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二月份的一天上午,弗雷德利克去听诉讼课,发现圣雅克大街与以往不同,格外地喧哗。大学生们匆匆忙忙地从咖啡店里奔出来,还有人透过打开的窗户朝里面一家又一家地叫嚷着。店老板在人行道上,惊慌失措地张望着;每户人家的窗帘都紧闭着。他朝苏沸洛大街走来的时候,看到先贤祠周围已经围满了人。

一些年轻人,三五成群地,更多的有十二人,相互间手拉着手,走来走去的,朝周围人数更多的人堆里挤去。广场尽头紧靠围栏的地方,有些工人模样的人在高声地谈论着什么。这时,头戴三角帽的警察,背着双手,顺着墙根走来走去,皮靴重重地踏着路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每个人都带着一种神秘而奇异的表情。看来,人们是在等待着某种事件的降临;大家都在猜测着。

在弗雷德利克的旁边有一个金发大男孩。这个少年看上去很和善,留着两撮八字胡,下巴上也有一把,完全再现了路易十三时期的嬉皮士。弗雷德利克向他问起了事件的起因。

他回答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人也都不清楚!这可是如今流行的最新做法!多么荒唐啊!”

说完后他哈哈大笑。

从六月份开始,经常有人煽动闹事,例如在国民警卫军发起的改革草案请愿书上签字,财政部长于曼提出的户口政策等等。事件不断地发生,可是报纸上却只字不提。

这时,站在弗雷德利克旁边的那位少年接着说道:

“这么做不合适,更没意义。我告诉你,现在是这个时代比不上前一个时代了!看看路易十一在位的鼎盛时期,还有本杰明·康士坦时期,那时候的学生运动可真是一浪比一浪高!再瞧瞧眼下的学生,被呼来唤去的,简直都是些木头,去支个小摊,做个小生意还差不多,太惨了!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种状态!”

说完,他张开双臂,像《罗贝尔·马凯尔》剧中的大力士弗雷德利克·勒梅特。

“在校的学生们,我为你们祈祷!”

他刚说完,就望见一间酒馆的门牌边上有个乞丐正在挑拣着牡蛎壳,于是朝他叫道:

“嘿,你是学生吗?”

可他看到的却是一副难看的干瘪的老脸,老头那灰白的胡子中间隐藏着一只红鼻子,正用那因嗜酒而呆滞的目光看着他。

“不对!我看你像似人群中那些穷凶极恶的、大肆挥霍的混蛋……来!快花吧!老族长,快点!用阿尔比恩的财产来讨好我吧!你是不是英国人呀?阿尔塔克塞尔克塞斯的东西我会收下的!我们来聊聊‘关税联盟’吧!”

弗雷德利克感觉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竟然是马蒂农,他脸色苍白。只听他叹息着说:

“太好啦!有人又在闹事了!”

马蒂农是害怕自己受牵连而唉声叹气的。尤其让他担心的,是那群工人模样的人,似乎是什么“地下的社会组织”的。

那个小胡子年轻人又继续说道:

“你还真以为有什么‘地下组织’吗!那只不过是国家用来欺骗资产阶级的一个骗局而已!”

马蒂农心惊胆战地提醒他轻声点,惟恐警察听到。

“你竟然还认为有警察!告诉你吧,先生,你是否清楚我是不是暗探呢?”

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马蒂农,吓得马蒂农惊慌失措,刚开始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是在说笑的。他们三个人被人流挤得立不住脚,一直被推上一阶小楼梯;于是他们登上台阶,通过走廊,来到了一间新建的阶梯教室。

没过多久,人们主动让开一条路;多数人都摘下了帽子,朝名望很高的萨缪埃尔‘隆德洛教授行礼。教授身着宽松的燕尾服,眼镜被举过头顶,神情自若地走向讲台,可依旧控制不住那因哮喘病而发出的呼呼的喘息声。他是十九世纪司法界的权威人物之一,与扎夏利派和鲁道夫派势不两立。目前,他已经是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却依旧是原来那副模样,完全没有因为职务的变化而改变自己。人们都知道他没有钱,因此更加敬重他。

就在这时,广场中有人大声叫喊:

“推翻基佐!”

“推翻普里查尔!”

“痛打卖国贼!”

“推翻路易·菲力浦!”

人群在相互拥挤着,拥到了院中的一扇关着的大门旁,他们截住了教授。教授迫不得已站在了楼梯前。没多久,就听见他站在第三层台阶上讲话了。可是他的讲话完全被一阵吵闹声盖住了。

虽然刚刚人们对他还很有好感,但是现在却不同了,都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如今是政府的代言人。有几回他想放开声音讲话,都被群众的叫喊声淹没了。于是他硬性地作了个叫学生们随他进去的手势。他得到的依旧是一阵齐声的叫骂声。他神气地缩了缩脖子,一下子冲到了过道里。马蒂农趁自己所处的地理优势,连忙跑掉了。

弗雷德利克说了一句:

“胆小如鼠!”

“他是在谨慎行事!”有人答道。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强烈的庆祝声。教授逃走了,无疑说明大家赢了。透过每扇窗户都能看到一张张好奇的脸。人群中有人在唱《马赛曲》,也有人提议去贝朗瑞家。

“去拉斐特家吧!”

“还是去夏朵勃里昂那儿吧!”

“我看还是去伏尔泰家吧!”那个留小胡子的金发青年喊道。

警察在没完没了地维持着秩序,不时低声下气地求着大家:

“回去吧!先生们,快走吧,回去吧!”

突然,有人嚷道:

“消灭刽子手!”

