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敬之如往常一样,八点半准时离开家。数年来,敬之的上班时间从来没有改变过,风雨无阻。早上出门的时间一次也没有被打乱过。

在丈夫出门之前,有已子一直在想,丈夫还会再次提起有关久坂家今天的葬礼的事情吗?结果敬之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对此只字未提。

太好了,没有提起久坂的事,有已子顿时放心了。如果提起那件事,自己不得不再一次面对丈夫的目光,那真是件痛苦的事情。但是,丈夫现在没提那件事就要出门了,有己子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却又感到有一丝莫名其妙的遗憾。

有己子感到一阵心灵的空虚,整个人好像游荡在一种失落感里。但很快有己子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开始收拾餐桌、洗碗,做完清洁时,时针已指向十点了。清晨,晴朗的天空渐渐阴了下来,阳光尚未被云层隐去,雪花已经开始漫天纷飞。

奇怪,在晴天里竟能看到下雪。铅色的雪云,好像只是低沉沉地压在靠山的那一片地区。

有己子一边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一边又想起有关葬礼的事情。

听说久坂的妹妹住在手稻。有己子虽然没有去过那一带的地方,但以前驾车去小樽的海边时,曾沿着国道经过那里。那是一个紧靠海边的新开发区,各式各样的新住宅随处可见。

因为是在郊外,所以那一带的积雪肯定比街道上的积雪深厚。其中的一问屋子里,和尚们正在为死者诵经。听说出殡从十一点开始。很快就有一列送葬的队伍从屋子里出来。在细雪中,久坂将在最前面,怀抱着母亲的牌位朝灵柩车走去。也许他的妹妹将紧随其后,再后面便是亲戚、熟识的朋友和同事们。

有己子回过头,看了看壁炉台上的时钟。现在是十点十分。

现在开始稍微准备一下,然后驱车前去的话,可能还赶得上。

有己子又看了一下窗外。这才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何等的唐突。

虽说丈夫与久坂曾为朋友,可他的妻子有必要连他朋友的母亲的葬礼都去参加吗?如果他们的关系的确很亲密倒还好说。事实上,在敬之的言谈举止中,对久坂的态度显得有些微妙,他甚至尽可能地避免提到久坂。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有己子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丈夫好像一提起久坂,心中总是难掩不快似的。

昨天晚上,丈夫确实说过“你替我去吧”。当时,有己子说这样做会很失礼。可现在自己又要去了,岂不是让人觉得很奇怪?

自己现在这个时候去参加葬礼,丈夫知道了会怎么说呢?不,关键是久坂会怎么想呢?他会认为自己是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吗?或者根本就对自己视而不见,不理不睬?天空中阳光能穿透进来的地方,渐渐地越变越窄,雪云逐渐吞噬了整个天空。看样子,出殡仪式将在这昏暗而灰色的天空下举行了。

有己子又转过头,看了看身后的时钟。现在是十点十五分。才过五分钟,自己都想了那么多的问题了。她觉得时间似漫长却又短暂。

从家里到手稻,出租车三十分钟就到了。那样的话还有十五分钟的剩余时间。在这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一切都能准备妥当吗?

拿出参加葬礼穿的礼服,穿好,把头发梳理整齐,仅这些准备工作就要花上整整一个小时。完了之后再出门的话,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出殡仪式了。

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要去的话,应该更早一点开始做准备,至少在敬之出门之后马上就该行动。那样的话,这时已经可以出发了。现在才开始准备,已经太迟了。为什么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都忘了呢?有己子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窝火。仔细一想,忘记了的事情还不止这些。自己只知道久坂的妹妹住在手稻,却没有打听一下具体的地址。连他妹妹的住所都不知道,怎么去呀。虽说手稻是个小地方,其实并不小,从手稻山的山麓到海岸附近一带,既有沿国道就能看到的新开发出来的新城区,也有以前的老城区。到底是去新城区找呢,还是去老城区找?如果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坐上出租车去的话,不被司机骂才怪呢!看来,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去不了的。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有己子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在胡思乱想罢了。有己子转身离开了窗前,沏了杯红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了起来。

整个上午,雪都在无声无息地下着。屋外偶尔会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但很快屋里又恢复了原先的寂静。

