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之出差后,连续三天三夜,大雪一直不停地下着三天来,有己子一直呆在家里,时不时地透过窗户,凝视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究竟,这雪是从哪里落下来的?不知道,只见大雪无穷无尽地下着,就像是从天上和地下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的一样。
整个北海道,除了太平洋沿岸的一部分地区外,好像都在下雪。在北部的上川一带,因为大雪,整个城市好像都被大雪所覆盖,只露出孤零零的街道。
有己子看着窗外那不停地从天而降的白花花的雪片,心里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久坂。
连札幌这样的地方都下起了这么大的雪,那个面临日本海的小镇,就更不用说了。那里的积雪现在有多高了呢?难以想象。附近的铁路都成了一截一截的,可以想象得出,更北边的天盐肯定已经不通火车了。
现在要出门是不可能的。当然,对力要过来电是不可能的。虽说现在雪这么大,下个两三天就会停的。而且春天即将来临,到时雪自然就融化了,这不言而喻的。可有己子总感到惶恐不安,好像自己从此就这样被困在雪里出不去了。想起来真好笑,自己竟然会产生这种想法,也许太孩子气大概是在雪里呆久了,郁闷得慌,以致产生了这种荒诞的想法吧。
第三天,从下午开始,雪渐渐小了,傍晚,雪停了。在札幌的周边地区,天空和陆地的交通工具,所有的时刻表都被打乱了。车站、机场挤满了因误点而滞留的客人。傍晚,有己子一边欣赏着大雪后的晚霞,一边在想,明天丈夫就要回来了。
敬之真是一个很走运的男人。出发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雪,雪停的第二天又回来。这样一来,敬之就可以不用烦心地去体味大雪带来的郁闷,而只管尽情享受寒气退后的美丽的银色世界。
不知为什么,有己子对如此走运的丈夫开始嫉恨起来。
其实这既不是丈夫的意志所决定的,也不是丈夫算计出来的,只不过是一种偶然的巧合罢了。何况丈夫的旅行虽说受到了老天的眷顾,但也不应该成为妻子嫉恨的理由。
但是,敬之身边好像总是伴随着好运。他的命怎么这么硬,对这种奈何不得的强硬运势,有己子反倒难以接受。
终于等到雪后放晴的这一刻了,每个人都跑到外面来除雪。有己子里面穿一件紧身保暖衣,外面套一件对襟毛线衣,也跑到外面来了。
“好大的雪呀!”
“下这么大的雪,真让人吃惊!”
每个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雪。夸张一点说,这是想证实一下自己是否还活着。被大雪封住了屋顶,一片白色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各种声音相互交织在一起,在晚霞的余晖中,街道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
从大门到屋外的大路,有十米左右。有己子用雪耙在中间耙出了一条一米来宽的小径。积雪有有己子的肩那么高,从门前大路上走过的人,只能看见他们脖子以上的部位。有己子先把积雪大致耙去,然后再慢慢把地面上已经结冰的雪渣铲除干净。真纪也拿着小铲子,跑来帮妈妈的忙。
有己子暂且把门前耙出了一条小路。回到家里,已经六点了。有己子开始准备晚餐。
数分钟后,已被遗忘了的疼痛再次出现。
突然,一阵令人窒息的疼痛闪电般地击中了有己子,有己子不由得双手抱住下腹部,当场蹲下去。
“怎么了妈妈……”
真纪从客厅里奔跑了过来。“妈妈,妈妈。”
真纪试图从后面扶起有己子。“等一等,没关系的。”
有己子嘴里说没关系,但仍蹲在地上,痛得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爸爸不在呀,爸爸不在呀……”
真纪叫喊着。听真纪这么一叫,有己子这才想起丈夫去东京出差了。
“妈妈,妈妈……”
真纪还在发疯似的呼喊着。有己子一边捂住痛得要命的肚子,一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电话面前。
“你要做什么?给爸爸打电话吗?”