这是一句骂人的话,自从九月暴乱之后,人们不停地说着。有人在嘲弄着维护治安的卫士,还有人在起哄。警察的脸都没了血色。其中一个警察控制不住自己,瞧准了一个指着他的鼻子讥笑他的矮个子青年,便上前使劲一推,把年轻人摔到了五步开外,四脚朝天地仰倒在酒馆门口。于是人群一哄而散。与此同时,那位警察本人也被一个赫克里斯似的人物摔倒了。这位大力士的头发乱蓬蓬的,散落在一顶染过腊的帆布长檐帽下。

有几分钟的时间里,他站在圣雅克街道的拐弯处,发现那个矮个子青年被推倒后,马上甩掉手里的文件夹,朝那名警察用力顶撞;他摔倒了警察,骑在他身上,抡起拳头拼命地击打他的头部。那些警察全都奔这儿来了。这个凶猛的年轻人劲可真大,不上四个人是拉不住他的。其中有两个警察抓住他的领口,用力地摇晃,剩下的两个人拽住他的胳膊,还有一个人用膝盖猛击他的腰部。他们在骂他,叫他为强盗,刽子手,土匪。他裸露着上身,衣服都被扯得破烂不堪,他在不停地为自己辩解,说自己是无辜的。但是他无法在看到一个孩子挨打时而保持沉默。

“我的名字叫杜萨迪埃,家住克莱里大街,是替瓦兰萨尔下属公司销售花边和流行物品的!我的文件夹在哪儿?我的文件夹呢!”他反复地嘟哝着,“杜萨迪埃……克莱里大街。我的文件夹哪里去了?”

当他安静下来以后,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让人把他押到笛卡儿街的警察局去了。人群疯拥着围住了他;弗雷德利克和那个小胡子青年紧随其后,对这个推销员产生了十分敬慕之情,同时也增加了对政府残暴统治的愤怒。

人越走越少了。

警察不住地扭过头来,凶巴巴地看着人群,于是那群多事的人也收敛了,凑热闹的也无戏可看了,人群也就慢慢地散去了。有些路人,看见被押的杜萨迪埃,便用粗鲁的言语评说着这件事。一个站在家门口的老太太,竟然吵着说他偷过一块面包。被人这样羞辱,简直气坏了两位年轻人。最终来到了哨兵队门口,这时随行的人只有二十几个了。发现有士兵把守,就各自逃走了。

弗雷德利克同他的伙伴,斗胆请求放了刚刚抓来的那个人。哨兵吓唬他俩说,假如他们再这样下去,同样也抓去坐牢。于是,他们请示要见所长,同时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说自己是法科学生,还说被抓的是他们的同学。

有人传唤他们,于是来到了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顺着墙根放着的那四条板凳就是这房间的全部摆设。房间尽头的那个小窗子打开了,看出是杜萨迪埃的面孔。那乱蓬蓬的头发,十分坦诚的小眼睛,还有那圆鼻头,使人朦胧之间想到了一只忠诚的狗的长相。

“你还认识我们吗?”余索内问。

那个小胡子叫余索内。

杜萨迪埃吞吞吐吐地说:

“只是……”

“别演戏了。”弗雷德利克说,“谁不晓得你和我们都是法科的学生。”

无论他们怎么使眼色,杜萨迪埃仍然搞不清楚他们的来意,他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谁发现我的文件夹了?”

弗雷德利克很难过地抬起头。余索内回答道:

“对了!文件夹,就是你夹笔记本的夹子吗?我知道,我看见了,别担心了!”

他们几个似乎在演一出哑剧,越装越像。杜萨迪埃总算搞清楚了,他俩是来救自己的。可是他又担心牵连到他们,便不出声了。当他发现他们把他当做一名大学生时,他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怎么能够与这些皮肤又白又嫩的年轻人站在一起呢。

“要不要替你带个话呀?”弗雷德利克问道。

“谢谢,不用了,没有人关心我!”

“你的家人呢?”

他垂下头去不出声了。原来这个苦命的人是个私生子。弗雷德利克和余索内见他不出声,甚感惊奇。

“你要抽烟吗?”弗雷德利克又问道。

他在衣袋又掏了一会,摸出一个烟斗的碎片——它是一根精致的滑石雕刻的烟斗,配了一根乌木烟管,加了一个银烟斗盖和一个琥珀烟嘴。

这是他雕刻的一件成功之作,用了足足三年时间。他十分谨慎地握着缠着羊皮套的烟锅,一点一点地吸着烟,一直没有把烟斗搁在大理石上;晚上就把它挂到床头。现在,他用五个指头都在淌血的手,颤巍巍地握着烟斗。他低着头,眼光呆呆的,张着嘴,神情忧郁地注视着他的宝贝的碎片。

“我们能否给他些雪茄烟呢?”余索内小声说道,手一并摆出去掏口袋的架势。

他的话还没说完,弗雷德利克已经把一个装满了的烟盒搁在了小窗子的窗台上。

“请收下吧!再见,别灰心!”

杜萨迪埃一把抓住他们伸出来的两只手,疯了似的死死地拉住不放,放声痛哭:

“这是真的吗?……给我的!……这些都是我的了!……”

这两个人不想接受他的致谢,急匆匆地离开了,一块去卢森堡公园门前的一个名叫塔布雷的咖啡店吃午餐。

余索内在切牛排的同时,对他的伙伴说,他本人同时兼职好几个时装报社的工作,而且也为工艺社制作广告。

“是给雅克·阿尔努吗?”弗雷德利克急切地问。

“难道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只是……,过去见过他,碰到过他。”

他毫不经意地同余索内聊了起来,问他是否有机会见到阿尔努太太。

“经常看见她。”余索内回答。

弗雷德利克没有胆量继续问下去;就这么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余索内成了他重要的精神支柱。他交了饭钱,而余索内丝毫也没有表现出要掏钱的意思。

他们相互间有了默契,于是各自留下了地址。余索内十分热情地邀请他同他一道来到了弗勒律大街。

在他们走到花园中央时,余索内憋了长长一口气,装出一副丑态,伸着脖子学公鸡叫。随后四处传出一片嘎嘎的应和声。

“这是联络暗语。”余索内告诉他。

当他们走到博比诺戏院旁边时,便拐进了小巷中的一间房子,在这门口停下来。在阁楼的窗户上,从金莲花和豌豆花中间,一位年轻妇女站在那儿,没有包头巾,只穿了件内衣,胳膊依着檐槽边上。

“亲爱的,你好,我的小宝贝!”余索内一边问候着,一边朝她做着飞吻的动作。

他将围栏一脚蹬开,转眼就没了踪影。

弗雷德利克足足等了他有一个礼拜。他没有想过要去家里找他,是因为不想叫人误认为他有一点点叫他回请午饭的意图。于是,弗雷德利克的足迹遍布了拉丁区的各个角落,一天晚上,总算是碰到了他,并且带他回到了拿破仑码头那个属于自己的房子里。

