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堂兵太在旅途上听说山崎会战的消息,随后,明智军战败的情况也接连飞进他的耳朵里来。

他听说明智光秀居住的坂本城化为灰烬、明智左马助自杀,最后,在山崎会战的当夜,主将光秀被当地土民杀死。

藤堂兵太投不投奔明智阵营,已经失去意义。因为当他从甲斐到信浓、又从信浓沿天龙川已川时,天下接连发生了巨大的变动,历史的变幻急转直下了。

安土城被织田信雄付之一炬,信长多年经营之地化为焦土了。这个消息也是兵太从安土出来的难民口中得到的。

兵太所到之处,人们都在纷纷议论秀吉;跟随明智军的荒木村重、阿闭贞征都投降了,据说近江地方完全归顺了秀吉。

信长也罢、光秀也罢,都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了。秀吉以新的英雄姿态正在受到人们极大的关注。

藤堂兵太在继续着奇妙的旅行,这旅行已失去了必须继续前进的意义,只剩下寻找弥弥才算是他旅行的唯一目的了。

当他千辛万苦来到安土城外时,果然和传闻一样,豪华的城镇没有了,城外的街市也没有了。

秀吉管辖下的武士们在废墟上徘徊,被焚烧了家屋的人们,也在犹有余烬的焦土上茫然踟蹰着。

“站住!”

兵太到处受到秀吉军的盘查。

“我不是坏人!”

“从哪来?”

“甲斐。”

“从甲斐来的?”

“正是那样。”

也许他们看出他是武田家的余党了,不过,即使看出似乎也并不能引起秀吉军大惊小怪。

“从甲斐到这儿来干什么?”

“想要参加会战才来的。”

“傻家伙,太晚啦!”

笑声包围了他。

“不劳你们这些野武士的大驾,也能打垮光秀。”

兵太在安土的焦土上徘徊着,一切一切都显得非常空虚,恩怨也罢,功名前程也罢,都不是他所能左右的。弥弥流落到哪里去了?兵太下决心,不管怎样也要找到弥弥。

在看腻了这历史的剖面的兵太心中,只有他对弥弥的思慕和忠诚,才是最现实的。

兵太到达安土那天,就盲无目的地在废墟中游荡了一整天。因为,除去游荡之外,别无打发时间的良策了。

他还有足够在旅店里食宿十天半月的盘缠,在盘缠耗尽之前先得过且过,以后再说吧。

晚霞把西边的天空烧得象红色的烂肉,令人恶心;不久,夏夜就降临在一片焦土的安土城外了。

兵太坐在焦土上的一角,迎来了夜晚。他感到饥饿,站起身来。他想起幸免于火焚的城外的西北部,有好多家卖食物的棚子,先到那里填饱肚子再说吧。

他斜插着走过宽阔的烧焦了的原野,白昼在那里随意游荡的武士和受灾者们,现在都无影无踪,就连一只猫也找不见,太寂静了。

他在黑暗中走着,碰上成群的蚊子,数不清的蚊子飞旋着。

兵太终于走出了焦土地带,来到了大路上。岔路口上排列着几间临时搭起的小房,当他走过时,房里突然有人问兵太:“谁?”他已经被盘查过好几次,这里似乎也是哨所。

“去哪儿?”

“我去吃饭。你知道哪儿有饭铺?”兵太反问道。那人并不回答,却说:“不要在这闲荡,赶快回部队去!”接着他又放低声音问:“我问你,认识大手荒之介吗?”

“不认识。”兵太不加理睬地走了过去。

可是,大手荒之介,好耳熟的名字啊。大手荒之介、大手荒之介……

兵太边走边想,猛然停住脚步,又返回那个警卫武士的哨所。

“你刚才问我大手荒之介?”

“你认识了”

“认识。”兵太答道。

“你等一下。”那人说罢,叨叨咕咕地,向前边相隔两三家的茶铺跑去。

兵太在那里站着。所说的荒之介就是那个人,就是弥弥到处寻觅的那个人。

过了一会儿,那武士回来了。

“大手荒之介现在在哪儿?你要毫不隐瞒地说。”他故做威严,带着审讯的语调问道。

“我不知道。”

“什么?”

