愿望,且认为决斗很愚蠢,云云,这个笨蛋实际上比一个不折不扣的蠢人还蠢得多,因为后者忍受别人的侮辱却毫不觉察,他安安稳稳呆在自己的家里。
是的,又是一次,之所以引起我的反感,是因为那并非出于我的本意,那主意是别人出的,是另外一些人出的——也许这正是我有错的明证。
再说,我们可以看得更远些。如果我要发表,我就真发表,而且不是发表一半。干一桩事情就得干好。……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一月十六日
……
亲爱的朋友,你对《情感教育》中某些部分表现出的过度热情使我感到吃惊。在我看来,那些部分是不错,但与其他部分的距离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大。无论如何我都不同意你的主意,即把所有描写儒尔的部分抽出来另写一个完整的篇章。我们总得参照这本书构思的方式吧。儒尔的性格之所以光彩照人,是因为它和亨利的性格形成了对比。这两个人物中任何一个孤立出来都会缺乏说服力。我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只有亨利这个角色,考虑到需要一个陪衬,我才构思了儒尔。
使你深深被打动的那几页(论及艺术等等)对我来说似乎并不难写。我不会重写那几页,但我若重写,我相信会写得更好。那一定很热烈,但可能会更概括。后来我在美学方面有所进步,或者说,至少我在及早进入的正常状态下更坚定了。我明白我该如何行动。啊,上帝!假如我能写出我心里想望的风格,我该是怎样一位作家!在这本小说里有一章我认为很不错,你却什么也没有说,就是写他们去美洲旅行的那一章,里面还写了他们那逐渐而又持续发展的厌倦情绪。关于《意大利旅行》,你的考虑和我的一样。我承认,这是高价买来的虚荣心大捷,而我为此胜利却沾沾自喜。我早就猜到了,就这么回事。我还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爱梦想,我善于仔细观看,有如近视眼观察事物,直看到事物的极点,因为近视眼总把自己的鼻子伸进去。
从文学的角度谈,在我身上存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酷爱大叫大嚷,酷爱激情,酷爱鹰的展翅翱翔,句子的铿锵和臻于颠峰的思想;另一个竭尽全力挖掘搜索真实,既喜爱准确揭示细微的事实,也喜爱准确揭示重大事件;他愿意大家几乎在“实质上”感受到他再现的东西;后者喜欢嘲笑,并在人的兽性里找到乐趣。《情感教育》不知不觉成了我思想上这两种倾向努力融合的结果(在一本书里写一些富于人情味的东西,在另一本书里写一些富于激情的东西,这也许更容易)。我失败了。无论谁对这本书作怎样的修改(也许我自己会修改),这个作品仍然是不完善的。书里缺少的东西太多,而一本书之所以差劲,往往是因为它“缺少”某些东西。优点永远不是缺点,优点是不会过剩的。然而,如果此优点淹没了彼优点,此优点是否仍然是优点呢?概而言之,必须重写《情感教育》,或至少作总体的整修,并重写两章或三章,而我认为这正是难中之难事。要写出书里缺少的一章,作者就得在这章里指明这同一树干怎样必然分杈,或曰为什么在同一个人物身上彼一行动比此一行动更能导致这个结果。原因是显现出来了,结果也如此,然而从原因到结果之间的联系却并未显现出来。书的缺陷就在于此,这也说明此书如何违背了书名的含义。
我曾对你说过,《情感教育》是一次尝试。《圣安东尼的诱惑》是另一次尝试。我只要确定一个使我完全不受约束的主题,如激情、运动、骚乱,我就会感到如鱼得水,只管往下写就行了。那样,我永远也不会再遭遇我写这本书整整十八个月所经历的文笔狂。那段时间我在怎样热忱地雕琢我项链上的珍珠呀!我惟一抛在脑后的东西是文笔的连贯性。第二次尝试比第一次更糟。目前我正在作第三次尝试。是时候了,要么成功,要么从窗口跳下去。
我认为精彩的,我愿意写的,是一本不谈任何问题的书,一本无任何外在捆缚物的书,这书只靠文笔的内在力量支撑,犹如没有支撑物的地球悬在空中。这本书几乎没有主题,或者说,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题几乎看不出来。最成功的作品是素材最少的作品;表达愈接近思想,文字愈胶合其上并隐没其间,作品愈精彩。我相信艺术的前途系于此道。艺术越成长,越尽其所能地飘逸化——从古埃及神庙的塔门到哥特式的尖拱,从印度人的两万行诗到拜伦的一气呵成的诗——我越能看出这一点。形式在变得巧妙的同时也在削弱自己;形式正在远离一切礼仪,一切规章,一切标准;形式正在抛弃史诗而趋从小说,抛弃诗歌而趋从散文;形式再也不承认正统性,它自由自在,有如同产生它的每一种意志。这种对具体性的摆脱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政府也紧随其后,从东方的专制主义到将来的社会主义。
正因为如此,便不存在高尚的或低下的主题;正因为如此,几乎可以从纯艺术观点的角度确定这个公认的原则:没有任何低下或高尚的主题,因为风格只是艺术家个人独有的看待事物的方式。
我必须用一整本书来发挥我想说的。在我暮年,我要写文章阐述这一切,因为到那时已不会有更好的东西供我在纸上乱涂乱抹了。在那之前我还是尽心尽力地写我的小说。《圣安东尼的诱惑》还能重现辉煌吗?但愿有别样的结果,老天爷!我写作进度很慢:四天写了五页,然而到目前为止,我仍在消遣。我在这里又重新获得了宁静。天气坏极了,河流看上去像大洋,没有一只猫经过我的窗下。我已生了旺火。
……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二月八日
