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毕生笔耕不辍,而成品数量并不很多,包括未完成的《布瓦尔和佩库歇》在内,正式出版的作品不过是五部长篇和三个短篇。但这为数不多的作品已足以使他超越许多同代作家而步入大师行列,成为十九世纪中叶继巴尔扎克之后声望最高的小说家。
福楼拜的作品篇幅都不很大,但篇篇都是精雕细刻的艺术精品。他的小说自然流畅,仿佛一气呵成,没有与主题无关的细节,没有一处累赘的语句,文字锤炼到几乎不能增减一字的程度。然而无人能想象他的创作过程是何等艰辛苦涩。福楼拜不属于那种才思敏捷的天才,他的艺术造诣全仗呕心沥血的艰苦努力。他信奉布瓦洛的名言:“流畅的诗,艰苦的写”。很少有人肯像福楼拜这样不惜代价地在锤字炼句下功夫,“头发越梳越亮,文笔也如此,修改可以使它有声有色。”为了寻求精彩、和谐而又富于歌唱性的句子,福楼拜有时竟至累得汗流浃背,真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他终日伏案,一天至多能写五百字。巴尔扎克动辄向朋友报告:“《吕吉耶里的秘密》是一个晚上写出来的,《老姑娘》花了三个夜晚……三天写出了《幻灭》的开头一百页……”这些说法有无吹嘘成分很难说,但《高老头》从动笔到在报纸上连载,的确只有三个多月。福楼拜则不然,他向人报告的消息往往是:“《包法利夫人》进展不快,一个星期写了两页”,“四天写了五页”,“这一个星期写了三页”,“前天,我到凌晨五时才睡觉,昨天是凌晨三时上床……自你见到我那天,我一口气写了二十五页(六个星期写二十五页)。这二十五页写得真艰苦呀!……抄了又抄,变了又变,东改西改,眼睛都发花了……”他的甥女说《三故事》是他写得最快的作品,但这部译成中文不过八万字的小集子,也花了整整一年半的功夫。
福楼拜从来不急于发表作品。《情感教育》从初稿到定稿相距二十四年,除题目未变,其他均面目全非;《圣安东尼的诱惑》三易其稿,历时二十五载,他曾感慨万端地说:“写作是一种苦恼的事业,其中充满了焦虑和令人疲惫的努力。”福楼拜是一位极苛求的艺术家,他不图功名利禄,也不需要靠写作维生,他所孜孜以求的,仅仅是美。他怀着对美的“宗教式的虔诚”,不懈地追求艺术上的“尽善尽美”。福楼拜是有产者,原可以活得悠闲自在,而他却像在沙漠中修行的苦行僧一样,拒绝一切享乐,抵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年复一年地在艺术创作领域艰难跋涉。《圣安东尼的诱惑》其实也是写他自己。他和圣安东尼一样克制欲望,心甘情愿地遁世隐居。他为艺术抛弃一切,正如圣安东尼为宗教牺牲现世。
他的辛苦没有白费,因为他的语言艺术几乎达到无可挑剔的程度。相形之下,巴尔扎克和司汤达要粗糙得多。巴尔扎克的作品,犹如天才的巨斧砍劈而成,雄浑有力,神采不凡,但未经细细打磨,颇有些凹凸不平之处;司汤达语言简洁,却不够丰满和形象;福楼拜的文字比他们更精练、更优美、也更平实,往往三言两语,便勾画出鲜明生动的形象。他写查理前妻的干瘪:寡妇瘦括括的,牙又长……骨头一把,套上袍子,就像剑入了鞘;写查理求婚,总共百十来字,把查理的怯懦、卢欧老爹的豪爽勾画得活灵活现。福楼拜擅长白描,他写老包法利浪荡公子的习性难改,只是客观地陈述他的行为:早晨他到广场吸烟斗,戴一顶漂亮的银箍船形帽,居民还真让他给唬住了。他喝烧酒有瘾,一来就差女用人到“金狮”替他买一瓶,写在儿子账上。他要手帕有香味,用光儿媳妇储藏的全部科伦香水……;他刻画罗道耳弗的花花公子禀性,只需罗道耳弗几句内心独白:家伙,她打哪儿来的?那笨小于打哪儿找到她的?小可怜儿!巴望爱情,活像厨房桌子上一条鲤鱼巴望水,来上三句情话,我拿稳了她会膜拜你!一定温柔!销魂!……是的,不过事后怎么甩掉?……