他们敞开心扉地谈了很长时间。余索内很有野心,企图在戏剧上能够名利双收。于是,他同人合伙创作了几部小型歌舞剧,可是都未能如愿,他还有大量的计划未能实现,他还改写过歌曲。也曾演唱过几首。他偶然间看到了书柜上的两本雨果和拉马丁的书,就开始转为攻击浪漫派了。他说这两位作家没有良心,没有正义感,还骂他们是法国人的败类!余索内还大肆吹嘘自己,讲自己对法语钻研得有如何如何的深,在他们的作品中选出最精美的语句来批驳,带有一种经院派的风格;只有那种喜欢开玩笑的人,在讦论文学作品时,才带有这种经院派的作风。

弗雷德利克打心眼里不高兴,因为被余索内挑三拣四的恰恰是他本人最喜欢的。他希望能立即同他断绝来往。但是又一想,怎么就不试一下,马上把那句深深地埋藏心底的事说出来呢?于是,他便问余索内,是否可以带他去见阿尔努。

这件事对余索内来讲,太简单了,于是俩人约好在第二天。

但是到了第二天,余索内没有来;以后又一连食言了三次。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快四点钟的时候,余索内来了。在他们去见阿尔努的路上,他首先去法兰西剧院购买了一张包厢票,还叫车夫把车驶到一间缝纫店去,然后又去了一趟专做女人服装的缝纫店;最后又留了许多便条在那么多人家里,才算最终到了蒙马尔特大街。弗雷德利克走过门厅,上了楼。见到阿尔努时,他正在写字台上忙碌着,从镜子中他发现了弗雷德利克,但是仍旧未放下手中的笔,而是腾出另一只手越过右肩握了握弗雷德利克的手。

房间里有五六个人,站在那儿把这间狭小的房间挤到插不进脚去;屋子里只有一扇窗户,是开向院子的;屋子里有一张褐色的羊皮长沙发,放在那两块质地相同的门帘之间,几乎占满了床里边地面上的空隙。一尊铜铸的维纳斯像放在满是废纸的炉台上;铜像的两边并排摆放了两个插满了红色蜡烛的烛台。有一位戴帽子的人坐在右侧的文件架旁的沙发上读报纸;墙上都被木版画占满了,有油画,名贵的版画,还有当今名人的素描,这些画上都注上了对雅克·阿尔努那充满真挚感情的题词。

“身体还好吧?”他扭头朝弗雷德利克问道。

还没等弗雷德利克回答,他又悄悄地问余索内:

“对这位朋友,您如何称呼?”

接着他便大声说道:

“雪茄烟就放在文件架上的盒子里,请自便吧。”

工艺社位于巴黎的市中心,是约会的好去处,也是事件的多发区。有一天,以画帝王画而闻名的安泰诺·布雷夫,以素描的方式描述阿尔及利亚战争的茹尔·布里欧,还有以讽刺画出名的宋巴斯,雕塑家乌尔达和更多的人会集此地。但是这么多知名人士,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满足这名大学生的要求。他们的言谈举止,粗俗而放荡。以神秘主义风格出现的洛瓦里编造了一个极其下流荒诞的故事;著名的东方风景画创始人狄特梅,西服坎肩里面却衬了一件女式的绒衬衫,而且是坐敞篷的公共马车回去的。

一开始,他们说起阿波洛妮来。她是一名老模特儿,布里欧说见到过她乘一辆多蒙式马车。余索内也说出了很多个她的情人,用以表明这个女人已经变了。

阿尔努说道:“瞧你对巴黎的风流女子有多熟悉!”

“老爷,就算是最风流的男子,在你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呀。”余索内学着正规部队士兵给拿破仑敬献水壶的样子行了一个礼。

然后人们开始讨论那几张以阿波洛妮的头部为模特儿的油画。那些没有来的同行也成了他们驳斥的对象。那些画家的画卖得太贵了,简直令人诧异。人们都怪自己的钱包太瘪。正在争论不休的时候,一个看似有些神经不正常的人走了进来,他个头不算高,衣服只系了一个扣,两只眼睛很有神。只听他说道:

“看一看你们这些资产者!有什么值得狂傲的!从前的杰出人物,如科雷热,谬里奥万两黄金都不以为然!……”

“还有佩勒林。”宋巴斯补充道。

他丝毫不理会别人的白眼,仍旧发表着他那热情激昂的论调。于是,阿尔努只好对他重复了两句:

“星期四,我太太想跟您聊聊,千万别忘了!”

他的这句话又勾起了弗雷德利克对阿尔努太太的希望。他想,如果想去她的房间,可能得通过沙发旁边的那个小房间吧?正在这时,阿尔努推开了小屋的门去拿手绢,弗雷德利克朝里面瞟了一眼,发现里边放了一张梳妆台。壁炉那边,听到有人在自言自语,原来有个人正坐在沙发上念报纸。他的个头超过了五尺九寸,眼皮略微有点松懈,灰白色的头发,显得很严肃,他就是列冉巴。

“喂,有什么新闻?”阿尔努问他。

“政府又做了一件不得人心的事情。”

他说的是一名小学教师被辞退的事。佩勒林又把米开朗琪罗和莎士比亚放在一起,仔细地对比了一下。这时狄特梅已离开了。阿尔努发现后,马上追了出去,给了他两张支票。余索内全部看见了,暗想时机来了,就说道:

“亲爱的老板,能否让我先支取一点钱?”

阿尔努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又坐了下去,去斥责一个戴蓝眼镜的脸上脏乎乎的老头儿。

“嘿!您还真帅,伊萨克老伯!瞧您的三幅画,真是一文不值,白费心机!别人都在议论我!眼下谁都知道了,您让我怎么处理?我真想把它们统统拿到加利福尼亚去!……给我闭嘴!滚开!”

可怜的伊萨克擅长在油画上标上古代名人的名字。阿尔努不给他钱,强行轰走了他。然后又拿出另一副嘴脸,恭恭敬敬地去招呼一个留有络腮胡的老爷,他扎着白领带,胸前带有勋章,一副很正经的样子。

阿尔努把胳膊靠在窗户的拉拴上面,亲热地和他交谈了半天,然后,他大声喊道:

“叫我找几个掮客来并不难,伯爵先生!”

那个被称为伯爵的人同意了,阿尔努付给他二十五个路易。而当那人刚刚离开房间,阿尔努便说道:

“真是烦死了,这群老爷们!”

