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日本海的第二天上午,洪作和杉户照常来到练武场。他们发现,场内气氛与往日大不相同。柔道队的一些前辈来到了练武场。其中,东大来了两位,京大来了四位,九大来了一位,本地的金泽医大也来了两位。在场的还有四售五位三年级队员。对洪作来说,其中大部分脸孔都是陌生的。前辈们一半穿着柔道服,另一半人还是穿着大学生制服。想来,他们从前也应该属于蓝鬼红妖一族,但如今,他们的模样和普通人一样端正,没有一个人的头发象鸟窠一样乱七八糟。
大天井得到允许,即日起就可以来练武场参加训练。他那健壮的身躯紧裹在柔道服里面。莲实也在场。
一进练武场,大伙儿就在各自的位置上坐成一排。前辈们分两处坐下,一处是穿柔道服的,另一处是没穿柔道服的,即将毕业的三年级队员坐在一起,柔道队的现役队员坐在一起,两者之间留出了少许间隔。他们的位置在前辈们的对面。大天井和洪作则坐在现役队员的端头。
权藤走到练武场中央,马上向全体队员讲话:
“从今天起,训练将要加剧,希望夏季训练的最后一周,将是紧张而丰富的!为了使这次夏季训练更有意义,柔道队的前辈们不辞路途遥远,不辞辛苦,特意赶来无声堂聚会。从明天起,开始五对一、七对一、十对一的不讲情面的严酷训练。我有言在先,训练激烈,疲劳程度也会加剧。大家同样辛苦。别以为只有自己辛苦。没有正当理由,不许申请见习!拉肚子之类不成其为理由。怎么样,明白吗?——鸢,你明白吗?”
鸢大声答道:
“明白!”
“杉户,你怎么样?”
杉户含含糊糊地答道:
“嗯。”
“鸢和杉户好象精力过剩。今天就要预备训练,所以昨天放假一天。可是,他们不好好休养,却去逛海滩,深更半夜才回家!”
杉户说:“并没有深更半夜回家。”
“我不是说你,是说鸢。你虽不是半夜才回家,但你有你的不是,听说你是从海滩走回家的!真了不起!”
“嗯。”
权藤说:“别嬉皮笑脸!不是夸奖你!是表扬还是批评,你要心中有数!”
训练开始了。洪作选择了一位前辈作为自由训练的对手。这是一位个子矮小但精力充沛得出奇的大学生。洪作站着与其交手,对方使用扭臂的招数连胜了三个回合。
这位前辈对洪作说:
“你破绽百出!好久没练了吧?”
“没这种事!”
“动作没有刚力。要有朝气!”
“是!”
“还有,身体下扑时,应该头领先,头领先!”
“是!”
“你用头擦着我的胸口扑过来。——你的耳朵还没破损!”
“是!”
“你如此练卧技,所以没擦伤耳朵。想当初,我们参加柔道队才十天,耳朵就撕裂了。”
他一面和洪作对练,一面逐一指正洪作的动作。洪作差一点告诉他自己还不是正式队员,但由于对方过于罗嗦,他又不想说明了。
自由练习进行了十来分钟,大学生开始喘气了,但他仍不住嘴,尽找洪作的岔儿。由于他在呼哧呼哧大喘,所以说话变得断断续续了。
此刻,对手正摇摇晃晃站起身,洪作一挑腿将他摔倒在地。他又站起身,洪作又来了个挑腿过腰摔,把他摔倒在地。
“你,你的立、立技不错啊。”大学生气喘吁吁地说。
洪作心想:“你到现在才夸奖我的技艺,为时太晚啦!”洪作正欲再施立技,对方立即把身子紧贴铺垫,于是洪作骑到他身上。简直不可想象,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对方竟变得如此软弱无力,刚上场时的那股劲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现在,他一个劲地喘气。
洪作打算在对方背后下手,使个锁领术,他的右手正要托住对方的下巴,大学生说:
“我不行了!”
洪作认为这是临阵胆怯。他根本不理会这句话,还是扼住了对手的咽喉。
大学生用手拍打铺垫,发出认输的信号,洪作方始接受他的请求。
大学生呼呼喘息着,撑起上身,坐在铺垫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爬了起来,停止对练,朝对面走去。这位老前辈在练武场一隅仰面躺下,敞开柔道服,露出胸膛。一名队员拿着湿毛巾走到他身边,把毛巾搁在他的胸口。
接着,洪作找了另一个前辈做对手。这是个高个儿学生,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
他对洪作说:
“从刚才的比赛看来,现在你的柔道技艺已经相当不错。——你是个爽快人,真的!”
接着,他们开始交手。洪作施展立技,对方巧妙地避开了。
“噢!危险!再让你靠近一点,我就要起飞啦!”
他说洪作直爽,看来他自己也挺爽快。他们练着练着,不知不觉地从立技转到了卧技。一用卧技,对方就一味避让。后来,又是不知不觉的,他们从卧技转回到立技了。
最后,洪作交替使用卧技和立技,他的身体之灵活简直不可思议。
他俩继续自由练习的时候,莲实走过来,对那位前辈说:
“久住先生,感觉怎样?”
久住答道:
“好哇,我已经败了三个回合!——他可真有两下子!不止三回,恐怕有四回了吧!败了四个回合!”
听到前辈夸奖自己,洪作说不出地得意。同是柔道队的前辈,前后两位却截然不同。现在这位前辈对本身的失败毫不隐讳,坦率地承认了。
接下去,久住和南对练。这位博得洪作好感的高个头前辈,施展出精湛的技艺,引得洪作目不转睛地看了足足三十分钟。
洪作刚把目光投向他们时,久住正将南的巨大身躯摔倒,压在自己身下。紧接着,南想翻身反压久住,把久住的身体托在空中。久住眼看要被推翻在地,但他再次把南压了下去。如此重复了几遍后,双方的身体彼此脱离,两人站了起来。洪作此时方始在心中对卧技发出由衷的赞叹,体会到一种使心情豁然开朗的美感。
刚站定,南马上使一个贴身跳脚拱腰摔,紧接着自动扑倒,企图以自己的身体拖倒对方。可是,当两人的身体倒在铺垫上时,久住骑在南的背上了。以立技交锋时,南总占优势,但倒在铺垫上,久住就以卧技得势了。
“好厉害呀!”洪作脱口而出。
他身边一个名叫樱的二年级队员也说:
“的确厉害!”
“久住君比南还要强呢。”
樱说:“久住当然比他强啦!要知道他是神手!南能与他对持简直惊人!南到了三年级,便能轻而易举地打败久住。”
紧张的训练继续到第三天,身穿柔道服出场的前辈只剩下三四人了,其余的前辈们都穿学生制服,光是在场内转来转去指导队员们训练。
正式队员们却不能这么随便,许多人头上,腿上和手臂上都缠着绷带。要是在乎时,挂彩的队员可以退缩在一边见习,但眼前却不行,这么多人在监督,队员们只好一拐一瘸地坚持训练。
在二年级队员中,要数小个儿川根体力最差。从矮小的身材就可以看出他的体质虚弱。为什么象这种人也混到柔道队里来了呢?真叫人不可理解。
训练越是吃紧,大家就越想拣川根作对手,因为在和川根对练时,可以任意摆布他,轻松得和休息一样。
洪作在一旁看到了川根的境遇,觉得他很可怜。川根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接连不断地被拉着充当别人的对手。
第三天的训练将要结束时,权藤大声地当众宣布:
“鸢和川根比赛十个回合,以决胜负。其他人停止训练,在一旁见习。”
大家应声停止了自由训练,并排坐在练武场一侧。
头上和腿上缠着绷带的鸢和胳膊上绕着绷带的川根一起走到练武场中央。虽然川根是二年级学生,而鸢还在念一年级,但无论从体格还是从精力来看,川根都不是鸢的敌手。
经过一天的紧张训练,两人都已非常疲乏。他们无精打采地面对面坐了下来。然而一俟他们站好架式,鸢又回复到平时的状态,朝川根大喊道:
“来吧!”
与此同时,他张开双臂,向看上去比他弱小的对手发出挑战。因为两人都不擅长立技,所以他们一开始就以卧技交锋。无论谁,都以为用不了多久鸢就能轻而易举地取得十个回合的胜利,连洪作也认为这场比赛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在海滨的沙滩上,鸢曾将大天井压得不能动弹,要是以那种气势来对付川根,应该丝毫不成问题。
洪作对身边的杉户说:
“几分钟就了事了吧?”