“只不过是从前见过。”

“乱弹琴!等一会儿。”武士又跑到茶铺去。

过了一会儿,那武士又回来了。不过,这次听得到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他说从前见过大手荒之介吗?”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是的。”

“我一定要见见他。”

正在她们交谈当中,似乎有两三个人从哨所门前经过,那女人的声音里带着责备地说:

“喂,有人过去啦呀。呆头呆脑地可不行呀。”

“噢咿,过来,过来。”

那武士把行人叫住,象刚才对待兵太一样盘问那些人:“往哪儿去?”

他认为没有什么可疑的之后,就大声说:“好啦,走吧!”

那女人又说:“你真是废物,没有打听荒之介嘛。”

“他们是商人。”

“商人也许能知道呢。”

从他们的交谈当中听得出来似乎那女人和武士有了默契,凡是从这儿经过的人都得询问是否知道荒之介的下落。

兵太刚一听到那女人的声音就听出了那是弥弥。但是,他没有做声。

等行人走了之后,弥弥说:“在哪儿?”向兵太走过来。

“在这儿。”那武士对兵太说:“喂,你说,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荒之介,老老实实地说!”

“你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弥弥也搭腔询问,兵太不语。

“在哪儿见到的呀?”

“甲斐山里。”兵太冷不猛说出,弥弥似乎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啊”地轻轻惊叫了一声。

“好啦好啦,我不问啦,我走啦。”弥弥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去,她要逃走。

“喂!”兵太吼叫一声,弥弥迈开大步。

“弥弥!”兵太喊着,弥弥猛然狂奔起来。

“等等!”

弥弥一声不响,拚命地奔跑。兵太追赶着,后悔刚才没有抓住她的手臂。他是追不上弥弥的,弥弥脚下比他跑得快。

“噢——咿!”兵太边跑边叫,弥弥不回答。看来她打算不加理睬就把他甩掉。

兵太追赶了几十丈,终于在半路上泄了气,停下了脚步。他本来就跑不快,这会儿在夜里,这路又在焚烧过的废墟当中,他更跑不动了。

兵太看到弥弥能那样敏捷地跑来跑去,简直是怪事。明天早上再逮住她吧,反正她就在这一带闲荡,逮住她也不是难事。

兵太又返回哨所。

“谁!”刚才那个哨兵又盘查着。

“是我。”

“唔。怎么啦?”那武士问。

“让她跑啦。”

“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老婆。”

“什么?你老婆?”他的语气忽然显出扫兴。

“你能帮我想法儿逮住她吗?”

“谁管得了那么多,快走开吧?”显然他是生气了。

兵太从那里向相反方向走了二百来步,在一个卖饭的小棚子里填饱了肚子,打听一下旅店,根本就没有,只好准备找个地方夜间露宿了。

“你到这个城的南门去吧,那里大火过后还剩得一半,比睡在露天地里要强多啦。”

因为卖饭的老爷子这样叮咛,兵太就向那里走去。

他很快就找到了南门,当他走进那半是废墟的门洞时,脚下有人大叫起来:“好疼!”

“当心些。”

“实在抱歉。”

有人睡在那里。他又走了五六步,又踩得有人叫痛。

看样子到处都睡着人,因为大火刚过,没有住宿处,所以流浪的人们和过路人都集聚到这儿来了。

兵太走进门里,向右拐,走上好象坝埂似的高地,坐在一棵辨不出是什么名称的大树下。

一坐下来,步行了一天的疲乏就向他袭来,身旁似乎还有别人,不知从哪儿传来了鼾声。

兵太很快就睡着了。半夜里他醒了两次,那是因为蚊子的进攻。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人沙沙作响,大概也是睡不着吧。可是,兵太立刻又睡着了。

兵太第三次睁开眼睛时,天将放晓,周围呈现出鱼白色,看得见坝埂上零落地睡着几个汉子。

兵太猛然一惊。因为他看到了弥弥舒舒服服地睡在那两三个人的旁边。

弥弥仰面朝天,两腿伸着,好象睡得很舒服,一点儿也没有受委屈的样子。

她的嘴半张着,看上去那么天真烂漫,根本不象结交过许多男人的人,她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和纯真。她那半张着的嘴里轻轻地呼吸着均匀的气息。

兵太在那里伫立了很长时间,俯视着弥弥的睡脸。他一边看着,一种他自己也捉摸不清的情感袭上心来。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体验到的情感,难以形容的悲哀使他无法忍受。

