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金泽后的五天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洪作也和杉户一样,每天上午都是在床上度过的。无论睡多久,还是觉得没有睡过瘾。上午睡觉,下午就在练武场练习柔道夕练习结束后,在对面的小店里喝上一瓶汽水,然后回到旅馆吃晚饭,吃好饭以后,什么事也不干,又在床上躺下。一天的时间太短。

洪作每天都是以富野为对手进行练习的。富野教洪作懂得了卧技的基本原理。富野的教学方法是理论性的,他对洪作详加讲解。

偶尔,洪作也希望能和其它队员对练,但富野不许他这么做。每当练习开始,富野就第一个跑到洪作的跟前,说:“来,洪作君!”想要避开都不行。

在练习中,洪作曾有一次将富野摔倒。当富野打算诱使洪作上卧倒招的圈套时,洪作就蹲下身子,几乎象坐在铺垫上似的,使出拉手过背摔的招数,将富野摔倒在地。

“这个回合你大获全胜!”

富野笑着说。自己被摔倒了,他却毫无怨言,似乎挺高兴。

接着,他又对洪作说:

“被你站着摔倒了,我一点儿不吃惊。刚才我正要使出卧倒招,被你巧妙地摔倒了。立技这种技艺,照你这种使法很不赖。恐怕你也不曾意识到吧。只有一瞬间,突然地使出立技。不错,真有两下!——休息一会儿吧。——我想和你聊聊。”

洪作仍旧穿着柔道服,随富野一起走出了练武场。走到练武场旁边的草坪上,富野找一个树荫坐了下来。

富野说:“坐在这里吧。”

洪作在富野身旁坐下。凉风习习,吹拂在汗津津的肌肤上,带来一阵快意。

“和你练了两三天,根据练习的情况看,我希望你能参加四高柔道队。你很纯朴。你说要舍弃立技,就老老实实地不使了。能做到象你这样很不容易。一个擅长立技的人,放弃立技而专练卧技,便能成为真正的卧技高手。也许你能成为这样一名选手。南和宫关等人在站着的时候,他们的力量简直大得难以置信,他们决不肯放弃立技。我们这种人一直使用卧技,遗憾的是,一开始学的就是这招数,站着就根本不行。老实说,这是残缺不全的柔道,不能成为真正的柔道高手。”富野接着说:“我已经念三年级了,所以前不久举行的高专比赛大会,我是最后一次参加,往后我再也不能踏上武德殿的铺垫。在我显身手的时代,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打败六高而获取优胜,但这个梦想未能实现。不过,假设四高的全盛时代会再次到来,那就是在现在的一年级队员成为三年级学生的时候。我们有了南和宫关两个大人物,此外还有三名以立技取得段位的队员。在一年级的学生中,集中了这么多优秀队员,这是多年不见的现象。如果这些同学都能认真训练的话,一定能够取得胜利。如果鸢和杉户等人通过训练也能锻炼成熟,便会成为好选手。只是鸢和杉户对立技一窍不通,所以多少有些局限。过去,我认为不会立技也没关系,当个单一的卧技选手更强一些,但现在我改变了原有的看法。还是要掌握些立技的招数,哪怕一点点也好。立技的腰力毕竟是必需的。问题只在于,惯使立技的人,总是设法站着把对方摔倒。将对方摔倒固然好,但并不是十拿九稳的。也许会反被对方摔倒。——在这种时候,卧技就牢靠得多。善用卧技的人必定能战胜卧技拙劣的人,象立技那样弱者战胜强者的侥幸是不存在的。”

“是吗?”洪作禁不住说道。

“不存在,绝对不存在。决定胜败的是练习量。第一是练习,第二是练习,第三还是练习。”

“……”

“练习量决定一切的柔道,这就是卧技。”

“……”

“可是,在练习量相同的情况下,具有立技所需的腰部力量的人,技艺就高强一些。会立技的人,如果使其对立技失去信心而改学练习量决定一切的卧技柔道,他就能成为了不起的选手。如果南和宫关经过象我练习的这种卧技的专门训练,会成为令人生畏的选手,会具有无法估量的威力。卧而无敌,立而无敌,但在决定胜负的时候自然得靠卧技。——按照我说的去做,或许在后年的高专大会上,四高的金星会时隔许久之后重新镶在优胜锦旗上。”

“……”

“明年必须招收一名优秀选手,哪怕一个也行。如果明年你也加入进来,你也能同南和宫关一起参加后年的大会。你一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选手。”

“能进柔道队就好啦!”

“考进四高不就行了吗?”

“说说倒是容易啊。”

富野说:“能考取的。你要想进来的话,从此以后在学习上下一番功夫,准能考取。”

洪作从富野这儿受到了参加柔道队的邀请,但就洪作来说,即使没有受到邀请,他本来就打算参加四高柔道队,就为此,他才在暑假里从老远的地方赶到金泽来。问题只在于能不能考取四高。

“只要努力复习,一定能考取!不用功就考不取。连四高这样的学校也考不取,学柔道也是徒劳。明年除你以外,还有一个人也非得请他投考四高不可。反正你们明年要凑到一块儿,最好现在先让你们见见面吧。”

“他叫什么?”

“叫大天井。”

“啊,是大天井先生吗?”

“已经见过了?”

“不,只收到过他的信。”

“嗬,这倒挺难得。他对自己的父母都懒得写信,怎么竟写信给你了?”富野笑了,“无论如何得去一次,杉户也能领你去。”

“现在他住在金泽吗?”

