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的几天,洪作是在匆忙中度过的。他几次拜访宇田家。他给台北的双亲写信,又给伊豆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写信。此外,他每天在寺院的井边洗衣。从柜子里清理出来的衣物,都是肮脏不堪的,光运动背心就有近二十件。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来不曾买过一件运动背心,这些背心大约都是藤尾和木部的。他借来穿脏后,洗也不洗便塞进柜子里。

从柜子里取出的衣服,还包括厚棉布制服、夏服和冬服。这些衣服显然是藤尾他们设法替洪作募集来的。上衣里侧缝着“寺田”、“门井”等等各种字样的名字,这些名字所代表的人都是毕业生,其中有洪作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洪作把夏服、冬服一件件扔进水盆,用脚踩踏,把变成茶色的水倒掉,换上清水,反复好几次,然后将衣服晾在竹竿上。

鞋子也不少。为寺院打扫院子的留老头,搬出一只啤酒箱,箱子里塞满了鞋子,全是磨平了后跟的军用皮鞋。

洪作说:“哎呀,都是我的吗?”

老留说:“都是!——全带走吗?”

“不要了。”

“你不要,放在这儿也不好处置。”

“怎么办呢?”

“我正要问你呢!”

“扔到河口去吧?”

“扔掉多可惜。只是鞋跟磨掉了,还能穿呢。”

商量的结果是,由老留将所有的皮鞋改造成拖鞋。洪作一边洗干净,老留一边改造。

老留说:“这么一来,在院子里穿它就挺合适了。”老留巧妙地把一双双皮鞋改成了拖鞋。

洪作把洗好的衣物用品分装在两只箱子里,一箱寄往台北,一箱寄往伊豆的外祖父家。

洪作正在干这件事,远山来了。

远山说:“玲子对你很有意思呢,你得送点儿什么给她留作纪念吧?”

然而洪作搜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找到适合送给玲子的物件。

“没有钢笔吗?”

“没有。”

“有没有笔架?”

“没有。”

“小刀呢?”

“没有。”

“镇纸呢?”

“哪会有这种东西!”

事实上一无所有。

“你这家伙一无所有!”

远山又是翻捣柜子,又是倾搜抽屉。

“啊,这里有个没打开的小包!”

“小包?”

“你来瞧瞧这个!”远山找出来的是一个油纸包。这的确是从台北寄来的东西。

“几时寄来的呢?”洪作想了一阵,才记起今春的确收到过一个小邮包。大概他领回后便随手扔进柜子里了。

“好!我来替你打开。——里面是什么东西呢?”远山拿着小包,在铺垫上盘腿坐下,“打开父母寄来的邮包是件乐事!”

从小包里取出的东西,有崭新的碎白点花纹和服单衣和汗衫各一件,裤衩三件,巧克力糖两盒,手帕一打,肥皂六块和花生酱一罐。

“真是五花八门!有手帕!这送给玲子!巧克力糖当场吃掉。肥皂也给玲子。她一定高兴!花生酱给我。裤衩也给我。和服和汗衫我穿太小,没用,你带走吧。或者,也送给玲子吧?听说玲子哥哥的个子和你差不多。她一定高兴!给她吧!”

“这一来,我不是一无所有了?”

“你就要到父母身边去了,不需要了!再说,母亲特意寄给你的衣服,你碰也没碰,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你母亲知道了会哭的!不如不带回去。”

洪作认为远山的话颇有道理。

他说:“那么好吧,花生酱和裤衩给你,当场吃掉一盒巧克力糖,另一盒送给宇田老师。其余的东西给玲子。”

远山说:“多谢,多谢!”

“你多谢什么?又不是给你!”

“我知道。我代表玲子谢谢你。”

“我亲自交给她。”

远山说:“这不行!你别再和她见面为好。你得爱惜身体,学习的担子不轻!还是我替你转交吧。”

洪作乘夜班火车动身的前一天,藤尾来了。

藤尾环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称赞道:“收拾得真干净!”然后,他打开柜子,发现柜里空无一物,马上说:“怎么回事?什么都没有了!”

洪作说:“全打点好了,一直忙到昨天!现在只须把身子运走了。”

藤尾问道:“我家的褥垫哪儿去了?”的确,洪作记得有过这么回事。有一次,他从藤尾家里搬来了三条褥垫。考试的时候,藤尾和木部住到寺院里来了,为此藤尾从家里拿来了褥垫。

“嘻!你不是送给我了吗?”

“别开玩笑!那是我家招待客人用的。平时就放在这个柜里,你把它弄到哪儿去了?”

“托运到台北去了。糟糕!”洪作确实感到为难。

“还有件袍子在你这儿吧?”

“也托运走了。”

“哼!”藤尾皱起了眉头。不过,事已至此,只好作罢了。

“哼,既然运走了,有什么办法!已经渡过海洋,到了台湾,也只好死心了。你得把这件事对你母亲讲清楚。寄点儿香蕉给我作为补偿吧。”

“行!”