看来你的确成了《圣安东尼的诱惑》迷,你。终于如此!我将一直拥有这么一个迷!这就算不错了。尽管我并不同意你所说的一切,我想,朋友们的确不愿意看到那里面的一切:已经受到轻率的评价了,我不说不公正,而说轻率。——至于你给我指出的修改意见,我们今后再谈;工作量巨大。我以极厌恶的心情回到我曾抛弃过的思想范畴,而为了改得和邻近的其他部分的笔调一致又只能这样做。要重塑我的“圣人”,我会遇到很多困难。——我得全神贯注很长时间才能虚构出一些东西。我没有说我不去试试,但不会马上干。目前我正处在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天地,我得在这里细心观察那些最庸俗乏味的细节。——我的眼光得歪到从心灵的霉变部分冒出的气泡上。从这里到《圣安东尼的诱惑》中的神话和神学的火焰般的光芒距离太大了。主题各异,同样,我的写作手法也大相径庭。我愿意在我这本书里没有一次感情的冲动,也没有一点作者的思考。——我认为这本书在思想方面(我并不重视这方面)一定不如《圣安东尼的诱惑》高,但它也许会更直截了当,更难能可贵,却并不显示出来。再说,我们就别再谈《圣安东尼的诱惑》了。——这会扰乱我的思想,会让我一再去想它,从而白白浪费时间。——如果这件事情做得不错,那再好不过,如很糟,那就算了。如果是前一种情况,发表的时间有何相干?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既然它该完蛋,那又何必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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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二月十六日
你知道吗,那精明的圣伯夫劝布耶“别抬阿尔弗雷·德·缪塞的烟头”。他在一篇长文章里恭维了一大堆平庸之辈,还有许多引语,却只提了提布耶的名字,没有引一句他的诗。相反,他竟极力奉承那名声在外的乌塞先生、德·吉拉尔丹夫人,等等。——从仇恨的观点看,他谈得十分巧妙,因为他一语带过,仿佛是在议论什么毫无意义的事。——我一向对这个迟钝的家伙(指圣伯夫)没有多大好感,这件事倒肯定了我对他的成见。——不过,他往常一直很宽厚,所以事情未必全由他引起。那里面一定有点什么令人不愉快的名堂,因为约莫三星期前,在《鲁昂备忘录》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同他那篇如出一辙:恭维了《巴黎杂志》所有的人(马克西姆除外),但布耶被排除在外,布耶始终被他附近的乌塞先生压倒。你认识圣伯夫,你应该比我们更了解这桩公案的底细。我无非希望你花点时间同他聊聊《梅拉尼》,做得仿佛你不曾看过他的文章似的。这文章发表在上周一的《立宪党人》上。
……
我终于得到了一套龙沙全集,两卷,对开本。星期天我们读了一些,读得如痴如醉。当今一些小出版社出了他的节选本,正如所有的节选本和翻译本一样,只展示了作品的一个大概,即是说,其中最精彩的部分都不知去向了。——你真想象不出龙沙是怎样一位诗人!怎样一位诗人!他有怎样的翅膀!他比维吉尔更伟大,与歌德不分轩轾,起码有时如此,有如激情的突然爆发。——今天清晨一点半,我高声朗诵了其中的一首,几乎让我激动得心里发痛,这首诗读起来太令人心旷神怡了。仿佛有人在我的脚心挠痒痒。真该看看我们那时的样子:我们激动得吐沫四溅,我们蔑视世上所有不读龙沙的人。可怜的伟人,如果他的亡灵能看见我们,他该怎样高兴呀!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三月二十七日
半个月前,我俩去晚餐时走在王家桥上,你对我说过一句让我高兴的话,你说,你发现,没有比在艺术里放进自己的个人感情更差劲的事情。你就稳步而严格地遵循这条至理名言行事吧。但愿这个公认之理在你的信念里毫不动摇,无论在你剖析人的每一根情感纤维时,或在你寻找每一个同义词时,你会看见,你会看见你的视野怎样开阔起来,你的乐器变得怎样响亮,是什么样的恬静心情在主宰你!你的心灵退到天之涯,便会让你的视野从根本上开朗起来,而不是在近处使你目眩。你把你个人分散给所有的人之后,你笔下的人物就活了,那时,人们看到的便不是某个个人的永远夸张的性格——这种性格被各式各样的打扮伪装起来,甚至会因为老缺乏准确的细节而无法明确形成——他们在你的作品里看到的将是一群群的人。
你要是知道我有多少次为你的这个毛病而痛苦就好了。有多少次我为那些理想化了的事物颇感不快,因为我宁愿看见它们处在天然的状态!当我看见你听罗歇夫人朗读《情书》而哭泣时,我害臊得满脸通红。我和他本来都更有价值,而在剧中我们却被干巴巴地理想化了。——这有什么趣味呢?此人究竟像谁?为什么总有那么一个乏味的诗人形象,这形象越与原型相似越接近抽象,即是说接近某种反艺术、反造型美、反人情味的东西,其结果就是反诗情画意,无论作者用词造句多么有天才。——关于有说服力的文学,可以写一部很精彩的书。——你们开始表明什么之日,便是你们说谎之时。上帝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人只知道中间。——艺术,正因为它处在天地之间,它应当悬在无限之中,它本身很完整,独立于创造它的人。这样看来,人们是在生活和艺术中给自己安排一些可怕的失误。想晒太阳暖自己的脚,就是想摔到地上。我们还是尊重诗兴吧,诗兴并非为某个人而存在,它为人而存在。
今晚,我看起来很人道主义,我,被你指责太重视个人人格的人。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沿着这条新的道路走下去,你会很快发现,你已经突然获得了几个世纪才能得到的成熟,你会可怜那种自我歌颂的俗套。这样的自我歌颂可以在一次吼叫中获得成功,然而,拿拜伦来说,他无论有多大的激情,旁边的莎士比亚却以他超人的非个性化使他大为逊色。——难道会有人知道他当时是在悲伤或者快乐?艺术家应当尽量设法让后人相信他不曾活在世上。我对作家越没有印象,他在我眼里越伟大。对荷马和拉伯雷本人,我什么也想象不出,我一想到米开朗琪罗,我就会看见(不过是从背后)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在夜里秉烛雕塑。