兵太跨过熟睡的那两三个汉子,走近弥弥,停下脚步,又贪婪地俯视着弥弥的面孔。

“弥弥!”兵太呼唤着。弥弥稍稍动弹了一下身子,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盯住了兵太,一动也不动地“啊!”了一声。紧接着欠起半个身子。

这一次兵太立刻抓住了弥弥的肩膀。

“总算把你逮住啦。”兵太说着笑了起来。弥弥仰面看他,说道。

“哎呀,你笑啦。”

“我没笑。”

“胡说,你刚才笑啦。可真稀罕,你刚才真的笑啦。”她接着又说:“你看,又笑啦。有什么可笑的?可是你倒笑啦……”

好象兵太笑了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使得弥弥吃惊了。

兵太也弄不清自己笑没笑,只是感到自己对弥弥的心情和以往不同了。

既然这个美丽的年轻女人爱大手荒之介如痴如狂,也就莫奈何了,还是自己歇手为好。他是这样的心情了。

“你想见大手荒之介吗?”兵太间。

“嗯。”弥弥轻蔑地向兵太抛着白眼。

“既然你那么爱他,我也帮你一块儿找吧。”

“找谁?”

“大手荒之介。”

“嗯。”弥弥又向兵太抛个白眼,脸上露出我才不会上你的当的神情说:“不用你帮我找,只要不来打搅我,让我自由就好。”

兵太把手从弥弥肩头抽回来说:“让你自由,既然不愿在我身边,那就随你远走高飞吧。不过,总是和我在一起要方便些吧。”

兵太认为如果弥弥要逃走也只有听之任之无能为力了。然而,尽可能还是设法不使她逃走才好。

弥弥站起来,要走下坝便。

“你去哪?”

“洗洗脸就来。”

兵太坐在弥弥睡过的草席上,过了一会儿,弥弥回来了。

“那边儿有井呢。”

“是吗?”

兵太也站起来,按照弥弥说的方向,去洗脸。等他回来,劲弥说:“要去吃早饭啦。”

“到哪儿去吃?”

“是啊!”她想了一想:“还是到哨所吧,那儿有好吃的,取来也方便。”

“也给我吃吗?”

“能行,一两个人能行。”弥弥满有把握地说。

兵太和弥弥一同向昨夜那个哨所走去。

虽然是一大早,在焦土上已经开始有稀疏的人影出现了。

走到哨所门前,弥弥叫了一声:“早上好!”

所谓的哨所,只不过是一个临时搭起的小棚,从里面走出两名武士。

“今天起要两个人招扰你们啦。”弥弥说。“这是我家老爷子。”

这时,一名武士说:“是昨天晚上那个家伙呀!”他审视了一下兵太,又朝着兵太说:“你不是说她是你老婆吗?”

弥弥从一旁插嘴说:“他不那样说,怕你们起疑心,你们这些人不是走来走去的吗?”

兵太暗想,弥弥这娘们的嘴可真巧。

弥弥走到武士身前,在他俩的面颊上依次轻轻地拍了拍:“这是给你们的奖赏。我们到那边儿去,把饭送来吧,好吗?从今天起,送两个人的饭。”

被拍了面颊的武士失魂落魄地呆立在那里,弥弥仅仅用手在他俩的脸上抚摸一下,他们就已经彻底投降了。

和哨所一样的小棚子并排搭着三间,弥弥走进最边上的一间。

“这是哨所里的武士不当班时住的,可是,我把他们赶出去啦。我看眼下还可以住下。”

弥弥说着摆出严厉的样子给兵太看:“你也可以住在这儿。不过,得先声明,你是我的父亲啦。”

一会儿,夏季耀眼的骄阳升起来了。

兵太和弥弥走出哨所,在门前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分手时弥弥说:

“你得一个一个地查问,我要发现你漏掉一个,就把你赶走。”

“少罗嗦。我知道啦。”

“因为你嫌罗嗦,我才要多说几句。从今天起,我是主人,我的命令你都得听。”弥弥训斥他说。

兵太心想:一会儿当父亲,一会儿又是部下,我还挺忙哩。

从近江来安土只有一条大道,为了盘查从那里来的人,才设置了这个哨所,不过,弥弥已经委托这个哨所的武士代为打问大手荒之介的下落了。

来安土除了这条大路以外,还有沿着湖畔的路和一条靠山的路。靠山的路由弥弥把守,湖畔的路由兵太负责,他们拦住每一个过路的人,打听荒之介的消息。

兵太走了半里多路,来到湖畔的路上,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

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不过偶而过几个打渔的和庄稼人。

“噢咿!”兵太的吼叫,把行人吓一跳,停下了脚步。

“有点儿事相问,你们认识武士大手荒之介吗?”

