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路易·科姆南
一八四四年六月七日
我一定在你们眼里显得有罪,亲爱的路易!您对一个一半时间在生病,另一半时间烦闷到既没有体力也没有智力写出哪怕是温和而又浅显的东西的人又能怎样呢?我想寄给您的正是这种温和浅显的东西!您体验过烦闷吗?不是一般的、平常的烦闷——此种烦闷来自游手好闲或疾病,而是那种现代的、腐蚀人内心的烦闷——此种烦闷能把一个聪明人变成能走动的影子、能思想的幽灵。啊!假如您也体验过这种极易蔓延的恶劣心情,我真会同情您。有时我们自认已经治愈了这个毛病,但某一天一觉醒来却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更痛苦……
您是否知道,我们并没有理由心情愉快!马克西姆走了,他不在您身边一定使您心情沉重。而我,我的神经毛病使我很难得到休息。我们大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在巴黎聚会而且聚会时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一小群搞艺术的好小伙生活在一起,一星期聚会两、三次,一边随便吃些浇上美酒的佳肴,一边品味某个诗人饶有风味的作品,那是怎样令人开心的事呀!我经常做这样的梦,这种梦想远不如别的梦想雄心勃勃,但就是这一点梦想也未必更容易实现!我刚看过大海,现在已回到我这反应迟钝的城市,所以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烦闷。在某些时候,出神观看美妙的东西往往使人感到悲伤。可以说,我们生来就只能承受一定分量的美,稍多一些便会使我们感到疲劳。这说明为什么一些平庸之辈宁愿观看大河而不愿观看大洋,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宣称贝朗瑞是法国诗坛第一人。再说,市侩站在荷马面前打哈欠,而诗人在巨人面前打量巨人时不觉陷入深深的冥想和紧张的、几乎痛苦的沉思,这时他伤心地自言自语:“啊,多么伟岸!”我们可别把这两种情况混淆起来!因此我欣赏尼禄:这是一位达到世界顶峰的古人!阅读苏埃托尼乌斯的作品而不浑身战栗的人是不走运的!我最近阅读了普鲁塔克撰写的埃拉伽巴卢斯生平。此人的卓越之处有别于尼禄的卓越之处。埃拉伽巴卢斯更亚洲化、更狂热、更浪漫、更无节制:那是一天中的傍晚,是燃烧着的狂躁;而尼禄却更安静、更优秀、更有古风、更庄重,总之,更高一筹。自基督教诞生以来,群众就失去了他们的诗意。要说雄伟壮丽,您就别对我谈现代。没有任何东西能满足最差劲的连载小说作者的想象力。
看见您在厌恶圣伯夫和他的全套作品方面和我站在一起,我真是受宠若惊。我最喜欢的是刚劲有力的句子,是内涵丰富、明白易懂的句子,这种句子仿佛肌肉突出,有着茶褐色的皮肤。我喜爱雄性句子,而不喜爱雌性句子,比如常见的拉马丁的诗句,和更低级些的,维尔曼的句子。我惯常阅读的作品,我的床头书是蒙田的、拉伯雷的、热尼叶的,拉布吕埃尔的、勒萨日的著作。我承认,我热爱伏尔泰的散文,他的短篇小说是我的精美调味品。我读过二十遍《老实人》,我把此书译成了英文,而且还不时重读。目前我正在阅读塔西佗的书。过些时候,我身体好些,我要再读荷马和莎士比亚。荷马和莎士比亚,什么都在其中了!其余的诗人,哪怕最伟大的诗人,在他们旁边都似乎显得矮小。
致阿尔弗雷,勒普瓦特万
一八四五年五月十三日
……