“好啦,你就放心吧。”
“妈妈,脸色好苍白呀。”
有己子不予理会,开始拨医院的号码,不一会儿,接通了对方的总机。
“请接外科。”
“请稍等。”
等待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就像是过了好几分钟一样。终于,一位男士的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
“我是诸冈。请找横屈大夫。”
接下来,双方又说了些什么,有己子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打完电话,有己子便捂着下腹部回到客厅,蹲在那里的沙发上。真纪一直跟随在身旁,有己子所能记得的就只有这些。
横屈是在几分钟后赶来的呢?好像出乎意料地快,又好像相当缓慢,记不清楚了。当有己子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身旁站着白衣护士和横屈。
“舒服多了吗?”看到有己子苏醒过来了,护士关切地问道,“还痛吗?”
有己子沉默着,好像是在征询自己的身体的意见一样,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打了麻醉药,把痛止住了。因为麻醉药的缘故,您躺了大概三十分钟。”
的确,疼痛是在傍晚时分来临的,而现在已经是夜晚了。连护士也跑来了吗?自己的身上盖着毛巾被。从麻醉药起作用后的入睡到现在醒来,横屈和护士一直都守候在自己的身旁吧。
“给你们添麻烦了。”
有己子正准备抬起身来。
“请您还是躺着吧。”护士慌忙用手制止住。
“可是……”
“您还是再躺二三十分钟比较好。”横屈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
“百忙之中把您叫来,实在是对不起。”
“刚好做完手术。听大夫说起过这件事,所以马上就明白了。”横屈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
“真纪这孩子,可真了不起。在您躺下之后,她就帮我们拿出了毛巾被,还为我们沏好了茶。”
一听,有己子赶忙朝桌子上望去,果然,上面放着两只茶碗。
“真懂事。”
真纪羞涩地看着地下,横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那,我就告辞了。”护士站了起来。
“喝点咖啡,休息一下吧。”
“事实上,我正在值班,所以不能留下来慢慢地陪您了。而且这里有横屈大夫。”
“是吗?没能招待您,请原谅。”
“那么,请转告上田大夫,说我再观察二三十分钟,然后就回去。”
“明白了。夫人请多保重。”
“您在值班,还特意跑来一趟,真是非常感谢。”有己子在沙发上只抬起上半身,鞠了一躬。
“真纪,替我送送阿姨。”
“嗯。”
真纪噌噌地从后面追了上去。
“您还是躺着吧,起来会头晕的。”
“唉。”
的确,在抬起身子的那一瞬间,有己子感到上身晃荡了一下。以前疼痛发作的时候,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也许与打麻醉药有关吧。
“真是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呀。”
躺下来后,有己子再次想起了疼痛的事。每当疼痛袭来的时候,有己子就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信心。最近,自己时常被这种不安所困扰,连白天都无法安心做事了。
“可是,这次等大夫回来后,就要做手术了。”
“是吗?……”
“您没有听说吗?”
“我丈夫说过这样的话吗?”
敬之当时只是从体外肤浅地诊察了一下,推断可能是结石,并没有最后确诊。更谈不上是做手术,有己子不记得丈夫曾说过这样的话。
这是怎么一回事?做手术的事好像已经定下来了,这不,连横屈都这么说。有己子本人却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有己子觉得自己很难揣测丈夫的真实用意。
“大夫说必须在春天把这个手术做了。”
“春天……”
对有己子来说,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丈夫好像自作主张地就决定了一切,丈夫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有己子突然觉得丈夫很恐怖。
“你们难道不是这样打算的吗?”
看到有己子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横屈好像很抱歉地问道。
“可是,不是还没有确定就是结石……”
“这倒是,可大夫说的话,应该不会错的。”
“可是,要断定是不是结石,不是还要照片,做各种各样的检查吗?”
“但是,诸冈大夫既然这么说了,我想应该不会错的。因为大夫的诊断比教授的诊断更准确无误。”
难道趁丈夫不在,横屈伺机阿谀奉承。有己子认为横屈不是这么恶心的男人。从他说话时平静的语气来看,敬之也许已经相当肯定地告诉了他。
“即便是做手术,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吧。”
“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诸冈大夫亲自操刀的话,就不会有事的。”
“我,可不想做什么手术!”
让丈夫为自己做手术,有己子觉得很厌恶。
“如果可以不做手术的话,那最好了,可是……”
“不是可以保守疗法吗?”
“如果是初期的话,有时会这样……”
“我讨厌做手术!”