“你说行,恐怕靠不住。”

“你放心!我给你寄一筐香蕉。”

“此外,你还从我家里拿来过什么东西。”藤尾想了想,“有一只素烧锅吧。”

“那东西我送给寺院了,没法要回来。”

“还有橡皮水枕头。”

“我把它放进托运到伊豆的箱子里了。”

“又没指望了!”

“行!给你寄两筐香蕉。两筐香蕉总可以了吧?”

“还有你去金泽时我借给你的那双皮鞋!”

“那东西还在。正晾在院子里。”

“好,就把皮鞋归还给我吧。”

“这可叫我为难了。我要带到台北去。”

“那就请听我说一句:那是我的皮鞋。不是你的,是我的!”

“我知道。——香蕉!香蕉!”

“皮鞋不能拿走!”

“现在你可别吝啬。——香蕉!香蕉!”

“你还借了我的钱!”

“钱还给你。我想可以三倍地还你。只要到神户上了船就行了。听说在船上一分钱也不需要。多余的钱全留给你。”

“我不向你多要。”

“你不要,今晚花掉它!到玲子那儿去。”

洪作反复计算过了,估计余下的钱数目不小。他说:“我再不用买什么东西了。剩下的钱可以化光。”

藤尾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再去找玲子!远山说得对,那个放荡姑娘太不自量,竟然钟情于你。老天爷平等地创造人类。象你这样的人,应当配个正经姑娘。你不能再和玲子见面了。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木部、金枝和远山也持同样看法。”

“为什么不能?”

“反正不能。你这个人没有主见,经玲子甜言蜜语一说,立刻就会把去台湾的事延搁下来。”

“这怎么可能?”

“不,很可能!肯定会是这样。——总之,不把你从沼津送走,我们放心不下。不仅放心不下,还会有麻烦。这所寺院麻烦,我们也为难。宇田老师、母校和沼津镇本身全都——不管怎么说,玲子不是个好姑娘,你不能去见她。大家决定今晚在我家举行送别会,你就在我家过夜。”

洪作说:“过夜就过夜,我本来就这么打算的。因为褥垫已经托运走了。”

洪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在临行前和玲子见最后一面。不辞而别,他总觉得遗憾。从中学毕业直至今天,只要他愿意,他每天都能见到玲子,然而他觉得没有什么理由要会见她。

傍晚时分,他向寺院的人们道别。

洪作说:“给大家添了许多麻烦,承蒙关照了!”

住持的妻子说:“这倒不假!”住持毕竟是住持,他说:

“这次回到父母身边,只要住上一年,包你能成为一个正经人。不管怎么说,分别总叫我难受。”

“这是实话!——要是郁子住在这儿,她会感到寂寞的。”

寺院里的郁子姑娘,在今年夏天洪作旅居金泽期间,嫁到别的寺院里去了。

洪作说:“那么,我作罢了。”

住持噘着嘴说:“什么事情作罢?”

“去台北的事不妨作罢。还是这儿好。我觉得这寺院就是自己的家。”

住持妻子说,“你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可不行呀。——喂,走吧。请走吧!”

看到住持妻子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洪作真的想留下不走了。

出发的日子到了。洪作在藤尾家里提前吃了晚饭。中学时代,他在这家吃过不知多少餐饭,但从来不曾认真地向人家道谢,直到这临别之时,他才郑重其事地说:“你们请我吃饭的次数实在太多,平均每个月请我吃五餐。一年吃六十餐,从我念二年级开始一直到毕业为止的四年间,我总共吃了二百四十餐。”

洪作说完,便暗暗思忖:这个数目或许低估了。这时,藤尾的姐姐“啪”地拍了一下洪作的肩膀,说:“洪作君,你说你每月在我家吃五餐饭?这不对!”

“说少了吗?”

“考试的时候,你不是连续好几天住在我家吗?吃早饭,吃晚饭,连中午的便饭也是从这儿带去的!”

“哎,真难为情!不过,考试期间另当别论。”

“当什么别论?”

“连考试期间也算进去,那就不计其数了!”

“还不光是考试期间呢!有一次——对了,那是念四年级的时候。你在这儿住了将近一个月,记得吗?”

“记得。”

“我没说错吧?”

“一点儿不错!——不过,为什么住了一个月呢?”

“这得由我来问你!”

他们正说着,藤尾的父亲进来了。他说:“要出发了吧?”

“长期来麻烦您了!”

“麻烦算什么!——哎,这一来,你父母也安心了。明年好歹得升学啊!”

“会考取的。”

“你呀,总是回答得很响亮。光听你回答,会以为你真的很规矩呢!”

“是规矩呀!”

