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除了艺术,福楼拜对一切都持消极、怀疑态度,尤其是对政治。他憎恶所有的政党,认为它们都同样浅薄、虚伪、汲汲于实用主义的利益。他恼恨资产者对艺术的冷漠,更痛恨保守的法兰西学院和激进的社会党人对艺术的干扰与限制。他是个自由主义者,不肯依附任何政党或利益集团,也容不得任何强加于人的原则或信条。他认为要艺术削足适履等于将艺术置于死地。福楼拜一生见证了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路易·菲力浦的七月王朝、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第二共和国临时政府的建立、六月起义、一八五一年路易·波拿巳政变及第二帝国的建立等多次政权更迭,他始终以独立不羁的超脱态度,和政治保持着距离。“对全部政治,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骚乱……我们能为人类进步做一切或什么也不能做,这绝对是一回事。”这一思想,在长篇小说《情感教育》中有十分形象的反映。
《情感教育》(1869)是福楼拜的作品中画面最广阔、也是最具历史文献价值的一部小说。严格说来,这是一部非小说化的小说,几乎没有主题、没有故事、没有情节的跌宕起伏和高潮,平淡得如同日常生活。小说以主人公弗雷德里克·莫罗的生活为线索,铺开了七月王朝、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六月起义……直至一八五一年路易·波拿巴政变这一整段历史,描述了各个时期社会各阶层人物的众生相。为了准确地描述这段历史,福楼拜曾大量收集资料,认真研究当时各派力量的政治主张。但作者所关注的,显然不是各派政治主张的孰是孰非,而是结合重大历史事件来刻画人物的思想性格,展陈人们在生活浪潮中的沉浮和在政治动荡中暴露出的人性弱点。他采取凌驾于世人之上的俯视态度来观察和描绘这一切,他“以惊异的眼光看待人类生活,犹如出神地观看蚁穴”。所以《情感教育》尽管大量涉及政治,却不是一部政治小说,而是描写人性的小说。
正如莫泊桑所说,福楼拜笔下的每个人物都代表一种典型。他在戴洛里耶身上概括了焦急地期待社会动乱,以便从中寻求发迹机会,而一旦捞得一官半职,立刻与民众对立的“革命者”;在塞内卡尔身上刻画了言辞激进,从鼓吹社会主义转变为拥护拿破仑三世的十二月政变,乃至亲手杀害昔日伙伴的的极“左”派共和党人;通过当布勒兹的形象揭露大资产阶级在政治动荡中的变色龙伎俩、保持权力的手段和敌视人民的本能;通过马蒂侬勾勒出谨小慎微、浅薄平庸,但却精于趋奉权贵的官场宠儿;他描写鱼龙混杂的民众在革命中的盲动行为,三流艺术家佩勒兰、蹩脚文人瓦特纳兹小姐、于索奈等的追风赶浪,也怀着真挚的同情刻画了正直勇敢、禀性善良的共和主义者杜萨迪埃——一个真诚相信“共和”会给所有人带来幸福而甘心为之献身的好汉;还有崇尚空谈的“伟大公民”雷冉巴尔、行为荒唐有时却不失豪爽的画商阿尔努、温良贤淑的阿尔努夫人、天真未凿的路易丝,罗克、沦落风尘却真情未泯的萝莎奈特、工于心计的当布勒兹夫人……每个人物都独具个性,同时又有很高的概括性。这都是在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挟带着各式各样的弱点或错误,作者仅仅客观地描写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免加以评论。
作者着墨最多的人物,自然是小说主人公弗雷德里克·莫罗。这是一个平凡的资产阶级子弟的典型,代表着碌碌无为的大多数。他安分、随俗、空虚,心地不坏却意志薄弱;他没有职业、没有野心,没有追求,既非趋炎附势的小人,也没有造福于人的高尚情怀;他因衣食不愁而丧失了行动的动力,虽然不时有一些计划(诸如写作、学画、当学者、竞选议员之类),却从来没有恒心去付诸实施,甚至爱情,他也不曾全力以赴地去争取。他有充分的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可他什么也不曾选择,而是任由生活卷带着他走:他钟情于阿尔努夫人,为这桩不会有结局的爱情消耗了许多心力,却不清楚自己究竟期待着什么;他在乡间有意无意地和罗克小姐调情,含含糊糊地应允了这门亲事,可是一到巴黎就把罗克小姐忘到九霄云外;他想望高尚纯洁的爱情而不可得,只好在风尘女子萝莎奈特那里寻求感官的满足;他出于虚荣追求当布勒兹夫人,并打算和她结婚,其实内心深处对这位夫人越来越淡漠,终因她触犯了他心中对阿尔努夫人的感情而离她而去;一八四八年革命后,他一度想要有所作为,打算回家乡竞选议员,可是先遇上阿尔努夫人那儿有事,后来又因萝莎奈特生孩子,终于没有成行。就这样,直至走到生命尽头,他依然一事无成。待到花掉了大部分产业,他便回到家乡靠一小笔年息混日子。这就是莫罗的未经选择的人生,人们常见的虚度了的人生。