有己子的家位于幽静的住宅区,距离大街约有一百来米。

已是正午时分了,有己子从餐厅里的报时挂钟上知道了现在的时间。可是有己子没有食欲,只是坐在餐桌旁喝着红茶。

有己子一米五四的个子,近来体重也从未超过四十五公斤。有己子现在的体型与学生时代差不多,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学生时代的体重要比现在重得多,最重的时候差不多有五十公斤。

当时自己很想瘦下来,但在旁人的眼里,当时的样子并不难看。年轻时肌肉绷得紧紧的,微胖的身体反倒显得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婚后有一段时间,有己子瘦了,但一两年后又稍稍胖了点。二十四五岁之后,有己子的体重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变化了。

敬之比较喜欢那种身材娇小、清瘦的女子。他曾直截了当地说,他不喜欢那种体态优美、个子太大的女人,讨厌那种很丰腴的女人。从这点来看,有己子属于敬之喜欢的那种类型。

但最近有己子却希望自己能胖一点。清瘦的身材自然显得体态优美动人,可那已是年轻时候的事了。现在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那么瘦削,那成什么样子?自己的肌肤在一点一点地衰老下去,旁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当自己一个人浸泡在浴缸里的时候,才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以前自己的皮肤很有光泽,而且还很有弹性。可现在腹部也开始微微有点松弛了,只是因为身材瘦削,所以还不是很明显。近三十岁的人了还那么干瘦,看起来总显得有点寒酸。

有己子想要胖一点,自然也是有个限度的。她觉得只要再胖个一二公斤,肌肤就会恢复一些生机与活力。不要太胖,恰到好处,只要能恢复青春就够了。不过,这个要求也真是太任性了,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有己子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从正午到下午,有己子一直在织毛线活儿。真纪的帽子是白底配上红色的横条,现在已完成了一半。

明天,如果去吊唁的话……

在织完帽子的第三条红色条纹的时候,有己子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一个新的主意。

这纯粹是无意识中闪现出来的念头,就像是突然从正在舞动着的毛线针的针尖上冒出来的。在这之前和之后,有己子根本就没有想过久坂的事。可越是无意识的念头,反倒越有可能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思想意识的反映。

有己子放下编织物,反复回味着刚才的想法。虽说是突如其来的想法,但有己子已全身心地投入到里面去了。从上午到下午的这段时间里,虽然中途被某些事情打断过,但这个想法可能从来就没离开过有己子的大脑,只是有己子自己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罢了。否则的话,自己现在怎么可能这么自然地就融入到这个想法里去了呢?有己子认为,葬礼即使是在今天就结束了,久坂也不会马上就回去的。既然身为长子,他肯定会留下来多呆几天,处理各种杂事吧。

久坂会在札幌呆四天?五天?或一个星期?在这段时间里,即使是去吊唁,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的。向死者家属表示哀悼,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情,不必有太多的考虑。

安慰处于悲伤之中的熟人、朋友,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有己子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考虑这件事了。

有己子坐在沙发上,两眼凝视着窗外。刚才还在下雪,现在突然停了。阴沉沉的天空中,仿佛开始露出了惨淡的阳光。

只要知道那个人在札幌的住处,就能见到他了。有己子一边看着青灰色的天空一边在想。

听说久坂在天盐的镇立医院。这是数年前,自己曾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敬之那里打听出来的,有己子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在心里。有己子想打个长途电话到天盐的镇立医院,探听一下久坂在札幌的住处。

真是够大胆了,有己子为自己这种疯狂的想法而感到震惊。自己这是怎么啦?竟想出这种事来。有己子觉得自己身体里潜伏着一个不明真相的妖魔。

现在是下午一点,真纪不久就要回来了。虽说真纪回来后,不会影响自己打电话,但心里还是有一种紧迫感,必须马上打电话才行。

雪停了,惨淡的阳光透过云缝儿照了出来。沐浴着阳光,上午就被冻住了的窗户上的冰凌花开始融化,水滴沿着窗户的玻璃一点一点地慢慢往下滑淌。

只是问问地址而已,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一边看着水滴,有己子一边在想。询问地址,去与久坂会面,这本是一连串的动作。但在有己子的心里,却把它们看成了各不相干的两件事。

把它们分开来考虑,实际上是在自欺欺人,有己子无非是在为自己达到目的之前,找一个暂时逃避的借口,现在的有己子太需要为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了。