“岂止现在,三年前他就住在金泽了。”

“为什么不来练武场呢?”

“他停止上练武场了。他下了决心,不念完一本参考书,就决不踏进练武场的门。尽管没什么指望,但他仍然每天用功。”

“是吗?每天都念书?真叫人吃惊!”

“不值得大惊小怪。应考生用功复习功课,一点也不奇怪。——大约你也是个无所用心的人。——可是,你必须竭尽全力顽强地学习,考入四高!”

富野说着站起身来。两人朝练武场走回去。

这件事发生过后的第二天,练习结束后,杉户对洪作说:

“等会儿你我和鸢三个人一起上大天井那儿去玩。明天休息,今天不必赶早回住处睡觉。”

也许是因为明天停止练习的缘故,队员们换衣也好,洗澡也好,动作中总显出兴高采烈的情绪。

洪作出了浴室,再次回到练武场时,鸢来了。

鸢说:“今天晚上要为你举行欢迎会。你有钱吗?”

“有。”

洪作刚说完,鸢便说:

“把回去的火车票钱留着,其余的都交出来。”

洪作把自己的小钱包交给鸢。鸢数了一下钱包里的钱。

“全在这儿吗?”

“是的。”

“那么,还得从中扣出回家的火车票钱?”

“是的。”

“哼,这就是你的全部财产?怪可怜的!”不知他为什么感到可怜。鸢接着说,“好吧,车费等你回去的时候设法借给你。这些钱就暂且收下了。需要零花钱的时候,可以随时提出来。会加倍给你的。”

这时杉户进来了。

“什么事?什么事?”杉户瞅着鸢手中的钱包说,“够吃鸡素烧吗?”

这时,又有两、三名队员走进来,瞅着钱包异口同声地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说:“你们打算干什么我不知道,可我也要参加!”

“不行。”鸢以手势拒绝,“这不是我的钱。这钱谁也不能用。现在我拿着,只是替朋友保管罢了。一旦有事,得供集体使用。”

接着,鸢把钱包放进厚棉布制服的内口袋里,隔着上衣把它拍了一下,说:

“指望人家的钱是不行的,你们各有自己的父母。你们拿了父母寄来的钱怎么办?自己的钱自己花光,又巴不得拿人家的钱去吃鸡素烧,这种想法是可耻的!打这种坏主意,永远也赢不了六高。今年武德殿上那次比赛的情况怎么样?——本来……”

鸢说着说着突然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因为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富野已经进来了。

“喂,鄙人先走一步啦。”

鸢朝洪作和杉户使了个眼色,拔腿正想走,富野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

“够神气的,我说鸢呀。——既然你精力这么旺盛,明天你独个儿来练武场,我给你当对手。”

“不,我已经……”

“嗯?已经怎么了?”

“嗯——”

“别装腔作势讲大话!”

“是。”

“我要叫你和杉户一样,扭胳膊再也无效!明天来吧!”

富野说完便走了。鸢做一个怪相,夸张地挤皱眉头,但他的颓丧是显而易见的。

杉户说:“鸢,去认个错吧!去认个错为妙。”

鸢一声不吭,呆若木鸡。

其他队员也说:

“无论如何去认个错。富野君并没有生气。只是吓唬吓唬罢了。”

“不,我不认错。我讲的全是事实,丝毫没有瞎扯。今年的比赛士气不高,我就说士气不高!就连富野君不也是如此吗?拥有天下之富野的人,那次比赛中的表现是个什么样?不是能赢的比赛却没赢吗?树立必胜的信心,就能取胜。无论干什么事情,没有取胜的决心便胜不了。如果只有那样没出息的精神,我才不会甘心把三年光阴献给柔道!人生中最宝贵的高校时代,整整三年每天穿抹布似的柔道服,摔啊跌呀地过日子。不念书,也不学习,光想着‘必胜,必胜’度日。父母生的胳膊给折了,父母养的耳朵给损了,暑假也不回家,整日价在练武场混!”

鸢越说越激昂,连脸色也变得苍白了。在练武场训练时,鸢的形象就很可怕,但在此刻,他的容貌更显得阴气逼人。

“鸢!”有人在劝阻他。

“讨厌!”鸢却冲着对方怒吼。然后他朝着杉户说:

“我不认错。向父母我也不曾认错!对任何人都没认过错。既然这样,为什么非向富野认错不可呢?”

杉户说道:“知道了,鸢!”

“你知道什么!你这个庄稼汉的崽子怎么懂得武士的志气!明天我要来练武场,要和富野交手。我上场就会败在他手下。他会把我撂翻,把我勒住,把我按死!我被按死了便动弹不得!

“我加入四高柔道队不过半年时间。我不会柔道。所以,富野教训我。什么‘腰不稳’,‘胳膊张开了’,‘胳肢窝没夹紧’。——尽管这样我还有一样东西可以教给富野,那就是无论怎样贫弱仍然决心取胜的决心。”

鸢用上衣袖子捂住眼睛。眼泪从他眼里涌了出来。

杉户想把情绪激昂的鸢领出练武场,但鸢说:

“你先到大天井那儿去吧。我晚一点去。我现在还很激动,我要等心里平静点儿以后再去。我会带牛肉去,你叫大天井把干草备齐。”

杉户对洪作说:“那么我们先走吧。”

洪作和杉户一起走出练武场。他们和平时一样在对画的小店里喝了汽水,然后朝兼六公园的方向走去。

洪作问道:“刚才鸢说的干草是什么东两?”