杉户说:“可能十分钟就够了。”
他的意思是鸢只需十分钟就能最后取胜。若要在十分钟时间内比完十个回合,那就意味着必须平均一分钟赛完一回。这对鸢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正如杉户所料,鸢一开始就将川根压抑在身下,取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第二回合他以锁领招取胜。接着,他又将川根压在身下,可这一回却给对方从身下逃脱了。
结果鸢还是以压抑结束了第三回合,但这一回显然不如前两回那么轻松,他曾好多次将川根压抑住,但又被川根解脱了,花了足足五分钟才取胜。
从此刻起,鸢的呼吸急促起来,动作也变得粗野了,和鸢相反,川根却一点也无变化,想来此时他一定也很乏力,但看上去却一点儿没有疲倦的迹象。鸢不断地进攻,而川根始终保持守势。川根本来就缺乏攻击鸢的力量,他只能竭尽全力躲避鸢的一次又一次攻击。
比赛仍在进行中。不久,两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川根立即使了一个挑腿,这一来,鸢的身体便摔倒在铺垫上。这是个漂亮的挑腿摔。
“胜负已决!”
裁判宣布川根胜利。
狼狈不堪的鸢从铺垫上站起身,他的脸色变了。
“看招!”
鸢朝川根的脚猛扑过去,将川根仰面摔在地上,突然压住他,取得了这一回合的胜利。
到此为止,鸢四胜一败。接着,鸢发疯似地猛冲猛撞,但怎么也拿不下第六个回合。
在整个练武场里,只听到鸢粗而短的喘息声,而川根却显得非常镇静,他面不改色气不喘,灵活地移动自己的身体。
此时,攻守双方已经颠倒过来了,川根从容不迫地向疲惫不堪的鸢发起进攻。他瞅准对方一个破绽,以十字扭臂招胜了第六个回合。
川根继续向身体直晃的鸢进攻,使了个三角锁颈招多用两条细腿牢牢地扼住了鸢那阿修罗似的头。结果,这一回也以裁判宣布川根取胜而告终。
他俩重新站好架式后,川根不慌不忙地在鸢的周围绕圈子。鸢的手也负了伤,但他仍旧不时地喊道:
“来吧!”
不过,他也只能喊几声罢了,哪里还有气力进攻呢?与他相比,川根瘦小的身体却依旧充满活力,以凶猛而正确的动作使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咋舌。
不一会儿,川根就把鸢带进了卧倒招的圈套,并在一瞬间将其压抑在地,使其不能动弹。
川根频频地向鸢发起闪电般的进攻,最终仍以压抑取得了第十回合的胜利。
权藤宣布川根获胜。
“鸢胜四回,川根胜六回,川根获胜!”
通过这场比赛,川根显示了他那不知疲劳的惊人耐力,使洪作也不得不对素来受人蔑视的川根刮目相看。
第四天,洪作和川根对练。他也和鸢一样,开始时无论以立技还是以卧技交锋,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打败川根,可是当两人的自由练习进行了约三十分钟以后,洪作就感到极度疲劳,腿和手不再听使唤,他再没有力量制服对方。而川根精力丝毫不减当初,最后川根连胜了好几回。
练习结束后,洪作问川根:
“川根君,你不感到疲倦的吗?”
川根回答说:
“不,也疲倦!”
“象我们这种人,三十分钟练下来就再也挺不住了。要是使立技,三十分钟还能勉强对付,一转到卧技,如果中间不稍事休整,就精疲力尽了。川根君,你不是仍旧满不在乎吗?”
“并非如此,我也感到非常疲倦。”
“真的吗?”
“真的。凡是人都会感到疲倦,只是我每天训练时从无间断罢了。我曾对自己起誓,练习量一定要超过别人,如果连这一点也办不到,我们练柔道就失去意义了。我,这样做既不是为了当选手,也不是为了成为柔道强手。”
“可你昨天不是胜了鸢吗?”
“如果是正式比赛,失败的总是我!第一个回合我就败给了鸢。——就算昨天胜了鸢,但这样的胜利不能算数。我并不认为自己赢了。总之,柔道是一门非常有趣的技艺,确有一些人,象我这样完全不抱成为柔道强手的目的而练柔道。我们不是为了战胜对手,而是为了克服自己,这是跟自己对练,跟自己斗争。”川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瞧,象这样歇着多舒服!我也希望能够老是这么歇着,可这不行!要跟自己作斗争,要克服贪图休息的意识!是很累啊,可还是得站起来!”
说完,川根就嗖地站起身,走到正在对面休息的宫关身边坐下,邀他对练一场。
洪作观看着宫关和川根的对练。川根刚站好架式便被宫关甩了出去,于是转而使用卧倒招,可马上又被宫关压在身下。在和南并列为柔道队的豪强而引人瞩目的宫关面前,川根毫无招架之功。
接着,洪作也和别的队员对练,一直练到浑身瘫软,才在练武场一隅坐下。但是宫关和川根的对练仍在继续,在洪作看来,现在的川根和刚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显得英姿勃勃飞斗志昂扬,每当宫关眼看要把他压住,他几下翻滚便逃脱丁。宫关已经气喘吁吁、疲惫不堪,而川根却一点也不显得疲倦,即使一时还没法战胜宫关,但他能出色地抵挡宫关的攻击。
在旅居金泽的这几天里,洪作几乎每天都上无声堂训练柔道。在训练中,无论是一年级队员还是二年级队员,他都与之相处得不错,对于他们之中每个人的技艺高低自然也就了如指掌。将一年级队员和二年级队员作比较,可以看出,一年级队员中集中了全部猛将,其中除了号称“豪强”的南和宫关之外,还有一些持有段位的队员,当然,其中也有一些队员是进入四高后才第一次穿上柔道服的,在这些新手中,鸢和杉户最为引人注目。
鸢和杉户参加柔道训练为时不久,但他俩已成为全队的希望。鸢斗志顽强,杉户百折不挠,这是其他队员望尘莫及的。
在柔道队里,谁都不愿和鸢对练,因为鸢在训练中总是不要命似地猛冲猛摔,较之与其他队员对练,跟他对练得加倍出力,几个回合练下来,不仅比往常更虚弱,而且往往还被摔得鼻青眼肿,遍体鳞伤。
至于杉户,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他也是不受欢迎的训练对手。杉户两腿修长,他就利用这两条长腿,专用三角锁颈术扼制对方的头颈。他好象钻进了这条死胡同,一交手就少不了擎出这件法宝。——杉户的腿脚发痒!