“是啊,的确规矩!你规矩,为什么和我家的宝贝儿子混在一起,就尽干那些坏事呢?真不可思议!你不和我家的小于搞在一起,一定会成为好小伙子。不仅是你。我家的小子不和你搞在一起,也要强得多!可两人凑到一块儿,就……”

藤尾的父亲趁此机会把憋在心中已久的话说出来了。

藤尾笑嘻嘻地说:“说得对!如果我没交上洪作这个朋友,我早就进了一高!”

洪作说:“讨厌!好象都是我坏!”

这时,藤尾的母亲恰好走了进来。

“什么?——洪作君有什么不好?他俩分开了,便没一点儿事,只是不能在一块儿!”

“是吗?”

“是啊!好,不说这个了。这是给你在路上吃的便饭。两份,明天早晨和中午各一份。”

“是什么?寿司吗?”

“不是。两份都装在饭盒里了。”

“是氨基树脂饭盒吗?”

“是的。”

“吃完了饭,挺难处置。丢掉行吗?”

“干吗丢掉?带回家吧。——是你自己的饭盒呀。”

“我的?几时拿来的?”

“是几时我也忘了,反正一直搁在咱家。”

“不知是寺院的还是木部家的!”

这时,藤尾的姐姐说:“不是木部君家的,就是金枝君家的。”

于是又轮到藤尾的父亲说话了:“这也是我家小子和你的坏习气!老是把别人的东西和自己的混在一起。借的东西也不还给人家!”

洪作说:“今后一定注意!见到木部、金枝家的人,请替我向他们致谢。”他把藤尾的母亲给他的便饭放进藤尾的皮箱,说:“这皮箱借给我吧。”刚说完他又连忙改口道:“送给我吧!”

店里的年青女佣也走过来对洪作说:“就要动身了?”洪作想,他也曾得到这位姑娘不少照料。

洪作向藤尾一家人致谢道别后,便离开了藤尾家。藤尾很少有替别人提皮箱这类举动,然而临到分别之际,他表现出了亲切和诚恳。

藤尾说:“喂,快点走吧!再磨蹭下去,你又要反悔了。”情况的确如此。

两人稍稍加快了步子,朝车站走去。

洪作说:“咱们要分手啦!”

“你也有离愁?”

“这你体会不到。你住在沼津呀!”

他们走进车站候车室,便看见了宇田夫妇。

“终于到了恶人伏法之时!”宇田边说边走近前来。

洪作向他道谢:“真对不起。谢谢您和夫人来送行。”

“送行算得了什么!要道谢,还有值得一说的事情吧。”

“承蒙您多方关照!”洪作说。

为了修正洪作的这句话,宇田笑着说:“承蒙您多方关照,我顺利出发了!”

宇田夫人问道:“有钱吗?”

“有。”

“没花光吧?”

“请放心!”

“就这点行李?这皮箱倒是挺漂亮!”

“抢了藤尾的。”

“怪不得!我想你不会有这种东西。”宇田夫人说。

这时,远山来了。

“真是依依不舍啊!”远山说,“向你问候呢!”远山诡秘地说。

“是吗?”洪作只说了两个字,但还是没逃过宇田敏锐的听觉。

宇田说:“别说不得体的话!”

“哎,老师听错了。”远山忙说。过了一会儿,他瞅准宇田走开的机会,说:“全给她了!——衣服、肥皂……”

“她高兴吗?”

“肥皂有六块,所以也给了老板娘三块。这一来她十分信任我了!”

“你说明了是我送的吗?”

“当然说了,可人家无论如何不相信。她们都不相信东西是从你这儿拿去的。我向她们要了汽水作为谢礼。哎,这种事情用不着计较。到时候自然会知道的。”接着,远山再次重复道:“她再三叮嘱我,要我向你问好。”

这时,木部和金枝一起来了。

木部说:“啊,你终于也成了普通人?当心感冒!野狗一进狗棚,都会感冒的。”

宇田说:“有人给你送行,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吧。你心里怎么想的?”

洪作说:“哎,不知怎么回事,总有些心神不宁。大家赶来为我送行,和我依依惜别,我觉得不如没这回事。”

宇田笑道:“谁也不和你惜别!”

木部说:“对,你这样的家伙,谁会舍不得和你分别?听说你要流放到台湾岛上,觉得你怪可怜的,因此前来为你送行,你就自以为了不起了!”

藤尾说:“洋洋得意呢,这家伙!”

远山说:“听说这家伙一走,沼津镇便要马上开始消毒。”

“说得好!”金枝对远山这句话深感兴趣,他用朗诵的语调说:“洪作出走,沼津消毒,药香四逸!”

洪作听过金枝作的大量诗与歌,他想这是他听金枝吟咏的最后一首诗。

藤尾说:“题作《友》吧?”

“题为《秋》吧!以《秋》为题最合适。洪作一走,秋天接踵而至,我想,明晚凉飕飕的秋风就会从四处吹来!”这时,与诗没有缘份的远山说:“秋天来了还是别的什么来了,我不知道,反正沼津的街道变得干净整洁了。通风良好,传染病也停止流行了!”