“是指蔬菜。”杉户说,“鸢这个家伙,动不动就激动,这可不行。正常人事情一过就不放在心上了。不过,鸢刚才说的话,在某种程度上是真实的。上次比赛大家对富野寄予很大的希望,以为他至少会击败一两个对手,可是成了平局。双方实力悬殊显著。对手是白带选手,既无名气又无实力,可从一开始就是势均力敌,完全没有攻势。不过对方非常顽强。富野将他按住,他还是设法挣脱出去了。”

“连富野君也没取胜吗?”

“没能取胜。他把对手抓在手里摆弄,但怎么也不能把他摔倒。”

“尽管这样,鸢君明天还去练武场吗?”

“唉!”看来杉户也不清楚,“这蠢东西,本来认个错就没事了。——等会儿劝劝鸢吧。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息,干吗还要去练习!”

洪作说:“富野君也挺为难罢。那种话说出了口,不得不去练武场了。”

“富野又当别论。他不是一般的人。他似乎生来就是从事柔道的。他是个特殊人物。很特殊。明天能够不休息而去练习柔道,他会觉得很愉快。”

“他这么喜爱柔道?”

杉户说:“爱不爱我不知道,但那么做总归是一种习惯。日复一日,从不间断地上练武场,积习而成自然。我也好,鸢也好,度过三年柔道生涯以后,说不定也会变成那样。你也想想吧!我们已经是骑虎难下了,但你尚可自由选择。”

两人在通往兼六公园的坡道前向右拐弯。洪作还不知道兼六公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仅兼六公园,他连金泽究竟是怎样一座城市也不大清楚。他了解的只是四高的练武场、杉户住的公寓和犀河,除此之外,就是每天上练武场往复必经的道路。

洪作说:“这条街好安静!”

“这可是教会学校的姑娘们上学走的道路!现在是暑假期间,咱们才能在这儿走,平时可不能。”

“不许走吗?”

“那倒不是。要走尽可以走,可柔道队的伙伴们谁也不走这条路。”

“为什么呢?”

“并不为什么,可是,哎,这是一般人走的路啊。——以前我和鸢也曾在这条街上走过。那一来,不得了啦!”

“不得了?”

“是啊。”

“哦,是这样!”

杉户说的话意思不甚明了,洪作只是模模糊糊地了解到这事的后果也许是很严重的。

两个人在这条平时不能涉足的静谧的街道上走着,拐过两、三个弯,来到大天井的住所前面。这是一家烟草店。

“他住在二楼。”杉户说着,朝二楼窗口大声喊道:

“喂!”

他这么一喊,不一会儿二楼的窗户就打开了,一个红妖把脸伸向下面,说:

“是杉户吗?什么事?—一上来吧。”

洪作跟着杉户走进烟草店,在店堂一边的楼梯口脱下木屐。

“对不起,打扰了。”

杉户朝里屋喊了一声,便踏上昏暗的楼梯。楼梯处很暗,但二楼的房间却很明亮。楼上两间房彼此相连,大天井和一位老人相对端坐在里屋走廊上下围棋。

“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劳驾客人固然不好,但还是请你下去一趟,替我把茶拿来。”

大天井眼光不离棋盘说道。

杉户问:“光拿茶吗?”

“顺便给我拿些饼干什么的来吧。”

“对大娘说一声就行吗?”

“对。——去对大娘说,对大娘说,这儿,来一颗!”

大天井在棋盘上搁了一枚白子。

杉户下楼去,把茶带了上来,向大天井问道:“还要下很久吗?”

大天井回答说:“很久。”

“鸢会带肉来。”

“肉?——肯定是油炸豆腐吧?”

“真是肉!”

“马肉吗?”

“是牛肉啊!”

“好,随便什么都行,拿来放在这里,就可以回去了。”

大天井的头一次也不曾转向他们。他的眼光始终盯着棋盘,说起话来心不在焉。

杉户说:“真糟糕!就因为这个我讨厌下棋!”这一下老人开腔了:

“糟糕!实在糟糕!就因为这个,下棋的讨厌。”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一边把夹在手指间的棋子往棋盘上欲放又止。

“真没办法!到那边房间去等吧。”

杉户这么一说,洪作便把座位搬到隔壁的房间里。

搬到隔壁房间以后,洪作观察着大天井这个人物。他的身材不如南那么高,但肩比他宽,体格魁伟。他生着一张大脸庞,因此眼、鼻、口也大。他虽然还是个应考生,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象。他看上去既不象四高学生,也不象大学生,却俨然象一个出色的社会成员?他具有一种悠闲自得、沉着镇静的风度,面朝棋盘而坐的姿态显得从容不迫。胸有成竹。他的一对大耳朵裂损了。

在房间的一角,置着一张书桌,可是案头一物未置。既没有墨水瓶,也没有笔记本,只见一把团扇和一只烟灰缸摆在书桌侧边。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一阵哗啦啦的棋子碰撞声,两个棋手起身离开了棋盘。

大天井说:“明天再比输赢吧!”

“好吧。”老头说,“明天到我家来好吗?已经约好了四、五个人。”

“太好啦,到府上拜访吧。”

“再见。”

老人走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大天井朝杉户和洪作走过来说,“刚才说了几句值得一听的话。是肉,还是什么东西?”

“是说鸢会买肉来。”

“是吗?太好了!我要喝个够,你们也可以稍微喝一点,驱散暑气。”

“训练情况怎么样?”大天井对杉户说,“我也想请求过两、三天去练武场。怎么样?很快就要练武场见了!”