只是问问而已……

有己子再次对自己这样说道。好了,打个电话,不会有事的。再次确认之后,有己子走到了电话机旁。

拨105查询市外电话。接线员马上接通了天盐的查询电话,很快就告知了天盐镇立医院的号码。听到号码之后,有己子就像要抽身逃走一样,立即放下了电话。她久久地凝视着写在备忘录上的那几个数字,仿佛在欣赏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在付诸行动之后,这才发现原来一切竟如此简单。如果久坂就在天盐镇立医院的话,自己甚至马上就可以与他通话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过呢?真是不可思议。

自从打过一次电话之后,有己子现在可以非常大胆地拿起电话了。

有己子按照写在备忘录上的号码拨号。过了一小会儿,对方拿起了电话:

“这里是医院。”

里面传来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刹那间,有己子有点畏缩了,然而她又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问道:“对不起,请找一下久坂大夫。”

“请稍等。”

有己子总觉得接电话的这位中年妇女的声音,说不出什么地方显得有点冷淡。医院里的接线员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呢?在电话被暂时中断的时候,有己子脑子里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她对自己的行为已感到了几分愧疚,心虚了吧。

“久坂大夫,现在在札幌,在休假。”

声音听上去非常清晰,就像是在打市内电话一样。“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哎呀,请稍等。”

因为是直通电话,所以声音很清晰,电话里还断断续续地传来医院特有的嘈杂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有己子听到了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对方好像已把电话转接到其他地方去了。这次,有己子感到心跳加速,全身缩成了一团。

“喂喂,这里是外科。”

突然,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闯了进来。这个声音比刚才那个年轻,爽朗。难道是最初的那位女性因为她自己不知道,干脆就把电话转到了外科?“有什么事吗?”

“久坂大夫,休假休到什么时候?”

“到十二号。”

现在是一月九号。这么说来还要休息三天。

“嗯……”

“什么?”

对方可能是个年轻的护士吧,声音里好像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情绪。

“你知道久坂大夫在札幌的住处吗?”

“在札幌的住处……”

对方好像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有急事要找久坂大夫。”

“您是哪位?”

“我是诸冈。”

有己子脱口而出。随机应变地撒了个谎,这对自己来说,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请稍等。”

电话再次中断了。对面传来低声说话的声音,也许那位女子正在与其他的护士商量着什么吧。有己子双手捧着听筒,心里在默默地祈祷着、焦急地等待着。

“札幌的电话号码是463……”

“等一下。”

有己子慌忙拿起听筒旁边的备忘录。

“……6074。”

“住处是……”

“住处不知道。久坂大夫只留下了电话号码。”

也许因为对方是个乡下女孩的原因吧,说话方式虽略显粗鲁,却一点都不认生。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你。”

有己子习惯性地鞠了一躬,放下听筒。短短的不到一分钟的电话,却让有己子在打完之后,全身已开始微微出汗了。

手里拿着写着电话号码的便条,有己子又回到了餐厅。她感觉全身疲惫不堪,好像刚完成了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一样。

讨厌,自己竞遇上这种倒霉的事情,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呀!但让自己倒霉的不是别人,而是有己子本人。

现在:是一点十分。在有己子打电话的时候,天空中的乌云散尽了,整个房间充满了从阳台上照射进来的冬日的暖阳。上有己子的心情曾很郁闷,可现在明晃晃的阳光也让自己心烦意乱。

有己子拉上了阳台窗户上的花边窗帘,回到了沙发上。空无一人的房间又变得很寂静了。

环顾四周,确认了家里还是原先的那样寂静之后,有己子从和服的腰带里取出那张刚刚才记下电话号码的便条。

“463—6074”有己子在嘴里小声地嘟哝着,然后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有己子又念了一遍。她想尽可能快地背住号码,以便把纸条扔掉。如果被敬之发现自己有这样的东西的话,那可就麻烦了。身为一个男人,敬之却异常敏感。这种敏感还不仅仅是像女人那样只是单纯地凭直觉,他是有道理的。在一套套理论的攻击下,有己子很快就会被驳得哑口无言。敬之在这些地方有一种令人厌恶的清醒。在口中吟诵了几遍之后,可以说有己子现在已经能够很流畅地背出号码了。为了慎重起见,她还是把号码写在了衣柜里的一个小盒子的里面,然后把纸片扔进了暖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边看着燃烧起来的纸片,有己子自己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可思议。