宇田夫人说:“够厉害的!洪作君,你也说几句呀!”

“尽管让他们说吧!要知道,确实有人舍不得和我分别。”洪作刚说完这句话,忽然眼睛一亮,心头一惊。因为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位酷似玲子的姑娘走进了候车室。他想玲子不至于来给他送行,但从远处看那姑娘的姿容,无一处不象玲子。

洪作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位姑娘,姑娘微微侧过脸向着他,同时轻轻地举了举右手。现在可以断定她是玲子了。

洪作一言不发地离开众人,朝候车室的出口走去。玲子等候在门外的阴暗处。

洪作说:“大家都来了。远山、藤尾也在。到那边去吧。”

玲于说:“中学老师也在吧?”

“在。是宇田老师。”

“那我就不去了。”

“没关系。不用怕老师。”

“可是我一露面,远山君会吓得发抖的。——他老是说,要是老师知道了,他会立刻被学校开除。”

“你不和远山说话,不就得了?装作不认识。”

“是吗?”玲子说,“我想送你上车,不过还是就此告别吧。台湾离这儿很远吧?路上多保重!”

然而,洪作心里很不自在。玲子好不容易赶来为他送行,他却在这儿和她告别,有失于光明正大,他很不情愿。而且,他觉得这无异于将一个孤立无援的少女赶回去,他于心不忍。

他说:“到那边去吧。请你把我送上月台!”

玲子说:“那就去吧。”

洪作领先走进候车室,对大家说:“喂,有位女士给我送行来了!”

藤尾说:“是寺院的大娘吗?”

“不是。”

“是谁呢?我母亲是不会来的。”

正说着,玲子走过来了。藤尾把她介绍给宇田:“这是我们大家中学时代的情人。”

“嗬!多漂亮的姑娘!真是举世无双!”宇田说,“她呀,她是千本海滨的丽人!”

木部说:“怎么?老师认识她?”

宇田笑着说:“对,认识!”

玲子显得拘束不安。宇田夫人仔细打量着玲于的脸,说:

“你来为洪作君送行吧?”

“对。”玲子更难堪了。

木部打趣说:“你会为洪作这种人送行?送洪作只是借口,其实是找我……”

藤尾说:“别开玩笑!是找我!对不对,阿玲?”

金枝说:“我想,玲子来给洪作送行,岂不是意想不到地认真吗?”

也许是玲子的心情轻松了的缘故,她笑着说:“唷,为什么?”

洪作说:“不管怎么样,你来送我,我很感激!”

宇田说:“我内人,加上玲子姑娘,便有两位女士怀着惜别的心情来送行了,洪作君该满意了吧?”接着,他对身旁的远山说:“你怎么过分地老实呀?”

“我怯生。”远山不象开玩笑,语调令人难以捉摸。

“你不认识阿玲?”

“嗯。”远山说。但他马上又改口道:“知倒是知道的。”

洪作说:“哦,远山和玲子不很熟。他是个留级生,还不能进西餐馆。”

宇田笑道:“念三年级时,他被逮住过一次,念四年级时被逮住过两次。”

远山说:“所以我接受了教训。那以后我再没上过叫做西餐馆的地方。以前是藤尾他们拉我去的,可藤尾他们毕业以后……”

“全是我的过错吗?”藤尾说,“哎呀,检票啦!”

远山对洪作说:“好吧,要洗心革面,努力用功,明年考进四高!我也认真学习,争取明年毕业。”然后,他冲着玲子说:“阿玲,你也得说几句呀!”但他马上警觉到宇田在场,于是挠挠头皮说:“不行!我太迟钝!”

大伙儿簇拥着洪作走上月台。

月台上光线昏暗。在等候火车进站的短暂时间内,洪作听任别离的哀伤渗透全身。与宇田夫妇分别,与藤尾等人分别,与玲子分别,都使他难过。如此离愁揪心,在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遭。

不一会儿,火车进站了。洪作登车走进车厢,打开车窗,藤尾立即将皮箱塞进窗口。

“好,路上小心!”宇田把手伸给他。他握了握宇田的手。接着,远山也把手伸给他。他握了握远山的手。

远山说:“你的手怪暖和!”

藤尾接口说:“待会儿要消毒!”

“洪作君,一路平安!”玲子说着,把手伸给他。洪作把它紧紧握住。这是他第三次握玲子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当他俩手拉手在千本海滨漫步时,玲子的手不似这般冰凉。现在她的手非常光滑,使洪作觉得非同寻常地凉。

“你的手真凉!”洪作有几分害臊地说。

“喂喂!”藤尾插进来想握玲子的手,但玲子拒绝了他。

玲子说:“我不愿和藤尾君握手!”

藤尾装模作样地挠着头说:“真不讲理。”

“喂喂!”这回是远山向玲子伸出了手,然而他突然想起宇田站在一旁,慌忙把手缩了回去,说:“不行!我傻得不行!”

火车开动了。宇田夫人说:

“要努力学习!”