杉户问道:“参考书看完了吗?”

“看过了。”

“什么参考书?”

“何必问得这么仔细!”大天井笑着说,“替我婉言请求权藤吧。就说我如期按质按量地完成了他交给我的任务。”

“这事情难办啊!”

“这有什么难办的呢?”

“对方是权藤先生啊!不能撒谎呀!既然你非去练习不可,不如照实说吧?”

“替我说说嘛!马上就说。”

“干这种事危险啊!”

“你太不讲信用!既然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也仔细考虑过了。”

“单词本做好了吗?”

“做了。可是做不好。你替我做吧?”

“别开玩笑!连单词本也不自己做,怎么行!喂,洪作君!”

杉户把脸转向洪作。洪作还没有被介绍给大天井,于是他自我介绍道:

“我是伊上洪作。”

大天井问道:

“你是应考生吗?”

“是的。”

“想参加柔道队吗?”

“对。”

“想参加柔道队,首先得考进四高,进不了四高可不行。努力吧!”

洪作说:“我曾收到大天井先生给我的信,是附在莲实君的信中一起寄来的。”

大天井闻此言立刻说道:“啊!是吗?——莲实君夸奖的就是你?果然长得这么瘦小!哎,个子小也无妨吧!哦,就是你!——行,我和你对练两三天!”

“喂,洪作君,你瞧瞧,他连单词本也不亲自动手做!”

洪作说;“就是啊!”

大天井说:“别口出狂言!给我提意见?不行!在失学者当中,我是个前辈。我是和富野一起的!就一分之差,富野考上了,我落了榜。后来又和莲实他们一起考试,再往后就是今年,和杉户,鸢他们一起考了。我和他们大概相差一两分,我给刷下来啦。”

鸢提着用竹篾包着的牛肉,走进房间。

鸢说:“今天咱们聚会欢迎洪作,所以买肉来了。”

初见洪作时,鸢称洪作为伊上君或伊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光叫洪作的名字了。

“不过,今天不是我请客,过后要征收会费。现在咱们没法弄到钱。我把洪作的全部财产都囊括来了。洪作回去时,得设法给他车费。这件事先关照一声。你们同意吗?”鸢叮嘱似地说。

大天井说:“买火车票那点儿钱无论如何好说。再过两,三天,我这儿会有钱到。不过,既然把洪作君的全部财产都掠来了,买肉以后总还有余吧?”

鸢说:“有余。”

“既然这样,把剩余的钱全交出来!先得好好地计算一下,然后去买些干草和酒。剩余的钱大家分掉算啦。”

“没办法,拗不过大天井先生!”

“什么拗得过拗不过的!钱财之事不弄分明,连老子和儿子也会反目。——交出来!”

鸢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钱全倒在铺垫上,然后把空钱包还给洪作。他说:

“杉户,洪作和你住一块,可别让他不方便。不是赖你一个人出钱。暂时给垫一下!”

大天井说:“好吧,杉户,你去买干草和酒。今天破例,让你们喝酒。明天不训练,喝点儿无妨。”

“我不能喝。唯有我明天必须上练武场。”

鸢把先前和富野之间发生的纠葛给大天井讲了一遍。

“蠢东西!难得休息一天,就该休息!”

“我固然想休息,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那你就别喝酒。”

鸢说:“为了弥补损失,我要多吃些肉。”

大天井说:“别吓唬人!”

杉户出去买蔬菜了。鸢在楼下和大娘交涉办宴席的事。

大天井对洪作说:

“你就坐着好啦,因为你是客人。我也袖手旁观,因为我是这儿的主人。”

作为应考生的大天井最爱摆架子。

宴席设在楼下面临后院的那间房里。鸢把一只陶炉搬到走廊里,用团扇扇火。这家的主人是个身躯佝偻的老妪。大天井说:

“大娘,您不必动手。我们人手不少!”

但是老婆婆仍旧在厨房里忙个不停。杉户把蔬菜买来后,便把它拿到走廊里。老婆婆拿来了砧板和菜刀。

“切菜要留神啊。”大天井说。

“没事!”

“危险呢!好,我来切吧!”

大天井从杉户手中接过了菜刀。正在这时,店堂里传来了顾客的声音。

“来了!”

杉户往店堂去了,但很快又折了回来。

“不行,是个姑娘!大娘,你去吧。”

老妪向店堂走去。

“见姑娘就害怕可不行。没出息的家伙!对方是顾客呀!姑娘来,小孩也来。要是不对每位顾客说点儿好听的话,怎么做生意!自从我在这里借宿以后,店里的顾客似乎增加了不少。要是光凭大娘那张叫人不愉快的脸,人家连笑脸也见不着一副,顾客哪愿上门!”

这时,从店堂返回的大娘说:

“要什么笑脸!都是些买烟的顾客。”

大天井说得不错,在她脸上似乎永远看不到一丝笑意。

洪作问道:“大天井先生到店子里应酬吗?”

“我不想应酬,可不应酬不行。这位大娘稍不顺心,便懒得答理人家,装作没听见人家的问话。”

“瞧你说些什么!”老妪说。

“哎呀,您糊弄我!真糟糕!”

“我糊弄你,这也不是第一次啦!”