我真想看到你在我们分别之后都写了些什么。四星期或五星期之后我们可以一道阅读那些东西,就我们俩,在我们家,远离社交界和市侩们,像熊一般关在屋里,在我们的三重毛皮下低声嗥叫。我一直在反复思考我的东方故事,我要在今年冬天着手写作这个故事。几天来,我突然有了一个写一出相当枯燥的正剧的想法,内容涉及科西嘉战争中的一段插曲,我是在热那亚历史中看到这个故事的。我曾看到布吕盖尔的一幅表现《圣安东尼的诱惑》的画,这幅画促使我考虑把《圣安东尼的诱惑》改编成剧本。不过,在我之外还需要另一位朝气蓬勃的男子汉。为了买这幅画,我会心甘情愿交出我所收藏的全部《箴言报》(假如我拥有这个收藏的话),外加一千法郎,而大人物们的多数在仔细观看这幅画时,肯定会认为那是个坏作品。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四六年八月六日或七日
……
……我应当向你坦白剖析我自己,以回应你的来信,来信中的一页使我看到你对我产生的错觉。对我来说,让这种错觉延续更久会是卑鄙(卑鄙是一种道德败坏,无论它以什么面目出现,我对之皆深恶痛绝)之举。
无论别人怎么说,从我天性的实质看,我仍属街头卖艺人一类。在我童年和青年时代,我曾狂热酷爱戏剧。倘若上天让我出生在更穷苦的人家,我或许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即使在目前,我压倒一切的爱好仍是形式,但必须是美丽的形式,此外,再没有别的。女人的情感太炽热,思想的排他性太强,所以她们不能理解这种对美的宗教式的虔诚,这种由感觉铸成的抽象概念。起因和目的于她们是必不可少的。而我,我欣赏金子,同样欣赏金箔。金箔看上去可怜巴巴,但它为此甚至比金子更富于诗意。在我眼里,世上只有美好的诗句,只有组织得极精彩又和谐、又富于歌唱性的句子,绚丽的日落,月光,色彩丰富的画卷,古代的大理石雕像,雄浑有力的头像。此外,再没有别的。我宁愿当塔尔玛而不愿做米拉波,因为塔尔玛曾经生活的领域更纯更美。笼中的鸟儿和被奴役的人民同样引起我怜悯。对全部的政治,我只理解一件事,那就是骚乱。我像土耳其人一样是个宿命论者,我认为,我们能为人类进步做一切或什么也不做,这绝对是一回事。说到进步,对凡是不明确的概念,我的理解力都是迟钝的。凡属这一类的论调都让我极为厌倦。我多么仇恨现代的专制,因为,我认为它既愚蠢、又虚弱、又自我胆怯,但我深深崇拜古代的专制,我把这种专制视为做人的最卓越的表现。我首先是一个古怪的人、一个任性的人、一个缺乏条理的人……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四六年八月八日
……
你对我谈及工作,是的,工作吧,热爱艺术吧。在所有的谎言里,艺术还是最少骗人的。你就尽力爱它吧,以一种专一的、热烈的、忠诚的爱去爱它。这样做是不会有失误的。惟有思想是永恒而且必要的。如今已不存在昔日那样的艺术家,那类艺术家的生命和精神都只是服从自己求美欲望的盲目工具,他们是上帝的喉舌,通过这样的喉舌,上帝向自己证明自己。在这样的艺术家眼里,外部世界是不存在的。谁对他们的痛苦都一无所知。每天晚上,他们上床睡觉时心情忧郁,他们以惊异的目光看待人类生活,有如我们今日出神地观看蚁穴。
你是以女人的身分在评判我,我是否该为此而抱怨?你太爱我,所以你对我有所误解。你认为我有天才、有思想、有独特的风格,我,我。可你马上要让我变得虚荣了,而我却一向因没有虚荣心而自豪!瞧瞧,你认识我吃了多大的亏。这不,你已失去了批判精神。你是在把一位爱你的先生当作伟人。我多愿成为伟人中的一员呀!好让你为我感到自豪(因为现在是我在为你而自豪。我对自己说:是她在爱你!这可能吗!正是她!)。不错,我很想写一些精彩的东西、伟大的东西,让你赞赏得流泪。我多想让人演一出戏,那时你将会坐在一间包厢里。你听我写的台词,你还能听见别人为我鼓掌。然而,恰恰相反,是你老把我抬高到你的水平,难道你不会为此而感觉疲劳!……童年时,我曾梦想光荣,和所有的人一模一样。理性在我身上萌发较晚,但却牢固地生了根。因此,未来的某一天,假如公众竟能享受我一行字的快乐,那就很成问题了。即使发生这种情况,那至少也会在十年以后。