“不认识。”

“也役听说过?”

“没听说。”

“好啦,走吧,”

有的人仓惶逃去,也有人满腹诧异,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向他张望。

这个差事可真无聊。

兵太眼前的琵琶湖,在骄阳照射下微波潋滟,完全是一幅与战国的纷争隔绝的景象。

武田氏灭亡,织田氏本能寺之变,紧接着又是山崎会战;武田胜赖死了,织田信长死了,随后又是明智光秀之死。惊天动地的大事,都在不到半年之间接踵而至。今后可能发生什么事态,仍然处于难于逆料之中。

分不清敌我,辨不明爱憎,并不是不存在敌我和爱憎,而是事态发展太快,来不及追赶。

兵太这样思索着,呆呆地望着湖水。只有他失去了弥弥就活不下去、弥弥被那个年轻的大手荒之介勾走了魂儿,依旧没变。除去人们的心事之外,一切都在变化。

“噢咿!”兵太常常打断冥想,又去执行自己的任务。

“你知道武士大手荒之介吗?”

这是一件很不上算的活计,但是为了弥弥,他觉得不能不干。

兵太守候在湖畔的道路上的第五天。

兵太照例把弥弥交给他的午饭包袱挂在松树枝上,坐在那棵树根上,叉着手,完成那无聊的任务。

“噢咿!”偶而他对行人大叫。但在没有行人的时候,他就能一刻、或者一刻半,叉着手盯着湖面。

他替弥弥来打听大手荒之介的消息似乎不上算,可是,除此之外,他也不见得能找到顺心的事去做。归根结蒂,当初就该和武田氏一同死去;正因为厚着脸皮苟且偷生,所以才落得如此悲惨。如果当初身殉武田,既免得目睹这些炎凉的世态,也不至于对弥弥那样的小女子燃起如此没有价值的爱慕之情,就可一死了之了。

“蠢货!”兵太不时冒出一句简短的话,咒骂自己。

“噢咿!”兵太打断思索,又去履行他的使命。因为有一名武士走出湖边芦苇丛生的水洼,正要从兵太面前过。

“噢咿!”

“干什么?”那人转过脸,傲慢地问。

“有话要问你。”

“说吧!”

“你从哪里来?”

“西边。”

“这,我知道。我看你不象明智的人,去哪?”

“在近江呆腻啦,去东边儿。”

兵太打算尽量拖长他的盘问,因为过早地放他走了,就不得不再去死盯着湖面,寂寞无聊。

“你说说,你是替谁当差的?”

“我现在是浪迹天下了,只要有人给我高官厚禄,给谁当差都行。你,是疯子吗?”

那武士大概真把他看做疯子,想要丢下他走开。

人家把兵太当做疯子也不奇怪,因为兵太坐在挂着饭包的松树下,一张脸本来就晒得黝黑。

“等等,你等一等嘛。”兵太大叫着,那人仍然不想停下,兵太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不耽误你,只问一件事。”他这才转入正题。

“你认识一个名叫大手荒之介的武士吗?”

“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认识一个名叫大手荒之介的武士吗?”

“大手?”

那人好象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带着怀疑的眼光望着兵太。

“你打听大手荒之介想干什么?”

“我只是问你认不认识名叫大手荒之介的年轻武士?”兵太答道。

“大手荒之介、大手荒之介,你叫得倒不客气。那就是我!”

“咦?”

那武士走过来,离兵太只有五六尺远,兵太仔细地端详那个武士。

“噢!”他大吼了一声。

那武士既然这样说,无疑就是他了。那时是在山窝棚里暗淡的灯光下见的面,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一定就是他了。

兵太倒退一步,手握刀柄,下意识地摆出进攻的架式。狭路相逢,你荒之介的末日到了。兵太真想一下子把他砍翻在地。

但是,兵太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荒之介是弥弥爱之如命的男人,如果成全他们相见,她该有多高兴啊!