大天井和大娘之间的这段对话,使人感到其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情。它不同于母子之爱,但包含着某种可以称之为爱的情意。

这时,一股煮肉的香味从走廊里飘逸而来。大娘在铺垫上铺上席子。鸢把陶炉搬了来,杉户端来了盛着蔬菜的大碗。

“鄙人先尝尝咸淡!”鸢说着拿起了筷子。

店堂里又传来了顾客的声音。

“来了!”

大天井起身朝店堂走去。

“等会儿吧,等肉煮好再吃。”大娘在狭窄的院子里边打水边说。

没多久,大家就围着锅子夹吃牛肉了。鸢、杉户和洪作都穿着西装裤,上身穿一件无袖运动衫。大天井把浴衣从肩上卸下,袒露着上身。老妪不可袒胸露臂,所以独个儿拿一把团扇扇个不停。

鸢专管往火锅里添肉片。大娘管添蔬菜。杉户负责添炭,他一手抬起锅,一手用火筷把火拨旺,随后往炉膛里添入新炭。

洪作刚想把添肉的差事揽过来,大天井说:

“你什么也不用干,因为肉是用你的钱买的。无所顾忌地吃吧!”

说这话的大天井本人也是什么事情都不干,顾自喝啤酒,并不时把洪作和杉户的杯子斟满。唯有鸢因为明天要练武,手不曾碰一碰啤酒杯。

杉户说:“就你和富野两人练武,怪可怜的!”

鸢说:“到明天,我可不会老是听任富野摆布!”

“哎,这不行!即使你豁出命来和他干,对手是富野,你无论如何敌不过!你在他掌握之中。你们俩的技艺是天壤之别,如同相扑与小孩打架的差别。”大天井接着说:“嘿!明天得去看看。瞧瞧鸢的哭相。鸢真的哭过!”

大天井说着,用两手捂住眼睛,颤动肩膀,学鸢哭泣的样子。

“别开玩笑啦。”鸢说。

“难道我说错了吗?你和我对练时也哭过。只要我连赢你五、六个回合,你的眼泪就止不住啦。有一次,你冷不防被宫关用腿绊倒,你立刻站起来,又被他用腿绊倒。当时你也哭了。”

“明天我不哭。我不是任何时候都哭。只是感到委屈时,心里折腾得难受,眼泪就淌下来了。流泪不过是我的生理现象罢了,同流汗一样。大约看上去就象哭了。可我并没哭!”一会儿鸢又说:“瞧!我出汗就是这么厉害!我不象你们那样干巴巴的,身上水气太多!”

说着,他挺起胸膛。果然,他的手臂上、颈脖上都在冒汗珠。

杉户说,“你擦汗呀!”

“吃肉就会收汗。现在吃得还不够,等会儿就收进去了。”鸢说。

“这么大的块头,不害臊!瞎,还哭鼻子呢!”大娘一边用团扇给鸢那粗壮的身体扇风,一边说。

杉户说:“哇哇地哭!”

“你不是也哭吗?”大天井对杉户讲,“当你练得浑身不能动弹的时候,恐怕也会哭吧。”

“不哭。”

“不,你哭过!我在一旁见了,心想:‘杉户这家伙居然哭了!’那是进柔道队以后第二个月的事情。你老是迷迷糊糊的,所以在进队半个月时折断了手腕,还记得吗?”

“记得。折了右腕。”

“右腕?是左腕吧?”

杉户说:“:不,是右腕。左腕断折是在那以后。”

大娘说道:

“别说啦!老讲这种话!一点儿不中听。什么折了手腕、没折手腕的。四高的学生,该有些更中听的话好说。鸢君,那边的肉还没煮熟吧。你别慌,慢慢吃吧!”

“没教养,这家伙!”杉户说。

大娘道:“你也别说人家吧!别用筷子按着呀!”

“要不按住,这肉又要被夹走。”

“胡说!”鸢说。

“哼,刚才我正想吃,眨眼之间就不见了!”

“有这种事?”

“偷偷夹走的不是鸢,喏,是这位。”杉户用下颚指了指大天井,说道。

于是,大天井说:“可以不择手段。肉非吃不可。比赛非胜不可。吃肉不如别人多,比赛也赢不了。”

“瞎,这人说大话了!”大娘说,“你不是每次考试都不及格么?”

“别说这个!”

“要说呢!连我也脸上无光,这怎么成!每年每年考不取!”

“行了,我明白!”

“你明白?”

“哎,是明白!铭心刻骨。看明年吧!”

“那么我又要说一句,以后别再下棋啦。不能把下棋的时间用来学习吗?”

“好吧,不下棋!”

“光是嘴上说不行!”大娘说。

和大娘对谈,大天井便彻底收敛起妄自尊大的样子。一看到大天井败下阵来,鸢便火上添油似地说:

“我的想法和大娘说的完全一致。应该不考进四高决不罢休。奋斗半年就能成功。半年内,打算瘦掉一身肉,顽强地奋斗,就能考取。”

“大天井君会瘦吗?”大娘说,“他不但不会瘦,一到考试,反而长胖。”

大天井说:“别叫我出丑啦!”

“鸢君也好,杉户君也好,都是马马虎虎的人。哪怕稍微做出点儿用功的榜样给他看看也好呀!来到这里,讲的全是柔道。要是多少谈谈考试的事情,他有弄不懂的地方,帮助他弄懂,那有多好!你们表现得热心点儿,就连大天井君也能做到的。”

“这个嘛,大娘,”鸢说,“假如他听得进咱们的意见,倒是不成问题的。——大娘,您以为大天井先生会虚心地听取咱们的意见吗?”

大娘说:“不管他听不听,你们说你们的就得了!”