……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四月八日
我对你的剧本的文笔并没有提出什么具体的批评意见,但我认为那是个平庸的剧本。我很清楚,要确切叙述生活中的平凡琐事并不容易。我此刻经受的厌倦狂也并无其他原因,甚至给你写信我都得费很大的劲。我已筋疲力尽,身心都毁掉了,仿佛经过了一次狂饮。昨天,我在长沙发上躺了五个钟头,一直处在一种愚蠢的昏沉状态,无意动一动,也无心想任何事情。——那又何妨,我们还是继续谈吧。
我认为,总的说来,文笔松散拖沓,缺乏表现力,里面都是些现成的句子。那是没有揉到家的面团。——表达不简洁,这一点,尤其在剧院,会使戏剧构思显出迂缓,并引起观众厌倦。
首先,整个第一幕都在陈述。情节是在第二幕开展起来的,而从第三幕第一场,观众就能猜出结局。第二幕最后一场倒很生动,如全剧都能如此,那会妙不可言。
第一场(女佣的独白)是对所有人说的。——谁不熟悉那羽毛掸子?还有她照的镜子?——第二场出现了餐馆侍者,这一场本身倒还有趣,但滑稽得太过分了!而且敲诈勒索的玩笑格调不高。
至于雷奥妮和马修这两个角色,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有时非常无耻,有时又非常正直,而这些又都没有什么依据。——大家对他们的那些品行一定会产生反感,因为这有马凯的味道(除了夸张,而夸张倒挽救了这个人物)。再说,再说,里面有多少疏忽之处!我可怜的、亲爱的路易丝,我向你保证,我阅读这个剧本时感到很痛苦。可能我对戏剧一窍不通吧。但说到法文本身,我觉得在这个剧本里你似乎奇怪地脱离了你的文学经验。
兄妹之间那一场戏长得离谱。就凭这两人计划中的骗局、他们那些琐碎卑贱的事、以及雷奥妮的自豪感(尽管她承认这自豪感起过作用),谁也不会对他俩中的任何一个感兴趣。
第四场也同样太长;在接近尾声时,剧中的对话较先前生动了些。发现某些有趣的东西总是使人高兴的。
第六场和第七场看上去令人难以忍受,我在其中看到了近乎集缺点之大成的东西。至于第二幕,那始终呆在舞台上装聋作哑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她在骗所有的人,就是骗不了观众,观众真禁不住要对演员大叫:“她在骗你们!”(干吗要这个人物?她对情节在哪方面是必不可少的?而这低级可笑的一幕竟有十三场!)再说,听他们讲书面语言,大家该怎样心烦!必须避免为舞台写书面语言,看这样的戏永远让人厌倦。——那位罗利老夫人,谁看见她都得重新拾掇自己的枕头,她真让我讨厌,我对她反感透了。她无耻地愚弄自己的儿女,这一来儿女的爱心便让人感到好笑。于是我们陷进了一场闹剧。
第三场。独白没完没了!在山穷水尽时不是不可以写一些独白,也可以把独白当成陈述感情的手段(当这份感情无法实际表现出来时)。然而此处的独白是在谈我们已经看到的东西,即那座城堡内部的生活。毫无用处。
至于你构思的鸟,即演员不得不拿在手上的那只填满稻草的鹦鹉标本,它会使全场扑哧大笑,仅这只鸟就足以使一部杰作砸锅。——你怎么就没有看出这一点呢?
在第五场,雷奥妮发火超过了限度。总之,整个剧给我一个损害了细腻风格的印象,与你读了大半部《情感教育》之后非常合理地得出的印象相似。
我的分析到此为止,因为,依我之见,这部作品要么重新构思,要么拉倒。在这一刻我如使你不快,请原谅我。你可以让你信任的罗歇夫人读读这个剧本,你会看到,假如她坦率,结果绝不会令人愉快。
……
我读了《格拉齐埃拉》。那疯子!多好的故事被他糟蹋了。无论别人怎么说,此人天生没有文笔感。这至少是我的看法。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四月十五日
……
如果罗歇夫人认为你那出戏精彩,那她活该(指罗歇夫人)。要么是她缺乏鉴赏力,要么是她出于礼貌而骗你,除非是我的眼睛完全瞎了。至于我,我认为那些东西令人厌倦,太过分,尤其是祖母这个角色,即使撇开文学因素不谈,那也是写得最笨拙的人物之一。——接连两个冬天,即一八四七年和一八四八年,在鲁昂,我和布耶每个晚上,一周三次吧(原文如此),都在一起写剧本,那工作很苦,但我们仍然发誓要完成写作。就这样写出了十二个以上的正剧、喜剧、喜歌剧等等,而且是一幕一幕,一场一场写的。尽管我一点不认为自己适合写剧本,我仍然感到你那出戏的结构很不灵巧。那个老祖母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偷听别人讲话,简直是个老奸巨滑厚颜无耻的家伙。我认为我是正确的,我可怜的宝贝。——倘若我这一下一下的鞭打刺激了你,那是好事,如果鞭打得不合时宜,那就是我活该了。
我的工作又重新启动了一点。我终于摆脱了我的巴黎之行引起的混乱和不适。——我的生活是那么呆板,一颗沙砾都能把它搅乱。——我必须在完完全全的静态中生活才能写作。我平躺起来,双目紧闭,可以更好地思考。哪怕最小的声音在我身上也要反复回响,回声拖得老长,然后才会消失。而且这种虚症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越积越厚,很难消退。——一年之后,我的小说一结束,我就把手稿带给你,出于留心,一页不少。你可以从中看出,我是通过怎样复杂的机械动作才写出一个句子的。
……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四月二十四日
啊!我真满意,一醒来就心情愉快,亲爱的路易丝。今天是我完成作品的日子,而且现在还很早,我要按你的要求去同你聊天,聊得尽可能长些。不过我首先要从拥抱你开始,拥抱你的心,表示我为你得奖而快乐:可怜的宝贝,我为你那里突然出现这件大喜事感到多么幸福!——刚要念你的名字时,哲学家发的球便避开了,那真是品味极高的喜剧性场面。