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被引诱到向你朗诵一些东西,你就原谅我这个弱点吧!我当时未能顶住让你器重我这种诱惑,那岂不说明我自信可以马到成功?那是我怎样的幼稚之举呀!你是想让我俩在一本书里结合,你这想法是极有情意的,它使我激动,然而我什么也不想发表。这主意已定。这也是我在我生命中的一个庄严时期对自己发的誓言。我写作是绝对无私的,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盘算,也从不为今后操心。我不是夜莺,而是鸣声尖厉的莺,这种莺藏在树林深处,只愿唱给自己听。有朝一日我若出头露面,那一定是全副武装,不过我永远不会很有把握。我的想象力已经在渐渐衰弱,我的激情正在下降,我写的句子连我自己都感到厌恶。如果说我还保留着我写的东西,那是因为我喜欢处在往事的包围之中,正如我从不卖掉我的旧衣服。我不时去放旧衣物的顶楼看看,同时想想它们还是新衣时的情景,以及当时我穿着它们所做的一切……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四六年八月十四日夜至十五日
你寄给我的诗句多么优美!诗歌的节律甜美,有如你在小鸟般温柔鸣啭时呼唤我的名字那么悦耳。原谅我把它们归入你最美妙的那部分诗句。一想到这些诗是为我而写作,我感受到的并非自爱,不,那是爱,是感动……
你问我此前寄给你的那几行字是否为你而写,你愿意知道是为谁而写的呢,爱嫉妒的人?——不为任何人,正如我所写的全部东西一样。我一向禁止自己在作品里写自己,然而我却在其中写了许多。我向来竭力避免为满足某个孤立的个人而贬低艺术。我曾写过极为温情而又毫无爱情的篇章,写过热血沸腾而血中又毫无情欲的章节。我想象过,我一再回忆过,而且将它们组合起来。不过你所看到的却并没有任何回忆的痕迹。你对我预言,说我有朝一日会写出非常成功的东西。谁知道呢(我这是在说大话)?我对此仍表示怀疑,因为我的想象力正在泯灭,我在文艺鉴赏方面正变得太挑剔。我的惟一要求是能继续带着内心的狂喜欣赏大师们的作品,为有这样的狂喜我愿意付出一切,一切。至于最终是否成为大师中的一员,永远不会,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缺少的东西太多了,首先是天赋,其次是工作的韧性。只有艰苦卓绝的笔耕,只有狂热而又始终不渝的不屈不挠精神才能造就个人的风格。布丰的话有严重的亵渎之嫌:“天才并非持久的坚韧不拔”,然而这句话也有它一定的真实性,尤其在当今人人都相信此话时更是如此。
今天早晨我同一个朋友一道读了你书中的一些诗句,当时这位朋友正好前来看望我。那是个可怜的小伙子,一位真正的诗人,他曾写过一些绝妙的吸引人的东西,但他将来一定会默默无闻,因为他缺少两样东西:面包和时间。是的,我们一起阅读了你的作品,欣赏了那些作品。你相信吗,我当时对自己说“她属于我”时心里感觉甜滋滋的。……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四六年八月二十七日或二十八日
……
昨夜,我读了你研究夏特莱夫人的著作,非常感兴趣。其中有些信件的片段十分精彩。又一位恋爱过但并不幸福的女人!过错不在德·伏尔泰先生那里,不在圣朗贝尔和夏特莱夫人自己那里,也不能怪任何别的人。过错在生活本身,而生活也只因命运不佳而变得不圆满。其中我最喜欢伏尔泰这个角色。那是怎样一位大智大慧的人!而且是个好人。这一点会让你生气。然而像他那样行事的人,像他那样宁愿牺牲自己的虚荣心把爱奉献给情妇,而情妇又爱着别人的人为数很多吗?也许有人会说,那是因为他已不爱自己的情妇了?谁知道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也许连他本人也不清楚。而且,有人自认为已不再爱某些人了,其实他正在爱着他们呢。