杉户说:“大娘说话越来越粗爽了。这是斗争精神呢!如果大娘是个男子汉,会成为出色的选手呢!”

“谁要参加你们那柔道队?个个都是邋遢鬼!”

鸢说:“吃肉呀,大娘!”

“上了年纪,肉这种东西就不大爱吃啦。”

“那么请吃蔬菜。”

“正在吃呀!”大娘说,“你们帮助大天井君明年考进四高吧!拜托啦!指靠你们。”

“大娘,别说这种催人泪下的话!会考取的梦明年我会的。——我下了决心,与其这么混,不如考进去。您别担心。会进的。否则既对不起大娘,也对不起父母。”

“不然太丢人!”

“对,我懂了。”

大天井说完,大娘转向洪作说:

“你也很可能变成他这样,要多加小心!明年就考进四高吧。明年考不取,往后便成了习惯,屡次落第。”

“您放心。”

听洪作这么说,大娘马上接口道:

“努力吧!努力吧!”

这时,鸢起身去买添加的肉。

第二天,杉户和洪作一直睡到近中午时分。在楼下吃了一顿为时过晚的早饭,返回楼上后,杉户百无聊赖地说道:

“不练习的日子简直没法儿过呀!你瞧,有什么事情可做?没事可干,最难对付!不知大伙儿在干些什么?”

杉户一边说,一边把刚才放进柜子里的被褥往外取。

“你还要睡?”洪作吃惊地问道。

“嗯。”

扑通一声,杉户那穿着无袖运动衫的身体成大字形扑到被褥上了。他对洪作说:

“对不起,失陪了!”

“你能睡着吗?”

“能睡着。想睡就能睡。”

“真的吗?”

“能睡着呀!你试试看吧。集中精神,百事不想,进入休息状态,诚心诚意,这样意识便渐渐朦胧起来,不一会儿就入睡了。”

“我做不到!昨晚睡够了,现在即使想睡,再也睡不着了。”

“你说已经睡够了,这不过是你自以为这样。你这么死心眼可不行。其实根本不用顾虑。不会打搅别人,只是自个儿睡觉。而且这午睡又不同。虽然同是睡觉,但睡的方式似乎两样。——对了,我得下去订购西瓜。睡醒以后吃西瓜,美不胜收。吃完西瓜,再洗个澡。然后吃晚饭,饭后再睡。”

杉户起身到楼下走了一趟,一会儿就转来,说:

“晚饭好象吃泥鳅火锅呢!”

“西瓜的事怎么啦?”

“定下了。会给我用凉水浸着。”

杉户又躺倒在被褥上。他说:

“凉风吹来啦!你也睡吧!”

杉户翻过身,身体又成大字形,然后闭上了眼睛。也许是能够集中精神的缘故吧,过了五分钟左右,他就呼呼睡着了。

洪作也在铺垫上躺下。他虽没有集中精神,居然也瞌睡了。从敞开的窗口进来的阵阵凉风,吹得人说不出地爽快。不知不觉地,洪作也睡着了。

睡了两个小时左右,洪作醒了。睁眼望—去,只见杉户抱着胳膊端坐在被褥上。

“什么时候起来的?”

“就是刚才。”

“我也睡着了。果然能睡着。——不可思议啊!”

洪作也坐起身,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和杉户一样抱着胳膊。可能睡过头了吧,浑身感到懒洋洋的。

杉户说:“有点儿头晕。”

洪作道:“睡过头啦。我的头也发蒙。”

“那怎么办呢?”杉户把脸转向洪作说。

“你说怎么办?”洪作反问道。

“这样也不行。还是上练武场去吧?”

“去练武场吗?”

“对,现在是两点钟。鸢这家伙一个人在练武场上,我觉得他挺可怜。去给他助威怎么样?”说着,杉户立刻站了起来,“我很想吃西瓜,不过还是回来以后再吃吧。我马上去练武场。你就别去了。吃完西瓜洗个澡,舒舒服服地歇会儿。我去去就来。”

“我也去。吃西瓜还不如去练武场。”

“是吗?好,马上出发!”

杉户飞快地穿上长裤,披上上衣,把帽子搭在鸟窠似的头发上。

两人迅跑下楼。

“下楼请轻点儿!”突然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

下楼到门厅时,老板娘出来了。“你们上哪儿去?”

“到练武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我正想切西瓜呢。”

“回来再吃吧。”

“干吗去练武场?今天不是休假吗?”

“是呀。”

“既然休息,为什么还要去?”

“鸢在练武,我们去见习。”

“说谎!是你们自己想摔打摔打吧!肯定是这么回事。”

“不,是见习!”

杉户说完便走出门厅。洪作正要跟着出去,老板娘说:

“你的头发长得不象话啦,不想睡觉,就上理发店去吧。”

进了无声堂门口,只见练武场内毫无动静。难道一个人也没有?再仔细一瞧,只见鸢穿着柔道服,孤零零地坐在练武场正中央。

鸢把险转向杉户和洪作。说:

“嗬,你们也来了?”

“富野君呢?”杉户问道。

“还没来。”

“许是他忘了!”

“不会的。”

“如果不是忘了,那么也许他昨天说的话是玩笑?我总觉得是玩笑。”

“玩笑!有那样玩笑的吗?—一不过怪倒是怪!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三十分钟,连他的影儿也没见。”

“不会来了,我想他不会来。”

“是吗?”