“简直是群混账!”列冉巴嘟哝着。

时间过得飞快,阿尔努也越来越忙了,写货单,看信件,查账单;只要一听到店里的锤音,就得到外面去监管包装;回来后还要继续干活。他手中的蘸水笔在不停地写,还要对答如流。他晚上准备去律师家吃饭,明天准备启程去比利时。

其他人在闲谈着眼下的一些事,像凯鲁比尼肖像,美术馆的弧形礼堂,即将开展的展览会等。佩勒林却在猛烈地抨击着美术学院。他们在抨击和讽刺中交互进行着。这间房子的天棚很矮,再加上人多拥挤,几乎就转不开身体。红色蜡烛的光穿过云雾状的雪茄烟雾,就像阳光穿透层层云雾。

这时,长沙发旁边的那扇门突然开了,走出来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她行动太快,手腕上的饰物碰到塔夫绸的黑袍,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她就是弗雷德利克夏天在王宫剧院看见的那个女人。这时,有几个人在叫着她的名字,分别跟她握手。余索内最终好歹拿到了五十法郎。这时挂钟敲了七下,大家也都离开了。

阿尔努喊住佩勒林,他同华娜丝小姐进屋去了。

弗雷德利克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在低声谈论着。突然那个女人高声说道:

“办好事情的这半年时间里,我始终在等待!”

接下来大家都不出声了,过了一会华娜丝小姐走了出来。肯定是阿尔努又答应了她什么条件。

“好!好!以后再说吧!”

“再见,可爱的人儿!”她说道。

阿尔努马上回小屋去了,将一些油膏涂在胡子上,拉紧了鞋底和长裤脚管的吊带,一边洗手一边说道:

“给我画两张门屏,每张二百五十法郎,要布歇式的,可以吗?”

“就这样吧!”画家红着脸说。

“好了,别把我太太忘了!”

弗雷德利克同佩勒林一起走到了普瓦索尼埃郊区时,他恳请佩勒林常来看望他,佩勒林很大方地答应了。

佩勒林想搞清楚“美”的真正涵义,他读遍了美学专著。他觉得只要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美”,便能够画出好的作品来。他身边堆放着所有能够想起来的画画用品,有素描、石膏像、模型、版画;他边找边尽力去思考,他责怪时间太少,脑袋太笨,画室环境不好;还经常到街上去找灵感。如果找到了灵感,他会激动得全身颤抖,可是用不了太久,就会放弃已经想好的作品,而去幻想再画一张更完美的作品。就这样,贪图名利的想法时时刻刻刺激着他,也使他没完没了地浪费大好时光,无论是体系、评论,艺术程式或艺术革新的重要意义等等枯燥乏味的东西,都会令他确信无疑,到头来,已年过五旬,只能画些草图之类的,其他的什么也画不好。他这个人很乐观,从来没有懊恼的时候,但是,却整天怨气十足,做出一副喜剧演员才有的一半表演和一半真情流露的样子。

走进他的房间,吸引你注意力的是两张才涂上色的大幅油画。白净的画面上尽是一块块咖啡色、红色、蓝色的痕迹。粉笔勾勒的笔迹如织补过多次的鱼网一样星罗棋布,令人眼花缭乱的。佩勒林把大拇指放在那些空白之处,解释着这两张画的含义。一张突出的是纳布哥多诺索的疯狂,另一张表现的是尼隆焚烧罗马。弗雷德利克听完后拍手叫好。

弗雷德利克很喜欢那幅披散着头发的裸体女人的素描画像,还有一些风景画,画中暴风雨将树木刮变了形并且成了一个高高的凸起;他便欣赏那些随手临摹的卡洛、伦勃朗或戈雅的作品,虽然他未曾见到作品的本来面孔。佩勒林已经不再看重自己年轻时候的那些作品了;现在,他追求的是艺术的魅力。让他谈起费迪亚斯和温凯曼的信仰,可以说是滔滔不绝。他身边的事物增强了他语言的说服力,摆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放在跪板上的头颅,一件袈裟,还有几把土耳其式的方头大刀。于是,弗雷德利克穿上了这件袈裟。

偶尔弗雷德利克来早了,竟意外地发现佩勒林躺在一块挡着帘子的破烂不堪的帆布床上。这是因为佩勒林读剧本太认真了,所以常常睡得很晚。他家里只有一个穿得破烂不堪的老仆人,他在一家价格便宜的小饭店吃晚饭,过着一种没有情人的孤苦生活。他吸取各大门派的艺术,杂乱无比,看起来他的错误很可笑。他非常憎恨那些平庸的人和小市民,对他们进行猛烈的抨击,他所讲的完全称得上一首优美的抒情诗篇,但是他却极其敬仰名人,几乎把自己也捧到了和名人画家们同等的高度。

但是,他却一直没有说到阿尔努太太。而对于她丈夫阿尔努,佩勒林有时说他很不错,有时又骂他是个江湖上的骗子。看来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弗雷德利克在等他讲出来。

一次,弗雷德利克翻看一本属于佩勒林的画册,看到了一张吉卜赛女人的画像,这幅画像中的女人有些像华娜丝小姐。他开始对她产生了兴趣,想弄清楚她的来历。

听佩勒林讲,她过去是外省的一名小学教员,眼下在教课的同时,兼职做小报的编辑。

弗雷德利克的看法是,从她同阿尔努在一起的表现,别人一定会把她当成是阿尔努的情妇。

“嘿!算了吧!他的情妇可多得很哟!”

弗雷德利克一听这话,马上把自己那因下流的念头而臊红的脸扭到一边,然后又肯定地说道:

“也许是阿尔努太太支使他这么做的吧?”

“怎么可能呢!她可是个正经人啊!”

