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荒之介在朦朦胧胧之中觉得他已经被摇撼很长时间了。

他只记得被隼人和明智的武士们追赶得无路可走,跳了山崖;后来他的遭遇如何,就无从知晓了。那些前后不连贯的记忆的片断,和他的身子一样,都在摇晃着。

他记得确实有人背过他,把他放在地上仰卧着;还记得似乎有人悄悄地向他问过话、还象有许多人围着他吵吵嚷嚷地对他说过什么。

但是,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只有现在他被人家用门板抬着,摇晃着,才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仰面朝着夜空,却看不到星星。

“你是哪家的武士,报上名来!”突然摇荡停止了,有人这样问荒之介。他生怕慢不经心的回答会引起不可挽回的后果,他慎重地思索着。

“晤……”

他呻吟着。

“好象话也不能说呢。”

“把他扔在那儿算啦!”有的人这样说。

“不能说出你的名字?名字!”那个人又问。

“唔……”

荒之介又用呻吟来回答他。

“要不是明智的武士,就把他杀掉吧!既使错杀,也不过是一名杂兵。”

荒之介从这声音中了解自己现在已经处在明智武士们的包围当中,要是被杀掉可就糟啦。

他被轱辘一下扔到地上,他这时才发现周围燃着熊熊篝火,裹扎着护甲的几只腿包围着自己。

荒之介感到千钧一发,难免一死了。

难道无法得救了吗?荒之介耸动了一下身子。

“杀吗……”当一个人这样说时,荒之介忽然叫道:

“喂,酒部隼人,把酒部隼人叫来。”

“嗯?酒部隼人……”

荒之介认为呼叫明智武士的姓名也许会有点效用。

“什么!酒部隼人是谁?”

“这名字倒也耳熟。”

有两个人议论着。

“隼人,请把酒部隼人找来。”

荒之介把这句话当做眼下能够死里逃生的唯一咒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万一隼人来到,那会出大乱子的;但已无暇顾虑那么许多了。

“去叫酒部隼人!”

当他叫过几次之后,忽然有一个人说:

“把他丢到庙里再说!”

荒之介又被抬在门板上,摇荡起来。

从这时起,荒之介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很想问知这是在哪儿,但他极力克制住不去问。

他被送到寺院的正殿,把他直挺挺地放在地板上。

他的一左一右,全部躺着象死人一般的武士,只有从他们嘴里发出的高低不同的呻吟声,才表明他们不是死人。荒之介看出这儿是伤员收容所,他心想这下子可得救了。

收容在明智军营的收容所里固然是一件烦恼的事,但被安置在负伤者当中又可谓不幸中之大幸了。一旦进了这里,既不用担心询问姓名,也不必去为受到审查而不安了。

于是,难堪的疲倦把他带进梦乡了。

过了不知多久,荒之介醒来了。他浑身疼得动也不敢动,他把左手和右手交替着活动了活动,然后轻轻地、慢慢地抚摸身上的其它部分;看来并没有骨折,全身都是跌打伤和擦伤。

在几十张草席大小的房间里,挤满了躺卧的武士,他们依然每个人都在呻吟着。

越过这儿十名武士的身躯,远远地可以望见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的庭院,现在正是中午。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荒之介仰面卧着,信口问道。

只有呻吟不绝于耳,没有任何人回答。

荒之介打算在这儿等到身子养好,一俟能够走动,就尽快逃出去。因为不但留在明智军营中有危险,而且万一将来被误认为叛军,那便悔之莫及了。

过了一刻,正殿门口忽然喧闹起来,进来了二十来个女人。其中,忽然有人号啕痛哭起来,听不到说话,只听到号泣之声。荒之介明白了,这些武士们的妻子是来查询自己的丈夫是否也在此地的。

荒之介无意中向右边一看,哎呀,隔着三四名伤员站在头前的那女人正是千里,绝不会看错,对方也在死盯盯地望着荒之介。

荒之介不由得挣扎着要欠起身来。

荒之介昏头昏脑地从地板上欠起上半身,本来起不来的身子,不知怎的竟起来了。

千里走近前来,死盯盯地望着荒之介,忽然现出要哭泣的样子:“大手,你是大手荒之介?”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但很清晰。

“正是。”荒之介说:“是千里?咱们在新府城未能相见啊。”

荒之介的目光动也不动,好象生怕漏掉了千里脸上极为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个雷雨之夜,我到那儿去了。可是,等着我的不是您。”千里小声地说。

“你是说酒部隼人?”