世上没有东西会完全泯灭。火熄了之后还有烟,烟比火更持久。——我坚信伏尔泰比任何别的人都更怀念夏特莱夫人,如果他死在她前面,也许她的怀念还不如他的怀念深刻呢。当时,这位不同凡响的男人的心灵一定经历过异乎寻常而又复杂的事。我倒愿意看见你在这方面加以发挥和分析,何况我认为这方面业已有了清晰的迹象,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夏特莱夫人的形象,他们在西莱的共同生活,他们之间热烈的爱情交替的各个阶段,所有这些都写得相当突出,有力度,而且有分寸。这点很好。至于你写的伦理小故事,我哥哥的孩子不会去读的,因为家人对她的养育方式糟透了,尽管已经六岁,她还不会念书。我的另一个侄女还太小,晚些时候我一定读给她听。不过,要阅读这本书的是我,我要使自己重新变得幼小和单纯。我一直想望具有给儿童讲故事逗乐的才能,然而我丝毫没有这种才能,尽管我非常喜爱孩子。……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四六年九月十七日
今后的某一天(你对我谈及我个人的烦恼,正是这个使我想到那些烦心事),我会向你展示我青年时代长长的故事;也许某某人会为此写一本好书,如果存在这样一位工于笔墨足以写此书的某某人的话。不过那绝不会是我。我已经失去很多了,在我十五岁时,我肯定比现在更有想象力。我越往前走,越在激情和独创性上失去也许在文艺批评和审美情趣方面我可以得到补偿的东西。我会(我很害怕这点)落得不敢写一行字。对完美的迷恋甚至会使一个人憎恨接近完美的东西。
……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四六年九月十八日
你是一个有诱惑力的女人,我最终会爱你“爱得发狂”!谢谢你写芒特的诗,我非常喜爱这首诗,相信这点吧。其中有些诗句非常精彩,比如这几句:
一切都仿佛洋溢着我俩心灵的幸福,
大自然和天空的光彩交相辉映。
……
在那里,一次长吻连接无数次的吻,
我俩开始欢度爱情的节日。
接着还有这极富动感的:
我俩从苍穹降到大地……
读到你对旅店的描写,我大笑不止:
看见我俩走进来,店老板心里明白,
我们定会大方慷慨,从我俩的言表
他看出我俩的爱预示着他财运即来。
我很喜欢“味道鲜美的罗斯尼小山鹑”和“塞纳河里捕捞的口感细腻的螯虾”,这里有个烹调地理学上的错误。我想,在芒特,人们不会去塞纳河捕捞螯虾。这倒无关紧要,其中最引人入胜的是这点:“我俩一道吃着”等等,直到“怎样的美餐!怎样的诱惑!”我急切等待着读下面空白处的东西,那里才是最微妙而又难于处理的地方,我对此十分好奇。结尾很有色彩,不过你应当在开头就尽量为那位聪明的铁路职员加进去点什么。吸住两个情人的磁力必须更强大更真实,那磁力一定是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从他们身上发出来的,因为这种磁力甚至能得到素不相识的人们的理解。
……为什么你不断说我喜爱华而不实、五光十色,喜爱金光闪闪!形式的诗人!这是有人用来侮辱真正艺术家的话。对我来说,在一定的句子里,只要没有给我把形式和实质分离开来,我都会坚持认为这两个词是毫无意义的。没有美的形式就没有美的思想,反之亦然。在艺术世界,美从形式渗出,有如我们自己的世界,从形式生出诱惑和爱。你不将某个物体化为空的抽象,不将它化解成一句话,你就不能从这个物体里萃取组成此物体的性质,即它的颜色、程度、牢固性;同样,你也不能从观念里剔除形式,因为观念仅仅依赖形式而存在。你去设想一种没有形式的观念吧,这根本不可能;正如一种形式不可能不表达某种观念。文艺批评正是靠一大堆蠢话而生存。有人责备写作风格有独到之处的人们忽视思想,忽视道德目标,仿佛医生的目标不是治好病人,画家的目标不是画出画来,夜莺的目标不是唱好歌,仿佛艺术的首要目标不是美似的!