意味深长的是,在福楼拜笔下,意志薄弱、无所作为的莫罗,和野心勃勃、试图在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的戴洛里耶殊途同归,都回到故乡平静的一隅,在回忆往事中消磨时光。两人都在生活中绕了一个大圈,最终毫无结果地回到原来的出发点。这似乎是为了证明作者所说的:“能为人类进步做一切或什么也不能做,这绝对是一回事。”当然,真正得到证明的,只是作者本人的怀疑精神。
福楼拜的怀疑主义,在他未完成的作品《布瓦尔和佩库歇》中有着更加充分的表现。小说描写两个对自己的工作已经厌倦的誊写员,决心退休后随心所欲地研究学问。他们先后钻研了农业、园艺、果木、化学、药物学、医学、天文学、博物学、地质学、考古学、历史、文学、语言学、政治学、骨相学、磁疗学说、哲学、通灵论、宗教、神学、教育学、社会学、法学……,结果发现每门学科都充满种种相互矛盾的学说,每种学说也都有其自相矛盾之处;被认为十分权威的理论,在实践中要么行不通,要么产生相反的结果。真理何在?两位朋友莫袁一是,无所适从,只好回到誊写中消磨时光。这部小说几乎检阅了当代一切精神文化产品,也反映出作者遍及一切领域的怀疑精神。不能说福楼拜否定了人类在各个知识领域作出的努力,确切地说他是以批判的眼光过滤一切,且向现代科学(或学术)的各项结论提出了质疑。这部作品可惜没有写完,否则又将是一部富有挑战性的奇书。福楼拜是一位创新意识极强的作家,虽说新的尝试不见得总能受到理解和欢迎,他仍然要求每部作品都有新意。他非但不愿重复别人,甚至也不愿重复自己。《包法利夫人》开客观性艺术之先河;《情感教育》在坚持客观性的基础上,进一步弱化传统小说的特征,超前指出了二十世纪小说的发展趋势;《布瓦尔和佩库歇》则是一部观念化的小说,不但大大冲破小说的格局,且已越出写实艺术的范畴,充满了抽象的思辨色彩。莫泊桑把这部书称作“观念的故事”,也可以说是“理想的故事”。小说的两位主人公都是童心未泯的善良老者,作者塑造他们时糅入了大量喜剧色彩,然而他们却代表着人类向往真知、不断求索的进取精神,一种勇于在实践中检验一切的可贵的求实精神,也是足以破译福楼拜式怀疑主义的理想精神。
除《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及《布瓦尔和佩库歇》,福楼拜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仅有《三故事》中的《淳朴的心>。这是世界上流传最广的短篇小说之一。按作者的说法,他写这篇作品,完全是为了让乔治·桑高兴,可是作品尚未写完,乔治·桑就去世了。福楼拜和乔治·桑是忘年交,友情不菲,但两人的创作观大不相同。乔治·桑抚爱人生,按自己的理想描绘生活。她批评福楼拜总是描写太多的丑恶,总是以冷漠的态度讽刺人类,使人们读了他的书更加忧郁。于是她苦口婆心地劝他多多留心人间的善和美,尝试一下塑造善良、诚实、品德高尚的形象。福楼拜不打算按乔治·桑的意见改变自己的创作方法,但为了不辜负她的一番好意,决定写一篇她期待于他的小说。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就是福楼拜家的老女佣,作者通过一系列生活琐事,刻画了女主人公淳朴善良的品质,描绘了一个平凡的女佣凄凉而无可指责的一生。故事结构简单,几乎是平铺直叙,没有任何重大的波澜起伏,然而作家高超的白描技巧,竞使无数读者为之凄然泪下。较之包法利夫人,费莉西泰可以说从未享受过生活。她一生辛苦劳作,以慷慨无私的爱心爱他人,却不曾得到任何回报。然而在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她的心是宁静、安详、甚至幸福的。因为她单纯质朴,对生活从未怀有奢望,也就没有什么烦恼或悔恨,应该说,福楼拜笔下这个纯洁的灵魂,虽然不比乔治·桑曾塑造的人物高大,给读者的印象却真实、感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