如果说我没有早些回你那封悲悲戚戚的、泄气的信,那是因为我近期的工作实在太忙。前天,我到凌晨五时才睡觉,昨天是凌晨三时上床。从上周一,我已把所有别的事情搁置一边,整整一个星期都在专门苦干我的《包法利夫人》,并为不见进展而深感头疼。我目前已写到“舞会”,这一段是从周一开始的。我希望写得更顺利些。自你见到我那天,我一下子写了整整二十五页(六个星期写二十五页)。这二十五页写得真艰苦呀。明天,我要念给布耶听。——至于我自己,因为我写得太精细,抄了又抄,变了又变,东改西改,眼睛都发花了,所以暂时看不出问题。不过我相信这些页都能站住脚。——你还跟我谈你的气馁呢!你要是看看我怎样气馁就好了!有时我真不明白我的双臂怎么没有疲劳得从我身上脱落下来,我的脑袋怎么不像开锅的粥一般跑掉。我活得很艰难,与外界的一切快乐隔绝;在生活里,我没有别的,只有一种持久的狂热支撑自己,这种狂热有时会因无能为力而哭泣,但它仍持续不断。我爱我的工作爱到迷恋的、邪乎的程度,犹如苦行僧穿的粗毛衬衣老搔他的肚子。
有时,我的脑子空空的,什么词也想不起来;我潦潦草草写了满满几页,却发现我并没有写成一个句子,每到这时,我便躺到长沙发上,就这样一直在我内心厌倦的沼泽里像蠢人一般呆着。——我恨我自己,我指控自己的骄傲狂,这种愚狂使我在异想天开之后气喘吁吁。过一刻钟,一切都变了,我快活得心跳。上星期三,我不得不站起来寻找我的手帕,因为我泪流满面。我在写作时曾自个儿感动不已,我曾尽情享受我文思躁动的妙趣,并享受能表现这种躁动的句子和找到这句子的满意心情。——至少我认为在那种文思躁动里有这一切,因为在那里毕竟是心劲儿占了主导地位。——在这个范畴里还有更高级的激情,那就是感性成分已不起作用的激情。这类激情超越了精神美的功效,因为它们独立于任何人格、任何人际关系。有时(在我阳光灿烂的日子),借助使我从脚跟到发根的皮肤都微微战栗的激情之光,我隐约看见一种心态,这种心态高于生活,对它来说,光荣算不了什么,甚至幸福也成了无用的东西。倘若大家周围的东西不去以它的性质构成常年的咒语,从而把大家困在污泥里窒息而死,却反而让大家处在一种健康的状态,那么,也许有办法为美学再找到如斯多葛主义为道德而发明的那种东西?——希腊艺术并非一种艺术,它是整个民族、整个种族、甚至整个国家的基本大法。在那里,高山的轮廓也与众不同,山上的大理石是为雕塑家而存在的,等等。
时代已离美而去。哪怕人类能回到美,在这段难受的时刻,谁也不需要它。时代越前进,艺术越具有科学性,同样,科学也会变得富有艺术性。两者在底部分开之后,又会在顶峰汇合。目前,没有任何人类思想能够预言,未来的作品会迎着怎样耀眼的精神阳光问世。——在那之前,我们处在一条充满阴影的走廊里,我们在黑暗中摸索。我们没有杠杆,大地在我们脚下直往下滑。我们这些文学家和写作家全都缺少支撑点。说这些有什么用处?这样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有什么必要?从群众到我们自己,什么联系也没有。——群众活该,我们更活该。——凡事都有它的缘由,而且我认为个人的想象与千百万人的胃口同样合理,这种想象在世上能够占有同样大的位置,所以,撇开现实不谈,也别受否定我们的人类的束缚,我们必须为想象的使命而活着,我们必须登上想象的象牙之塔,在那里独自停留在我们的梦幻里,有如印度寺庙中的舞姬停留在她们的馨香里。——我有时感到极为厌倦,极为空虚,还感到我的疑惑之情在我最幼稚的心满意足中冲着我的脸冷笑。好吧!我可不会用这一切交换任何东西,因为我在良心上感到我在履行我的职责,我在服从最高的天命,我在做好事,我有道理。
我们谈谈《格拉齐埃拉》吧。那是一本平庸的著作,尽管拉马丁用散文文笔写过很精彩的东西。书中有一些有趣的细节:老渔夫平躺着,燕子掠过他的鬓角;格拉齐埃拉把她的护身符挂在床上,一边加工珊瑚。对大自然作了两、三处漂亮的比喻,如,间歇出现的闪光宛若闪烁的月光,差不多就这些了。——首先,应该明确说,他吻了她,还是没有吻她?那不是些活生生的人,而是些人体模型。那些爱情故事写得真糟,其中的主要情节充满神秘色彩,让人摸不着头脑。性结合被排斥到不屑一顾的位置,有如喝酒、吃饭、撒尿,等等!这样的偏见让我不快。那样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一直同一个爱他的、他也爱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而他们却没有性欲!没有一丝不洁的云朵来使这近于青色的湖水变黑!啊,伪君子!他如讲真实的故事,那该多么精彩!但真实性要求比德,拉马丁先生的汗毛更密的男性。——的确,描写天使比描写女人容易。(天使的)翅膀掩盖了隆起的部分。还有别的:他在绝望中去参观庞培伊、维苏威以及其他地方。那是学习的聪明(打括弧的)方式,他在那里竟没有一句激动的话,而我们去那里一开始就赞美罗马的圣保罗教堂,那是个冷冰冰的夸张的作品,但“必须欣赏”它,这很正常,这是约定俗成的概念。这本书里没有任何东西使你内心受到震动。也许有办法让人同那位受蔑视的表兄赛克科一道哭泣,但并没有。而且到末尾也没有使人心碎的场面!又比如,作者故意赞扬(穷苦阶级等等的)单纯,却损害富裕阶级的辉煌,还有大城市的烦恼……但问题是那不勒斯一点也不让人烦恼。那里有一些迷人的女性,还不贵。德·拉马丁先生是第一个得益的人,那些女人在托莱多大街上和在玛日琳娜河上一样有诗意。可是,不行,行为必须得当,必须作伪。得让女士们读你的书,啊,谎言!谎言!你有多笨!
用这个故事本来可以有办法写一本精彩的书,这书无疑必须向我们讲明白所发生的事:在那不勒斯,一个青年在许多别的消遣过程中偶然和一个渔夫的女儿睡了觉,之后又把她甩了。这女孩没有去死,她能自我安慰。这样写就显得更寻常,也更苦涩。(我认为,《老实人》的结尾因此而非常明显地证明那是一流天才的作品。狮的爪子在这样平静的、像生活一般简单的结论中显得很突出。)这样的写法要求有独立的人格,而拉马丁却没有;还要求对生活具有医生治病一样的眼力;最后还要求有基于真实的视野,景物的真实是达到激动人心的巨大效果的惟一途径。谈到激动,我最后说一句:在最后一篇诗作之前,他留意对我们说,他是“哭着”“一气呵成”这个诗篇的。那是怎样漂亮的写诗方法!