大家都说:一年级队员耳朵上的肿块,一半是杉户的两条长腿所致:被他那两条火钳般的腿敲过两三回之后,耳朵上就差不多出肿块了。
在每天的训练中,前辈们特别注意鸢和杉户,虽然他俩才开始练柔道,但从他们身上,似乎已经看得出优秀选手的素质了。
和这些—年级队员相比,二年级队员便相形见绌了。虽然他们的技艺一个胜似一个,但出类拔萃,技艺超群的选手一个也找不出。他们都是些和莲实相差无几的小个子,但通过成百上千次的训练,已锻炼成为经验丰富、技艺娴熟的选手了。
在二年级队员中,莲实是三、四名一级选手之一,要是二年级的莲实等人和一年级的南、宫关等人比赛,究竟哪一方获胜,洪作心中无数。不过,单凭训练中所得的印象,他认为南和宫关等人似乎更强。洪作刚说出自己的想法,杉户就说:
“如果再训练一年,南这些人恐怕非今日可比了,但现在还很难说,要是让他们比赛,还是莲实他们取胜的可能性大。”
一年级和二年级队员的训练比赛预定在夏季训练结束前一两天举行。
一年级和二年级队员间的对抗赛由双方各派出几名队员参加,裁判由柔道队的前辈久住担任。
二年级队员中,连体弱力小的川根也被选派上场。一年级队员较多,不可能全部出场。哪些人坐见习席呢?不用说,洪作理所当然只能见习,只有大天井破例得以一年级队员的身份参加比赛。
从见习席上望去,可以看出一年级这一方占优势:南、宫关、大天井都是二段选手,此外还有四名初段选手,没有段位的白带选手只有三名,其中包括鸢和杉户。
与此相反,二年级那一方全是白带选手。这次训练结束后,有些人可能成为黑带选手,但到目前为止,持段位的选手一个也没有。
在练武场中央,蓝鬼红妖并排坐成两行,一边各十个。二年级大将是莲实,一年级大将是大天井。一年级方面将大天井安排在大将位置上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副将南出场以后,便要决定胜负,留下大天井对付对方剩下的选手。洪作认为这样安排是合理的。无论莲实怎么精于比赛,也对付不了副将南和三号选手宫关。
一年级派鸢为先锋,二年级的先锋是川根。川根刚站好架式,鸢便抱起他打转,然后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倒在地,眨眼功夫赢了第一个回合。接下来是二年级的高个子选手伏木出场。这是个动作缓慢的选手,有好几次鸢将他压住,但在千均一发之际他解脱出来了。鸢原有八成胜利的希望,可是此刻差不多成了平局。这时,不知怎么回事,鸢反被对方压在身下,一经压抑,鸢就丝毫不能动弹,输了这一回合。
接着,杉户替下鸢,和伏木交手。一开始,杉户就不断攻击对方,有好几次以三角锁颈术扼住对方的脖子,但对方一一逃脱了。这一回,又是在将要打成平局时,杉户反被对方以三角锁颈术冷不防夹住了脖子,连气也憋住了。
一年级方面第三个出场的是一个惯使立技的小个子初段选手。结果,伏木以压抑制胜。第四个投入比赛的一年级队员也是个黑带选手,他一开始便拼命进攻伏木,但最后却被摔得仰天一交倒在地上,并被伏木压死。一般说来,一旦被行动缓慢的选手压死,就会象被铁板夹住一样。
第五个出场的选手和连败四将的伏木打了个平局。接着,二年级方面派小个子选手三保出场,他以压抑术胜了一年级一名黑带选手,并和第二名黑带选手打了个平局。这两名一年级黑带选手都是一上场便使出自己擅长的立技来对付三保,但三保始终没让对方得到施展立技的机会。
这样一来,二年级方面除莲实以外还剩下七名选手,而一年级方面却只剩下大天井、南和宫关三名主力队员了。
观看了前一段的比赛,洪作深感二年级队员尽管貌不惊人多但果然是骁勇善战,除了最先出场的川根外,伏木和三保两员老将功底扎实、斗志顽强,毕竟是年长一岁!
往下,宫关打败一名二年级选手,并和其后上场的另一名对手打成平局。南也战胜了一名二年级选手,和其后上场的对手打成平局。南和宫关都是体格魁梧、技艺超群的强手,但与二年级选手较量,他们的一半实力无法发挥出来。
事与愿违,一年级队员中只剩下大天井一人了。若要取胜多他得单枪匹马连败三将。
洪作还是第一次观看大天井比赛,南、宫关和大天井三人之中究竟谁是首屈一指的,谁也说不上来。不过,大天井是应考生,虽说他在无声堂里练过三年,但这种训练自然是有限的。
大天井不光立技娴熟,卧技也有一手。听说他是来到金泽经常出入无声堂之后才学会卧技的。
二年级阵营派出名叫光村的选手对付大天井。大天井和光村的这轮比赛,就和前几天看到的南和久住的那场比赛一样精采。
大天井两次使出利落的挑腿过腰摔将光村的身体拖倒,但这种时候光村总是在背部接触铺垫的前一瞬间,紧紧贴在大天井背上,接着便从不同角度向大天井发起进攻。有一回光村将大天井压在身下,大天井三番五次想翻身,都被他顶住,结果是两人互相闪让似地站起身来。这时比赛时间即将完结。
“到此结束。”
就在久住宣布双方打成平局的同一瞬间,大天井使出一个外绊腿摔。由于一时疏忽大意,光村的身体水平地飞了出去,然后摔倒在铺垫上。
“胜负已决!”
久住判定大天井获胜。
光村悔恨不迭,但为时已晚。接下来,由副将小个子相乐和大天井交锋。大天井和光村斗了一个回合,身体的疲惫一望可知。一上场,相乐便使出卧倒招牵制大天井,然后不断向他进攻。他紧贴住大天井的身子,坚决不让大天井起身。大天井完全丧失了攻势。实际上,他连招架都顾不上,自始至终勉强应付相乐的攻击。
最后,相乐以双手上下拉带压的招数制服了大天井。大天井的巨大身躯被矮小的相乐压死,两个身体再也不动了。
一年级和二年级对抗赛结束后,久住作了如下评述:
“在今天的比赛中,伏木的表现最为出色。他连胜四人,第五轮打成平局,为二年级一方的胜利奠定了基础。过去我总认为伏木行动迟钝,成不了大材。但一年不见,想不到他竟有效地利用了迟钝这一特点。无论进攻还是防卫,他的功夫都很扎实。除了伏木,再没有其他选手值得如此夸奖。宫关和南这两个人,看上去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我觉得他们训练不够。南和宫关考入四高,当时成为轰动高专柔道界的一件大事,可是队今天的比赛情况看来,所谓‘大事’汉什么了不起!要是以这种水平去参加明年的比赛大会,四高柔道队就可能贻笑大方。三番五次进攻对方,到头来却攻而不克,就等于没有进攻。一个回合也拿不下,这成何体统!大天井在今天的比赛中表现还算不错。他胜了三保,败给了相乐,他最近正在紧张地复习功课,体力有所下降,所以对他不能苛求。”
久住说完后,大天井搔了搔头,说:
“可是我并不如你说的那样用功!”
“你这么说,岂不是存心给我难堪?今后,大天井只能星期六上这儿来练柔道,其余日子留给他复习功课。”
“只有星期六一天吗?”
“是的。”
“另外几天都叫我看书?身体活动太少,会引起神经衰弱。”
“神经衰弱?你可不能和一般人同日而语。要是能得神经衰弱再好也没有了!你得一回试试看!——所谓神经衰弱,就是说神经变得衰弱了。这是指有神经的人。没有神经的人,痴心想得也得不了!”接着,久住又说,“你真想争口气,就发愤用功吧!明年再考不取,哼,你就干脆死了这条心!不能老是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四高这种学校,只要稍稍努力就能考取,连鸢都考进来了!”
鸢接口说:“难啊!”
“难什么!事实上你不是过了关吗?咬紧牙关,鼓鼓劲,就闯过来了。考试就是这么回事。可这用于柔道上就不行了。看了鸢的比赛,我就想起斗鸡。收起你那股蛮劲吧!——柔道是柔和之道,光凭蛮力和斗志是不行的。”
受了久住的抢白,鸢满脸沮丧之色,一声不吭了。
在这夏季训练的最后时刻,权藤宣布:
“停止训练!”
他的话音刚落,全体队员便显出了轻松活跃的表情。权藤在夏训结业致词中说:
“现在,我宣布今年夏训到此结束!在九月份的训练开始以前,大家各自回家探亲。在家里要好好用功,不要到处闲逛!第二学期开始后,训练将更加紧张,想学习也会抽不出时间。因此,暑假期间要抓紧学习。过会儿,各人把自己的柔道服洗干净。一年级队员留下来打扫练武场。去年夏训的最后一天,有些家伙竟醉醺醺地在街上跑,真是岂有此理!今年先给大家敲敲警钟,再不允许发生这种事情!”
权藤训话完毕,队员们排好队,唱起悲壮的队歌:
高塔钟声悠扬,
引人昂首凝望。
华塔直指云霄,
先人留此风光!
翘首仰望穹窿,
热血燃烧胸膛。
毕生努力不懈,
为把柔道发扬!
这支歌共有五小节,因为是慢板,所以全曲唱完需要较长的时间。
唱完歌,大家齐向上书“无声堂”的匾额鞠躬,完成了最后一项仪式。在去更衣室的路上,大家有说有笑,热闹非凡,气氛与平时完全不同。
“咳!”
鸢独个儿翻了个筋斗,做出受身动作,嘴里叫道:
“结束啦!”
权藤喊道:
“什么结束了?”
鸢笑呵呵地说:
“一想到今后有好多天用不着训练,我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的精力挺旺盛!是不是气力用不完了?”
“再坚持两三天也行!”
“别说大话!”权藤说,但他自己也是满面春风。
更衣室里喧喧嚷嚷,大家都谈论着回家的事情,有人打算乘今晚的火车回九州的故乡,也有人打算乘明天的火车回北海道的家乡。
洪作、杉户和鸢一起洗好柔道服,将其晾在更衣室内拉着的粗绳上。然后,他们和其他一年级队员一起打扫练武场,鸢和杉户擦铺垫,洪作擦玻璃窗。大天井在场子里走来走去,嘴里说:
“认真干!”