有己子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意见,跟着就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也许是被有己子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了一跳吧。只见横屈瞪大了眼睛,看着坐起来的有己子。“头晕不晕?”
“不。”
有已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下腹部的疼痛已经消失了,但是后脑勺周围仍然感觉很沉重。
“疼痛……”
“已经不要紧了。”
有己子一边回答着,一边整理好衣领。阳台外面一片漆黑,房间里明亮的灯光映照在阳台的玻璃上,有己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确认不再疼痛后,拉上了窗帘,然后朝洗涤槽走去。现在即便是站着也不觉得头晕了,有己子拿起装有开水的热水瓶,一回到房间,横屈好像在等有己子一样,马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么,我就告辞了。”
“再坐一会儿好吗?您好不容易来一趟,招待不周。”
“不,我只是来为您打针的。”
“疼痛真的一下子就消失了,真令人难以置信。”有己子把手轻轻地放在了腹部上面。
“注射的药剂效果相当强烈。它能很快止住疼痛,但即便是不痛了,身体倦怠的感觉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您为我注射的是麻醉药吗?”
“是的。因为是大夫要我注射的,不过,是麻醉药中效果比较弱的那种。”
“只有麻醉药才能对这种疼痛起作用吗?”
“在一定程度上,疼痛过一段时间后自然就消失了,可我想麻醉药是最立竿见影的。”
有己子偷偷地看了看自己那隐藏在和服下面的左肩头,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感觉到注射后,上臂在隐隐作痛。
“这是第一次注射麻醉药吗?”
“以前什么都没注射,它自然就好了。”
“痛起来的时候,感觉呼吸困难,而一旦疼痛消失,就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这就是因结石而引发的疼痛的显著特点。”
“果然如此……”
有己子从餐具橱里拿出咖啡杯和匙子。“喝咖啡,还是红茶……”
“您不要为我张罗啦。”
“今天还有工作吗?”
“没有,今天到此结束了。”
“那就再坐一会儿吧。喝什么?”
“那,就红茶吧。”
平时敬之在的时候,横屈是一个很爽朗、快活的青年,可今天却显得有些紧张,拘谨。可能是因为与有己子单独相对的缘故吧。“请,请趁热喝。”
“对不起。”
看着横屈笨手笨脚地搅拌着红茶的样子,有己子不由地想,如果是久坂该有多好。
丈夫不在家,只有自己与久坂两个人在家里喝茶,这真是一个大胆的想象。这些画面是不应该在自己的脑海里出现的。可正因为如此,有已子反倒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不禁浮想联翩,横屈接连不断地喝了三口茶,然后仰起了脸。与有己子单独在一起,横屈也不说话,说什么才好呢?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毕竟是与副教授夫人单独在一起,横屈显得很紧张。
“你在外科诊疗室工作几年了?”
为了缓解僵硬的空气,消除横屈的紧张感,有己子打开了话题。
“嗯,今年是第四年。”
“时间不长啊。”
有已子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横屈时,大约是在两年前的时候。当时诊疗室开了个什么会,会后横屈把喝得醉醺醺的敬之送回家休息,那是第一次。从那以后,横屈又来过家里两三次。每次都是在诊疗室的会议结束后,随敬之到家里来坐坐,闲聊二三十分钟后再回去。
“那么说,你是与宫岸他们一起的?”
有己子提到了另外一个偶尔到家里来拜访的、诊疗室的同事的名字。
“不是,他比我早一届。”
“是吗?”
“奇怪吗?”
“不,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还以为横屈比他早得多呢。”
“我是个没有多大出息的人。”
“可是,我丈夫好像很器重你哟。”
“哪里,没有那回事的。”
横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己子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何不向这位年轻人打听打听久坂的消息?其实二者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只不过是有己子突然异想天开的恶作剧罢了。
“你认识久坂大夫吗?”
有己子想,横屈肯定会不屑一顾地说,久坂是很久以前的老学长了,而且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不在诊疗室了,自己不可能认识他的。但眼前的横屈却抬起头,一脸疑惑的样子问有己子:
“您说的久坂大夫,是我们的学长久坂大夫吗?”