弗雷德利克为自己的话而深感惭愧,以后就更多地跑往画报社了。

工艺社的大门上的大理石横牌上的“阿尔努”几个大字母,他认为风格独特,含义深刻,好像是《圣经》上的字体。宽宽的街道有些坡度,行走起来很方便的;门可以说是自行打开的,扶手摸着有种滑溜溜的感觉,抓在手中像一只手那么柔软和灵活。

慢慢地,他也开始像列冉巴那样,准时即到。

天天如此,只要列冉巴一坐到壁炉旁边的沙发上,便马上抓起《国民报》看个没完,一会叹息,一会扭动着身体,以此来表现他的感觉。他把手帕揉成一条,夹在绿大衣前面的两个扣子之间,还经常扯下来擦头上的汗。他穿着一条降价处理的裤子,脚上一双矮腰鞋,脖子上扎一根长领带。帽子檐向上弯着,就算他站到茫茫人海之中,只须从远处一看,就足以分辨出他在哪儿。

每天上午八点钟,他准时从蒙马尔特高地出发,去胜利圣母院大街饮白葡萄酒。吃完午饭,他就去打台球,一局局地打个没完,到了下午三点钟才收杆。接下来是去全景巷喝茴香酒,再喝几杯苦艾酒。喝完酒后,他不会回家去陪老婆,却经常一个人到加荣广场的一间小咖啡店吃晚饭。他要求老板给他弄几道地道的家庭菜。吃饱喝足后,再到另一间弹子房,玩到半夜,到了凌晨一点钟,煤气灯都灭了,该是关店的时候了,老板已经疲惫不堪了,不停地哀求他,请他离开,他才会走开。

列冉巴去这种地方,决不是为了喝酒,是因为他过去在这些场所谈论国家大事,已习以为常了。现在年纪大了,没有什么兴趣和爱好了,整日少言寡语,忧心忡忡的。给人一副庄严的面孔,似乎头脑中正谋划着人世间的大事,但是最终却一事无成。他正在装模作样地创办一个事务所,可是就算他的朋友,也不清楚他在干些什么。

看起来阿尔努倒是很看重他。一天,他跟弗雷德利克讲:

“他真行,什么都懂!真不简单!”

有一回,列冉巴将一叠有关布列搭尼陶土窑的契约搁在阿尔努的书桌上,阿尔努相信列冉巴,觉得他有经验,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差事交给了他。

因此,弗雷德利克更加奉承巴结列冉巴了,常常请他去喝茴香酒。虽然弗雷德利克内心里一直觉得他很愚蠢,可还是常常陪着他,每次都得一个钟头左右:他这样做,只因为他受到雅克·阿尔努的信任。

当今的很多绘画人才,刚出道时都得到过阿尔努的支持;然后,这个精明的画商,既保留着他那艺术家的气度,又在想方设法地捞取钱财。他主张艺术的改革,道德水准很低。只要是巴黎存在的豪华品行业,都在他的影响之下,他这么做看似对小事有利,可却坏了大事。因为他为了得到舆论界的支持,对很有才华的画家进行误导,有能力的被他侵蚀了,初出茅庐的被他拖挎了,平庸无能的人成了他歌颂的对象。他靠交际手段和画报,将他们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掌中。一些手艺很糟的画工们都居心叵测,企图让自己的画也能够摆到阿尔努的柜台中,那些纺织工便疯拥到他店里来买样品。弗雷德利克认为他是个大富豪、艺术家和交际能手。但是又有很多事让弗雷德利克心惊胆战,那就是在商场中阿尔努极端地狡诈。

从德国或意大利境内,他买了一张在巴黎值一千五百法郎的油画,再以三千五百法郎的价格倒出,开出的票据上却写的是四千法郎。还推说是送个人情。他欺骗画家的一贯做法就是推辞说准备把画装饰成版画以后印刷发行,于是就压低价格,以此作为小费。到最后,降了价的画被他卖了,再也不见了版画的踪影。当那些被他欺骗的画匠们问起此事时,他便拍打着肚皮来答复他们。好在他待人接物时,雪茄烟随便抽,任何一个陌生的面孔在他的口中都是“你”,一贯以高度的热情对待一件作品和一个人;他生性倔强,对什么都无所谓,派出大批人马去做事,扩大信函传递,作大量广告。他以淳朴真诚自居,但是讲起话来,便作出一种童真幼稚的模样,暴露出自己那厚颜无耻的丑恶嘴脸。

一天,一位同行请客,来为自己的画报做庆典,阿尔努想丢他的丑,就在宴会未开始的一刻钟里,叫弗雷德利克给他填写了很多辞客的帖子。

“要知道,这无伤大雅?”

弗雷德利克没有胆量推辞这件事。

第二天,他和余索内一同走进阿尔努的办公室,这时候,弗雷德利克望见对着楼梯的那扇门里,一条裙子的下摆突然一闪而过。

“不好意思!如果早知道你这里不方便——”余索内说。

“哎呀!你说什么呢?她是我太太。”阿尔努说,“她经过这儿,稍带着来看看我。”

“噢?”弗雷德利克吃惊地说。

“真的是她!她已经离开这儿回家了。”

这时,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吸引力。每天到这里能够感受到的一种模糊不清的东西,转眼就消失了,更确切点说,这种东西压根就不曾有过。他很惊异,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阿尔努正面带笑容地翻着抽屉。弗雷德利克暗自琢磨道,阿尔努是不是在嘲笑自己呢?恰巧这时进来一个伙计,把一叠带有油腻味的新报纸放到了桌上。

“哈!是广告!”阿尔努喊了起来,“今天晚上我似乎都不用吃饭了!”

列冉巴抓起帽子准备离开。

“干吗,这就准备离开了?”

“都七点钟了!”列冉巴说。

弗雷德利克也随他出来了。

走到蒙马尔特街的转弯处,弗雷德利克回头看了看二层的那几扇窗户。回想起他以怎样的热情,注视了这几扇窗户那么长时间,暗暗地嘲笑自己,同时又觉得自己好可怜。她到底住在哪儿呢?现在又用什么方法才能见到她呢?他从未感觉到自己有过这么强烈的愿望,周围一片寂静,让他惘然。

“您来点吗?”列冉巴问。

“什么?”

“茴香酒?”

弗雷德利克耐不住他的拉扯,随他一块来到博德莱酒店。就在列冉巴把胳膊支在桌子上仔细看那酒瓶时,还不断地朝四处瞧。忽然,他看到人行道上有佩勒林的身影,连忙用力去碥玻璃窗。还没等佩勒林坐稳,列冉巴便发问道:怎么这么久没去工艺社呀?

“我说死也不再去了!他是今大笨虫,资产者,坏种,无耻之徒!”