他什么事也不干,监督别人干活。
洗涤清扫完毕,一年级队员们都去浴室洗澡,大天井和洪作也混在其中。没沾手练武场打扫工作的二年级队员,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浴室里的情景也与平时有所不同。咯吱咯吱使劲搓洗头发的情景,平时也能见到,但有几个人居然在刮着胡髭,这就是罕见的新鲜事了。鸢边洗脸边间断地放声高唱一支奇怪的歌:
踢一脚,按住头;
咬一口,小命丢!
杉户刮了胡子,为了让洪作瞧瞧自己的脸,他特意走到洪作身边,说:
“怎么样?”
他的脸干干净净,与平时相比,判若两人。
洪作说:“怎么不顺眼了!”
杉户说,“要再把头发削掉半寸,才会恢复我的本来面目。”
“头发也能削吗?”
杉户认真地说:
“就是说理发呀!我留着这样的头发回家,妈妈见了会晕倒。”
鸢既不刮胡子,也不打算剃发,打算就这么回家。
杉户说:“你这副模样回家,显得多肮脏!”
“多承费心!我就这样子回去也没什么关系。回到家乡,我将受煤矿之聘,在矿井里当监工。”
“什么?这不是替资本家当走狗吗?”
鸢一本正经地说:
“别开玩笑!我永远是工人的朋友。这是了解煤矿工人生活实况的最好方法。”
平时,鸢常讲一些似乎带有左倾色彩的事情给大家听,也许他确实关心左翼运动。据说鸢的哥哥是左翼运动战士,经常被关进拘留所,但鸢对哥哥的事绝口不提。
大天井边爬出浴池边说:
“我可怎么办呢?你也走,他也走,大家都回家吧!我可不回家!”
有人说:“你回去一次有什么不好?”
“蠢话!我回了家,就别想来金泽了!父亲、母亲、弟妹都会哭着哀求我。——和你们不同,我和家里人关系挺好,他们会一致反对我来金泽。对不对,洪作?”
大天井征求洪作的同意。
洪作说:“想必是这样吧。”
“洪作,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吗?我也回去!”
“回哪儿?”
“先回沼津,然后再去台北看父母。”
大天井说,“嗬,挺有趣的!——把我也带去吧。”过了一会,他又说一遍:“台湾?挺有意思!把我也带去!”
“不行,不行!”杉户从一旁插嘴说,“把他带去,他明年又会落榜!”
“别老说落榜、落榜!多难听!”
“可事实如此!明天我给你编制一份作息时间表,以后你就按表复习功课。久住君和权藤君也会帮助你。”
大天井模仿着久住评讲一、二年级对抗赛时的口气说:
“别大惊小怪!四高这种学校,只要稍加努力就能考取!——瞧人家鸢,鸢!”
鸢闻此言,便说:
“本来,久住老兄没资格说人家脑袋笨什么的。说真的,我脑子虽不怎么行,可还没差到他那种地步。他脑子的确不行,除掉他那点儿柔道技艺,他就一无所有了!那老兄的头很特别。我想那里面只是象征性地装了一点点脑浆,剩下的地方塞满了破棉烂渣似的东西。我曾用脚后跟踩了久住的头,要是换了一般人,早就痛得大叫起来,但这位老兄却麻木不仁,毫无反应。你问他疼不疼,他回答不疼,再踩他一下,他还是这么说。好,就再加上一脚,可他仍然没有感觉!就是这样一个头!脚后跟踩上去,就象踩了橡皮球一样。如果真是橡皮球,里面就只有空气。不过我认为那不是空气。如果是空气,总还有几分可怜。那得怪父母不好!可我觉得里面毕竟还装了点儿什么。那么装的是什么呢?——我想是棉絮。烂棉絮。这老兄总是以头撞人,对吧?既然头里面装的是棉絮,所以呀,他就毫不顾惜地撞来撞去!”
鸢把柔道队的前辈久住恣意嘲笑了一番。
“原来如此!这下我明白了!”大天井说,“我也总觉得他的头和一般人不一样。原来装的是棉絮?既然是棉絮,我就想得通了!这样看来,咱们脑袋里装的都是纯粹的脑浆!”
有人说:“过于纯粹了!”
于是大天井胡谄道:“多少有这种倾向!总之一切都拜托杉户。把我的脑浆仔细地研究一下,好好地加以使用!万事托付给你。明年能考取四高就行。让我考取吧!明年是第四回了,再不让我入学,也是柔道队的耻辱!我考取了,顺便把洪作带进来。剩下洪作孤零零一个人,太可怜啦!”
浴室里热闹非凡,气氛与平时迥然不同。夏季训练的结束,使队员们个个心花怒放。正在这时,莲实突然出现在浴室里。
“洪作君在吗?”
洪作回答:“在。”
莲实说:“我在练武场等你,洗好了请到练武场来。”
莲实说完就走了。
鸢说:“喂,莲实,来一下!”他确定莲实已经走出了更衣室,便提高嗓门说:“喂,莲实,来一下!你说柔道训练是次要的,研究才是主要的。什么是研究?研究!今年夏训,你怠工一星期,到外面去当教练。什么叫教练?既然有闲功夫干什么教练,你就加强训练!——对于柔道,你似乎有些误解。你常说什么‘脑力柔道’,什么是脑力柔道?这种东西怎么行得通?柔道总是体力的柔道!”
杉户打断鸢的讲话,说:
“我认为莲实的做法也未尝不可。他连自己也不信赖,自认体力不足,所以才致力于研究脑力柔道。他是迫不得已。他说过,研究性的柔道是有限度的,并非前程无量。然而,虽然这种柔道也许不能取胜,但绝对不会走向失败。”杉户说得一本正经,于是鸢不便胡乱答话,他沉默不语。杉户接着说:“莲实到能登的中学去当柔道教练,但他不是指导学生训练,而是为全县中学柔道教师讲课,听说是武术专科学校派人来请他的。他在那儿每天和专家进行激烈的对练。金泽的中学教师看得目瞪口呆。听说谁也胜不了个子矮小的莲实,反而败在他手下。他们称莲实的柔道为‘魔术柔道’。”
鸢说:“好,我明白啦!既是这样,我原谅他!——莲实呀!你回去吧!别自满自足,加紧研究,精益求精!明年比赛时安排你做大将,把二年级队员全部排在高位。南、宫关,如果大天井考取了,再加上他,把这三个人排为中坚。这三个人出场后。你就不用出场了——我们已经获胜!”
大天井说:“你坐哪一把交椅?”
鸢说:“我是先锋。久住说我的柔道是打架,我打算从一开头就大斗一场,用牙齿咬。咬败三个人。牙齿是我的法宝。”说着,他真的做了个咬人的样子。
出了浴室,洪作要去找莲实,便朝练武场走去。因为更衣室里挂满了刚洗好的衣服,所以莲实只好在练武场里等候他。
一见面,莲实就说:“终于住到夏季训练结束了!什么时候回去?”
莲实和平时一样,显得与其他柔道队员不同,说话非常恳切。
洪作回答说:“我打算明天或者后天离开这里。”
莲实问:“和沼津那边联系过了吗?”
“没有。”
“没有?写一张明信片的时间也没有?”莲实说,“有位名叫宇田的中学老师突然写了封信给柔道队,叫你尽快回去,还叫我们马上回信给他,以免他担心。”
“哦?到底来信了?”
“你本来过于不拘小节了!”
“什么样的信?信上写了些什么?”洪作突然为宇田信中的内容担心了,“怕是恼火了吧?”
“恼火的话倒没有。这信你不看为好。不过,作为柔道队,要对此负责,我们已经写了一封信向他道歉,这你放心了吧。”莲实笑着说,“明天走、后天走都行,总之,你尽量赶早回去。杉户那个寓所的住宿费不付也没关系,杉户已经替你垫付了,要是明年能进四高,到那时再还他好了。车票钱由鸢垫出来,这钱也等你进四高以后再还他好了。”
对洪作来说,由于他的全部现款已被席卷一空,所以车费和住宿费请他们通融,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不能在莲实面前提及此事。
莲实说:“还有,大天井说他会借给你路上的零用钱,不过数目可能不大。”
洪作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大家都很喜欢你。总而言之,今后你要拼命地用功,明年无论如何要考进四高。回到沼津后,立即去台北看望父母,除了睡觉以外,所有时间都要死守在桌旁用功。”
“我会照办。”
“你在夏季训练中表现得这么顽强,复习功课恐怕就没这股劲头了吧。”
“你放心。”洪作说,他心里确实打算死守书桌用功。
洪作正和莲实说着话,鸢和杉户进来了。
莲实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杉户说:“我打算明天带洪作君去逛逛兼六公园,后天把他送上火车,然后我再出发。”
鸢说:“我原准备明天回去,但现在要推迟一天,等送走洪作再动身。”
“我不明白你们的意图!——尽早回家吧!”