兵太露出一副凶相,心里头拿不准主意。杀了他也没人知道,杀吧!干脆劈头盖顶把他一刀两半!可是,弥弥要哭的。

“唉!”兵太吼叫了一声——那不是抽刀喊杀,而是咬牙决定了他的态度。

“我带你去会弥弥,跟我来吧!”

兵太说着转过身,在前面冒冒失失地走去。

“弥弥?她也在这儿吗?”荒之介说。

“在这儿,在安土城外小街,她见到你会高兴的。”

“可爱的女人!不过,我不想去见她。”荒之介有点儿黯然地说。

“不想见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想见她。替我致意吧。”

“胡说,弥弥天天打听你的消息,都快变成疯子啦。”

荒之介听兵太这样说,忽然显出厌烦地说:“也许是我的过错,不过,我的确不想见她。”

“讨厌她?”

“并不是讨厌,是我另有所爱。”

“另有所爱?你这样说可不行,你把弥弥的一切都夺走啦。”

“当时也是无可奈何。”

“什么?”

“不是我提出来的,是对方主动啊。”

“什么?”兵太满脸凶气、目光逼人地责问荒之介。紧接着,两人刷地一下同时倒退,拔出战刀,紧握刀柄。

兵太自降生以来还不曾有过象对荒之介这样强烈的仇恨,荒之介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敌,碎尸万段也不解恨。因为他爱弥弥太甚了,所以他感到荒之介侮辱了他。

来吧,你这个毛娃娃!

如在平时,兵太肯定会高喊杀声,怒目逼视对手;这时的兵太却一言不发。他的眼珠滴溜溜直转。

“来!”荒之介叫道。

兵太刀刃朝下,一步步向前进逼。

“看刀!”荒之介的刀光一闪。

兵太和荒之介都对面向前一纵,马上又同时向后退去。

两人厮杀了几个回合。

忿怒的兵太手下的刀锋更加锐利,荒之介倒退一步,这是疯狂地厮杀的信号。

兵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猛杀猛砍,他早已把生死置诸度外,一心一意要把这个可恨的对手一劈两半。

就是为了他所爱慕的弥弥,也得把荒之介碎尸万段。

一会儿,兵太追逼荒之介,他俩的脚下,不时溅起水点;有时,兵太又被荒之介追逐着。两人在水洼里一来一往,犹如两只忿怒的老虎。

当他俩恢复了厮杀前的阵势,隔着一丈多远对峙时,兵太才意识到对方不是好对付的人。刚才他懵头懵脑地没有注意到。

不过,这一发现,使兵太更增添了勇气。他想:我从小学剑,就是为了治服这个对手的。

“哇呀呀……”兵太怪叫一声,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利刃横扫,忽又向前一刺,刺中了荒之介的小腿。兵太看见一股红色的血注,溅了出来。

当兵太第二次举刀过顶时,荒之介己经跌倒在地,只是坐在地上举刀招架。

“来!”

千钧一发了。

兵太以为这下子准可以把对方的身躯一挥两段了,不管怎样,兵太并未受伤,这一点是很有利的。兵太运足全身的气力,就要把刀向对方头上砍去,马上就要叫可恨的敌人身首异处;可是,忽然一个石子从兵太面前飞过,掉进水洼里了。

接着又飞来了第二颗石子。

兵太发现那石子飘忽无力,好生纳闷。如果那石子忽哨生风从他眼前掠过,或许反而引不起兵太的注目了。

当第三颗石子落在兵太脚边时,他回头看了一看。离他两丈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扬起一只手,正要抛出第四颗石子。

第四颗石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那女人又向地面弯腰,去拾石子。一看便知那是一个腰肢纤细弱不禁风的女子。

兵太几次挥刀,都被拨了回来。石子纷纷飞来,有的落在脚下,有的落在旁处。兵太几次失误,都是由于那石子的干扰。

“他妈的!”

兵太向那女子怒目而视,他想把干扰他的那个女人赶走。

“不要杀他!”那女人拚命喊叫着。“等一等!”

“等什么?”

“我求求你!”

兵太丢下荒之介,飞奔到那女人面前,一把抓住她那细弱的手腕。

“啊?”那女人惊叫一声,与此同时,也“噢!”地惊叫起来。这女人在哪里见过。

“您是……”那女人捏着石子,愣在那里说:“在新府城那位!”

“啊,你是那位女侍?”

“是的。”

“你为什么来妨碍我?”

“我是他的妻子。”

“妻子?”