佩勒林的这顿痛斥可解了弗雷德利克的心头之恨,他也正对阿尔努恨之入骨。可是他又有些不太满意,因为他骂的话牵扯到了阿尔努太太。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列冉巴问道。

佩勒林气得直跺脚,长长地换了口气,仍未回答。

佩勒林是以做一种不能见光的生意为生的,例如模仿名人的双色铅笔画以及临摹画,用以哄骗那些不懂行的业余爱好者。这种工作确实很丢人,于是他只能保持沉默。但是,阿尔努那下流无耻的作法又叫佩勒林恨之入骨,无奈只能骂一痛解解气。

同阿尔努预定好的,弗雷德利克可以证明这件事,佩勒林送来两张画。画好了的画,阿尔努却对它们挑三拣四!无论是构思,上色还是笔道,尤其是笔道,完全给否决了,毫无价值可言。但是,佩勒林由于要偿还一张到期的债务,无可奈何之际,被迫将这两张画卖给了犹太人伊萨克。半个月以后,阿尔努又亲手将这两张画转卖给一位西班牙人,得到两千法郎。

“少一个子都不行!太卑鄙了!这种卑鄙的事情他已习以为常了,我们走着瞧,总归有那么一天,将把他拉上审判席!”

“您说得也太夸张了吧!”弗雷德利克胆怯地说。

“你说什么?竟敢说我夸张!”佩勒林大声吼道,拳头使劲地砸在桌子上。

他的这种粗暴态度反而令弗雷德利克的胆子大了起来。的确,阿尔努完全没必要做得这么绝;假若他认为这两张画……

“您认为不好!就直说!对了,您看过那两张画了吗?您懂行吗?告诉您,后辈,我,我可懒得在乎那帮人,全都是些业余爱好者!”

“嘿!这关我什么事呀?”弗雷德利克说。

“那您又为何替他讲话呢?”佩勒林面无表情地说。

弗雷德利克一顿一顿地回答说:

“只因为……我和他是朋友。”

“那就有劳您代我问候他吧!再见!”

刚说完,佩勒林就火冒三丈地离开了,更不用说支付酒钱了。

弗雷德利克为阿尔努讲话是真诚的。聪明、友善的阿尔努遭到了朋友的斥责和背叛,现在正单独一人在忙碌着,弗雷德利克从那些严厉的斥责和痛骂声中,对阿尔努产生了怜悯之情。他甚至到了难以抑制自己,迫切地想立刻见到他的程度。过了十分钟,他来到了商店。

阿尔努正在跟他的伙计们构思一幅画展所需的大张海报。

“怪事!是谁领你来的!”

面对这么容易的问话,弗雷德利克却无言以对,只好问有谁拣到了他的手册,是一个蓝皮的小册子。

“那是您用来收集情书的小册子吗?”

弗雷德利克脸羞得通红,矢口否认了这样的猜测。

“那一定是您用来写诗的了?”阿尔努又发问道。

阿尔努在挪动着摆放的样品,还在不停地思考着用什么样的格调、颜色和四框;看到他那种深思的表情,尤其是在广告板来回移动的那双又肥又软、长着宽而平的指甲的双手让弗雷德利克越看越有气。阿尔努终于站起身来,嘴里喊着“可以了”,手就不自觉地摸着弗雷德利克的下巴。他的这种过分的举动令弗雷德利克很厌恶,他后退了一步,迈出了办公室的门坎,心里想,这就是今生的最后一次了。至于阿尔努太太,也由于阿尔努的卑微而被辱没了。

这个星期,他收到了戴洛立叶的一封来信,信上说他于下周四来巴黎。因此,他便一门心思来等待他那最诚挚的友谊。戴洛立叶这种男人,比得上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列冉巴,佩勒林,余索内和其他的人,全都没用了!他又添了一张小铁床,一个沙发椅,把自己的被褥分出一套来,准备叫好友舒舒服服地住在这儿。周四早晨,在他正要打扮一下去接好友时,门铃忽然响了起来,进来的是阿尔努。

“就说一句!昨天有人从日内瓦带来一条鲜美的鳟鱼;今晚七点……舒瓦泽大街二十四号,我们等着您。您可一定要来哟!”

弗雷德利克只好又坐下来,他的两条腿在不停地抖动。他喃喃地说:“机会总算来了!机会总算来了!”他立即给裁缝、帽店老板和鞋匠写了三个便条,雇了三个人分头送去。突然听到有钥匙开锁的声音,门被打开了,看门人扛着一个大箱子站在那儿。

弗雷德利克一眼就认出了戴洛立叶,不禁全身颤抖起来,简直像一个荡妇见到了她的男人一样。

“到底有什么事缠住了你?”戴洛立叶说,“你早就应该接到我的信了吧?”

弗雷德利克便如实地回答了他。

他张开双臂,拥抱了戴洛立叶。

接下来,戴洛立叶讲述了他的不快。他父亲开始不愿拿出监护人代管的那部分财产,想等十年以后失去效用时好独吞。但是,戴洛立叶不肯,他对诉讼法了如指掌,最后将母亲的所有遗产都争了回来,一共是七千法郎,现在这些钱正装在他口袋里的一个旧钱包里。

“这笔钱留着备用。明天一早我就去把它存起来,我本人也得找个安身之处。至于今天,先休息,一切都听从你的指挥,老朋友!”

“好了!我就不烦你了!今晚你如果有什么急事……”弗雷德利克说。

“行了!我怎么会那么混呢……。”

这句话他随口说出,好像是有所指,也正好说到了弗雷德利克的病根。

看门人把猪排、冻肉、一只龙虾、一盘水果、两瓶波尔多酒摆在火炉旁边的桌子上。这么盛情的招待,真是让戴洛立叶感恩不尽。

“说心里话,你就快把我当成皇帝一样来招待了!”

他们回忆着过去,憧憬着未来。两个人不停地把手伸到桌子的另一边去握住对方的手,相互间真挚地注视着。过了一会儿,有人送来一顶新帽子,戴洛立叶大叫道,真是一顶桂冠!

又过了一会儿,裁缝送来了烫好的礼服。

“你似乎在准备结婚了!”戴洛立叶说。

一小时之后,来了第三个人,他从一个黑口袋里拿出一双很好看的靴子。在弗雷德利克试鞋的刹那间,那位鞋匠以嘲讽的眼光盯着戴洛立叶的鞋子。

“先生,您不要一双吗?”

“谢谢!我不需要!”戴洛立叶将他脚上那双绑着带子的烂鞋子藏到了椅子下面。

他的这副寒碜样令弗雷德利克很难堪。他始终没有告诉他自己要出去。突然,他装作记起了一件事而惊叫一声:

“唉!糟了!我怎么把它忘了!”