“是要回去。可是不把这孩子送走,咱们放心不下。”
“别人的事不用你们操心,还是多管管自己的事吧。”
“可是——”鸢说,“这少年一句话也不说,很有可能就这样赖下不走。他懒散得惊人!身边有钱没钱他也不在乎,父母为他着急,老师为他担心,可他全不放在心上。把别人的东西当作自己的用。这些地方与众有所不同。”
“别开玩笑!”
洪作提出抗议,可鸢置之不理:
“莲实君不了解洪作啊!”接着,他示意杉户给他帮腔:
“如果让大天井和洪作一起留在金泽,后果不堪设想!要尽早把他们分开,是不是?”
“嗯。”杉户和往常一样,含糊地点点头,接着说:“到明年,要是两人一起考进了四高,有好戏看呢!”
鸢和杉户所说的话,使洪作多少有些震惊,他正颜说道:
“我就那么懒散吗?”
“好吧,洪作君就拜托给你们啦!无论如何也得替我把他送回沼津。我坐今晚的火车回家。”莲实说完,再次对洪作说:“好好用功!”
“请放心!”
“要从早到晚地学习。”
“我明白。”
“不要再留在沼津磨蹭。”
“我知道。”
“要是明年再考不取,人家就会小看你,连四高也进不了,柔道也就不用提了。那么,起个誓好吗?”
“起什么誓?”
“发誓要考进四高。”
不管洪作愿意与否,莲实硬把手伸了过来。洪作无可奈何地握住了他的手。
莲实走后,练武场内只剩下鸢,杉户和洪作三个人。
“现在可以象普通人那样逛街啦。明天没有训练,后天也没有训练。还可以回到父母亲身边!——哇!”鸢大叫一声,做了个受身动作,在空荡荡的练武场内激起一阵巨大的回响。然后,他稳稳地站起身,说:“走吧!”
杉户和洪作把开着的窗户全部关上,然后走出练武场。
洪作今天感到特别轻松愉快。他今天第一次心怀感慨地眺望红瓦建筑物。他想,刚才在莲实面前发了誓,到明年说什么也得考进这所学校。
三个人在香林坊附近走进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冷饮店。大天井约好在这里等候他们。鸢朝周围的餐桌环视了一圈,说:
“咱们今天也可以尝尝普通人吃的东西了。”
杉户说:“嗯,那么,我要一杯苏打水。”
三个人都要了苏打水。不一会儿,侍者端来了三杯蓝色的饮料。鸢在杯子里放入一根麦秆,只听得“嗖”的一声,杯中的液体全被他吸光了。
“这东西什么味也没有。”鸢说,“再来一客冰淇淋怎么样?”
冰淇淋刚端上来,鸢就把它扫光了。
“这东西又甜又香!”鸢说着,用舌头把嘴唇舔了一圈。
杉户说:“再来一客好吗?”
鸢忙接口道:“每人再来两客怎么样?”
结果光鸢一个人就吃下了五客冰淇淋。洪作和杉户将就些,各吃了三客。
鸢说:“吃下这么多冰淇淋,肚子还不觉冷。”
正在这时,大天井慢腾腾地走了进来,朝他们三人围坐的桌子瞅了一眼,脸上的神气好象为他们吃这种东西感到惊讶,他朝鸢和杉户叮问似地说道:
“怎么吃这种东西?不能象样地吃一顿吗?今天你们俩都有钱吧?”
两人异口同声答道:
“有。”
“既然这样,你们俩只把自己必须用的钱留下。反正快要回家了,只留下车票钱和路上的饭钱就行,然后把洪作的旅费也留下。钱这种东西花起来太快,所以一定要事先安排好。这么一来,用起来就不必提心吊胆了。除了必须留的钱以外,其余的都交给我,我这么做,并不是想私吞,只是想把它用于今天晚上花,多下来的钱,都会还给你们。”
看到鸢和杉户都不大乐意采纳这个建议,大天井便说:
“小气鬼!你们这十天来吃吃喝喝,不都是花我的钱吗?连鸢的裤衩也是我给买的!喂,我说得对吗?”
听他这么说,鸢忙道:
“行,今晚就把钱交给你。不过,花的时候,你可得手下留情!”
“没办法,拿去吧!”杉户说着,把露在口袋外面的纸币抽了出来。
大天井命令说:
“把必须留的钱拿回去,把车票钱和路上的饭钱交给洪作!”
鸢和杉户分别拿出同等数目的钱放在桌上。
鸢对洪作说:
“这些钱是给你的。”
“对不起啦!”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觉得上次从你手里拿走的钱比这还多呢!不过你也别计较啦,因为吃啊喝的也有你一份。”
他说得不错。就洪作来说,到底是赔了本还是赚了钱,这笔帐算不清了,大致上可以算是没赔没赚吧。
杉户说:“公寓的费用不必付了,莲实替你付过了。”
“哎呀,不是说好由杉户君付的吗?”
“干吗要我付呢?我对你可没这么好的感情!说起来,好象还是莲实邀你来的吧。当然得由莲实替你付嘛!”
他的说法固然不错,可是洪作刚才还听莲实亲口说要由杉户替他付住宿费等等,所以他很吃惊。他把这件事对大家说了。
鸢说:“那老兄就是这种人!自己付了钱,就说自己付的,有什么关系!可他偏不肯说,这就是莲实装模作样的地方。”
但洪作并不这样想。他认为,当时莲实不好意思直接了当地说钱是由他自己垫出的。
大天井说:“喂,行了,就这样吧。”
鸢和杉户分别把自己需要留用的钱数出来,放进上衣口袋。
大天井警告他们:“耍花招可不行!”他把两人放在桌上的纸币点了点,说:“杉户交出的钱稍多一点,这样算起来挺麻烦!我决定向你们两人征收相等的数目。”
说着,他把两人的差额还给杉户,然后把两人的钱合在一起,随随便便地插进自己的袖筒。
鸢和杉户异口同声地说:
“危险!”
大天井说:“喂,走吧。这里的帐归我付。”说完,他朝帐台走去。
他们来到黄昏的街上。街上的男男女女大多只穿一件单衣,大天井朝大家脸上环视了一遍,说:
“去吃素烧牛肉好吗?”
此时,杉户好象刚刚想起来似地说:“母亲嘱咐我带点心回去!”他说的点心,正是这条街上的名产干点心。他接着说:“叫我买两大盒呢!”
“买点心的钱你另外存着吧?”
杉户连连摇头说:“没没!”
“真拿你没办法!好罢,就归我来买,顺便也给鸢买两盒。”
“我不要!开了带礼物的头,以后就成习惯啦!”
“这算什么话呀?我是叫你孝敬父母!母亲一盒,父亲一盒。——对啦,也给洪作买吧。”
“我不需要。我没人可送!”
“要是没人可送,你就自己吃吧。对了!你那中学里有位老师给柔道队来信啦。他挺生你的气呢!”
“你也知道?”
“不光我,大家都知道!——带上点心到那老师家里去一趟吧。给老师一盒,你自己留一盒,给你买两大盒。也让我顺便略表孝心,我也想寄三、四盒回家。——先把点心买好吧!”
他们朝与素烧餐馆相反的方向走去。虽然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但在街上走,却不觉得怎么难受。夏训结束后的第一天,大家说不出地轻松愉快,对什么都感到心满意足。
距离那家专卖干点心的老牌号商店,还有很长一段路。
“你们有谁想买什么吗?随便买什么都行,尽管提出来好了,不要客气。”
大天井一路上漫不经心地浏览商店的橱窗。他在一个水果摊前停下,说:
“给公寓的老奶奶买几个西瓜回去吧。”
对大天井这个建议,大家都表示反对:带着这种东西还走得动路吗?