“是的,我求求您,饶了他吧。”

“不能饶他。”

“那,就叫我替他死吧。我做他的替身,放了他吧。”

兵太那双充血的眼睛缓缓地转向荒之介。荒之介蜷着右腿整个身子已经倒在地下。

那敌人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样子映在兵太的眼帘里,使他觉得这情景就和面前辽阔的、湛蓝的湖水一样迷惘。

兵太一下子泄了气,倘若荒之介依然挺立着,兵太也许还要搂头砍下去;但是,敌人已经倒下,僵卧着,看上去就跟死去一般,一动也不动。

“我求您啦。”兵太听到那女人苦苦的哀求。

“你真蠢!”

“我求求您。”

“好吧!”当兵太的声音压过了那女人的声音时,兵太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虚弱。

兵太就地坐一下了。

一会儿,他看到那女人向荒之介跑去,好象给荒之介身上覆盖一下,过一会儿又站起来。她大概要去含回湖水,离开荒之介向湖边跑去。

兵太站起来,拎着刀,走近荒之介。然后凑到他身旁,从上往下望着荒之介的脸。

“杀吧!”荒之介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睛瞪着。

“你杀吧!”荒之介只剩下硬嘴巴了。

这时,兵太凝视着对手,他才逐渐意识到他胜利了。

怎样取胜的,他并不清楚。

他有好几次岌岌可危,有时甚至以为“完啦”,但是,现在,他成为一个胜利者,站在这里俯视着无力挣扎的对手。

“杀吧!”荒之介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

“你愿意死吗?”

“你横下心砍吧!”

“刚才我倒想砍你,可是,现在不杀啦。你这个运气好的家伙!”

大概是运气好的家伙这一句激怒了荒之介,他哼哼着,翻着眼睛,浑身蠕动。

千里跑过来了。

“我求求您。”

“我不杀他。”忽然,兵太想起了从焚烧着的新府城把这女人搭救出去的酒部隼人。

“酒部隼人的情况你知道吗?”兵太问她。

“他参加了明智军,在山崎会战里受伤死去啦。”

“什么?死啦?”

“哈咿。我和荒之介把他厚葬在湖边的寺院里啦。”千里说。

“隼人不是很爱你吗?”兵太问。千里没有回答。

虽然兵太不可能想到千里和隼人是怎样的关系,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隼人是不幸的。

“隼人恨你吗?”兵太死盯着千里的眼睛。

“要是他恨我,还倒好受些,可是,他不恨我。”

从她的回答里,使人感到了真挚的感情,它激荡着兵太的心。

“去吧!”突然,兵太大喝一声。

“你俩都赶快走开!”

“我不能走啦!”

荒之介暴燥地说,他眼里的敌意还未消。

兵太再次看到了不知丝毫怯懦的年轻武士,即使已经无力挣扎,依旧充满斗志。正是这一点才使得弥弥和这个女人为之倾心吧。真是个使人厌恶的家伙。不过,已经没有心思杀他了。

“走开!”

“我能走吗?”

“怎么?”

“我不能动啦!”

“谁管你!”

兵太决心自己先走,他对千里说:“给他医治一下,伤得不深。”

的确,荒之介并没有负致命的伤,只不过是伤口太多罢了。幸好他年纪轻,过上十来天就可以复原了。

兵太用湖水洗过手,整一整衣服,看也不看那两个人,迳自走去了。

兵太回到城外的哨所,弥弥尚未回来,也许还在靠山的路旁守望着吧。

兵太坐在廊子上好长时间也不动一动。他手脚的关节都疼,今天的厮杀真是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了。

兵太长时间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夏日的黄昏已经悄悄地来到了。

“老爷子,把饭给你送来啦。”哨所的武士把两个小锅放在门口走了。

兵太没有搭理他们。在这儿兵太被当作弥弥的父亲。

又过了一会儿。

“哎哟,你早回来啦。”弥弥回来了。

“你可真早哇。”

“一到这会儿,那条路上就没人走啦。”兵太和往常一样结结巴巴地说。

“从明天起,你给我再多望一会儿。”

“嗯。”

“路过的竟是些没用的人!不耐烦可不行!”

兵太越发觉得弥弥可怜了。

数日后。

兵太和弥弥出伊那谷向信浓走着,因为安土城外陆续进驻新部队,哨所也取消了,兵太和弥弥已不能在那里吃闲饭了。

“可是,投奔哪里去呢?”