鸢立起身,大叫一声“嘿”,做一个防护动作,身体自动地摔倒在铺垫上。身体与铺垫碰撞的声音在练武场内引起回响,铺垫也晃动起来。

“嘿——!”

鸢几次自动朝空中跃起身体并摔倒在铺垫上。

“好吧,我代替富野和你对练!”

杉户说完马上走进更衣室,换上柔道服。回到练武场上,他也把防护动作做了若干次。

“三决胜负!”洪作喊道。

两人走到练武场正中,相向而坐。

杉户说:“不许咬人!”

“不会咬的。你的肉味道不佳,咬起来没意思!”鸢说。

两人站好架式,鸢利索地宽张两臂,眼睛闪闪发亮,说:“来吧。”

杉户和平时一样无精打采地站着,嘴里直嘟哝。平时对练,杉户在抓住对手的衣领之前,总是嘴里嘟嘟哝哝。嘟喃什么呢?谁也不明白。杉户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别的队员们把杉户的这种嘟喃叫做“念经”。

“来吧!”

鸢朝着右边绕了个大弯。在鸢的步子描出的大圆的中心,杉户——边“念经”,一边一点点地变动身子的方向。

这时候,富野走进了练武场。

“停止!”

听到洪作的口令,两人停止了练习。

富野说:“叫人佩服呀,杉户也来了?”

他说着,朝更衣室走去。

鸢和杉户坐在练武场的一隅,直到富野返回。换上了柔道服的富野走进练武场便对洪作说:

“喂,你来干什么?”

“来见习。”

“哪儿不舒服吗?”

“没哪儿不舒服。”

“你见谁来到练武场后,没病没痛的,是你这个模样?去换柔道服!”

富野显得反常,口气很激烈。他在生气。洪作也换上了柔道服,坐在鸢和杉户旁边。

富野在练武场的正中坐下,说:

“鸢、洪作、杉户,我要按这顺序和你们三个人较量。杉户,你先裁判。”

鸢象往常一样张开两手,朝着富野走去。鸢很快便落入富野的卧倒招的陷井。接着,富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摔翻。不过,往下胜负迟迟未决。富野想把鸢压下去,鸢则竭尽全力把他推开。鸢显示了他那超人的能量。富野抑压了几下,每次都被他设法逃脱。

他们两次整理了揉乱了的柔道服。鸢每次重新站好架式后,总是叫声:“来吧!”然后便主动向富野逼近。接着,他又立即被迫采取守势,躲闪着富野的攻击。胜败尚未决定。不知不觉之中,时间到了。

“停止比赛!”

杉户宣布这一回合以平局而结束。

“嗬!到底让你逃脱了!”富野边擦汗边说。

接着轮到洪作和富野对决。洪作转瞬间就被迫陷入卧倒招的圈套,被摔倒了还不算,周身都被按住了。洪作以为富野经过了和鸢的酣战,体力消耗很大,自己能够再坚持一会儿,但他身不由己了。

下面轮到杉户了。鸢接替杉户担任裁判。

杉户依旧显得不慌不忙,一边“念经”,一边等待着对手进攻。每当富野朝前跨进一步,杉户就后退一步。

“到中间去!”鸢提出警告。

回到练武场中央后,又是故技重演。杉户不断后退,一直退到剑术场内。

“到中间去!”鸢又一次提出警告。

此时,洪作看见两人相互抓住了对方柔道服的衣袖。刹那间,杉户的身体倒在剑术场的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眼看富野的身体就要骑在杉户的身上,然而那动作就此停止了。杉户用三角锁颈术擒住了富野。

异变是如何发生的,洪作莫明其妙。确定三角锁颈的是杉户,而富野的颈项和一只手,被紧紧钳制在杉户的两条长腿作成的三角形中。

担任裁判的鸢对洪作说:

“帮帮忙吧。”

看来,鸢打算把杉户和富野两个人僵持着的身体,原样不动地拖到练武场的铺垫上去。

可是,已经没有必要这样做了。

“胜负已决!”

鸢宣布杉户的胜利。富野晕倒了。鸢在富野的背上拍了一下,两下,富野才恢复呼吸。

“到此结束。”

鸢从容不迫地以沉静的语调宣布比赛结束。不知杉户高兴还是不高兴,在这种场合也嘟嘟喃喃地说着什么。只见他低垂着头,和富野面对面地坐下了。

“终于被你打败了!”富野笑着说,“我不仅没能战胜鸢,反而败在杉户手下。两人都高强。只要你们象今天这样对练,两人都是高手!即使不依靠南和宫关,明年武德殿上的比赛也大有希望。明年可能以你们两人为中心组织选手。托付给你们两位了,怎么样?”

对此,鸢和杉户默默不语。因为,富野的话令人感到有些异样。

“我呀,”果然,接下来富野以带有几分悲戚的语气说,“以今天为限,以后我再也不会在练武场上露面了。我明年也要进大学,多少得作些准备。这次夏季训练,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处。你们两人成了强手,我可以安心离开练武场了。洪作君明年考进四高,也能为鸢和杉户助一臂之力,大天井近来也很用功学习,估计明年也能考取。这样一来,柔道队就拥有南、宫关和大天井这三个超重量级选手。但是,光靠这种大身躯是绝对不行的!我认为,通过严格的训练,鸢和杉户会大有造就。在今年的高专大会上,表现最出色的柔道选手是六高的山根。他虽是个矮个子的白带选手,但在与某个大学的预科比赛时,却战胜了三名黑带选手。实在是妙不可言!他那决定性的一招真是令人神往!他丝毫也不胡来,路数严谨,动作和谐,出招敏捷,胆大心细。观看了他的竞技,我认为那就是我们理想之中的柔道。”接着,他又说:“鸢,昨天我受到了你的责怪。你说象我那样松松垮垮的比赛从未见过,还说我本来可以取胜却没取胜。没有成功。——是这样吧,鸢?”