在药店门口,大天井又停住脚步说:
“给老奶奶买几张治疗肩背麻木的膏药吧。”
这一回谁也没阻拦他。大天井一个人走进店里,过了一会儿,便从店里走出来,说:
“也给你们每人买了一包。”说着,他交给每人一个扁平的小纸包。
鸢、杉户和洪作把大天井交给他们的膏药放进外衣口袋。虽然这种东西他们并不需要,但因为价钱极便宜,所以他们无须非议。
“谁也不准多占多花,今晚要公平合理。”大天井说,“想买东西尽管说,别客气!——洪作,你要买衬衫吗?”
洪作说:“不要。”
杉户和鸢几乎异口同声说:
“不要,不要!”
“都不要?那我只好随大流啦。”
三人一齐说道:“不要,不要!”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直走得两条腿又酸又累,才走到那家点心店。大天井拣最大的盒装点心,一共买了八盒,均分给大家。
“够了吗?还有羊羹呢,白、黑羊羹都有。”
鸢说:“不要,不要。”
“还有撒细红粒的点心和撒白粉的点心呢!也很有名,我从没吃过呢!听说很好吃。”
杉户说:“不要,不要。”
他们走出点心店,沿来路往回走。
鸢说:“坐电车吧!”
“不行,不行!”大天井接口说,“不许乱花钱!身上长着两条腿,无论怎样使唤它们,也不用花一分钱。与其花钱坐车,不如喝瓶柠檬汽水!”
听说喝柠檬汽水,谁也不反对。他们走进冷饮店,每人喝了两瓶。
“和苏打水比,还是汽水好喝。”鸢说,“肚子里咕咕作响呢!”
鸢在这段时间中往肚子里灌了五客冰淇淋、一杯苏打水和两瓶柠檬汽水,肚里当然要咕咕作响了。连洪作肚里也咕咕叫呢!
从冷饮店出来,他们便默默地赶路。大家都以自己惯常的步子走路。于是各人之间浙渐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到了素烧餐馆附近,四个人又集中在一起。大家重又活跃起来,恢复到原先的精神状态。
大天井说:“上桌就要八份牛肉,十份干草,怎么样?”
鸢含糊地答应一声:“嗯。”然后他若有所思。大家都不明白鸢是嫌多还是嫌少,看来连鸢本人也不清楚。
素烧餐馆座落在香林坊通往另一条大街的拐角上。餐馆气派很大,进入店门,就是铺地板的走廊,走廊尽头便是通上第二层的楼梯。
“喂,客人来啦!”
鸢一面大喊一面飞快地登上楼梯。洪作等人紧随其后。
二楼是一间大厅,里面设置了十来张餐桌,其中的五、六张已是顾客满座。
杉户使劲地抽抽鼻子,说:“好香!”
的确,整个大厅里弥漫着煮肉的香味,令人馋涎欲滴。
他们找了一张角落里的空桌子,围桌而坐。大家全都脱下外衣,只穿一件衬衫。不一会儿,来了两名女招待。
其中一个说,“都放暑假了,你们还留在这儿闲逛,真是无可救药!”
鸢说:“拿牛肉来吧!”
“这儿是做买卖,会给你们吃,不过要规规矩矩地吃啊!”
“我们哪次没守规矩了”
“哪次?——有一回,想把火盆藏在裙裤里带出去的,不就是你吗?”
“我不知道!”
“不行,不行!你想赖!”女招待说着,看见了杉户,“哎呀!那次不是你和他一起吗!”
杉户说:“没这事!”
“你把水壶也带走了。”
“有这种事?”
“刚才跟你打过招呼了,请不要未经允许把店里的东西带出去。”
“请放心,请放心。”
“靠得住吗?”
“快点儿送吃的吧,我们饿坏啦!”
“吃素烧牛肉?”
大天井说:“八份肉,十份干草。”
女招待说:“哟,你是应考生呢!”
“上这儿吃饭,不管是干什么的都行!快拿肉来吧,八份牛肉,十份干草。”
“这就送来。”
“不够再添吧。”
“把父母给的身体糟蹋成酒囊饭袋,想必你们都是些不孝子孙!”
两个女招待站起身,一块儿走开了。
四个人大口大口地吃着牛肉。啤酒早已送来了,但谁也没去动它,只是一个劲儿猛吃牛肉,平均每人吃下了两份,但肚子里仍旧没有反应。
大天井说:“劳驾,请再来八份。”
鸢说:“这还差不多!”
洪作也表示同意。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变得如此贪吃了。
洪作说:“这么多东西,我过去吃不下。”
鸢忙说:“进入柔道队,大家的食量陡增,你知道为什么吗?”
洪作说:“不知道!”
鸢说:“因为头脑变得空空洞洞,脑袋瓜亏损的部份,必须由胃来补足。真可悲!”
这时,女招待走过来,说:
“别再吃了吧。真丢人!我不愿再跟厨师说啦。虽然不是我自己吃,可这张桌子由我负责招待!”
“既然你是招待员,就无权干涉我们。”
“你们不害臊吗?别再吃啦!”
“每人再来一份吧。”
“真没办法!”
女招待走了。
吃完牛肉,他们才喝啤酒,不过喝得不多。
“喂!休息啦!”大天井把身子朝后躺下,“睡会儿怎么样?”
鸢跟着躺下了,杉户和洪作也一一效仿。大天井立刻打鼾了,仿佛夏季训练的疲倦突然爆发,把他征服了。洪作也是刚刚感到一阵困倦,便沉沉入睡了。
洪作一觉醒来,听见鸢和女招待磨嘴皮。
“起来吧!”
“可怜可怜呀,让他们再睡会儿吧!这两位都是应考生,为了应付考试,不分昼夜地用功,把身子都累垮了。”
“哎呀!这一位也是应考生?怪不得看上去面生。如果他辛辛苦苦考进四高,结果变成你这个样子,不知会落到个什么下场!唷l他也睡着啦。”她指的是杉户。
“可怜呀!让他睡吧,这家伙是个工读生,暑假里每天都得干活。”
“干什么活?”
“大概是打扫烟囱吧。”
“怪不得他老是这么肮脏!”
女招待走后,洪作坐了起来。刚和女招待谈完话的鸢开始入睡了。
四个人走出素烧餐馆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左右了。
大天井说:“要不要买点儿礼物带回寓所?”
杉户说:“不用。”
“你老是说不用、不用,可偶尔也得给人家买点儿什么!——还是买西瓜合适吧。”
“店子都关门啦。”
“不,我知道有家店子开到很晚。”
大天井说完径自向前走。果然如他所说,这么晚了,还有一家水果店开着门。
在这家店子里,大天井买了四个大西瓜。每人拖一个西瓜,提着两大盒点心,行走很不方便。
走了不远,看到一家正要打烊的洋货店,大天井进去买了八件无袖运动衫,每人分两件。他们把运动衫塞进上衣口袋,这样就不会增加两只手的负担。
“今晚的活动就这些吗?”大天井说,“钱还多着呢!”
杉户说:“可以还给我们啦。”
“你说钱吗?会还的。本来就是你们的钱,当然会还给你们。不过离明天时间还长着呢,我替你们保管到明天傍晚吧。要是这么早还给你们,会被你们胡乱花掉。今天幸亏由我管钱,才给各位的父母和房东买了礼物。你们还能穿着漂亮的运动衫回家乡呢!钱嘛,就得这样使用。明天打算干什么?”
鸢说:“带洪作去逛兼六公园。”
“是吗?那好,我来给他当向导!明晚再去吃素烧。”
“哼!”鸢显得不以为然。
杉户说:“我宁愿吃别的东西。”
接着,四个伙伴逐一分手,气氛渐渐变得冷清。鸢最先离去,接着大天井的身影也消失了。洪作和杉户在樱桥上稍事歇息,把点心盒和西瓜放在脚跟前,从桥上俯视夜色中的犀河水。
杉户说:“眼看秋天将到,秋天里你可要用功复习功课!”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用沉静而真挚的语调对洪作说话。
洪作说:“河流真美!是叫犀河吧?”
杉户点点头,含糊地说:“嗯。”接着又说:“快到秋天啦。要用功念书啊!”
“我会用功的。”
“真会吗?”
“真会。”
“有时候你真是懒得出奇!”
“无论如何,我会努力!”