大家跟着车厢往前走。藤尾举起了手,木部满脸笑容,远山张大嘴,伸出了舌头。

洪作想最后瞧一眼玲子,可玲子无踪无影了。送行的众人随着火车往前走,唯独玲子未在其中。洪作从窗口探出身子。

“危险!”宇田说。

这声音传来以后,那群人便被月台建筑的一部分遮挡住,在洪作的视线中消失了。洪作关上车窗,把搁在座位上的皮箱放到网架上,然后靠窗边坐了下来。可容纳四个人的座位上,只坐着他一个人。

洪作闭上了眼睛。刚才被站台遮挡住的宇田和藤尾诸人的身影,残留在他的眼睑上。

洪作想:“终于分别了!”跟宇田、藤尾,远山和玲子分别了。洪作的手上还残留着玲子手上的冰凉的感觉。

洪作不懂得所谓“恋情”,但如果说他也具有与其近似的感情,那就是在此时此刻。他从未依恋过玲子,也未曾对她倾慕,然而此刻,洪作的心沉浸在与爱人分离的悲伤之中。

啊,终于分别了!告别了可怜的美人!洪作的心将永远感到这同一种悲思的清冷。感伤执拗地紧紧缠住他不放。

今宵一别,

相隔千里。

遥相思念,

何时得已!

洪作想起了这段歌词。金枝曾在千本海滨唱这支歌。洪作想:如今真是几千里之别啊!

“喂,学生君,”隔过道相对的座位上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把窗关严吧!”

果然,车窗还开着一条缝隙。洪作关紧车窗。于是,老人问他:“你上哪儿?”

洪作答道:“神户。”

“是吗?我到大阪。你家在神户?”

“不,不在。我要到神户乘船。”

“乘船?开往哪儿的船?”

“开往台湾的。”

“台湾!怎么到那里去!去台湾干什么?”

“父母在那里。”

“哦,原来是这样!父母住在台湾,你去那儿就不奇怪了。不过,你父母可住得太远啦!”洪作不愿和老人谈话。此刻他只想耽溺于自己的思绪之中。

“你是学生吧?”

“是。”为了中止和老人的淡话,洪作起身离开了座位。

洪作一觉醒来,天色已明,火车正沿琵琶湖畔奔驰。折着身子睡了一整夜,现在感到浑身酸痛。特别是脖子,弯一下也痛。他走进盥洗室,洗了洗脏黑的手和脸。

洪作的脑子因睡眠不足而变得昏昏沉沉。他呆呆地回想着宇田夫妇及藤尾等人昨晚在沼津站为他送行的情形。他也想到了玲子。虽然从告别到现在相隔不久,他却觉得那仿佛是遥远的往事。

特别是想到玲子,他觉得那情景如同一场梦。在千本海滨手拉手地散步,以及玲子赶到沼津站为他送行,莫非都是他的梦幻?他觉得,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事情不会在自己身边发生。

洪作打开向藤尾强要来的皮箱,取出藤尾母亲为他准备的便饭。他一边吃饭,一边欣赏车窗外琵琶湖的景色。昨晚袭上他心头的感伤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了。

洪作吃完早餐,又入睡了。再次醒来时,火车刚刚开进三宫车站。他赶紧站起身?从网架上取下皮箱,匆匆忙忙地下了车。他刚在月台上站定,火车便开动了。

洪作走出三宫车站,提着皮箱沿一条缓缓倾斜的坡道向港口走去。途中他看见一家牛奶店里挤满了顾客,便走了进去。店内座无虚席。顾客们全是边读报,边喝牛奶吃面包,他们是即将去上班的职工。这种景况,在沼津和金泽都见不到。

洪作也吃了牛奶和面包当早餐。这是第二顿早餐。他觉得头脑不清醒,于是还喝了两杯咖啡。

从牛奶店出来时,已经是烈日当空了。虽然皮箱并不怎么重,但提着它走路,汗珠很快就冒了出来。路旁有一家冷饮店,店里也是顾客盈门。洪作也进去凑了一下热闹。他认为这里的冰淇淋味道比沼津的好。

洪作问了两三次路,才找到大阪商船公司的办事处。他自报姓名之后,年轻的办事员便交给他一张头等舱的船票。

办事员说:“有位佐藤先生打了电话来,请你在这儿等候。”

洪作对佐藤这个人一无所知。

他说:“是不是弄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你是伊上洪作君吧?”

“对。”

“那么没弄错。请你务必在此稍等。”

然而,洪作仍然认为是弄错了人。

洪作在这办事处的长凳是坐了约三十分钟。他喉咙干得冒火。他从来不曾象现在这样口渴,他想也许是睡眠不足的缘故。然而仔细想来,在沼津上车后,不久就睡着了,只是在列车经过琵琶湖时起来吃了早饭,从那以后一直酣睡到三宫车站,不能说睡眠不足。

洪作又提起皮箱,走出办事处。他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先前上过的那家冷饮店,贪婪地大吃冰淇淋。他觉得冰淇淋的味道妙不可言。

然后,他又返回大阪商船公司的办事处。刚走进办事处,他便看见一位身着亚麻布西服的肥胖男人朝他走来。他说:“你就是伊上先生的孩子吧?”