“发生了什么事?”

“今晚有个宴会,我将在外面吃饭!”

“是去唐布罗士家吗?你怎么从未在信中说起过他呢?”

“不是去唐布罗士家,是阿尔努家。”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我便可以晚一天来这儿!”戴洛立叶说。

“为什么要那么做!”弗雷德利克装出很不高兴的样子说:“我也是今天早晨才被邀请的,也就是刚刚!”

弗雷德利克打开绑行李的绳子,将戴洛立叶的衣物全都装进了衣柜里,还腾出自己的床给他睡,自己到木板棚里去睡,目的就是来给朋友以补偿,尽量避免他继续想这件事。然后,从四点钟开始他就开始着装打扮了。

“时间还多呢!”戴洛立叶说。

当他穿戴整齐后,就离开了家。

“这就是有钱人的作为呀!”戴洛立叶心想。

他来到圣雅克街一间很熟悉的小店吃晚饭。

弗雷德利克在楼梯上停下来很多次,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他的手套太瘦,已经有一只被他撑开了。就在他把裂缝藏到衬衣袖子底下时,阿尔努出现在他身后,挽起他的手臂,一块走了进去。

前厅是按中国的装点方式装饰的,天棚上吊了一盏带有彩色图案的灯笼,房间的四个角摆放着盆竹。走过客厅时,弗雷德利克被一张虎皮绊了一下。还未点燃蜡烛,只有里面房间亮着两盏灯。

这时玛尔特小姐出来了,她说妈妈在穿衣服。阿尔努抱起女儿亲吻着。接下来,他准备去地下室里挑几瓶酒来,就叫弗雷德利克陪孩子玩。

蒙特罗那次旅游之后,她已经长大了很多。她那褐色的鬈发披散到露出的胳膊上。她身上的裙子蓬起的比舞女的裙子还要厉害,那粉红色的小腿都露了出来。从她那漂亮的身体上发出一种很诱人的香气。她妩媚动人,当弗雷德利克恭恭敬敬地赞美她时,那双眼睛很沉着地打量了他一番,便偷偷地顺着家具的空隙走掉了,猫似的转眼就不见了。

现在他的情绪稳定了,没有了刚才的惶恐和不安。罩着花边纸的灯,发出柔和的白光,射在那面挂着浅紫色绸子的墙上,把墙上的颜色也照得很平和。从那块大扇形的挡板上,能够看见壁炉中的煤;挂钟旁边放着一个带银锁的小盒子。到处都摆放着一些让人感到很舒适的物品;大沙发上躺着一个娃娃,每个靠背上都铺了一块毛巾,桌子上放着一件毛衣,外边垂落着两根象牙制成的毛线针,针尖向下。屋里的一切,都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温馨、和睦、善良的家庭。

在阿尔努回来的同时,阿尔努太太也从另一扇门出来了。一片阴影挡住了她,弗雷德利克先看出了她的头。她穿一条黑绒布裙子,用一块阿尔及利亚的红色丝绸把头发梳成一个发卷,散落到左肩膀上。

弗雷德利克被阿尔努介绍给妻子。

“哦!这位先生我认识。”她回答。

客人们差不多是一块来的,他们是狄特梅,洛瓦里亚,布里欧,作曲家罗森瓦尔,泰奥菲勒·洛里诗人,余索内的两个同行,一个造纸商,还有享有盛名的皮埃尔——保尔·曼休斯,他是当今古典派画家惟一的代表,已经快快乐乐地生活了八十年,腆着圆溜溜的大肚子。

是阿尔努太太搀扶着这位老画家到客厅去的。酒桌上属于佩勒林的席位还空在那儿。尽管阿尔努大肆地压榨他,可仍然很欣赏他。阿尔努更加害怕的是他的伶牙俐齿。最后,阿尔努为了感化他,将他的照片印在《工艺画报》上,还题了几句虚伪的赞美词句。接近八点钟的时候,讲义气的佩勒林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弗雷德利克暗想,原来他们早就和好如初了。

对主人和客人,对饭菜,弗雷德利克都感到很满意。餐厅布置得像中世纪的客厅,墙上挂了一张干透了的动物毛皮;有一个荷兰式的碗柜摆在放土耳其长烟袋的架子前边,餐桌上摆了一圈的波希米兰酒杯,五颜六色的,中间还放着鲜花和水果,像花园中的彩灯。

芥末有十几种,随你挑选。菜肴,有意大利名菜香油拌菜,咖喱,鲜姜,科西嘉的乌鸫,罗马风味的面条;喝的都是名贵的酒,有意大利产的利普——弗腊奥利葡萄酒,匈牙利的甜酒。果真如此,阿尔努十分好客。为了搞到这些吃的,他跟所有赶车的车夫拉好关系,而且还认识了豪门贵族家中的厨师,从厨师那里学到了这些菜的配料方法。

而最令弗雷德利克开心的是听他们在酒桌上的闲聊。狄特梅讲到的东方,对喜欢游玩的他很感兴趣;罗森瓦尔讲起歌剧院的事情,使他了解到了舞台生活的内幕;余索内讲起自己没有饭吃的那段日子里以荷兰奶酪充饥,就这么熬过了整个冬天,他讲得绘声绘色,妙趣横生,流浪汉的艰苦生活,让他啼笑皆非。然后,就听洛瓦里布和布里欧辩论佛罗伦萨派,这让他了解了很多著作,增长了不少知识。就在他听得无法自拔时,听佩勒林大叫起来:

“你们能不能安静一会儿,甭拿这种讨厌的理论来烦我!你们讲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旁观者听起来都没道理。依我看,只有米开朗琪罗的作品才是真实的,有说服力的,称雄一世的!当代的画家,注重的只是表面现象,这就是当代作品的粗劣之处;假如如此下去,谁也料想不到将来的艺术会变成怎样可笑的东西!如今的诗歌,从影响的大小来讲,比不上宗教有说服力,从功德的角度来讲,也比不上政治。你们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艺术的真正魅力,不错,艺术魅力!艺术的魅力不能光靠在绘画上耍什么手段,是要用一种精巧的作品来打动人们,而不是自我欣赏。就拿巴索利埃的油画为例!光彩,诱人,秀气却不沉寂!你完全可以把它装进衣袋里随你出游!一名公证人以两万法郎的价格购买了它,可是就它的本身来讲,也就能值三个铜板;就是因为它的内涵才有价值!如果不具备内涵,也就不会吸引人了!奥林匹斯山才是真正的山!金字塔也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建筑!幽静比不上豪壮,人行道不如沙漠,一个理发师不如一个粗鲁之人。”

