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高气爽,充满夏天的气息。虽然现在昼长夜短,不过也不会天总亮着,很快就要暗下来。刚才大家围绕“仁”这个难题,充分发表意见,开了一个内容充实的讨论会。现在离天黑还有一点时间,关于“仁”的讨论就暂告一个段落,让逸话研究会的朋友们发言。

——我们这个团体的正式名称是“孔子逸话搜集研究会”,大约有十个人,主要搜集孔子的逸闻,就是孔子生活中独特的表现、独特的思考方式以及独特的逸事趣闻。那些内容深奥的孔子言论,由在座的各位朋友搜集研究,我们专门搜集带有人情味的趣闻。虽然会员只有十来个,如果加上地方的合作者,恐怕能达到三十人。我们还在孔子游说、访问过的中原各国寻找合作者,可是现在烽火连天、兵荒马乱,根本无法取得联系。

研究会成立以来,我们坚持搜集孔子的逸事趣闻,把其中反映孔子特殊、非凡的人格的部分抽出来,加以研究、理解。我想,孔子性格中的这一面,除了逸闻趣事外,用其他任何方法都无法理解。只是现在我们搜集到的趣闻都是孔子的独言独行,既不是对谈形式,也没有旁人在场,没有第三者可以证明。这一点和大家研究孔子言论大不一样,孔子言论的自身价值,与谁的对话,在什么环境、场合下的见解,这些都很明确。另外,子路、子贡、颜回等门生在谈话时请教聆听、被褒被斥,这对判断孔子言论的真伪具有很大的作用。相比之下,孔子的逸事趣闻的可靠性就十分脆弱,所以缺乏宏大的气魄。

我们研究会的最近一件大事,就是在蔫薑先生主持的第一次讨论会上,发表了“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的孔子言论,使先生喜出望外。但是,就这一句话而言,我们所知道的不过这几个字,至于孔子对谁说的,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场,一无所知。只认为一定出于孔子之口,但没有人能够证实。虽然我们把它看作十分珍贵的历史资料,但没有证据证实我们的想法,所以感到很难办。就在这个时候,蔫薑先生给我们讲述他昔日陪伴孔子流浪陈国蔡国的艰辛苦难。而当我发表孔子这句话时,先生大为感动,肯定这是孔子对跟随自己流浪陈蔡的弟子充满感情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复述。

刚才的发言提到我的名字,我说几句。如果现在让我选择一句最珍惜的孔子言论,我一定选择“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这句话。自从逸话研究会的朋友在第一次聚会上发表以后,我就对孔子这一句亲切的话语充满特殊的感情。

自然,这是孔子晚年说的话。颜回、子路相继去世,孔子回忆起流浪陈蔡时那些艰苦的日子,随行者为自己尽心尽力,毫无怨言,结果错过了出仕升迁的机会,这些难得的贤人英才,这样鞠躬尽瘁,最后却注定了不幸的命运。想到这些,孔子百感交集。他那寂寞孤凄的心情,亲切温暖的感情,我有着切身的感受。

每当我吟咏这句话,我就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心头充满孔子所给予的亲切感。当然,我也是“从陈蔡者”中的一员,但是为什么孔子,还有子路、子贡、颜回都把我从“从陈蔡者”中排除出去呢?

一定是孔子晚年的一位门生听到孔子这句话后,感动不已,流传下来。正如孔子所指出的那样,当年跟随孔子流浪陈蔡的弟子,没有一个就业、没有一个做官的,但大家都觉得能够侍奉孔子、一辈子就心满意足、幸运荣光。如今子路、子贡、颜回都已作古,只剩下我一个人闲居山村。我无法把孔子的这句话告诉这三位杰出的孔门弟子,实在遗憾。

——现在我利用这个机会发表研究会搜集到的二三句孔子言论,向蔫薑先生求教。

“孔子闻卫乱曰:柴(子羔)也其来,由也死矣。”这是孔子言论无疑,而且也正如孔子所预言的那样,子羔平安归来,子路为报卫大夫孔悝知遇之恩,冲入敌阵,白刃相搏,冠缨被砍断,君子死而冠不免,在系冠时被斫成肉酱,时年六十三岁。

历史上确有此事,柴生还,由殉义。从这一句话来看,孔子对柴和由的性格了如指掌,才做出这样的判断。但是,即使孔子心里这样想,嘴上也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由也死矣”这样不吉利的话来。孔子对这种事特别注意。由此看来,这句话并非孔子所说,似乎是别人在事件发生之后穿凿附会编造出来的,而且杜撰得惟妙惟肖,足以乱真,甚至把孔子的内心情绪都细腻地反映出来。你们认为怎么样呢?