人们接二连三地指控雕塑家塑造了带胸脯(可以储存乳汁)和带髋部(可以怀孕)的真实女人的雕像,然而,如果雕塑家们反而塑出一些满是褶裥塞满棉花的衣服和平得像招牌一般的面孔,有人又会管他们叫唯心主义者,唯灵论者。哦,对,是这么回事:他忽视形式,有人会这么说;但这是位思想家!于是,那些市侩又叫将起来,又强迫自己去欣赏他们厌烦的东西。用某种约定俗成的不规范语言,用两、三种流行的概念,很容易自诩为社会主义作家、人道主义作家、革新者,或为穷人、疯子梦寐以求的美好前途而奋斗的先驱者。这就是当今的癖好。有人在为自己的职业脸红。老老实实写诗、写小说、雕刻大理石,噢,呸!这在过去还不错,当时诗人还没有社会主义大任嘛。如今,每件作品都必须具有伦理道德意义,都必须有循序渐进的教育作用。应当赋予十四行诗以某种哲学意义,戏剧必须打帝王们的板子,水彩画得起教育作用。律师式的狡猾无孔不入,还有演讲的狂热、高谈阔论的狂热、辩护的狂热;诗神已变成千百种贪婪的垫脚石。啊,可怜的奥林匹斯!他们有可能在你的山巅上种一株土豆!倘若仅是些平庸之辈参与其事,那倒也罢了。如今虚荣已赶走了骄傲,并在勃勃野心主宰一切的地方认可了万千种卑鄙的贪欲。强者亦如是,大人物们也轮到自己问自己:为什么我的好日子还没有到来?为什么不每时每刻都去鼓动群众,却让他们到后来才去梦想?于是他们上了讲台,上了某张报纸;这不,他们正以自己不朽的名字支撑着一些昙花一现的理论。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四六年九月二十七日
……你想让我认识贝朗瑞,我也有此愿望。这个人的气质使我感动,但他的——我说的是他的作品——不幸大得无边无际。那就是欣赏他的人所属的阶级。有些伟大的天才只有一个不足,一种缺陷,那就是他特别受到平凡大众的欣赏,对肤浅诗歌容易动心的人尤其赞赏他。三十年来,贝朗瑞一直在为学生式的爱情和旅行推销员的色情春梦提供材料。我很明白,他不是为那些人而写作,但正是这些人最领会他的作品。此外,说也枉然,“深得民心”看上去似乎可以发展天才,其实是使天才庸俗化,因为真正的美并非为群众所有,尤其在法国。《哈姆雷特》永远不如《贝尔·伊斯勒小姐》逗乐。至于我,贝朗瑞既不能对我谈及我的激情,也不能谈及我的梦想和我的诗歌。我是从历史的角度阅读他的作品,因为他是另一辈人。他在他那个年代是真实的,在我们的时代就不再真实了。他在屋顶阁楼的窗前非常愉快地歌唱他幸福的爱情,这对当前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完全是一种难以理解的事。人们把这当成一种消失了的宗教赞歌来欣赏,但并不能领会它们。——我见过那么多蠢人,那么多狭隘的市侩唱他的《乞丐》和《好人的上帝》,所以他的确必定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才可能在我脑海里抵挡住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震惊感。
就我个人消磨时间而言,我喜爱的是给人的感觉不那么愉快的天才,这种天才对人民显得更倨傲,更与世隔绝,他们的举止更加豪迈,趣味更加高尚,或者说惟一的一个可以替代其他所有人的人,我的老莎士比亚。我即将开始从头到尾重读他的作品,这次只会在我能随意找出所有我要找的书页时才肯罢休。——我一读莎士比亚的书就会感到自己变得更高尚、更聪明、更纯洁。每当我攀登上他作品的高峰时,我仿佛登上了一座高山。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出现了。人已经不再是人,他成了眼睛。全新的地平线突然冒了出来,远景伸展开去,无边无际;人再也想不出自己曾在那些几乎辨认不出的简陋小屋里生活过,想不出自己曾喝过那些看上去比小溪更小的河流里的水,曾在那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辗转、焦虑,而且是他们中的一员。
昔日,我曾在一次难得的自豪之情(我真愿意再重温这种激情)的冲击下写出一个句子,你一定会理解这个句子。那是在谈到阅读伟大诗人的作品引起的欢乐时写下的:“有时,我觉得那些诗句激起我的热情仿佛使我成了与诗人同等的人,使我升华到了他们的水平。”好了,我的信纸已经写满,可我还没有把我想对你说的话写上一个字……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四六年十月二十三日