“他现在好像是在天盐吧。”
“那,就是久坂利辅大夫呀。如果是那位大夫的话,我知道得很清楚。”
横屈顿时两眼闪烁着光芒。
“可是当你进入诊疗室的时候,久坂大夫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吧。”
“我不是在诊疗室里认识久坂大夫的。我是在大学四年级的暑假期问去天盐的时候,见到了久坂大夫。”
“为什么去天盐……”
“整个暑假,如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度过了,我觉得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就拜托了学长,请他介绍我到某个地方医院去实习。因为当时是夏天,我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到海边城镇去。学长听了之后就说,那就到天盐医院吧。于是,就请系里给久坂大夫写了封介绍信。”久坂七年前就去了天盐,当然可以决定接受谁去实习。
“我很喜欢久坂大夫。当初我之所以下定决心去外科工作,就因为那位大夫也是出自外科。”
“那,你对那位大夫的情况应该非常熟悉?”
“对,知道一些。我不但喜欢久坂大夫,还认识他夫人。”
“夫人?”有己子把刚拿起来的咖啡杯又放回到桌子上,“那位大夫有夫人吗?”
“嗯,怎么啦?”
“没……”
有己子慌忙摇了摇头。
仔细一想,久坂当然是有妻室的人了。三十岁都过了一半的人还孑然一身的话,岂不怪哉。但不知为什么,有己子深信久坂是一个人。虽然自己从来没有问过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久坂是单身,但有己子总觉得事实就是如此。事实上,当上次问起结婚一事时,久坂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还以为他是独身呢。”
有己子一边嘟哝着一边想,久坂过于像一个没有家庭的人了,有妻有家反倒让人觉得不真实。
“我最初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到他家里一看,里面有一位女性。”
“可是,那位的确是他的夫人吗?”
“我想是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知为什么,我也没有什么自信。”
“怎么回事?”
“没错,护士和医院的职员们都称呼她‘夫人’。可是,从我在家里见到她时的感觉来看,总觉得她与普通含义上的夫人好像不太一样。”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有己子不由得好奇地探出身来。
“现在要我一本正经地说出个一二三来,我说不好,反正我总觉得……”
横屈注视着对面的墙壁,陷入了沉思。真纪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读着书。
“我说不清楚,感觉她是一个比较谨慎,话不多的女人。”
“她大约有多少岁?”
“那个时候,有二十七八岁吧,现在应该有三十几岁了?”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吗?”
“唉,在那种偏僻的乡村小镇,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可是,她好像很少抛头露面……”
“她什么地方有缺陷吗?”
“我想没有这种事。她平时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房间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有己子对那位自己未曾蒙面的女人产生了一丝嫉妒。
“可能还没有小孩吧。”
“那个时候,还没有。”
横屈遇见那位夫人,从现在算起,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你在那里呆了多久?”
“我去过两次,一次是大学四年级的暑假,一次是当实习医生时的那年夏天,加起来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吧。”
“两次去,那位夫人都在吧?”
“是的。”
横屈点点头,说了一声“对不起”,便从西服的衣袋里拿出香烟。有己子一边把烟灰缸推到他面前,一边想起了敬之说过的话:以前,久坂在地方上闹出事端来,成了一个有问题的人。
“夫人,您怎么会知道久坂大夫的?”吸了一口烟之后,横屈问道。
“因为他是我丈夫的同学。”
“这么说来,我听说过这件事。”
“听那位大夫说的?”
“不是,是听其他学长说的。说他和您先生虽然是同学,但命运却截然不同。当时真是大吃了一惊。”
“截然不同?”
“对呀,一个是大学的副教授,而另一个却在那种乡间的医院。”
“虽说是乡间医院,但不是也生活得很好嘛。”
“这是当然的啦。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确实也是那么想的,不过现在我并不那么认为了。”
有己子经不起诱惑,忍不住想向这位聪明伶俐的青年打破沙锅问到底:
“据说,那位大夫以前在地方上,经历过什么失败的教训。”
“您听准说的?”突然,横屈压低了声音。“就是听那位大夫说的。”
“那位大夫说自己很失败了吗?”