“好容易交上了朋友,又要分手。希望从明年起,你能住到这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过了一会儿,杉户又说:“秋天来啦。——自从加入柔道队以来,今晚第一次有了对季节的感受。我考进四高时,正值春光明媚,可不久我就被吸收到柔道队。一进柔道队,别说感觉不到春意,就连春去夏来,季节更迭我都全无知觉。今晚我第一次感到了秋天来临,这真叫我高兴!”杉户的这番话,表达了他内心的感受。
洪作的目光久久停留于水流不息的犀河。只有浅滩上闪烁着点点波光。眼前的情景,使洪作想起了和宇田老师一起从沼津御成桥上俯览狩野河水时的那段谈话,当时洪作称狩野河为日本最美的河流,宇田老师听了不禁失笑,并说自己家乡的筑后河如何宽阔、如何美丽,将其赞美了一番。
如今的洪作,当然不再认为狩野河是日本最出色的河流。狩野河无疑也是出色的河流之一,但此刻映入眼帘的犀河,比狩野河倍加宽阔,而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独特风格,浅滩上传来的水流声是那么动听,以“水流潺潺”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的。
“犀河真是一条出色的河流!”洪作再度赞叹。
“你这赞美真奇怪!你真认为这条河流很出色吗?”
“它是出色!”
“自从你来到金泽,我从未听到你赞扬过什么。今晚你赞美犀河,是第一次对金泽发出慨叹。犀河究竟是否出色,我也不尽了然。河流这种东西,说到底,你看到的不过是流动的河水。象我们这种人,本来是不会有什么特殊感受的,可经你这么一说,连我也不禁感到这条河或许果真有一番风情了。”杉户仍不失杉户风格,他接着说:“只剩明日一天啦,明天让我带你游览兼六公园吧。”
洪作说:“杉户君不是说过那是个无聊的地方吗?”
“那的确是个无聊之地。我听说它是日本三大公园之一,便想去开开眼界,谁知里面只有树木和水池,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所以我想不带你去玩,去那儿散步,不如上面馆。——可是,假如我真这样做,莲实和权藤会发火。他们曾命令我带你上兼六公园去玩。”
“……”
“哎,去看看也好。大天井和鸢说好了一起去。象鸢这种人,恐怕也不熟悉兼六公园这类地方吧。不过多他去倒是去过的。”
“真的吗?”
“哎,是真的!尤其是大天井,听说他每年在考试成绩公布后,都要到那公园里去走走。樱花开时,落榜生成群结队在树下徘徊。据说,在那里可以感觉到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落第之春’。哎,就是这样一座公园!”杉户非但对兼六公园没有半点好感,而且抱有憎恨的情绪。
杉户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吧。”
两人提起西瓜和点心朝前走,登上W坡道。他们走几步停一停。在练武场奋力搏斗时,一点也不觉得疲倦,但一登上这条坡路,两条腿就沉甸甸地挪不动了。
洪作说;“看来还是得练跑步。每次进入练武场之前,都要跑上三十分钟。”
杉户说:“是啊,我们都有这个想法。不过,也有人认为,有时间跑步,还不如用它练柔道。这种想法根深蒂固,很难改过来。然而,普通的训练方式已经行不通了,要再增加练习量是不可设想的。”
杉户和洪作好不容易才走到公寓。他们轻轻打开公寓的正门,把两只西瓜并排放在底框上,然后悄悄地登上楼梯。
次日下午,杉户和洪作邀上鸢一起拜访大天井的住所。
两点敲过不久,他们离开大天井的寓所,朝兼六公园走去。
“金泽是一座非常出色的城市。”鸢说。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鸢赞美金泽,他也开始注意金泽的优点了。但洪作对此没有作出过分的反应。不过,他也觉得今天的金泽与昨日的相比,仿佛换上了新装。
“想到可以不去练武场,我就心花怒放!什么事也不用干,不是吗?”杉户说出了肺腑之言。确实是无事可干了。
“仿佛盂兰盆会和新年一齐到来了!”杉户的这句话,被鸢承接下来:“真象盂兰盆会和新年!满街都是漂亮姑娘。姑娘家怎么这样四处乱走呢?平时有这么多姑娘吗?”
洪作眼里也闪过一些姑娘的身影,其中有身着水手服的女学生,也有穿和服的大姑娘。
鸢说:“我来大喝一声怎么样?”
杉户慌忙阻止他:“别这样!别这样!”
大天井不愧是大天井,他说:“为什么你非学交尾期的狗叫不可呢?我最讨厌你动不动乱叫,如果她们是四高女生怎么办?象你这样没教养怎么成!对姑娘不论怎么迷恋,作为一个男子汉也得心如铁坚!”
“我要大喊,并非因为想女人!”
“你想喊什么?”
“只叫一声‘呕’,叫‘呕’总可以吧?”
“不行。”
“叫‘呕’也不行?”
“我不愿和你一起走路!谁也不与你和杉户同行。为什么不与你们同行?好好想想吧!一言以蔽之,就是因为你们太脏,脸上总象抹了一层灰似的。只因为要和你们一起练柔道,无奈只好与你们同进同出。尽管这样,还要胡叫乱嚷,真叫人受不了。难道你们不害臊?”
“喔嗬嗬嗬!”鸢发出奇怪的笑声,“不错,说不定我和杉户是肮脏。可肮脏又怎么样呢?有些姑娘偏说咱们肮脏得可爱——和谁同行都可以,可千万别和大天井先生一起走。他象个骗子,心地可坏呢!”后半句话,鸢是模仿姑娘的口气说的。
“骗子?谁是骗子?”大天井说。
“没有自知之明,有什么办法!无论你问谁吧!‘你看我象个什么人?’人家管保说你象骗子!”
杉户接口说:“我的房东大娘说他是个拐骗小孩的人拐子。我觉得,叫他骗子,不如说他是人拐子恰当。——我和大天井先生一起上街,经常注意到带孩子的母亲一见到他,就赶紧把孩子藏到身后,好象她们害怕孩子被他拐走!”
大天井说:“胡说!她们不是怕我,而是怕你,不是吗?看见一根通烟囱的木棒似的脏东西迎面而来,哪一个母亲不把孩子藏起来?还说是见了我的缘故呢!别吵个没完啦!咱们得把剩下的钱花光!我可是说到做到的男子汉,从不食言!是不是?”鸢说:“花钱当然可以,花光却不大好吧。”
“要花就花光!洪作,你是个应考生,却不复习功课。整个夏天都练柔道,想必你父母很替你忧伤。为了稍稍安慰不幸的父母,你多带些礼物回去吧!”
洪作说:“我的父母固然可怜,可大天井先生的父母也很可怜呀!”
“别说大话!我的父母心满意足。他们和普普通通的父母不同!带你们去我家见识见识吧。”
鸢说:“好极啦!”
杉户说:“你父母恐怕挺厉害吧,说什么我也不愿见他们。我总觉得这一去凶多吉少!”
说话间,不知不觉走完了兼六公园入口前面的坡道。
“这就是兼六公园?”
“是啊。”
“蝉在叫呢!”洪作说。他耳中只听见蝉的呜叫。“还有蜻蜒!”
大天井说:“别说孩子话!真是白带你到兼六公园来了!这里原是岁收百万石的加贺国老爷的庭院。除了蝉鸣,还有流水声,没听见吗?仔细听听,泉水沙沙地流着呢!”
杉户说,“泉水声不能用‘沙沙’这个词来形容。”
“那就说‘泉水滔滔’?”
“更不对!”
大天井说:“都一样!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洪作,记住!考卷上会出这个题目!”
洪作聆听着蝉声,登上公园的高地,从此处鸟瞰,一泓池水跃入眼帘,水光山色,旖旎动人,景致之美大大出乎洪作的意料。大致来说,称得上公园的地方,洪作并非不曾去过,但如此风光绮丽的公园,洪作还是初次见识。在洪作记忆中,所谓公园,无非是一片片的草地,中间点缀着几圈花坛,四处安置着几条长椅罢了,但兼六公园却是按照纯粹日本式的格局建造的庭园。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除了一些身穿单衣的小孩在此嬉戏,公园里几乎不见一个人影。
“多秀丽的庭园!完全是人工造就呢。”洪作赞叹地说。他感到公园里一石一木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巧夺天工。站在高地的尽头,可以眺望一部分街区。高地对面耸立着一座山丘。两丘相对,把视野中的街区夹在其间。金泽城淹没在一片绿海之中?真可谓树荫之都。
“好热啊!”鸢说。
杉户说:“喂。就是这么个地方,再没什么可看的了,该回家啦!”对这两个人来说,兼六公园不具魅力。
大天井说:“别急着回去!再绕公园兜一圈吧,让洪作君熟悉这个地方。到了明年,他不见得不会垂头丧气地在这里徘徊。知道自己落榜以后,边走边转些厌世的念头,这倒是个好地方。别看池塘这么大,跳进去问题不大,因为池水只有半人深。”
鸢说:“那么,还要带他去看瀑布吗?”