不,我并不蔑视光荣:人不会鄙视自己够不着的东西。一听到这个字,我的心比任何人的心都跳得厉害。往日,我曾长时间梦想获得惊人的胜利,那时欢呼声使我浑身战栗,仿佛我真听到了似的。然而,一天早上,不知为什么,我一觉醒来突然摆脱了这个愿望,摆脱之彻底,比愿望已经实现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清醒意识到自己的藐小,于是我运用全部的理智来观察我的天性,我天性的实质,尤其是我天性的局限。因此我欣赏的那些诗人于我只显得更高大,离我更遥远,而我,由于我心地善良诚实,我把这种谦卑看作一种享受,换了另一个人准会把肺气炸。一个人具有某种价值时,寻求成功就是恣意糟践自己,而寻求光荣也许就是自我毁灭。
有两类诗人。最伟大、最出众的诗人,真正的大师概括人类,却不为自己操心,也不把自己的激情挂在心上;他们把个人的品格束之高阁,却自我淹没在别人的品格里,从而再现整个宇宙,这宇宙便反映在他们的作品里。这宇宙熠熠生辉,五光十色,千变万化,犹如整个苍穹投影在大海里,带着它全部的星星和完整的湛蓝。也有另一类诗人,他们只需喊叫便能显出和谐,只需哭泣便可使人感动,只需操心自己便可留芳百世。倘若做别的事,他们也许不可能有更大的进展。然而,他们缺乏雄浑的笔力,他们具有的只是活力和热情,所以,他们如果生来就是别种气质的人,他们也许不会才华横溢。拜伦就属此类。莎士比亚却属另一类。其实,莎士比亚爱过什么、恨过什么、感受过什么,对我来说,这有什么意义?这是一位令人胆寒的巨人,很难相信他曾是一个普通的人。
是呀,光荣,人们总希望它纯洁、真实、牢固,如同那些由神和人结合所生的半神半人式的英雄的光荣。有人抬高自己,摆出架势,以图达到人神的高度;有人从自己的才华中抽出心血来潮式的幼稚和本能的忽发奇想,以使它们进入某个约定俗成的类型、某个现成的模子。或者,在别种情况之下,有些人可以自负到相信,只要像蒙田和拜伦那样说出自己之所思和自己之所感便可创造出优秀的东西。后边这个主意对具有独特性的人来说也许是最明智的,因为往往在人不去着意追求什么优点时,他可能有更多的优点。而且,随便哪个人,只要他会正确写作,都会在写自己的回忆录时完成一本极好的书,只要他写得诚实、全面。
好吧,再回头说我自己。我从不认为自己高明到可以创造真正的艺术品,也不认为自己怪癖到可以让作品只充塞着我个人。我不具有使我获得成功的灵巧,也不具有足以获取光荣的才能,我便迫使自己只为自己而写作,为我个人的消遣,有如人们吸烟、骑马。几乎可以肯定,我不会付印一行字,我的侄儿们(我是指本义上的侄儿,因为我既不想家里有后代,也不想依靠别的人)将来可能会用我荒诞的小说为他们的儿孙制作三角帽;他们还会用我的东方神话故事、我的戏剧、神秘剧等等,以及别的一些废话围遮他们厨房里的蜡烛,我可是极认真地把那些东西排列在漂亮的白纸上的。亲爱的路易丝,以上便是我一劳永逸地向你讲述的我思想深处对此话题和对我自己的看法。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十一日
你不觉得就D夫人的故事可以写出一部美妙的小说吗?你能够就近观察那一切,因此你应当参与进去。在激情未使你失去理智时,你思想敏锐,思路清晰、准确;你的思想实质是既热情又遇事持怀疑态度。好好研究那些人物吧,具体的真实性往往被断章取义,你就在你脑子里把那些被删节的东西填补起来吧。给我们把那一切突出再现于一本材料翔实、丰满,经过深思熟虑,笔调多变、观点多样、浑然一体、色彩统一的书里吧!你提供给我的有关那位丈夫的技术细节引人好奇,我要去搜集这方面的材料,而且会告诉你科学对此有何看法。你觉得那个女人的激情听起来不够强烈,哪怕在思想上你也不应当为此而责备她。因为感情温而不热就否认存在温而不热的感情,那无异于否认还没有到中午的太阳。中间色调的真实性不下于鲜明色调。我青少年时代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对我忠诚到可以为我而舍去他的性命和金钱。然而他不会为讨我喜欢而比平常的习惯早半个钟头起床,也不会加快自己任何一个动作。你在稍微仔细些观察生活时,你会看到雪松不那么高,而芦苇倒更高大。然而我并不喜欢有些人习惯于贬低高尚的激情并削弱超常的崇高行为。因此,一开始阅读德·维尼的书《军人的屈辱和伟大》我就有些反感,因为我在书中看到他对愚忠(比如对皇帝的崇敬)、对人的狂热崇拜进行了偏执的诋毁,从而有利于“职责”的抽象而生硬的概念。我从来就领会不了这个概念,我认为这个概念似乎并非人的内心所固有。