“唉,说有一名患者,如果他不去多管闲事的话,本来是可以得救的。结果自己在没把握的情况下硬给患者做手术,最终致使患者死在手术台上。”
“不,不是这样的。”横屈语气坚决地辩解着,“不是那位大夫的失误造成的。”
“可是,难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情,那位大夫才去了乡下吗?”
“表面上看好像是如此。可实际情况却不完全是这样,事情是有出入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不是失误。第一,那位大夫,不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人。”
横屈坚决地摇了摇头。看到横屈倔强的表情,有己子内心激发了一股强烈的冲动,越发想向这位年轻人刨根问底。
“我听说,当时死去的是一个小孩。”
“那是一个高度先天性畸形的一岁的男孩。”
“听说那位大夫与那孩子的母亲关系很亲密,不是吗?”
“谁说的?”
“没有,只是听说而已。”
“久坂大夫不是那种人。而且,即便是与那位母亲关系很亲密,与做手术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久坂大夫只是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那,让那小孩死掉,他认为这也是正确的吗?”
“根本就不是想要杀死他。只是结果碰巧如此而已。”一种愤怒的表情浮现在横屈苍白的脸上。有己子在这张愤怒的表情中,不禁回忆起自己对青年时代的久坂的那份爱情。
“关于那件事,倒不如说那位大夫是一位受害者。”
“久坂大夫说了些什么吗?”
“那位大夫对那件事,一句话都没有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或声明。我只是听其他学长这么说的。”
有己子又回想起与久坂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唉,我读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久坂大夫就已经在天盐了,也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当敬之说起这件事时,话语中更多的是充满了恶意、至少,在对事件的描述上,敬之说的与横屈现在所说的大相径庭。难道那个时候,丈夫已经在有意识地撒谎了吗?突然,有已子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久坂是因为在出差地的医院里犯了错误,才返回诊疗室的。敬之的确是这样对有己子说的。敬之还说过,那个人竟栽倒在女人手里,真是一个愚蠢的家伙之类的话。在敬之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谴责和嘲笑。而现在横屈所说的情况,却与敬之的描述有不少的出入。好像对知情的人们来说,这句话“真是一个愚蠢的家伙”里,反倒更多的是包含着对久坂的同情。而当时,作为久坂的同学的敬之,在诊疗室已经是位居要职了,他不可能不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的。
可敬之为什么要那样恶意中伤久坂呢?
七年前,当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正是有己子一边同意与敬之结婚,一边在内心深处却被久坂深深吸引的时候。但是,有己子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父母自不必说,就连亲密无问的朋友都没有告诉。
敬之不可能知道这一切。此外,即使敬之对久坂的事情一清二楚,他又有什么必要对有己子陈述呢?敬之肯定在想,没有必要对未婚妻这样的局外人士详细说明这起复杂事件的内幕,只要简明扼要地回答了她的疑问就可以了。有己子越想越觉得敬之当时说话的语气与平时不一样。
难道丈夫已经知道我爱那个人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恐怖了。在结婚之前,自己的心思就被敬之看透了。不要看丈夫平时一副佯装不知的样子,也许所有的事情,他都心知肚明。
有己子一边看着冷却下来的咖啡,一边慢慢地摇着头,想甩掉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念头。
“如果换了我的话,处在那样的境地,是否还能像久坂大夫那样坚持自己的信念呢,我没有信心。”横屈老实地说。
“那次事件,可以说断送了久坂大夫的一生。”
“是吗?”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现在久坂大夫应该是大学的副教授了,要不然的话,就是大医院的主任医师之类的了。”说到这里,横屈慌忙又补充了一句,“不,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因为都说久坂大夫和诸冈大夫是第二十三届的一对秀才……”
的确,敬之和久坂好像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竞争对手。这个可以从敬之有时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带有点赞许、又有点儿嫉妒的话语中想象得到。说句老实话,久坂的实力或许在敬之之上。如果没有发生那次意外的话,或许现在坐在副教授位置上的,就不是丈夫而是久坂了。但现实生活却是,一个是副教授,而另一个是乡间医院的平凡的医生,从旁人看来,两人的差距是如此之大。横屈接着又慌忙补充了一句,估计是担心身为副教授夫人的有己子会产生误会。
“那位大夫真有那么优秀吗?”