是的,我重复一遍,那里面本可以有东西写成一本精彩的书。
……
我再谈谈《格拉齐埃拉》。当中有一段占了整整一页,全是不定式动词:“清晨、起床、等等”采用这种表达方式的人耳朵一定听不真切。——那不是个作家。永远不能用这种肌肉突出、挺胸突肚、后跟发出响声的陈词滥调。我倒设计了一种,我,一种笔法,这种笔法可能很漂亮,也许在几天之后,在十年之后,或十个世纪之后的某一天,有人会用这种笔法;它会像诗一般押韵,像科学语言一般准确,像大提琴声一般高低起伏,响亮夸张,它还有火花般闪光的枝形装饰;这种文笔会像尖刀一样刺进你的脑海;用这样的笔法,你的思想最终会在平滑的水面上航行,有如人们顺风疾驶着小船。散文刚诞生不久,对此必须思量再三。诗是旧文学的卓越形式。所有的韵律学组合都已形成,而散文的组合却差得远。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五月八日
……
你谈到我内心正直,我认为,那无非是跟我在艺术问题上思想的准确性相同的东西。至于我,我并不赞成区分内心、思想、形式、实质、灵魂或肉体。那一切都和人密不可分。——有一段时间,你曾把我看成一个从反复、持续考虑自己的个性中享受乐趣的好嫉妒的个人主义者。那正是只看表面的人们的想法。我那让许多人反感的、给我带来如许苦难的骄傲也遇到同样的情况。——其实恰恰相反,没有一个人比我更能吸纳别人的东西。我曾去闻从未闻过的肥料堆,我曾对连感情丰富的人都不曾动情的许多事物产生同情。——倘若《包法利夫人》还有点价值,这本书可不缺乏情感。我觉得,反讽似乎在左右生活。——每当我哭泣时,我怎么往往去照镜子看自己?——这种想俯瞰自己的心情也许正是所有德操的来源。它使你脱离个性,根本不让你在那里停留。
臻于极顶的喜剧、令人不发笑的喜剧、玩笑中的抒情性,这些正是作为作家的我最羡慕的东西。人类的两种要素都在其中了。《心病者》比所有的《阿伽门农》都更深入人的内心世界。这句:“谈论所有这些病症是否有危险?”顶得上这句:“让他死!”不过千万别想让学究们理解这点!——再说,这是很滑稽的事,正如作为人的我很欣赏喜剧,而我的笔却拒绝写喜剧!——我越不快活,越趋同于这一点,因为那是最深度的悲哀。
一段时间以来,我构思了几个戏剧,还有一本纯属想象的、神怪的、大叫大嚷式的巨型小说,半个月前突然在我脑子里出现。假如五六年之后我着手写它们,从我给你写信这一分钟起,到墨水在最后一个涂改杠子上干掉那一分钟为止,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事呢?——照我现在的进度,一年以后我也未必能写完《包法利夫人》。多半年少半年于我倒没有什么了不起!——但生命是短暂的!有时,我一想到我希望在我咽气之前做的事,一想到我已艰苦不懈地持续工作了十五年,一想到我永远没有时间大略想一想我究竟愿意干什么,我便感到不堪重负。
……
我刚读了四卷《墓外回忆录》。——这超过了他的声誉。对夏多布里昂来说,谁都不曾公正过。所有的党派都怨恨他——就他的作品可以写一篇精彩的批评文章。——要没有他的诗论,他会是怎样一个人!他的诗论使他变得多么褊狭!多少谎言,多么小器!他在歌德身上只看到《维特》,而《维特》只是歌德巨大才华的无数顶楼中之一间。夏多布里昂像伏尔泰。他们都(艺术地)竭尽所能去糟蹋好心的上帝赋予他们的最令人赞叹的才能。——假如没有拉辛,伏尔泰或许是伟大的诗人;假如没有费讷隆,写过《维勒达》和《勒内》的人做出的该是什么样的事!拿破仑和他们一样。假如没有路易十四,假如没有君主政体的幽灵萦绕在拿破仑的心头,我们就不会为一个已成僵尸的社会激发出热情。——古代那些运动的领导人之所以卓尔不群,是因为他们十分独特。万事都如此,只能靠自己。如今,必须经过多少学研才能摆脱书本呀!需要读多少书!得喝尽大洋的水,再把水尿出去。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五月十五日至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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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礼拜我读了《罗道君》和《泰奥多尔》。伏尔泰先生的评论是什么样的肮脏货色呀!多么愚蠢!不过,他的确是一位风趣的人。然而风趣对艺术帮不了什么忙。只会妨碍创作激情并拒不承认天才,如此而已。连他那样好素质的人都带了这个头,可见文艺批评是怎样差劲的行当!但当教师爷,指责别人,教人们如何干他们的本行,这又的确很愉快!贬低别人的癖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麻风病,这癖好还特别照顾那帮写作的人。在这种貌似严肃实则空虚的道德低下的日常养料里,平庸之辈感到心满意足。讨论比理解容易得多,侈谈艺术、美的概念、理想等等,比写一首最短的十四行诗或造一个最短的句子容易得多。——我也不止一次想望涉足文艺批评,并想一举写成一本囊括那一切的书。这事得在我晚年,在我的墨水瓶干枯了的时候写。以《演绎古代》为题会写出怎样一本大胆而独特的著作!这将是毕生之作,但那又何苦呢?还不如搞点诗的音乐性,搞点音乐性!还是转到节律上去吧,让我们去和谐复合句里荡秋千,让我们更深人心灵的地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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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共和制抑或君主制,我们都不会及早从那种局面摆脱出来。那是从德·迈斯特到昂方丹老爹参加在内的所有人长期工作的结果。共和派人士比别的人出力更多。平等若不是否定一切自由、一切优势和大自然本身,那又是什么呢?平等就是奴役。这说明为什么我热爱艺术。因为在艺术里,起码一切都可以不顾这充斥着谎言的世界而自由自在。——大家都可以在艺术里满足一切,创造一切,既是自己的国王,又是自己的臣民,既积极又消极,既是殉道者又是教士。没有界限;对大家来说,人类是一个带铃铛的牵线木偶,你可以让它在你的句子末尾鸣响,就像船夫让它在自己脚尖鸣响一样(我经常用这个办法报生活的仇。我用笔回味无边的温馨。我让自己得到女人,得到钱,我让自己旅行)。有如弯曲的灵魂在湛蓝的天空伸展开去,只在真实这个边界停下来。在这样的境界,实际上形式已经消失,构思也不复存在。寻找这个,就是寻找另一个。它们是不可分的,犹如物质和颜色不可分,正因为如此,艺术才是真实性本身。这一切,如在法兰西学院哕嗦地讲上二十课,半个月里,我会在许多年轻人、能干的先生和高贵的妇女身边被看成伟人而出名。