洪作答道:“对。”然而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幼年时,他被人叫作“孩子”,但多年来不曾有人用这个奇怪的称呼叫他了。

“我也去台北,和你同船。”对方说,“我的情况,想必令尊已经写信告诉你了。”说着,他拿出了名片。

他是个医生,在台北开办一家医院。说不定正如佐藤先生所说,母亲的信中确实提到过这位医生的事情,然而他脑子里不存在这种记忆。还有两三封信不曾启封,很可能就是那几封信里提到了佐藤医生。

佐藤医生说:“上船时间是下午三点,时间还很充裕。你打算干什么?”

洪作说:“我想到外面走走。”他希望在上船之前自由活动。

“好吧,三点钟船上见。我也要利用这段时间去拜访熟人。”

这位肥胖的医生说完便走了。

洪作想:“干什么好呢?”他又提起皮箱,走出大阪商船公司的办事处。强烈的阳光照射在柏油路上。他又想大吃一顿冰淇淋。

洪作提着皮箱在街上转悠。喉咙干得冒烟,可他不能老靠冰淇淋解渴。

在公共汽车站,他向一位主妇模样的女人打听:要登上六甲山半山腰有没有公共汽车可乘。这女人觉得可疑,便反问道:

“你做生意吗?”

大约因为洪作提着皮箱,这女人把他当成了商贩。洪作发觉,自己被误当作小贩并不奇怪。街上有许多学生行走,一望而知,他们都是大城市的学生。唯有洪作的打扮与众不同。洪作笑了笑,没有答话。

对方又问道:“卖什么东西?”

洪作反问道:“你看呢?”

女人说:“大概是肥皂吧。”

然后,她还是热心地把那一路汽车的牌号告诉了洪作,并告诉他在那一路汽车的终点站下车便可。

洪作乘上她所说的那路公共汽车,买了到终点站的车票。下车的地点,是能俯瞰神户全景的高地,附近是高级住宅区,散布着占地面积颇大的房屋。

这里果然是挨家挨户推销肥皂的好地方。也许格外畅销。

洪作从幽静的住宅区登上更高处,来到一幢别墅模样的大型建筑后面。从这里再往上去,似乎没有人家了。

洪作在松林里发现了一块俯瞰街区的小小高地。他放下皮箱,就地坐了下来。神户城是建造在山坡上的,从山坡到海边,房屋挤得满满的。市区对面的海港沐浴在九月的阳光里。港湾内停泊着许多玩具般的轮船。洪作过去以为汽船的颜色千篇一律,现在才看到停泊在港湾里的轮船却是颜色各异。而且,其形状也各不相同,可谓千姿百态。洪作将要乘坐的轮船也在其中。但他没法估计究竟是哪一艘。

洪作口衔香烟,仰面躺下。近午的阳光直射下来,但由于他正好处在树荫里,倒也不觉得怎么热。自由自在地躺着,他觉得挺舒适。

睡魔向洪作袭来。昨晚在火车上摇晃了一夜,现在开始感到困倦了。穿越松林的凉风令人安逸,于是他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不能睡!睡着了要坏事的!”

洪作曾暗暗地警告自己,但刚发完警告便睡熟了。有一两次他睁了睁眼,但总以为是在家乡的仓房里睡午觉。

不知是第几次睁开眼后,他支起上半身。他想:“我究竟睡了多久?”他向下方的港湾望去,不禁吓了一跳。先前所见的海港如今面目全非了。它本来处于强烈的阳光照耀之下,海潮和众多的船只都显得生气勃勃,而此刻它象停止了呼吸似的,变得死气沉沉。

不知何时,天空中出现了云块,神户城一半在阳光照耀下,一半处在阴影中。港湾也一样,一半为阳光所照,一半被笼罩在阴影里。

到底几点钟了?这种情况下,手表的确是必要的。早知如此,应该把藤尾的手表也强行要到手。

洪作提着皮箱返回公共汽车站。然而,根本不见公共汽车开来。

洪作在车站等了大约三十分钟,终于提起皮箱开始步行。走了十五分钟,才遇到从下面开上坡的汽车。

于是,他在下一站停下,等候这辆车从终点站往回开。

“也许赶不上船了。”

等候汽车时,这念头时时向他袭来。要是误了时间,他只好返回沼津了。

“如果返回沼津,会怎么样?”

洪作眼前浮现出了昨晚告别的藤尾、金枝、木部、远山和玲子这些伙伴的面容。宇田夫妇的面孔也在他眼前浮现。大家脸上的表情似乎都欢迎他回去。

宇田也许会说:“你回来了?既然已经回来了,也只好留在这里了。”

宇田夫人也许会说:“哎哟,又回来啦!真没想到!”