有己子与久坂只有过一次亲密接触。虽说自己当时对他多少抱有些好感,但也不是说就非要跟他在一起不可。虽然自己当时是个处女,但在肉体上并没有留下多么鲜明的记忆。当时自己一心只想给予、被占有,就觉得心满意足,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和敬之结婚之后,久坂也去了偏远的小镇。虽说偶尔也会想起久坂,但只是一般的想想而已,自己的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

久坂已经是一个遥远的、与自己无缘的人了。有己子常这样想,心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快。

然而,这一切的平静将被打乱。

仅仅听到一句“久坂在札幌”,有己子的体内便掀起了阵阵波澜。刚开始的时候,心想这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波浪而已,可小小的波浪在不知不觉之间却变得汹涌澎湃起来。这样下去的话,势必还会变成一股狂风巨浪。事态最终会发展成一个什么样子呢?不知道,一切都是那么难以预料。

好可怕!有已子想。

自己虽是自己,但在自己的身体里却潜藏着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七年前把自己献给了久坂的那个难以驾驭的自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是因为与丈夫在一起的七年时光,没有给有已子带来任何心灵上的平静呢?还是有己子有着与独身时代同样的内心的摇曳呢?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那自己将是个多么罪孽深重、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啊!

就像要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中逃走似的,有已子离开了暖炉。

大门被打开的门铃声响起,有己子听到一声“我回来了”。

是真纪回来了。

女儿真纪一回来,家里的气氛便发生了变化。有已子从刚才只有自己独自一人沉浸在其中、无比放纵的幻想世界里,被拉回到了热闹的语言世界里。

丈夫敬之回来后,有己子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确回到了现实世界里。一家三口都回到了这个暖融融的家,但有己子却有点紧张。这种紧张的状态随着女儿的回家、丈夫的回家一点点加深。

有己子每天都要度过三种不同的时光:自己一人独处;与女儿两个人在一起;丈夫回来后一家三口在一起。其中自己一人独处的那段时间里,自己的内心世界是最坦率的。

上小学一年级的真纪,最近突然长成一副大人模样了。她的身材像有己子,娇小而苗条。就像所有的女孩子那样,整天喋喋不休个没完。

昨天她还在问:“妈妈和爸爸是相亲结婚呢?还是恋爱结婚?”

有己子略显窘迫地回答:“一半一半吧。”

“恋爱结婚比相亲结婚好。”真纪带着一副很认真的表情说。这些语言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连小学的孩子们在学校里也会讨论这些从电视里学来的事情吗?不管怎样,父母之间的一举一动,好像已在女儿的注视之下了,有己子心里觉得很不踏实。

对女儿的举止言行,有己子感到既可笑又吃惊。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有已子与女儿度过了整个下午。到了晚上,丈夫很快就要回来了,自己将要面对自己的丈夫了。在三个不同的时间段里,有己子分别在做不同的自己,以不同的面孔和心情应对不同的对象。这种变化不是有已子特别有意识地进行切换的,而是在无意识中,有己子的心灵与肉体自然而然地为适应不同的环境,做出了相应的调整。

晚上,敬之回家之后,有己子稍稍显得有点心神不定。

因为一看到敬之,有己子就想起自己在白天,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打电话这件事,心里顿时感到很内疚。但又不能立刻用行动来弥补,于是,有己子用女性与生俱来的本能性的调节机能,巧妙地把自己内心的不安掩饰了起来,使它深藏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不让它流露出来。当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便想着久坂,如梦如幻;与真纪在一起的时候,就忘掉了这一切;与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内心稍稍感到了不安。有己子穿梭在三个不同的世界里,度过了不同寻常的这一天。

那么重要的葬礼都没有参加,以后早一天去和晚一天去又有什么差别呢?