“是的。”

两人暂时默默地互相凝视着。

过了一会儿,千里醒悟过来说:“现在,我就住在这城外。”

这时,荒之介的心里疑云涌起,她来这儿干什么呢?

“你来找谁吗?”

“我不找谁。”

“用不着瞒我。”

他这样一说,千里的脸色刷地一下子苍白了。

“其实,我是来找隼人的。我听说这个寺院里收容了明智的负伤武士们,所以来看看有没有隼人。可是……”

她好象不知怎样表白自己才好,她又说:

“我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过,只是在一起生活。”

荒之介轻轻地笑了一下,勉强造作地笑了笑。

“竟说傻话!”

荒之介由于浑身一阵疼痛和眩晕,又倒在地板上。

后来的经过,荒之介只在半睡半醒之中知道一些。几个人把他抬上门板,走出寺院,走下山坡,又爬上山坡,最后抬到一户人家。然后,荒之介就昏迷入睡了。

等荒之介再次醒来时,一眼就看到坐在廊子上的千里。

“千里。”

荒之介挪动身子,缓缓起身,这次并没有感到十分困难。

“在下怎么到了这里?”

“我带您来的。”

“多亏你啦。”

“我说你是我的哥哥,也是从信州来的武士。”

千里不去看他,只是平静地说。她不象那样大胆的姑娘,弄不好是性命饮关的。

“濑田城怎样啦?”

“听说濑田的山冈老爷杀了明智的使臣,烧毁城池,转移到甲贺山里去了。”

千里似乎认为这些事情与她毫无关系似地信口说着。

“濑田的大桥毁掉了,明智大军不能渡河前进,听说濑田城里也大乱了。”

“唔。”

荒之介听了她的讲述,心中简直无法捉摸今后的世道会变成啥样。

“听到关于京都的情况吗?”

“好象织田信忠老爷也自杀了,明智老爷坐了天下,一切大权都由明智老爷掌管啦……”

“唔。”

荒之介似乎感到他好不容易作为织田的家巨刚刚有所成就,如今他的基础却崩溃、消失了。

然而,他并不认为明智光秀能够长久号令夭下,织田的武将们必定会打倒明智。

“我得走啦。”荒之介呻吟似地说。

“您去哪儿?”

“我还说不定。但是必须尽快到安土去,或者到没有接受明智邀请的武将身边去。”

“可是,明智老爷的大军只要修好濑田的大桥,明天就可能闯进安土。”

千里的目光一闪。

“那么……”

“你无处可去。”

“你叫我留在这儿?”

“这儿也示能久停,此地是明智老爷领地,不过,先得把身子养好……”

“我已经好啦:”荒之介赌气似地说。他想站起来,但是腰间一阵疼痛,使他不能起来。

千里也懂得荒之介不能在这里久留,但是不等他的伤势痊愈,就不能让他离开这个家。

当天傍晚,山下一阵喧嚣,千里走出房门,映进她眼帘的是络绎不绝来到城外的几个兵团,族旗招展。由于这城是明智光秀的驻扎处,明智的部队回驻这里,毫不足奇。

千里感到了绝望。这时的千里既害怕明智的部队,也害怕隼人。她必须尽快把荒之介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千里只好把荒之介隐匿在距这里两丁远的小神社的社务所去。所谓的社务所只不过是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废木屋,既有套窗,又有炕炉,并不是不能住的地方。而且最有利的一点就是那里轻易无人打搅。

千里回到家里,就把情况向荒之介说明,让他转移。

“好吧。立即转移。”荒之介说。赶上了这样的节骨眼儿,他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也别无他途了。

在这叡山脚下的武士住宅里,也还住着一些看家的男女,应该尽量避开他们的耳目才好。千里在夜幕降临之前这个短暂的时间里,心中很不平静,极为不安。

等到外面完全被夜幕笼罩之后,千里把荒之介从床上扶起,让他扶着自己的肩头站了起来。

“能走动吗?”