在帝国时期之所以存在崇高的东西,缘于对皇帝的崇敬。那是一种极专一、荒谬、高尚、真正合乎人情的爱。这说明为什么我很少理会祖国于今天的我们意味着什么。我很理解祖国对只拥有自己城市的希腊人,对只拥有罗马的罗马人意味着什么;对在自己的森林里被人追捕的野人,对被人追捕到自己帐篷里的阿拉伯人意味着什么。然而,我们这些人在内心深处不是感到当中国人、英国人和当法国人别无二致吗?我们所有的梦想不都在国外吗?在童年我们就希望去鹦鹉之国,去糖渍椰枣之国生活;我们是伴随拜伦和维吉尔成长起来的;在雨天,我们对东方垂涎三尺,或者巴不得去印度发财,去南美洲开发甘蔗园。祖国就是土地、是宇宙、是星星、是空气。祖国是思想本身,即我们胸中的无限。然而人民与人民之间的争端、此县和彼区的冲突、人和人的争吵都引不起我注意,这些事只有造出一幅幅红底色的宏伟画卷时才会提起我的兴趣。
……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四七年一月十一日
……
我不认为爱玛,玛格丽特家事的细节多么引人入胜。那故事很平常。其中有市侩的心满意足,使人倒胃口;还有极寻常的幸福,其庸俗之气让我反感。正是为此我才老对贝朗瑞和他那些谷仓里的爱情,对他把平庸理想化抱有偏见。我从不理解二十岁的人在谷仓里怎么会感到舒服。在宫殿里就不舒服吗?再说,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不就为使我们心荡神驰吗?我本来就想忘掉那些轻佻的年轻女裁缝的爱情,忘掉门房的小屋和我磨损了的衣服,我当然不喜欢在书里重新看到这一切。在那里面感到快乐的人可以坚持快乐下去,但写这些东西而且还认为很美,不,不行。我宁愿梦想天鹅皮的长沙发和蜂鸟羽毛的吊床,哪怕为此会遭受痛苦呢。
你希望有人续写《老实人》,这主意多么奇特!难道有这种可能?谁去写?谁能写?有些作品大而重到极点(《老实人》就属此类),所以谁想扛它们都会被压得粉身碎骨。一副巨人的甲胄,如有哪位矮人将它背在背上,他在走出去一步之前就会被压死。你欣赏得还欠火候,所以崇敬得还欠力度。你的确热爱艺术,但你的爱缺少宗教式的虔诚。你在出神凝视那些杰作时如果品尝到一种深切而又纯洁的盎然兴味,你就不会在有些时候产生对那些杰作如此奇怪的保留看法……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四七年九月十七日
我翻了翻托雷的书,多么饶舌!我为能远离这些家伙生活而自认幸运!那是怎样虚假的指导呀!什么样的生搬硬凑!怎样的言之无物!他们议论艺术、美、概念、形式时所说的话全都让我感到厌倦。永远是老调重弹,而且是什么样的老调呀!我越看下去,越可怜那些人和他们目前于的那些事。不错,如今我每天都同亚里斯托芬共同度过清晨,那才叫精彩,而且才思横溢,热血沸腾。但他没有分寸,不合乎道德,甚至不合乎礼仪,却实实在在超凡脱俗。
从凯旋门的高处往下看,巴黎人,甚至骑马的巴黎人都不显得高大。当人们站在古代文化的高度来看当代的东西时,这些东西也不会显得高大。在这方面我试探了自己,我认为我并没有因为人们对我欣赏的东西逐渐持保留态度而对之冷淡、反感。我越摆脱艺术家,我对艺术越热心。就我而言,我最终会走到不敢写一行字的地步,因为我一天比一天更体会到自己藐小、微不足道、知识贫乏。缪斯是一位具有青铜般坚固童贞的处女,得胆大包天才可能……
不,如果说可怜的艺术家在美面前的恐惧是无能为力,这种恐惧却并不是冷酷无情,也不是怀疑主义。从岸上看,大海显得那么浩瀚……你爬上高山之巅,大海会显得更加浩淼。你坐上船驶人大海,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万顷波涛,波涛……在我的小艇上我算什么,我! “保护我吧,上帝,海是那样大,而我的船却如此之小!”布列塔尼的一首歌这么说,我在想到别的深渊时也这么说。
……
致路易丝·科莱
一八四七年十月
你打听我和马克西姆的工作情况,你该知道,写作已使我筋疲力尽。我时刻挂在心上的文笔问题使我心神极度不安,我对自己十分气恼,而且忧心如焚。有几天我为此而生病,夜里还发过烧。我越写下去,越感到自己没有能力表达思想。——耗尽毕生的精力斟酌字词,整日价辛辛苦苦修饰各个分句以求形成完美和谐的复合句,这是怎样滑稽的怪癖!——不错,有时候可以从中享受到狂喜的滋味,但要获得这样的快乐必须经历多少气馁和苦涩呀!比如今天,我花八个小时修改了五页,而我还自认为干得很出色!其余的事你就可想而知了,真够可怜的。——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完成这件工作,因为这工作本身就是一次极艰苦的锻炼。这之后,到明年夏天,我要考虑尝试写《圣安东尼的诱惑》。倘若写作伊始就不顺利,我便扔掉笔,直至多年之后。那时我要研习希腊文、历史、考古学,无论什么东西,总之是更容易些的一切。因为我老感到我自讨徒劳实在太蠢。