——谢谢。虽然不是孔子说的话,但传神入微地反映出孔子的内心想法。对这句话,我们准备特殊理解。还有这样一段小文章,我们也还没来得及整理:“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之。”

这一段小故事倒很像孔子所为。鲁国的权势者季康子赠送给孔子一种药,孔子恭恭敬敬地低头接过来后说,我对这种药的性能还一无所知。没有把药送进嘴里。

其实,这恐怕是当时在场的人编纂出来的。在这里,除了孔子,没有其他任何人。在孔子晚年,肯定实有其事,别人送的药,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自己先前没有用过,绝对不服。孔子就是具有这样彻底清醒的理性!这是我们望尘莫及的高明之处。

——就是说,这段小故事实有其事。还有一句话:“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这是孔子在黄河岸边发出的巨大感叹。每当我吟哦时,也不禁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但是,这句话是孔子在何时何地说的呢?

这句话交织着壮美与悲哀。五十年前,我开始跟随孔子。那时候,子贡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几次告诉我孔子在卫国国都居住四年之后,要渡过黄河到晋国去,可是在黄河渡口听到晋国发生政变的消息,大志未酬,不禁感慨喟叹。

——谢谢。有蔫薑、子贡两位先生的证言,我们又增加了一份珍贵的历史资料。我这里还有一份资料,请蔫薑先生鉴定。“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孔子到齐国去的时候,听到韶的音乐,竟然很长时间食肉没尝出肉的味道。而且还说道:真没想到,音乐会有这样令人陶醉的魅力。这份资料早就搜集到,但这是孔子对谁说的、又是谁归纳成这样一篇短文,没有任何证实的材料。

孔子三十五岁那一年,鲁昭公亡命齐国,孔子随后也入齐。这是孔子生涯中的一段重要历史,门生众所周知。孔子在齐国听到舜时代的音乐“韶”,赞叹不已,说是“尽善尽美”,使得他很长时间竟然吃肉没有尝出肉的味道来。所以他深为感动地说,做梦也没想到音乐会使人们忘却世间的一切。

孔子的这些逸闻趣事,究竟是孔子对谁说的、是谁记下来的,我认为都无关紧要,正因为没人作证,才算是逸闻趣事,才朴素、坦率、自然、真实。因此,可以说,这是一篇十分精彩的孔子身边琐事杂记。建议你们把这些小故事搜集起来,编一本孔子逸闻集,怎么样?

——非常感谢蔫薑先生这样详尽的解答,我们孔子逸闻搜集研究会今天才了解我们从事的工作的意义。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这个监事本来要宣布散会,但是有一个人强烈要求发言,时间不长,现在就请他说几句。

——我在今天的聚会上第一次听到孔子的逸闻,我手头也搜集有一份资料,乘这个机会公开发表出来,请大家评定一下是否孔子的逸闻。

这是我从几年前年迈去世的父亲那儿听来的,不知父亲又是从哪儿听来的。他一高兴起来,就常常朗咏:“孔子老先生是这么说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孔子说,我的学说行不通,这个世道让我讨厌。我就乘筏子到海上去。那时候,只有子路一个人能跟着我一起去呀。子路听到后,满心喜悦,手舞足蹈地跑到孔子跟前,表示随时都可以前往。孔子问他,你的勇敢精神虽然胜过我,可是你准备用什么编筏子呢?

这是孔子责备子路轻率的故事吗?顺便说一句,现在我们一家在鲁国国都近郊务农,两三代以前,我的祖辈住在东海的一个小岛上,打渔为生,惨淡经营。所以,“乘桴浮于海”这句话使我的父亲惊心动魄,热血沸腾。和刚才说的孔子的逸闻趣事比较,我认为这也可以算是一个。可是,我对逸话研究会的负责人说了两三次,他们连理也不理。我还把这份资料提交给总部设在鲁国国都的孔子研究会——就是这个聚会的主办单位,请他们判断。泥牛入海无消息,也毫无反应。

为什么这样冷淡呢?我想因为这句话里孔子半是嘲笑半是苛责子路,使得“子路派”无法忍受。世上有许多令人犯难的事,比如“子路派”、“颜回派”就是如此。

“孔子研究会”和“逸话研究会”都不把这份资料放在眼里,我要是再追下去,他们一定嗤之以鼻:纯属胡编乱造,大概哪儿少一根主心骨,还这么固执,真叫人又遗憾又伤心。

外面已是暮色苍茫,山涧溪流,树木村庄都笼罩在昏黑之中。大家也都累了。不过,刚才“乘桴浮于海”这段故事我很感兴趣,很受感动、几年前,一个齐国的孔子研究家来到这深山老林,他带来一份资料。我记得是这样几句话:“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何。子曰,君子居,何陋之有。”孔子想到未开化民族夷居住的遥远的海岛上的生活。一个朋友告诉他,那个地方很肮脏,没法住。孔子说:自己亲自到那儿住一段时间,就不会觉得肮脏,一定感到很愉快、很舒畅。孔子那豁然爽朗的气质、博大开阔的胸襟,犹如从遥远的大海吹来的清风,沁入我的肺腑。

孔子的两则逸闻都与海洋有关,看来,乘筏子浮游大海,移居到异族海岛上,都是孔子的本意。不过,恐怕先前谁也不知道孔子这样喜爱大海,今后大家又有了一个新的研究课题——“孔子与大海”。

今天的聚会讨论了非常重要的问题。今天晚上,我的这间陋屋定然生色增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