有己子对自己这样说道。第二天,有己子又想,再晚一天去吧,反正都一样,于是这一天又被放过去了。有己子就这样在犹豫不决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今天是第四天,星期六。

如果今天再不去的话,那个人可能就要回天盐去了。听说他从星期一开始到天盐的医院上班。这样的话,明天他就要离开札幌了。一大早起来,这件事就一直萦绕在有己子的脑海里。

敬之出门了,一个人的时间又来临了。

去?还是不去?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有己子几乎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结果还是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与内心剧烈的挣扎相比,有已子的外表算是表现得相当平静,以至于敏锐的敬之好像还没有觉察到任何蛛丝马迹。

第四天的中午快要临近了,天空再次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在凛冽寒风的吹动下,漫天纷飞的雪花,就像是有己子迷惘的内心世界的写照,飘忽不定,无依无靠。一边看着窗外的雪花,有己子一边感到肚子在隐隐作痛。突然,一阵绞痛从肚子右边袭过,直到背部。

有己子坐在沙发上,用手使劲摁住右边的肚子,全身弯折成了两截。疼痛牵动着全身,但还不至于令人无法忍受。疼痛突然袭来,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过一会儿就消失了,整个过程在你刚体会到的时候就结束了。

大概就是十分钟左右吧,就像哭泣的孩子停止了哭泣一样,有己子把手从肚子上拿开,仰起了脸。疼痛消失了,只留下了疼痛过的记忆。

自己这是怎么啦?

是胃痉挛吗?还是自己用脑过度,致使神经过于紧张?正因为刚才的疼痛是那么的真切,虽然它现在消失了,但在有己子的脑海里反倒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时钟的指针正指向十二点。

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所以真纪马上就要回来了。等真纪回来后再出去的话,就困难了。明天星期天,敬之会在家里。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听说丈夫明天打算外出。错过了今天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了。看了看钟,有己子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与久坂见面的机会。于是,不知为什么,有己子突然提起了勇气。自己再也见不到久坂的失望心情,反倒让有己子抛开了所有顾虑,大胆了起来。那就只打个电话吧……

既然已经不能相见,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从丈夫那里听说了久坂家里的不幸,所以打了个电话问候问候,也显得合情合理。与登门拜访相比,这样做也许会令丈夫更满意。

有己子现在的心情十分坦然。为什么在此之前,自己就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

463~6074,有已子已背得滚瓜烂熟,无需再看什么备忘录。眼前黑色的听筒在闪闪发光,看上去和平时很不一样。

有己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了听筒。“463……”

有己子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拨号码。滴……滴……,拨号盘来回转动的声音让有己子感到不安起来。隔了一会儿,铃声响了,电话接通了。

刹那间,有己子想放下听筒。算了吧……

有己子正这样想的时候,对方有人接听了:“喂喂。”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没有抑扬顿挫。这是谁呀?有己子纳闷着了。

“嗯,请问久坂大夫在吗?”

“我就是。”

“哦……”

有己子疑惑地盯了盯听筒。

“我就是,有什么事……”

“嗯,我是……”

对方肯定在侧耳倾听。有己子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是诸冈的妻子。”

“诸冈副教授的?”

“是的。”

这次好像轮到对方吃了一惊。一阵沉默。

“听我丈夫说,您的母亲去世了……”

“唉。”

“我想趁您还没有离开这里的时候,对您表示一下我的哀悼之情。”

一到紧要关头,有己子的谈吐却意外地流畅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有己子的心情已经变得坦然了起来。

“谢谢。”

“想必您一定很沮丧吧。本来我丈夫要我在举行葬礼的时候去吊唁的,但突然有急事,实在是对不起。”

“不……”

莫非是电话来得太突然,以致让久坂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他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寡言少语。没错,这确实是久坂的声音。有己子从对方压得很低的嗓音里得到了确认。

“听到您母亲去世的消息时,真的吃了一惊。”

“的确是事出突然。”

“料理后事很辛苦吧。”

“全都交给妹妹去打理了。”

“您母亲多大年纪了。”

“六十六岁。”

“这么年轻就……”

“是吗?”

“不是吗?”

又是一阵沉默。

有己子有意要打破沉默似的,问久坂道:“您还好吗?”

“……”

“您什么时候回天盐。”

“今天。”

“今天?”

有己子差一点惊叫了起来。“那,几点?”

“三点的快车。”

有己子把握住听筒的那只手翻转来,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表。现在是十二点半。

“那不是马上就要出发了吗?”

“嗯。”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与他联系呢?