从横屈的言谈中,有己子不由得对受到年轻医生如此崇拜的久坂嫉妒不已。
“因为那位大夫…直呆在乡问的医院,所以不可能像大学的医生那样,能有很多机会从事各种新课题的研究,发表论文等。可是对一个人的评价,不能只看他的学问吧。”
“这么说来,那位大夫除了学问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了?”有己子又故意用刁难的口吻问道。
“如果要我正儿八经的说个什么,一时还很难说清楚。总觉得那位大夫,一直在背后默默地关照着我……”
“关照你?”
“怎么说才好呢?他好像已看穿了一切,在那双清醒的眼睛里,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
“温柔……”
“我想是的。”
也许是因为没能很好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感受吧,横屈显得非常着急。一脸急切窘迫的样子。
但是,横屈想要表达的意思,有己子已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久坂是这样一个人,当你与他面对面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很简慢,冷静。他从来不会当着女性的面,亲切地伸出手来,对你温柔体贴一番。但是,与他分手之后,却总觉得有一种温柔围绕在身边。具体在哪里,是什么已不能清楚地回想起了。只觉得自己的心情是那么的安详而快乐,就像被一双大手温存地拥抱着一样。
自己对久坂曾有过两次以身相许的经历。第一次还是处女,第二次已身为人妻。无论哪次,在整个过程中久坂都表现得那么冷静,连一句温柔的情话都没有。我只是要了我能要的,就是这种冷冰冰的态度。
但是,对这两次的付出,有己子都不后悔。与其说是后悔,倒不如说是太好了,心里反倒有一种满足感。
这究竟是为什么?
当然,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爱着久坂,这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又不仅仅如此。
在整个过程中,久坂总表现出一种虚无感。爱就在手里,但久坂好像并不相信这份爱。在看似冷漠的动作中,最受伤的却是久坂本人。
“那位大夫很受女性的欢迎吧。”
久坂会不会把给自己的温柔又给了其他的女人呢?有己子不禁醋意大发。
“非常受欢迎。”
横屈的问答真的很残忍。
“他不是有一个美丽的夫人……”
“可是,久坂大夫好像对女人没有什么兴趣。”
“是吗?”
“有一次,我与他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听他说过,女人不可信。”
“嘿,为什么呢?”
“他说,女人是一种不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生存下去的、不可思议的动物。”
“动物……”
“对不起,他确实是这样说的。”
“真是太过分了。”
“我总觉得,那位大夫,可能在年轻的时候,对女人失望过吧!”
“他这么说过?”
“他说,女人即便突然把身体给了你,你也不要相信她。”
“把身体给了……”
“我想那肯定是大夫的经验之谈了,被关系亲密得有过肉体关系的女人抛弃了,大夫以前肯定有过这样的经历。”
“怎么会……”
“可是,他说那话的时候,是非常严肃认真的。”
年轻的时候,有过肉体关系,莫不是在说自己?这决不可能。可只要稍稍触及这个话题,有己子就感觉浑身发热。
“他喝了酒之后就爱说这种话吗?”
“不,很少。正因为很少听他说起这种事,所以印象特别深。”
“让那位大夫如此刻骨铭心的女人是谁呢?”
“哎呀,这我就不知道了。”
虽然很担心自己的名字被说出来,但在有己子的心里,其实是很期盼说出来的是自己的名字。
“下次,他来了之后,我问问他。”
“下次……”
“三月份,久坂大夫好像要回诊疗室了。”
“真的吗?”有己子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可即便是回来,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他是来参加大学的培训班的。”
真是前所未闻。关于这件事,敬之和久坂两人都只字未提过。
“考虑到地方上的医生在乡下呆久了,因接触不到医学发展的最新动态,技术水准自然会远远落后于现代医学,于是诊疗室决定,以地方医生为授课对象,每三年举办一次培训班。”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我也是最近几天才听诊疗室室长说的。”
连横屈都知道了的话,毫无疑问敬之肯定知道。
“对老一辈的大夫们来说,在大学里向自己的晚辈学习,心情肯定不好受。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医学是在进步的。”
如果要参加研修班的话,久坂不是就要向自己的同学敬之学习了吗?可以说,这就是留校和没留校的差别。真可怜!有己子不禁对沦落到这步境地的久坂同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