致路易·布耶
一八五〇年十一月十四日
……在城市里,我不时翻开一张报纸。我觉得我们似乎活得还轻快。我们并非在火山上而是在茅坑的木板上跳舞,而茅坑的木板看上去已腐烂得够可以的。社会不久会淹没在十九个世纪都无法摆脱的泥潭里,人们也会动不动大声叫骂起来。“研究问题”的想法一直在吸引着我,我有意(原谅我的自负)把那一切都紧紧捏在我的手里,像一个柠檬,好让我的玻璃杯略呈酸性。回来之后我很想专心研究社会主义者,而且以戏剧的形式写点非常冒犯人、非常滑稽、当然也非常公正的东西。我的话已到了嘴边,色彩也已到了指头上。许多更为明确的写作主题都未曾像这个提纲那么迫不及待地来到我的脑海。
谈及主题,我已有了三个,也许这三个主题是一回事,这让我感到十分烦恼:(1)《堂璜的一夜》,我是在罗得岛的海港检疫站想到这个主题的;(2)《阿奴庇》的故事,这个女人希望自己能让上帝亲吻。——这故事最为杰出,但有最难以承受的困难;(3)是我那描写少女的弗朗德勒小说,这位少女在处女时期就在父母身边神秘地死去了,她死在一个省的小城市里,她的家坐落在河边,园子里种着白菜和剪成纺锤形的果树。让我感到烦恼的是这三个提纲之间立意的近似性。
在第一个提纲里,难以餍足的爱情具有两种形式,即尘世的爱情和神秘的爱情;在第二个提纲里,同样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里的人们互相亲吻,正因为尘世的爱更明确,所以就不那么高雅;在第三个提纲里,几种爱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了,而且一种爱导致另一种爱,只是我的女主人公在用手干了手淫之后,因宗教的手淫而送了命。
唉!我觉得无论多么仔细剖析即将出生的婴儿,要生出他们来似乎还绷得不够紧。我要求自己的形而上学式的明确性简直让我害怕,但我还必须一再坚持。我很有必要对我自己大显身手。为了过一种心安理得的生活,我愿意对我个人作一个评价,一个明确的、能让我在利用我的才干方面得到调节的评价。——我在动手耕作之前需要了解我的耕地的质量和它的界限。就我的内在文学状况而言,我所感受的,正是我们所有的同龄人在社会生活方面的一点感受:我体会到有必要自立。
在斯米尔纳,有一天,阴雨连绵的天气使我们无法出门,我便去阅览室借了一本欧仁·苏写的《阿尔蒂尔》。那里面有些东西真让人作呕,简直无可名状。——必须阅读了这类东西才能去怜悯金钱、成功和读者大众。——文学得了肺病。它在吐痰,它用涂了香脂的塔夫绸把它用的发疱药遮了起来;它梳头梳得那么厉害,把所有的头发都梳掉了。必须有艺术的基督才能治愈这麻风病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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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必须把《阿热诺尔》重新拾起来,这的确很棒。有一天我在骑马时大声朗读了其中的几句诗,当时我笑弯了腰。待我返家后,这个工作将是一种消遣,它会消除我重睹故国的烦恼。
我也考虑过《词典》。医学有可能提供材料写出好文章,还有自然史,等等。我认为动物学中有一条令人难以置信:龙虾。何谓龙虾?——龙虾就是雌螯虾。
为什么说巴尔扎克之死使我非常难过?当我们所热爱的人物去世时,总会感到伤心。——我本来希望晚些时候去拜望他并让他喜欢自己。是的,这是一位杰出的人,他胆识过人,对他所处的时代极为了解。他对女人的研究细致人微,却在刚结婚之后便与世长辞,而且是在他十分熟悉的社会已经开始有了结局的时候。路易·菲力浦辞世,仿佛有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必须演奏别种舞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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