福楼拜擅长刻画资产阶级中间人物,如《包法利夫人》中的郝麦,便是他笔下最成功的典型之一。这位追名逐利、以进步人士自居的时髦人物,谈起什么都头头是道,开口闭口“科学”、“进步”,他在外行面前卖弄学识,在内行面前不懂装懂,所有的名人他都拼命巴结,所有能扬名的事他都要插进一只脚……他喜欢赶浪头,崇拜一切新潮的人和事,连给孩子取名都要讲时髦。所以他的四个孩子一个叫拿破仑,代表光荣;一个叫富兰克林,代表自由;一个叫伊尔玛,算是对浪漫主义的让步;一个叫阿塔莉,表示对法兰西不朽剧作的敬意。福楼拜对此人未加褒贬,写得既客观又入木三分。他并没有把人简单地分为好人或坏人,事实是郝麦之流也谈不上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各有自己的弱点和私心,在没有利害冲突的情况下,他们并不想加害于人,有时甚至可以热心助人;但他们主要是对可资利用的人或事分外热心,一旦有人妨碍其前程,他们决不手下留情。
福楼拜塑造人物形象的功力不亚于巴尔扎克,所不同的是,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几乎个个充满激情,有着强烈的欲望和追求,因而个个色彩鲜明、有棱有角;福楼拜却重视中间色调,习惯于塑造中间人物或中间性格。他指出“中间色调的真实性不下于鲜明色调”。这与其说是他酷爱中间色调,不如说是他意识到这种色调更能表现资产阶级社会平庸琐碎、空虚无聊的生活现实。虽然和“平庸”相处大久会使他感到腻烦,那时他便道不及待地逃进历史题材,从古代传奇人物那里寻求激越的感情和绚丽奇幻的色彩。
应当承认,福楼拜的观察力和他的两位前辈——巴尔扎克和司汤达——同样敏锐,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剖析和他们同样精细。他和他们一样不满足于描摹事物“粗糙的表象”,而是力图深入到对象的“精神和心灵深处”,理解其“深藏的欲望”,探究其“行为的复杂动机”,揭示其“来暴露的本质”。但总的说来,福楼拜的小说所反映的当代生活,比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的作品要狭窄得多。根本原因在于他的生活经历远不如那两位作家丰富和坎坷。福楼拜是个有产者,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在父亲留下的庄园里过着安定的生活。他不必为衣食奔忙,也感受不到为衣食奔忙者那些含辛茹苦的斗争。他在物质上无求于人,不必强迫自己与世人周旋,更不会受出版商的辖制或催逼,所以他能遁世隐居,只与少数知已来往。这固然保证了他有足够的精力追求艺术上的完美,却也大大限制了他的视野和思维空间。他不具备巴尔扎克那样深邃的历史眼光,把握整个时代的动向;也没有司汤达那样的政治直觉,预测到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的到来。福楼拜意识不到一八四八年以后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始终理解不了当代历史的嬗变。他虽在《情感教育》中描写了重大历史事件,却只是一个旁观者在局外获得的印象,并未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内核。他自己也承认,他“对生活缺乏一个明确的、总体的概念”。他憎恨上层社会的虚伪,蔑视市民社会的平庸,嫌恶下层人民的粗暴;他不满现实,却又惧怕变革带来的动荡;于是他无所适从,只好躲进艺术的象牙塔,从艺术中寻求慰藉和满足,所以,和巴尔扎克、司汤达相比,福楼拜更是个艺术家,而不是历史家或思想家。从宏观的角度,他的小说在同步反映现实的深度与广度方面,虽没能达到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的高度;但从微观的角度,其艺术自有其精妙独到之处,值得我们研究和借鉴。