洪作正想着这些事,公共汽车开来了。

洪作担心误时,焦急地跑到港口,然而上船刚刚开始。

船很大,但入口非常狭小。洪作夹在乘客中间,走到狭小的入口。他向站在入口边的船员出示了船票,船员便把他叫到一边,与其他乘客分开。洪作不禁怀疑这是不是拒绝他乘船。

过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年轻侍者。他对照洪作的脸看了看船票,说,“请吧。”侍者领着洪作走向船舱。大部分乘客都从舷梯往下走,而洪作没这种必要。在狭窄的过道两侧,并列着若千舱室,洪作被领进了其中的一间。

舱室里面对面地置着两个铺位,窗边设有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盏精致的台灯。

洪作问道:“这儿只住我一个人吗?”

侍者答道:“就你一个。”他把洪作的皮箱放到舱门上方的架子上。

“就这一件行李?只一件是吗?”他向洪作叮问道,“六点开晚餐,到时候我会通知。有事请按铃。”

侍者说完这句话,便匆匆地走了。显然,他认为只要把该说的话说完,便可以走了。

侍者说船上六点钟供应晚餐,然而眼下正是旅客登船的最高潮,到处是乱糟糟的,哪有开餐的余地呢?

洪作走出舱室,登上上层甲板。在这里,神户的市容映入他的眼帘。六甲山也近在眼前,但刚才他睡午觉的地方在何处,却没法找出来。

洪作两度返回舱室,两度登上上层甲板。如此上下往返之间,开船的铜锣声响了。洪作懂得“铜锣”一词的意义。刊载过藤尾和金枝作品的油印版诗刊便是以《铜锣》命名的。

这铜锣现在敲响了。奇怪,这竟是一种使听者心惶意乱、悲伤感怀的金属撞击声。

锣声最响最密时,船缓缓开动了。洪作不知船何时离开了码头,当他发现这一点时,神户的街道及其后面的六甲山正在徐徐向正后方倒退。

暮色即将降临海港。洪作眺望着渐渐远去的神户城。扬帆出港的孤寂之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港口到处散泊着大型轮船,它们也渐渐地被抛在后方了。

“啊,你在这儿?”洪作应声转过头,只见上午在商船公司办事处见过面的佐藤医生站在他身后。

“分手后你干什么去了?”

“我登上了六甲山的山腰。”

“嗬!上了六甲!”佐藤面露诧异之色,仿佛洪作去了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他说:“我在办事处等了好一阵!”

“对不起,我从六甲山俯瞰神户城,看着看着瞌睡了,便睡了个午觉。”

“嗬,睡午觉吗?”佐藤又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那里有能睡午觉的屋子?”

“不,是睡在树林里。不知不觉睡死了,醒来后匆匆忙忙赶来上船。”

“嗬!”佐藤改变了表情,深有感慨地说,“哎,真是个好孩子!我听到过关于你的传说,看来实在是好!你瞧,登上六甲山睡午觉!你瞧,实在是好!”

洪作想:居然有人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大发感慨!尽管如此,对方的话中多少有些不可掉以轻心的东西。“听到过关于你的传说”这种说法很奇妙。然而,洪作没有提及这一点。

“从现在起我们要同住四天三晚呢!看来天气很好,这趟航海一定挺愉快!”

“三晚?只在船上住三晚吗?”

“对。”

“我总以为要走更久。”

“你以为要多少天?”

“我以为要在船上过五六天。”

“船票上不是写着航期吗?你没看过?”

“没看。这也会写在上面?”

于是,佐藤又莫名其妙地大发感慨:“啊,实在好!的确是个好孩子!”洪作觉得这位旅伴不怎么爽快。

在佐藤的催促下,洪作下到下层甲板。在这里,他看见了一些对此刻已变得很小的神户城依依不舍的乘客。

佐藤在这些乘客中发现了一个熟人,和他交谈着什么。不一会儿,他把对方带到了洪作身边。

佐藤介绍道:“这位是吉见先生,他也是在台北开业的医生。”

此人身体干瘦,看上去五十来岁,头顶光秃秃的。

“你母亲待我内人象亲姊妹,她是个了不起的母亲。”吉见说,“你在哪所学校念书?”

“还在失学中。”

“哦!那么正在复习功课准备来年投考吧?报考哪所学校?”

“还没决定。”

“一高很不错呀!虽然难考取,但毕竟是一高嘛!我的孩子也曾失学在家,一年后便考取了。还是一高好!”吉见说。

“嗯。”洪作含糊地答道。

“反正要升学,还是考一高好!我劝你考一高。连我家孩子也进了一高嘛!”吉见继续说,“从一高毕业,升入东大医学系。嘿,这才美呢!这的确是条好途径!”

“嗯。”

洪作想离开这个人。他想:乘这条船的怎么尽是些讨厌的家伙!