照我看,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艺术已被完全遗忘了,那就是艺术家多如牛毛。一个教堂的唱诗班成员越多,越应该推定这个教区的教徒不虔诚。大家担心的,不是祷告上帝,也不是如老实人所说的,老老实实干自己的活,而是拥有漂亮的祭披。人们不牵着公众的鼻子走,却自己牵着自己的鼻子走。——文学家当中的纯市侩主义多于食品杂货商当中的纯市侩主义。除了竭尽所能、不择手段遮掩自己的功利主义,还自以为正派(即还是艺术家)之外,他们实际上在干什么?!此乃市侩之极至也。为了取悦功利主义,贝朗瑞歌唱他的浅薄爱情,拉马丁唱他妻子感伤的偏头痛,连雨果也在他的大型戏剧里对自己说出大段的台词,谈人类、谈进步、谈思想的发展历程和其他一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废话。还有一些人(如欧仁·苏)克制着自己的野心,为赛马俱乐部写一些上流社会小说。或为圣安东尼近郊写一些阿飞小说,如《巴黎的秘密》。小仲马以他的《茶花女》短时间便赢得了终身的头彩。
我看没有一个戏剧家有胆量在大街上上演工人小偷。——不,要上演,工人必须是老实人,而先生永远是坏蛋。有如在法国人眼里,年轻姑娘总是纯洁的,因为妈妈们一直在引导她们的千金。我因此相信这句千真万确的至理名言,即,人都爱谎言;白天说谎,晚上做梦,人就是这样。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五月二十三日
我可怜的、亲爱的朋友,你今晨寄给我的信中谈到的坏消息只让我稍感惊异。昨天一整天我都处在一种奇怪的颓丧状态,仿佛我经受了你在那一刻感受的苦恼的反冲击。别灰心,振作起来。我知道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自豪感可以使人弥补一切。应当从每一次不幸中吸取教训,跌倒之后再跳起来。
对你正在构思的剧本,你必须反复思考提纲,而且永远别忘了情节和效果。他们认为(对他们的惯例来说)在第二幕换布景不好。你还记得吗,我也对你提出过同样的异议。一切超出公共界限的东西都让人害怕。快,冲向独特!这是所有有良心的人内心的呐喊。让你的剧本保持原状吧;修改会破坏它的趣味。如果人们不保护艺术,除法兰西大剧院,还可能有十个别的剧院上演你的作品。但现在该做什么?呆在自己的帐篷里,回炉铸自己的剑。某一天你获得成功时,你再推出你的剧本。从今天到那天,你就把它留着吧;现在发表它等于将来毁掉它。等待是个夸大的字眼,又是一件重要的事。
我这会儿和你一样气馁。我的小说让我感到厌倦;我的才思像石子儿一般贫瘠。书的第一部分本来应该在二月末结束,后来拖到四月分,再后来又拖到五月,看来得拖到七月末。我每走一步都会发现十个障碍。我非常担心第二部分的开头。我为一些不值一提的东西自找麻烦;连最简单的句子都在折磨我。我在了结第一部分之前不想去巴黎……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五月二十九日
必须当心他最美好的情感,这就是我从你的信里得出的道德教训。如果你感到缪塞那让我起鸡皮疙瘩的演讲很吸引人,如果你认为我做得到的,或我将做的,也同样吸引人,那又该得出什么结论?
可是,能去哪里避难呀,上帝!哪里能找到一个男人?个人的自豪感、对自己作品的信心、对美的欣赏,这一切难道都完了?那众人都在其中浸泡直到嘴边的万能的泥水难道淹没了所有的胸脯?——我求你,将来别再跟我谈社会上谁谁在干什么,别寄给我任何新闻;所有的文章,报纸等等都免了吧。我完全不需要巴黎,不需要知道在那里搅和的一切。——这类事情让我感到不舒服;它们有可能促使我变得刻薄,同时增强我阴郁的排他主义,而这种排他主义会把我引到大加图式的狭隘里去。——我多么感谢自己曾有过不发表作品的好主意!我还没有在任何东西里浸泡过呢!我的缪斯(无论她怎样扭动腰部)毕竟没有去卖淫;眼见梅毒传遍世界,我真愿意让她以处女身咽气。我不属于那种有能耐给自己造就读者群的人,而且这类读者群也并非为我而存在,所以我准备放弃。“倘若你千方百计讨人喜欢,你已丧失了地位”,埃皮克泰图斯如是说。我不会丧失地位的。在我看来,缪塞老兄似乎很少考虑埃皮克泰图斯的话,不过,在他的演讲里热爱德操的内容倒不少。他告诉我们,迪帕提先生是个正派人,当正派人是非常令人满意的。——这一来,他夺得了满堂彩(见爱弥尔·沃吉耶著《加布利埃尔》)。把恭维道德素质和恭维智力素质愉快地缠在一起,并把它们一道放在同一个水平上,那是演讲术的极端卑躬屈膝之一种。人人都自认为拥有道德素质,所以人人都同时把智力素质也归于自己!我原来的仆人习惯吸鼻烟。我经常听见他在吸鼻烟时(为自己的习惯表示道歉)说:“拿破仑也吸鼻烟。”的确,鼻烟壶肯定在这两人之间建立了某种亲族关系,这种关系既不贬低那位伟人,又大大提高了那粗人的自尊心。
……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六月十三日
我读了拉马丁的《荷马》。作为拉马丁写的东西,我还算喜欢,但我仍然要坚持说,他在这方面不是个作家,你愿意时,我可以用半个钟头就说服你,我手头有证据。里面的叙事部分全都写得很精彩。然而,关于荷马,有多少更有趣的话好说呀!哲学家的《隆格维尔》前几页非常晦涩难懂。他过分追求十七世纪的风格,却往往在因关系代词太多而变得累赘的句子结构里自己都弄糊涂了。我喜欢清晰的句子,这种句子站得直直的,连跑的时候都直立着。这几乎不可能做到。散文的理想已达到闻所未闻的困难程度;必须摆脱古体,摆脱普通词汇,必须具有当代的思想却不应有当代的错误用语,还必须像伏尔泰的东西一样明快,像蒙田的东西一样芜杂,像德·拉布吕埃尔的东西一样刚劲有力,而且永远色彩纷呈。