后悔的涟漪在有己子的心里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

只要葬礼和大致的善后工作一结束,久坂马上就会回去的,有己子曾有这样的预感。他不是那种老是为琐事纠缠不完的人。当那一次有己子在久坂的怀抱里的时候,有己子凭自己的直觉,就感受到了这一点。不幸的是,当时的这种直觉现在得到了应验。

“那边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办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

“明天星期天医院不是休息吗?”

“是的,休息。”

“为什么……”话刚一开口,有己子忽然又不说了。再问下去,听起来就像是自己在追求久坂一样。已身为人妻的有己子用顽强的自制力,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把话茬儿吞了下去。

“那,您很快就要出发了吧!”

“是的,从这里至扎幌车站要一个小时。”

久坂打算两点左右从手稻的家里出发吧。看样子,即便现在赶紧准备一下就出发的话,到达手稻时,已见不到久坂了。

“我应该早一点去吊唁的。”

久坂什么都没说。在这段空白时间里,有己子思忖着,自己刚才的说法是不是有点奇怪?

自己去吊唁,与久坂的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去世的是久坂的母亲。可是当有己子听说久坂今天就要走,吊唁的心情一下子就像潮水退潮一样,顿时偃旗息鼓了。有己子对自己这种心情的变换感到很吃惊。自己的心,竞能如此轻易地就发生了变化,真是不可思议。

“都怪我心神不定……”

有己子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地嘟哝着。

“母亲都已经去世了。”

“是的。”

难道他的意思是说母亲都已经死了,你可以不用来了?如果真是这个意思的话,那自己回答说“是的”,就有点奇怪了。有己子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

“那,您马上就要回去了吗?”

“嗯。”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回答。可有己子却像是才知道的一样,点了点头。

“下次……您什么时候再来这里?”

“还不是很清楚。”

“您将一直留在天盐吗?”

“是的。”

在漫无边际的交谈中,有己子在渴望着什么。交谈只是为了避免冷场,有己子渴望的东西,好像与交谈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关系。

“您母亲不在了,以后会寂寞吧。”

“这个……”

“您母亲患的是什么病。”

“以前心脏就不太好。”

“您给您母亲诊治过吧。”

“不,我没有看过。”

如果是直接切入主题的话,那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把事情说完了。可现在两个人却在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

有己子一边说,一边在期待着什么。有己子不停地主动找话题,而久坂却只答不问。

久坂知道有己子长时间对着听筒的良苦用心吗?是心里明白却故意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呢?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意识到?

“从札幌到天盐需要几个小时?”

“快车七个小时。”

“要七个小时……”

天盐在北边的尽头,去那里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有己子大体上还是知道的。事实上,有己子现在也不是在为天盐的地理位置遥远感到吃惊。

“可真够您受的啊!”

“唉。”

有己子很快就得挂电话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焦躁不安。这次打电话的主要目的,理应不是找久坂聊天,而是为了表达哀悼之情。现在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还企求什么,呢?

直到几天前为止,有己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今天会这样做。在梦想成真的此时此刻,有己子内心更加强烈的愿望被激发了出来。

尽管如此,久坂的说话方式仍然索然无味。他是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感情吗?或者是对此根本就不感兴趣?有己子很难从电话的声音里对久坂的心情作出判断。

“那么……”

就像被逼得走投无路一样,有己子僵硬地说了一句。再说下去的话,就显得有些恋恋不舍了。一切应到此为止了。

“再见。”

“是吗?”

“请多保重……”

“谢谢,你也是。”

“请代我向您妹妹问好。”

“谢谢。”

“啊!……”

对方好像要放听筒了,有己子不由得叫了起来。

“嗯?”

“不。”有己子摇了摇头后说。

“再见。”

同样的告别从对方传了过来。接着,对方的电话就挂断了。有己子呆呆地看着已挂断了的电话,过了好久才放下听筒,回到了餐厅。

现在是十二点四十分。刚才从餐厅里出来打电话,到现在,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在这十分钟里,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回想起来,沉默的时间好像比说话的时间长得多。

有己子看着风雪欲来的窗外,又想起了久坂。

久坂刚才在想什么呢?不,这个姑且不谈。七年之后,有己子突然打来电话,他是感到惊讶呢,还是很平静?自己甚至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起来,自己对久坂的不了解,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他在想什么?他在期待着什么?七年前,在有己子以身相许的那一天,就没有读懂他。而且当时他身上的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有己子这次又体会到了。