可是,又出现了一个讨厌的家伙!此人与佐藤和吉见似乎都很亲密。

“嗬,都碰到一块啦!”那人说着这话,走近前来,“在内地住了一个月,没想到内地这么难待!冰淇淋的味儿差劲,水果也不行。城市本身就脏肮,年轻人又不修边幅,连穿亚麻布衣服的人也没有。——谢天谢地,这就要回台北了!”

这是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洪作一言不发地离开他们。说到不修边幅,他可算是首屈一指的。

洪作重新登上上层甲板。濑户内海很快将为暮色所笼罩。铜锣声又响了。这是开餐的讯号。

洪作走进餐厅。餐厅内摆有五、六张餐桌,每张餐桌边可坐四人。与洪作同桌的,是佐藤、吉见两位医生,以及中年的轮船事务长。

洪作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他暗暗叫苦:在航途中每日三次与这些人一道进餐,怎么消受得了!然而,独自进餐似乎是不可能的。

洪作模仿大家,在厚棉布制服的扣眼处扎进一条餐巾。然而,这制服总不象配扎餐巾的西装。这衣服是他从藤尾或另外哪位同学那儿强抢硬要过来的,袖口全磨破了,每动刀叉,破烂处便跃入眼中。

事务长说:“今晚在濑户内海航行,不会发生大不了的事情。不过,也许会有些摇晃。”

“轻轻地摇晃,身子稍微运动,不是挺好吗?”佐藤说着,把脸转向洪作,“你不晕船吧?”

洪作说:“这我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坐船。”

吉见说:“是第一次?第一次会吃苦头!不要吃东西。感觉不舒服,最好什么东西也别吃。”他顿了顿,又说:“晕船可就麻烦了!这是体质的问题,没法可想。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天生一付好体质。在台北和神户之间,我不知往返了多少趟,从来没有晕过船!”

佐藤对洪作说:“我第一次出海也晕船,但现在对一般的摇晃我没反应。对了!对了!我给你药吧。”

洪作说:“不用了,我也带着。”首席教员釜渊给他的SEA-SICK,在他皮箱的某个角落里搁着。

吃完晚餐,洪作走到夜色中的甲板上。事务长说船也许会摇晃颠簸,果然不错,天空漆黑一片,见不到一颗星星。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洪作觉得海浪大了起来,船身也开始大幅度地摇晃。

洪作回到自己的舱室,立即和衣躺倒在床上。眼皮沉得张不开了。

半夜里,洪作醒来了。船摇晃得厉害。洪作想:果真象在做运动。接着,他又睡着了。早晨,洪作睁开眼睛。他觉得船身格外平稳,原来轮船正停靠在别府港。

船在别府港停泊了整整一上午,下午三点左右起锚驶向大洋。离港不久,船身便剧烈晃荡起来。据侍者说,他们运气不佳,正好遇上了台风。

晚餐时,洪作走进餐厅,只见佐藤和吉见都显得无精打采。当众夸过海口的吉见,在晚餐吃到一半时说:“对不起,我先走一步。”说完,他猛一下站起身,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出餐厅。

“最好不要和晕船的人谈话。他们答话也很吃力。——啊,摇得厉害!”佐藤说,“今天摇上一夜,明天的早餐一定吃得很香!”

事务长说:“佐藤先生真经得住摇晃!”

“如果你同意,我给你晕船药。的确是很有效的药!”

“乘船是我的工作,所以我极少晕船。不过大约十年前,有一次在印度洋航行,我晕了船。”

听了这两人的谈话,洪作担心自己说不定也会晕船。他离开餐厅,回到舱室,寻找SEA-SICK。可是,直到把整个皮箱翻倒过来,仍然没有找到。

他找不着SEA-SICK,只好死了这条心,他拿着英语参考书走进休息室。他已有几个月不曾念书了。

休息室里空无一人。沙发是上等的,桌子也是高级品。洪作坐了下来,打开参考书,于是侍者给他送来茶水。他刚喝完茶,侍者又走过来收拾茶杯,并说:

“今晚可有点儿狂风恶浪!”

洪作在休息室一直坐到深夜。有一两次,参考书从桌上滑了下去。把铅笔往桌上一搁,它马上滚到地板上。

巡舱而来的事务员说,“你真行!风浪这么大,还在用功,了不起!”

洪作从未受过这样的称赞,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深夜,洪作迈着艰难的步子,一步一挣扎地回到了舱室。船身猛烈地摇晃,他却惊人地平静,一点也不感觉难受。

洪作在铺位上躺下,任凭身体随船晃来晃去,不知不觉便进入了睡乡。半夜里他醒过一次,听到海浪冲击甲板发出的可怕的声音。“啊,狂涛击石震天轰响,浩瀚北海万顷波澜!”杉户在日本海海滩上唱过的这支四高校园歌曲,此刻在洪作耳边响起。然而,就在下一瞬间,洪作又深深地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