致马克西姆·迪康
一八五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出名不是我主要的事。这只能让最平庸的虚荣心得到充分满足。再说,就这个问题本身来说,难道有人知道该遵循什么?名满天下也未必能使人满足,人几乎总是在对自己的声誉毫无把握的状态下死去,除非死者是个白痴。因此,在人们自己眼里,闻名遐迩并不比默默无闻更能抬高人。
我力求做得更好,力求取悦自己。
我认为成功似乎是结果而不是目的。不过,长期以来,我一直在朝这个目的走,我觉得我并没有失足一步,也没有在路边停下来向女士们献殷勤,或躺在小草上睡大觉。同样是幽灵,我无论如何也喜欢个子更高的幽灵。
宁愿美国灭亡,也不愿原则丧失。我宁肯像狗一样死去,也不肯提前一秒钟写完还没有成熟的句子。
我脑子里酝酿着我希冀的写作方式和优美语言。当我认为已经摘下杏子时,我不会拒绝卖掉杏子,杏子若鲜美,我也不会拒绝别人鼓掌。——在此之前,我不愿欺骗读者。就这么回事。
即使在此之前时机不复存在,或谁都渴望当院士,那就算了。相信我,我也希望自己有多得多的机会,少得多的工作和更多的好处。但我看不出有什么补救办法。
在商业领域可以创造良机,某种食品的采购运气呀,老主顾的一时兴趣使橡胶提价或再抬高印度印花棉布的卖价呀。希望生产这些产品的制造商们为此而赶快办工厂,这一点我理解。然而,一个人的艺术作品如果很优秀,很地道,它总会得到反响,总会有它的位置,六个月以后,六年以后——或在他身后。那又何妨!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
我已筋疲力尽了。从今天早上起我的枕骨部位就刺痛难忍,头重得像里面装了一担铅。《包法利夫人》让我受不了。这一整个礼拜我就写了三页,而且我并不为这三页心花怒放。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困难是思想的连贯性,以及怎样从这种想法自然而然引出那种想法。
我觉得你似乎心情颇佳,你;不过你还得多多思考。你过分相信灵感,而且写得太快。我呢,我之所以写得那么慢,是因为我只能在拿着笔时才考虑风格;我在一片没完没了的烂泥地里行走,烂泥不断增加,我得不断清扫。然而写诗就清爽多了,诗的形式是规定好了的。不过,优秀散文也应该和诗一样简洁,像诗那样铿锵有致。
我此刻正在读一本引人入胜的非常成功的书,即西拉诺·德·贝日拉克的《月亮国》。里面有丰富的怪异想象,也时常可见好的文笔。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六月二十七日
……
我仍然坚持我关于《金驴》的说法,尽管哲学家和缪塞有不同的意见。如果这两位先生不理解这部作品,他们活该;如果是我弄错了,那再好不过。但如果说世界上存在艺术真实性,那是因为这本书乃是个杰作。——这部小说令我赞叹,令我眼花缭乱。大自然本身、风景、事物的真正别致的一面,这一切都处理得很现代,而字里行间又充满古代的灵感和基督教气息。这本书同时散发着乳香和尿味,在那里,人的兽性和神秘主义紧密结合。我们这些人想做到储存精神野味又使它微微变臭还差得远呢。这促使我相信,法国文学还很幼稚!缪塞喜爱粗俗下流。由他去吧!我可不这么干。他的粗俗下流让人感到风趣(在艺术上我多么憎恨这种风趣!)。杰作却显得傻。——它们看上去安安静静,有如大自然的产品本身,有如巨兽和大山。我喜欢脏话,是的,在脏话充满激情的时候,拉伯雷的作品就是如此,拉伯雷可绝对不是开粗俗下流玩笑的人。……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七月六日
我自个儿又不慌不忙地重读了你最近那封长信,即月下散步的故事。我更喜欢头一封长信,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你心里发生过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对不?你小看那种一阵一阵的感觉也白搭,它照样让你激动了好些时候。可怜的亲亲路易丝,你如果认为我是在责备你,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人可以控制自己之所为,但永远控制不了自己之所感。我只不过感到你再次去同他一道散步是做错了。你这么做是出于天真,好,我同意,但我要是他,我仍然会记你的仇。他可能把你看成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从固有的观念考虑,女人不会只为赏月而去同男人月下散步。缪塞先生是极坚持固有观念的。——他的虚荣心从骨子里非常守旧。
我和你一样,不认为他最欣赏的东西是艺术品。——他最欣赏的东西是他自己的激情。与其说缪塞是艺术家,不如说他是诗人;而如今,他男人的成分比诗人的成分多得多,——而且是个可怜的男人。
缪塞从不把诗本身和靠诗意完成的感觉分开。依他之见,音乐是为小夜曲而作,绘画是为肖像而作,诗是为心灵得到安慰而作。当有人因此想把太阳放进他的短裤里,那就是在烧他的短裤,便往太阳上撒尿。就是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他身上。神经、吸引力,这就是诗。不,诗的基础更客观。如果仅仅有敏感的神经就可以成为诗人,那我的期望应该比莎士比亚和荷马更高,我想象荷马并不是一个神经质的人。这种混淆是大逆不道的。对此我可以说点什么,因为我可以透过一道道关上的门听见有些人在离我三十步远的地方说话,因为别人透过我肚腹的皮肤可以看见所有的脏腑都在蹦跳,而且我有时在一秒钟内能感到百万种思想、形象、各式各样的组合同时在我脑子里发出劈啪声,如同点燃的烟花爆竹。——这可是极好的谈话主题,能让人激动。
诗并非精神的衰弱,而神经性的敏感乃是精神衰弱之一种。——超常感受能力是一个弱点。我可以说明理由。