兵太的去向尚未决定。进信浓、再指向故土甲斐,这一点是自不待言的;但以后的事,就一点谱儿也没有了。

弥弥好象是漠不关心,也许是无能为力,一切都听从兵太。自从她对寻觅大手荒之介绝望了之后,就觉得这世上毫无乐趣了。

“只要他没死,总有见面的机会。不要想不开啦。”

兵太时常劝慰弥弥。弥弥却不搭理他。

“只要他活着,就能见着。”兵太又这样说。

“他还能活着?”弥弥说。

“活着哪,一定活着,不会错的。”兵太说。“不过,即使他还活着,如果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也只好死了这条心啦。”他又叮咛了一句。

“别的女人?要有那种事还受得了?”弥弥忿忿地说。

“当然,也许不会那样吧。”

“肯定不会的。”这时,兵太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毕竟目前从弥弥心中消掉荒之介的形象是困难的呀。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怜的女人!

这一天,他俩沿天龙川上溯。

黄昏时候。

从悬崖旁的山坡上出来十几条汉子,拥到兵太和弥弥走的这条路上来。他们全都手持战刀和竹枪。

兵太以为是一群山贼、或野武士,但并不是。他们是反抗武田氏灭亡之后的统帅川尻秀隆,前去支援据守在高远城的部队的农民。

兵太猛然想起遗忘多时的神户伊织,伊织就是在高远城的。

兵太一想到神户伊织,就觉得周围的世界光明燦烂起来。对!到高远城去:到伊织身边,为甲斐故土的百姓们而战吧!

“我的去向已经定啦。”兵太对弥弥说。当然,他的语调很平静、神态也很平静。

“你要去哪儿?”弥弥问道。

“去高远城。”兵太说。

“我也要跟去。”

“还要打仗啊。”

“打仗也不怕。你打仗我不在身旁也放心不下。”

“你愿意,就去吧。”兵太说。

虽然从弥弥心上消除荒之介的面影还得相当长的时间;但是,兵太从感情上也希望在那之前尽量能跟在弥弥身边。

兵太从这时加快了脚步。

半路上,许多武装农民走出各个溪谷间的村落,汇集到这条穿过断崖中部的大路上来。他们都是去投奔高远叛军的同伙。

山里的农民们似乎也已懂得:如果不趁这天下大乱去消灭那些暴虐的执政者,恐怕就时不再来了。兵太的身前、身后,络绎不绝地都是这些农民队伍。

当天的日暮时刻,奔赴高远的农民已经将近一百人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都睡在山坡上。

兵太和弥弥并排躺下了。白天虽然炎热,夜里气温骤然降低了。

“冷啊。”弥弥说。

“你冷?”兵太本想接住她,使她温暖些;又怕弄成蠢事,把她赶跑了反倒糟糕,所以没敢动。

“冷啊。你搂着我嘛。”

“让我搂你吗?”

弥弥默不作声。

“你不逃跑?”

“你放心吧。”弥弥的语气里有点儿生气。

兵太畏畏缩缩地抓住弥弥的手,弥弥的手冰凉。

“喂,你说说看,那个人是活着,还是死啦?”

兵太一怔。

“这个……”

“我看,他八成是死啦。就算他还活着,恐怕对我的心也早就死啦。”

这一次,兵太也没有回答。只是问她:

“为什么?”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可是觉得是那样。”

“是啊……”兵太含糊其词地应付着,用力地攥着弥弥的手。弥弥把身子贴过来。

弥弥伏在兵太胸前,发出没完没了的嘤嘤哭泣的声音。

兵太咕噜地咽下一口唾沫,心想从明天开始又要战斗了。但是,这战斗比过去的任何作战都大不相同,这是兵太一生当中,头一次面临的、具有明确目标、有意义的战斗。

“为什么要死呢,那些傻瓜!”

兵太出于某种同情,想起了酒部隼人。归根结底他是终生不幸的,也就是说这位毕生不曾体会到什么叫做幸运的逞强的年轻武士,他的命运是可悲的。

兵太仰望夜空,刹那间,他望见了流星。接着又是一颗流星。他想叫弥弥也看看流星的飞逝,但是,弥弥还在哭泣。

虫声遍野,兵太觉得象虫儿群集一般,弥弥也仿着虫儿的样子,和他凑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