当然,有己子无意责备他的那种虚无。对他一无所知,可还是要接近他,从这点来看,或许正是他的那些让人读不懂的地方吸引了有己子。

无论如何,有己子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自己与久坂只有过一次亲密接触,那次只能用“一时的心血来潮”这几个字来形容。而自己与丈夫在七年之间却有过无数次的亲密接触。每天都在一起,交谈,面对面,性格脾气已了如指掌。

尽管如此,自己却被自己一无所知的久坂吸引了。从关系的亲密度来解释的话,这怎么也说不过去。也许正是因为只是惟一的一次,所以有己子才被久坂深深地吸引着。

时钟的指针指向一点。“三点……”

有己子一边看着不远处的时钟,一边嘟哝着。三点出发,到稚内方向的快车不是太多。

有己子站起来到丈夫的书房,拿起放在书架角落里的火车时刻表开始查阅起来。

十五点二十五分有到网走的快车。难道久坂打算中途转车去天盐吗?不管怎样,往北方向的快车只有这一班。如果在三点钟赶到车站的话,就能碰到久坂。

当自己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起,本应该抛在脑后的那些想法,这个时候又冒了出来。也许自己当时并不是为了忘却,而是相信能够再次与他相会,才放下电话的。

如果是三点钟的话,那现在就开始准备,刚好来得及。

真纪马上就要放学回家了,到时候把她寄放在邻居家里,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了。说自己到车站去给人送行,是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的。

去车站的决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坚定起来。箭在弦上,就差最后一个决定性的借口了。只要有了这个借口,有己子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出发了!长期以来,在有己子每一个大胆的行动背后,都会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为借口。当自己委身于久坂的时候也不例外。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敬之的妻子了。

突然,有己子感到了某种不安。久坂会不会把自己打电话的事告诉丈夫?

给久坂打电话是有己子个人的决定,当然丈夫是不会知道的。可是,有己子在电话里明明对久坂说是丈夫让自己打的。有己子之所以这样说,是有她的思考的,她不想在久坂面前表现出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

但也许有一天,久坂会对敬之说“谢谢您夫人打来了吊唁的电话”之类的,以表示感激之情。虽然敬之不太喜欢久坂,但他们毕竟师出同门,所以肯定会有再碰面的机会。

有己子觉得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后悔自己没有慎重地考虑一下之后再说话。可是当久坂的声音突然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时候,自己的内心顿时失去了平静。为了不在久坂的面前失去体面,有己子当时已经是竭尽了全力,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去考虑其他,以求面面俱到呢?

万一打电话的事被丈夫知道了,他会说些什么呢?敬之这个人,喜怒哀乐是不喜形于色的,也许他不会马上对有己子说三道四,但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肯定会怀着更大的恶意,注视着妻子的一举一动。正因为敬之表面上不动声色,所以他那双敏锐的眼睛反倒显得更加可怕。

有己子内心的不安在一点一点地扩大。那感觉,就像是自己作出了什么重大的决策性的失误一样。

有己子想请求久坂不要把打电话的事告诉自己的丈夫。对眼前的有己子来说,这才是当务之急。如果打电话的事情被丈夫知道了,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夫妇间的爱情的纽带,就会出现裂缝。为了防止这条裂缝的出现,有己子必须马上去找久坂,请求他不要在无意中破坏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令爱情的纽带出现裂缝的不是别人,正是有己子本人。可现在有己子却毅然像是一个殉教者,她要为保护自己的爱情而赴汤蹈火。

有己子开始认为与久坂见面,会有利于维护家庭的安定团结。这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理由!如果仅仅是为了不让丈夫知道打电话的事,再给久坂打个电话、拜托他一下不就完了?有必要像现在这样,看准火车的时间,然后专门跑一趟火车站吗?这明明就是一个歪理,一个怎么想也想不出个道理来的歪理。可是对有己子来说,有没有道理,这并不重要。现在有己子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一个能与久坂相会的借口。

阳光躲进了云层。现在是下午一点过。

好了,找到借口了,接下来的事情做起来就快了。有己子匆匆来到里间的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有己子拍了拍脸颊,略施脂粉,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秀气耳朵从两边的发梢里露了一半出来,蓬乱的碎发轻轻地垂在额前。

不能让自己显得太年轻或者太朴素。七年后的邂逅,最好是表现出一个已婚女人的优雅,在优雅中,含蓄地流露出自己内心的情感。要让对方看到岁月让女人身上留下的成熟,而且这个女人依然美丽动人。

摆弄过来摆弄过去,有己子在头发和化妆上就耗费了一个小时。

“我回来了。”

有己子刚整理好头发,真纪就回来了。真纪看到妈妈在梳妆打扮,马上问道:“妈妈,你要出去?”