大天井说:“啊,这小小的瀑布?它的声音也会刺激落榜的考生。听到瀑布哗哗响。便会对社会绝望。自然界春意盎然,人们在家里呆不住,纷纷出外观花赏景,唯独自己自春天起就得闭门苦读。周围的人们都是那么幸福,只有自己最最不幸。一年来,我也曾拼命地用功,但到最后还是辜负了父母的期望,辜负了前辈的教诲。既然如此——”
鸢打断大天井的话,绘声绘色地说道:
“说什么你也不能寻短见!”
“哎,别拦我!”
“世上也不止四高这一所学校,别想不开呀!”
“不!别拦我!事已至此,只好横下一条心了!——我要砸烂练武场,放火烧校舍!”
听了这段对话,洪作笑了起来。他说:
“到时候,帮我一把吧!”
在兼六公园内转过一圈,他们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大家都是汗流浃背,但停步后,凉风便钻进敞开的外衣,带来一阵快感。
“累死了!”鸢说。
实际上谁也不感到疲倦。和柔道训练相比,逛逛公园遛遛街算得了什么!
到了浅野河的桥上,洪作倚栏而立,眺望河景,与犀河比较,这里的河面远为狭窄,没有犀河所具的那种雄浑的气派。
“溯流而上,有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去看看怎么样?”大天井说。
没人赞成他的提议,他们想,如果对大天井的话信以为真,朝上游走去,不知会落得个什么结果!
在电车站附近,四人走进一家铺面不小的面馆。面馆进门的土间里,安置着一口大锅,店堂内光线黯淡。他们登上二楼。与昨晚进餐的素烧餐馆一样,二楼是一间大厅,里面排满了桌子,但顾客却一个也没有。
他们一古脑儿吞下面条、冷盘和冰小豆,热食冷饮混杂在一起。
“别客气,爱吃什么就点什么!”大天井慷慨地说。
鸢说:“现在还不把钱还给我们吗?”
“急什么,我又不会溜走!钱我好好地保管着呢。今晚再吃一顿素烧怎么样?”
没人答理大天井的提议。
“素烧这东西,若不两、三晚接连吃,就失去了营养价值。再吃一顿吧。”
鸢说:“那好,再吃一顿素烧,作为咱们的告别晚会吧。”
既然鸢表示赞成,杉户也勉强地说:
“也行。”
“洪作,你觉得怎么样?”
在大天井的叮问下,洪作回答说:
“好!——再来八份怎么样?”
大天井说:“别管几份,放开肚子吃好了!你只剩下今天了,明天就要把你从这城里撵走啦!”
走出面馆,他们仍在街上溜达,这是为了赶紧把胃里的东西消化掉,准备晚上吃素烧。街灯初亮时,四人走进了昨天光顾过的素烧餐馆。
“你们又来啦?”他们冷不防听到昨晚那个女招待的声音。
“不给我们吃吗?”鸢说。
“我们做买卖,无论谁光临我们都欢迎。——没问题吧?”
“有钱!”
“不是钱,是说身体!”
“别婆婆妈妈的!”
四人登上二楼,找好位置坐下。可偏在这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大天井显得无精打采了。
鸢问道:“要几份?”
大天井说:“你们想吃几份就吃几份。我暂时不吃。”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先躺会儿吧。”
大天井在铺垫上趴下。
“肚子痛吗?”
“嗯。”
“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半个钟头了。我总觉得昨晚吃的是腐肉。”
正在这时,那位爱说挖苦话的女招待进来了。
“他怎么啦?”
“我的肚子隐隐作痛。”
“——是啊,昨晚上牛肉吃多了吧?还是注意点儿为好,今晚饿一顿吧。”
“所以我说我不吃。”
“逞什么能!”
女招待走了出去,过一会儿,她送来一瓶胃散和满满一杯开水。随同她来的,还有另外两三名女招待。她们当中有的说:“哎哟,真的起不来啦。”有的说:“果然如此!”她们好象是来参观展览品的。
鸢说:“怪可怜的!哎,我们三个先吃吧。”
“别说缺德话,一人吃一份吧。一份就够了!虽说是自己的身体,也不能乱糟蹋!”
“每人来两份。”
“不行,不行!”
送来的素烧牛肉是每人一份。当锅里的汤汁开始沸腾时,杉户说:“我也担心肉坏了。”他虽没感到肚子疼,但他对肉碰也不碰。鸢和洪作却满不在乎,比昨晚吃得更香。
次日下午,洪作走到楼下,向公寓的老板娘遭别,感谢这些天对他的照料。
大娘说:“要用功念书!今年夏天你又没有认真复习,今后要把损失的时间挽回来!”
“知道了。”
“知道?看你的表情就不象!”
“不相信我吗?”
“杉户君不用功,似乎还不要紧,你可不能不用功啊!”
洪作说:“第一是用功,第二还是用功。”
大娘说:“嘴上说得倒好听!你想哄我,我可不会上当!真想考进四高,就得刻苦。还有,如果你考进了四高,可千万不要参加柔道队!我时常提醒杉户君,可他就是不听,杉户君已经无可救药了,可你还前程无量呢!”
洪作离开住宿了十来天的公寓时,手里拎着个包袱。来时两手空空,回去时却有了一件行李。这是因为,杉户嫌带点心回家太麻烦,把他的两盒点心让给了洪作,这一来,洪作就有了四大盒点心。此外,杉户还送给他三本参考书。洪作把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打了个包。杉户一直送他到火车站。
他们一到车站,便看见在这里等候的鸢迎面走来。
“喂!把这个带去吧。”鸢也送给洪作一盒点心。
“你不带回家吗?”
“一盒送给公寓的大娘了,这一盒你就带上吧。”
“真不好意思!还是你拿着带给母亲吧。”
鸢说:“把这种东西带回家,我母亲见了会晕倒!万一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对得起她!”于是,洪作的包袱里的点心增加到了五盒。
正在这时,大天井那天狗般魁伟的身躯出现在他们眼前。
“到底要走了吗?要多多保重身体,要刻苦学习!吃肉过多,就会变成我昨晚那个样子。要小心!”大天井的右手也提着一盒点心。
“把这个拿去!”
“已经够多啦。”
“别不领情!”
洪作把大天井送的点心也放进包袱。
“怎么样?收获不小吧?可以开个点心铺啦。”
四人向检栗口走去。杉户提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这方面杉户很会体贴人。
开往米原方向的火车进站后,洪作登上了车厢。
杉户说:“好,明年三月再见!来时先发个电报,我们来接你。”
鸢说:“不用功可不行!咱们不用功,可你不能学咱们!咱们已经考进四高啦!”
大天井以教训的口吻说:“既然连鸢都能考取,那么四高这种学校是人人都能进去的。不过,要是连书页也懒得翻,根据我的经验,多半考不取!——好好用功,坚持到明年,要坚持不懈!”
“大天井先生也要坚持不懈!”
“别人的事不用你操心,我闭上眼睛也能考取!对我来说,考试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再说,复习三年了,未必年年都出我不会做的考题吧。明年大概该轮到出我能解答的题目了。”
火车启动了。三个送行的人一齐举起右手,向洪作频频招手致意。洪作从窗口探出身子,目光滞留于随着距离拉远而变得越来越小的三个身形。
“太好啦!”
这是洪作和三个朋友分手后的最初感想。究竟好在什么地方,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感受了。
洪作坐了下来,良久沉浸于离别金泽所产生的兴奋之中。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结束。是啊,往后得努力用功,准备参加考试。想到此,他觉得时间紧迫,刻不容缓。
翌晨,杉户将动身回家乡爱知县的故乡。明晚,鸢也将出发回家乡北海道。这样,只剩下大天井一人留在金泽。
在洪作的心目中,杉户是好人,鸢是好人,大天井也是好人。他们都是好人。此外,莲实好,权藤好,富野也好。
洪作长久地闭目沉思。金泽的十来天生活,现在看来,如同梦境,一一在他脑中浮现:无声堂的铺垫,日本海的怒涛,杉户住宿的公寓的老板娘。
火车在平原上奔驰,一片片农田展现在眼前。也许是雾气所为吧,万里晴空之中,飘浮着几缕白色的秋云。
北陆的田园景色不断跃入洪作的眼帘,他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考进四高,让自己的三年青春时光在色彩谐和的北陆大自然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