倘若我的大脑更健全,我就不会因尽我的本分和感到厌倦而生病。我会从中得到好处而不是苦恼。悲伤没有停留在我头上,却流人我的四肢,使我四肢肌肉收缩痉挛。那是一种“偏离”现象。往往有这种情况:孩子一听音乐就浑身难受。他们秉性极好,一听音乐就能记住曲调,他们一弹钢琴就兴奋;他们心跳、消瘦、苍白、病倒。他们一听见琴键上的音调,可怜的神经就像狗的神经一样痛得蜷起来。这些孩子绝不是未来的莫扎特。“爱好”已经移位了。思想进入了肉里并在肉里变得贫瘠,肉也衰亡了。因此既出不了人才,也得不到健康。
艺术也是一回事。激情成不了诗。——你越突出个人,你越没有说服力。我老在这方面出错,我;原因是我总把自己摆进我做的事情当中。——比如,是我代替圣安东尼在他的位置上出现。诱惑并非对读者,而是对我而言。——你对某一事物感受越少,你越有能力把它照原样(照它一贯的样子,本身的样子,它的一般状态,即摆脱了一切昙花一现的偶然成分的状态)表达出来。但必须具有使自己能感受它的才能。这种才能不是别的,就是天才。亲眼目睹。——要有模特儿在眼前,模特儿在摆姿势。
因此我憎恨口头诗,憎恨空话连篇的诗。——对没有说话的事物,眼神就够了。心灵的流露、激情、描绘,我愿意把这一切都融人文笔里。融人任何别的地方都是作践艺术,作践感情本身。
正是这种羞耻心老妨碍我向女人献殷勤。——在说出已到嘴边的“诗意”的话时,我很害怕她里心想:“什么样的江湖骗子!”而且生怕自己真是个骗子,于是,住嘴了……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九月十三日
……
可怜的亲亲路易丝,一段时间以来你给我写了些多么悲伤的信呀!至于我这方面,我并不是一个很喜欢开玩笑的人。无论外部还是内部,一切都相当不顺利。《包法利夫人》像乌龟爬行一般缓慢;我不时为此而绝望。从此刻到再写完六十页,即三到四个月的时间,我恐怕只好这样写下去了。一本书是怎样一部沉重而又特别复杂的建筑机器!我现在写的东西如果不采用深刻的文学形式,真有成为保尔·德·柯克作品的危险。但如何安排必须写得精彩的粗俗对话?这可是必要的,很有必要。还有,等我摆脱了旅店这个场面,我就得陷进一场人人都挂在嘴上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而且,如果我取消粗俗的东西,我等于取消作品的丰富性。在这样一本书里,一行的偏差都会使我完全背离写书的宗旨,都会使我这本书砸锅。写到这个地步,一个最简单的句子对余下的部分都举足轻重。从此以后,我花在这上面的时时刻刻,只有思考再思考,厌倦再厌倦,只能缓慢!我就不对你诉说家庭的烦恼、我的姐夫以及别的事了。
……
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故事?用诗来叙述是很困难的。剧本停下来啦?那更好。就我所知,要在过去,你已经完成两幕了。在下笔之前,你应思考再思考。一切取决于构思。伟大的歌德这句至理名言是最简单,最令人叹服的概括,也是一切可以接受的艺术作品的箴言。
直到目前,你缺的只是耐心。我并不认为耐心就是天才,然而它有时是天才的迹象,而且可以代替天才。那老顽固布瓦洛的著作会与世长存,因为他善于做他所做的事。你在写作时最好越来越摆脱不属于纯艺术的东西。眼里永远要有模特儿,此外别无他物。你已相当擅长于此,完全可以往前走得更远,相信我吧。要有诚心,要有诚心。我愿意(我一定做得到)看见你为诗中的一处停顿、为一个和谐复合句、为诗中紧接上行的某个句首字、为形式本身(总之,除了主题)而狂喜,就像你过去为感情、为心灵、为激情而狂喜一样。艺术是一种描述,我们只应当想到描述。艺术家的思想必须像大海一般宽广,宽广到看不见海岸,像大海一样清纯,清纯到天上的星星可以一直映入海底。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五二年九月二十五日
……
我觉得你对戈蒂耶很严厉。他不是一个生来就像缪塞那么“诗人”的人,但将来他会更有成就,因为留下来的不是诗人,而是作家。我对缪塞是否有《埃西亚的圣克利斯朵夫》那么高的艺术一无所知。没有人能写出缪塞那么美的片段,但仅仅是片段而已!没有作品!他的灵感总是那么突出个人,带着乡土味、巴黎人味、士绅味。他的裤脚扎得紧紧的,上身却袒胸露臂。——有诱惑力的诗人,同意。但说伟大,不行。在这个世纪,只有过一位伟大诗人,那就是雨果老爹。戈蒂耶的诗境很狭窄,可是一旦进入诗境,他的开拓能力令人赞赏。——你读读他的《蛇洞》,那才真实而且忧郁之至呢。——至于他的《堂璜》,我并不认为它出自《纳慕娜》。因为戈蒂耶的堂璜很外在(戒指从瘦了的指头掉到地上等等),而缪塞的却道德超群。总而言之,我觉得戈蒂耶胡乱弹了一些更新颖(拜伦味更少)的弦乐,至于韵文,他更厚重。《纳慕娜》中新奇的想象使我们(首先是我)着迷,这本身难道是件好事?时代会一去不复返,到那时,这类显得狂乱的、媚一时之俗的空想还剩下什么内在价值?要想长久不衰,我认为奇想必须是极端畸形的,犹如拉伯雷的作品。不修帕台农神庙,也得积累一些角锥形堆积物。——然而,两个相似的人掉进他们现在的处境该多么遗憾!不过,如果说他们掉进去了,那是因为他们该掉进去;船帆撕碎了,那是因为它的纬纱不结实。无论我如何欣赏这两位(昔日我曾狂热崇拜缪塞,他迎合了我的思想恶癖:激情、飘忽不定、思想和表达方式的大胆),对之作总的评价,他们仍然只属二流,不会让人害怕。伟大天才之所以不同凡响,在于他们的概括能力和创造性。他们在一个典型身上概括了许多分散的性格,给人类的意识带来一些新的人物,大家难道不像相信恺撒的存在一样相信堂吉诃德的存在?在这方面莎士比亚也是一种绝妙的现象。他不是简单的人,而是一个大陆。他身上有一些伟人,有整批整批的群众,有多种风景。写这些都不需要刻意追求文笔,哪怕有不少错误,或正因为有这些错误,才显出写作者的能耐。——而我们这些小人物,我们只能在演奏完毕时方能显出价值。在这个世纪,雨果将胜过所有的人,尽管他作品里不好的东西很多。但他有怎样的灵感呀!怎样的灵感!——我在这里冒险提出一个我在任何别的地方都不敢说的主张,那就是伟人们的东西往往写得很糟糕。——对他们来说,这更好。不应该从他们那里,而必须从二流作家(贺拉斯,拉布吕埃尔等等)那里寻找形式的艺术。必须背熟大师们的东西,狂热崇拜他们,尽量像他们那样思想,然后永远同他们分开。作为技巧方面的训练,从博学而能于的天才那里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