“能走不能走也只好走呀。”

荒之介似乎很痛楚,但他由千里搀扶着迈开了脚步。

他俩走下堂屋地,又走出室外,城外驻屯兵团的喧嚣声随风飘来。看来是一个不平静的暗夜,夜风里充满了血腥味儿。他俩在走到社务所之前,都一言不发。

千里让荒之介坐在黝黑的地板上,自己又返回家去取来被褥、食器和药壶。

千里在家和社务所之间往返数次。当她最后一次把食物取来时,荒之介说:

“这回你可以放下心去会隼人啦。”他的话带着讥讽。

“他大概不会回家来的。”千里说。

“是呀,打仗嘛。不过,也许能回来。”

过了一会儿,荒之介象咆哮似地说:“……我一定要杀了他。你去吧,他也许已经回来啦。”

“我和他不是夫妻,什么也不是。”

“别胡诌啦……”

“我这样说,你还不相信?”千里往炕炉里添柴,周围明亮起来,“那么,把我的心掏给你吧。自从在若神子村和你相见那时……”

千里说着从怀里掏出象护符一样珍藏的打火袋,递给了荒之介。那是那一天、那个时刻荒之介遗忘在神户伊织家的。

“这是什么?”荒之介用他那通红的眼睛注视着放在自己手心上的东西,呻吟似地说:“的确,是在下的东西。”然后,他沉默了。好象他受到了千里的爱的证据的谴责。

千里使荒之介躺在被褥上,说了一声:“明天,我给你送饭来”,就走出了社务所。城外的喧嚣声己经平息了,大地上一片黑暗;但是,抬头一望,寒星满天。

第二天早晨,驻扎在城外的兵团不知开拔去到哪里,踪迹全无了。但是,到了下午,又有新的兵团到来。这新来的兵团在傍晚前后,也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后来,每天都有兵团来去。千里尽管每天都心想隼人可能回来,却总也不见他的影子。不仅隼人,就连从这叡山脚下武士住宅出去的武士也没有回来一个。

千里要趁着清早,避开人们的视线到荒之介的隐匿处,把食物送去。白昼里根本不能到那里去。等到夜深人静,她再去看望一次。荒之介一直躺在地板上,他虽然还能如厕,但对于这时的荒之介也是颇为吃力的行动了。

每当千里来时,荒之介照例要说:“承蒙照看。”除了正事之外,几乎绝口不谈。虽然不是气忿,但他变得极为沉闷了。

“那边儿没出什么事吗?”有时他这样问。

“请你放心。”

“我倒没有什么惦记的。”

“当真不惦记什么?”

只有谈到这些时,荒之介才用严厉的眼光瞪着千里,然后就不高兴地噤住了口。

后来,他又一天问一次:“听到什么新消息吗?”

千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实际上千里的耳朵里什么也没听到。她只知道明智的部队一如往常地在调动。而且也仅仅知道是在调动,至于从何而来,又向何处去,一切都无从知道。这不仅千里不知道,就连坂本城外街上的任何人都不得而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打发过去,千里却感到很充实,心里很满足。

但也不是说她心中没有忐忑不安之处,她有两点不放心:一是隼人回来,另一个就是荒之介的腰伤见好,能够自由起居活动了。千里眼里清楚地看到荒之介在焦急着,他只要一旦能够自由行动,肯定立即就要飞走。现时正是他飞黄腾达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但是,他对于这些避而不谈,只是静卧着。如果说出来,他肯定会矜持不住放声大哭的。这一点他自己懂得,并且千里比他还要懂得得多。

……不管怎样委屈,他总算在我的护理之下,变得温存了。

千里想到这些,就为把一名强悍的年轻武士置于自己的身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