“有点事要到街上去办,马上就会回来,你先到隔壁晶子家去玩一会儿,好吗?”

“什么时候回来?”

“嗯,如果出租车不挤的话,很快。两个小时左右吧。”

“一起去不行吗?”

“那个地方有点远,还要爬楼梯,下楼梯。现在外面又冷,你要是感冒了的话,可就麻烦了,我看你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好。”

“不好玩!”

“那,给你买个什么礼物吧,想要什么?”

“那,给我买一套玩具娃娃的婴儿,好吗?”

“你拿这个来做什么?”

“床、台灯和衣柜都已经成一套了。”

“是么,我知道了。”

有己子—边轻轻地按了按头发后面的发束,一边点了点头。“可不要忘了哟!”

“不会不会。厨房的橱柜里有点心哟。”真纪背着书包去餐厅了。

最近有己子外出的时候,穿和服的机会比较多。并不是自己不适合穿西服,只是觉得过了二十五岁,穿和服会自在一点。尤其是在寒冬的时候,只穿和服。

面对梳妆台,有己子穿上蓝色的大岛绸和服,系上红黑色的腰带。腰带是织锦的,在系紧腰带的时候,发出丝绸的摩擦声,就像是用手握紧雪块时的声音。每听到一次这样的声音,有己子就感受到一次即将打扮完毕的紧张感。穿好了,有己子摸了摸领子的周围,然后穿上和服外套。一切都准备妥当,出门时只需再披上一条开士米披肩。

有己子手里拿着和服外套和披肩来到餐厅,真纪一边吃馅饼一边看着电视。

“哇,妈妈好漂亮。”

真纪回过头来,说着大人的话。能得到小学一年级的女儿的表扬,有己子感到很高兴。

“是么,很合适?”

“非常好,爸爸看到了肯定吓一跳。”

“哪里……”

有己子把真纪寄放在邻居家。出门时已两点半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雪停了。

踏着满地的雪花朝前走了一百来米,有己子来到了大街上。每天清晨,大街上都有除雪车经过,即使是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除雪车也会把雪铲除得干干净净。最近连续晴了好几天,已被冻得发白的柏油路终于可以露出脸来了。

从这里到火车站,坐出租车的话,二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要是坐公共汽车去,估计四五十分钟就足够了。去网走方向的快车是三点二十五分开车,所以随便坐什么车,都来得及。

有己子把披肩往下深深地裹在了自己的头上,站在公共汽车站等出租车。也许因为是星期六的下午,所以在公共汽车站等车的客人比平时多。有己子从披肩里向外偷偷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还好,没有发现熟人。其实即便是碰到了,他们除了知道自己要外出以外,其余的什么都不可能知道的。尽管如此,有己子还是先心虚起来了。

公共汽车从前面的道路上驶了过来,旁边还有一辆出租车,打着空车的标志。有己子再次偷偷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抬了抬手招呼出租车。公共汽车马上就要来了,有己子却要坐出租车,大家好像都在好奇地看着有己子。

“请送我去火车站。”

有己子用只有驾驶员才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地后,马上就钻进了车子里。关上车门,现在是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了,有己子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接下来就任凭出租车带着自己前往车站了。既然已经跨出了这一步,事到如今,除了继续朝前走以外,自己已没有什么退路可走了。有己子现在把到火车站去的责任全部归咎于出租车,借此抑制住自己那颗经常摇摆不定的心。

火车站前面的北一条街正在堵车。被修建成棋盘状的札幌的街道,平时显得井然有序。但在车辆大幅增加的今天,太多的交叉路口,反倒容易引起交通堵塞。出租车到达车站时,差五分三点。

“你辛苦了。”

有己子下了出租车,抬头看了看对面的车站大厦。

车站大厦,旅客进进出出,人流不断。有己子再次把披肩往下深深地裹在了自己的头上,就像个密探一样,眼睛看着地面,迈着缓慢的步伐朝售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