福楼拜是我国读者最熟悉的外国作家之一。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我国法语界前辈李健吾、李劼人、李青崖等,已陆续将福楼拜的作品译介到中国。到目前为止,除未完成的《布瓦尔和佩库歇》之外,福楼拜的小说均至少有两个以上的译本,《包法利夫人》的译本甚至有六种之多,但时至今日尚未见有福楼拜的《小说全集)面世。为了让中国读者对这位影响深远的小说家获得一个完整的印象,也为了从众多译本中遴选出最优秀者向读者推荐,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出版一套以译文见长的《福楼拜小说全集》。《全集》分上、中、下三卷:上卷收《包法利夫人》及《萨朗波》;中卷收《情感教育》及《圣安东尼的诱惑》;下卷收《三故事》及《布瓦尔和佩库歇》。
《包法利夫人》的六种译本各有长处,若论传神,仍首推李健吾先生的译本。李译的缺陷是由于翻译得较早,某些语言和当代语言习惯有一定距离,个别疏忽处亦未能及时订正。但若因这类小疵而废大瑜,实为翻译文学的一大损失。我国当代翻译理论家罗新璋先生曾提出,李先生所译《包法利夫人》,尽传原著之精神、气势,若能适当修订,当能作为经典译本长期流传。经与李健吾先生的版权继承人李维永女士研究,决定由《全集》的编者负责核校并重新编辑加工,由李维永女士亲自审阅认定。这样产生的修订稿,既保持了李先生译文的原貌,又消弭了原译中的若干小疵点,可谓代表了当前《包法利夫人》译文的最高水平。
《萨朗波》曾有四种译本,最能表现原著的风格和色彩的,是何友齐先生的译本。何先生是改革开放以来崭露头角的中年翻译家,在《巴尔扎克全集》的翻译工作中已显示过其中外文的功力和出色的翻译才华。何先生译笔优美、简洁、用词准确、音韵铿锵,颇得福氏语言之奥妙。为了表现这部小说的浓烈色彩,何先生在词汇的运用和语式上都下了相当大的功夫,其文字魅力显然在其他译本之上。
《情感教育》曾有两种译本,都不十分理想。如何将这部貌似平淡的小说译得引人入胜?只能依靠翻译家的语言功力和对原著的细心揣摩。于是我们请北京大学教授,翻译家王文融女士重译这部名著,果然使小说叙事严谨而又娓娓动听的面貌在译文中得以展现。王文融女士的翻译,以对原著理解的准确和文笔的细腻、质朴为最大特色,由于对原著的每个细节、每一句话的因果关系都有透彻的领会,对人物的思想感情体贴入微,福楼拜用心良苦的所有细微之处,都能通过译文表现出来,从而大大提高了文本的吸引力。
根据同样的尺度,我们从《圣安东尼的诱惑》的三种译本中选择了刘方女士的译本,从《三故事>的四种译本中,选择了刘益庾先生的译本。《布瓦尔和佩库歇》是中国读者尚不熟悉的作品,此次特请翻译家刘方女士为本《全集》译出。此外,福楼拜的大量书简中,谈及不少文学方面的问题,对我们理解福楼拜的文艺思想及其作品应有所帮助,故请刘方女士参考李健吾先生生前所选篇目,选译了福楼拜《文学书简》约十万言,作为“附录”编入下卷。福楼拜的《生平、创作年表》,我们采用阿尔贝·蒂博代先生为法国“七星文库”版《福楼拜作品集》编定的文本,由北京大学杨国政先生译出,亦作为“附录”编入《全集》的下卷。
本《全集》所收译文,无论新译、旧译,均根据法国加利马出版社“七星文库”版《福楼拜作品集》翻译或重新校订;全部注释均根据新出版的辞书重新核查;全部专名的翻译均按当前通用译法统一。
人们常说翻译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意思是文学翻译很难做到尽善尽美,永远有改进和提高的余地。也许再好的译本也只能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总有一天会被更好的译本所代替。但在一定的阶段,仍可以遴选出相对优秀乃至经典性的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从翻译界的现状出发,选择优秀译本编入《福楼拜小说全集》,既是考虑到这位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是在粗制滥造的翻译作品充斥市场的情况下,为提倡严肃认真的文学翻译略尽绵薄之力。同时我们欢迎专家、学者和广大读者对本《全集》中的错误或不足之处提出批评,我们将本着精益求精的精神,在再版时加以改进。
艾珉
一九九九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