弗雷德利克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看着阿尔努太太,他听进的这些话,似乎投入了炼钢炉,遇到他的激情,便炼就出了爱情。

他同她坐成一排,中间插了三个位置。她总是伸出上半身来,扭头跟她的小女儿讲话。她的每个微笑,都能在两腮挤出一个酒窝,给人一种华贵而和善的感觉。

到了饭店准备喝酒时,她就离开了酒桌。酒宴中的谈话,都很自如。阿尔努简直是独领风骚,这群人的厚颜无耻,真的叫弗雷德利克大开眼界。但是,他们对女人的热情倒可以跟他一比高低,这也算是增强了他的自信。

到了客厅里,为了给人以言行文雅的印象,他从桌上抓起一本画册看了起来,这画册上有当今的大艺术家们的图画、题词或签名。这些名望很高的名字中,对弗雷德利克而言,有很多是不熟识的;他们的一些乌七八糟的想法都能从字里行间显露出来。那些题词多多少少都怀有对阿尔努太太的崇敬。如果当真叫弗雷德利克也在册子上题个字,他却没这个勇气。

她到里屋去找刚刚在壁炉上见到过的那个带银锁的小盒子。这是阿尔努送给妻子的一个礼物,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品。阿尔努的这些朋友,都对他拍手称道,他的太太也非常感激。他被这种气氛深深地打动了,当着众人的面,吻了太太一下。

然后,大家两个一伙,三个一堆地分头去闲聊了。曼休斯老人和阿尔努太太坐在火炉旁的安乐椅上。她歪着脑袋靠在他的肩头,两个头挨在一起。弗雷德利克暗想,如果自己也德高望重,有一头白发,无论如何,只要有什么能够在他和她之间牵条线,他甘愿变成聋子,变成废人,变得奇丑无比。他悲叹不已,为什么自己不早出世几年呢?

她走到他坐的那个角落来,询问他认识几个在座的客人,对画画是否感兴趣,在巴黎上学多长时间了,她所说的每个字,对弗雷德利克来讲都是陌生的,是她所特有的东西。她鬈发的尾部触及到裸露出的臂膀。弗雷德利克始终盯着她,一动也不动,将他的心思全都融入她那白嫩嫩的肌肤里去了。可是,他却没有胆量抬起头来正视她的目光。

罗森瓦尔过来打断了他们,他来请她唱歌。他在试琴时,她等在那儿。随后,她微微地张开嘴,周围马上传出一阵悦耳、悠扬的旋律。

她唱的是意大利语,弗雷德利克什么也没听懂。

歌曲一开始的旋律高扬、节奏铿锵,慢慢地又突出了高亢的旋律,后面又突然柔和下来。一曲高亢而悠扬的旋律,逐渐地变成了缠绵和谐的乐曲。

她的双手自然下垂,目光中一片茫然,就这样站在琴旁。只是偶尔瞧一眼乐谱,眨一下眼睛,头略微朝前倾斜着。那女低音的嗓音,随着低沉的乐曲,唱出了凄凉的音调,叫人一阵阵发冷。再看她那秀气的脸庞,歪着脑袋,胸部挺起,张开双臂时,音符便从她那软软的脖子中传出来,再由喉咙吐出来,似乎有人在空中亲吻她。她长长地拨离了三个音符后就降了下来,最后又挑了一个更高的音符,便在一片沉寂中,随着缓缓的琴声结束了。

罗森瓦尔仍旧没有从琴旁走开。他似乎意犹未尽,仍在弹着琴。客人们逐渐地离去了。十一点钟的时候,剩下的几位客人也要离去了,阿尔努说要送送佩勒林,便一同走了出去。有的人吃完晚饭后没能去户外散散步,就告诉别人自己生病了,阿尔努就是这种人。

阿尔努太太早已恭候在前厅,她正在同狄特梅和余索内握手道别,也同弗雷德利克握过手了。他立即觉得似乎有什么渗入到肌体中去了。

他同他们一一道别,他想一个人呆着。他的爱情之火已燃烧起来了。她怎么会把手伸向自己呢?这算是她的放荡,还是在激励自己呢?“行了吧,我真的发疯了!”如今他已经可以随随便便地跟她往来了,可以坐在她的身旁同他聊天,还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大街上行人稀少,时而走过一辆载重的大车,压得街面咯嘣嘣直响。两边的房子一间连着一间,墙面灰突突的,窗户都关得严严的。他鄙视那些躺在这些房子里的人们,来到世间却没有见过她,更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么个她!他有些忘乎所以了,周围的一切都一下子从他的脑子中消失了。他用脚跟跺着地面,拿手杖拍打着商店的板窗,无忧无虑的、发疯似的一个劲地朝前走着。慢慢地,空气的湿度越来越大,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码头的尽头。

两边排列整齐的街灯,忽明忽暗。红红的道道亮光,映衬到水里。绿色的河水,岸上那高大的倒影,似乎顶起了暗淡的夜空。模模糊糊的巨型建筑物,更加深了黑夜的暗淡。远处房屋的上空,浓浓的云雾飘浮着,伴随着杂乱和清晰的声音,被微风吹动着。

他立在新桥中央,光着脑袋,敞着怀,吸取着这里的新鲜空气。但是,他感觉到从内心深处冒出来一种永不干涸的东西,那是一股激励他的爱情之水,就像眼前涌动的河水。教堂传来了“当”的一声,缓缓地,似乎在叫着他的名字。

这使他发自心底地一阵颤抖,似乎是一种最高层次的抖动。从他的身上体现出一种超人的能力,虽然他不清楚这有什么用。他反复地问自己,是去做一位画家呢,还是做一名诗人。最后,他决心去画画,有了这门手艺就可以经常见到阿尔努太太了。他总算是寻到了自己的行业。今后的目标确定下来了,对前途已有了希望!

他关上门,便听到一阵鼾声,是从卧室旁边的小黑屋里发出来的。这是另外一个人。他已经对他不感兴趣了。

他观察镜子中的自己,认为很帅气,于是在那里看了自己整整有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