“是的。”鸢说着,用手搔了搔头。

“即使你不说,我自己也这么想。应该取胜,却没有取胜。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我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是什么?”杉户扬起了脸。

“训练不够。——就这么回事。”富野说。

“啊?”鸢惊奇地喊道。

“唉,是真的。训练不够啊。并不一定是时间不足。但是不是有效地利用了训练的时间呢?这就说不准了。我认为应该增加研究的时间。应该彻底地研究。也可以在夜里规定专门的研究时间。”

“是啊。”杉户不耐烦地说。

富野说:“你觉得怎样,鸢?”

“对,”鸢也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白天练柔道,晚上也练柔道。”

“这样不是很好吗?”

“嗯。”

“在高校练柔道,进了大学便做功课。”

“嗯。”

“要是这样决定下来,就不成问题了。不下这个决心,各种各样的杂念就会油然而生。——哎,从今天起我就结束柔道生涯了。我乘傍晚的火车回四国。你们是特意来练武场的,就继续练习吧。”

富野朝更衣室走去。当他走出练武场时,洪作他们一直送他到出口处,然后一起回到练武场。

杉户说:“喂!富野君是故意输给我的吧?”

“恐怕不会吧。”鸢说。接着,他若有所思地顿了会儿,说:“不,不能狂妄!”说着,他跃身倒在铺垫上,弄得砰然一响。然后他站起身说:“也许是这样。不见得不是。——我的情况亦然。”

正当洪作他们关闭练武场的窗户准备回家时,权藤进来了。

“你们在干什么?”权藤那双灼灼有神的眼睛投出怀疑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

杉户说:“刚练习完毕。”

“说了休假,还要来练习?”

“富野君约我们来的。”

“嗬!”

“鸢和他打了平局,我以三角锁颈赢了他。”

“嗬!”权藤象听到了意外之言,把双手交叠在胸前,说:

“真的吗?”

“真的。”鸢说:“我总感到是富野君存心给咱们留面子。刚才咱们还在谈论这件事,认为赫赫有名的富野是不可能被杉户用脚扼住脖子的。”

“是吗?”权藤显出颇有感慨的表情说道,“哎,事情是怎样就怎样理解吧。富野并不是玩弄这种小计谋的人物。——是吗?鸢得了平局,杉户胜了一回吗?”权藤喜笑颜开地说,“今年好好干,你们说不定还能战胜南和宫关呢。你们的头脑没指望,柔道方面却大有希望!好,既然今天练习过了,明天破格休息吧!”

杉户说:“明天还要来的。”

权藤道:“叫你们休息就休息!叫你们这么做不是没道理的。因为有休息的必要,才叫你们休息。就休息一天吧!”

鸢说:“这事情好象有些非同寻常。”

“你们是一年级学生,不懂得训练的严酷。今后你们会体验到四高的夏季训练是什么滋味。”

“……”

鸢皱起了眉头。权藤见此状说道:

“你的体形稍嫌肥胖,从现在起就减肥吧。”

杉户说:“那么,明天休息。”

权藤说,“让你们休息,是为了你们养好身体。别上街闲逛多在住宿处睡觉!”

杉户问道:“权藤先生,您是干什么来的呢?”

“我吗?我来巡视。有象你们这样的人,不上这儿来看一次,我放心不下。”权藤说。

“听说权藤先生不管哪一天都要来踏踏无声堂的铺垫,是真的吗?”

“你说什么?”权藤眼睛闪闪发亮,“这话是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是吗?”杉户说着把脸转向鸢。

鸢说:“我不知道。”

杉户说:“唉呀,前两天你不是也说过吗?”

“我不是这么说的。我是说到这儿来舔铺垫,没说上这儿来踏铺垫。”

权藤以严厉的眼光瞪着说这话的鸢,说:

“再说一遍试试看!胡说八道!来舔铺垫是什么意思!”

“不是我说出来的呀。是大家说的。”

“谁会舔铺垫?”

权藤说完,把舌尖伸出嘴外晃动,舔了几下嘴唇。边说话边用舌尖舔上唇和下唇是权藤的习惯动作,这一点洪作在第一次和权藤见面时就已经发觉了。关于舔铺垫的流言,无疑是出自权藤的这个习惯动作。

“回去吧!”权藤大声说道,好象申斥他们。

“那么,我们先走啦。”杉户和鸢异口同声地说。

话音刚落,他们就拔脚飞跑出练武场。当他们走出校门口来到街上时,杉户说:

“把权藤惹火啦!”

“都怪你,怎么能这样信口开河!”鸢说。

“惹他生气的是你呀!有的事能说,有的事不能说。”

“可是,据说他的确舔过铺垫!这会儿恐怕就正在舔呢。”鸢把嘴巴张得大大的,伸出舌头,模仿着舔铺垫的样子。

洪作说:“真的舔吗?”

鸢说:“真的。从铺垫上摄取盐份。”

杉户说:“不至于吧?”

“嗨,是真的!舔一张铺垫大约需要一小时。现在权藤开始舔了。要是认为我在撒谎,一起去看看怎么样?”

鸢停住了脚步。

“去看看吗?”鸢又一次郑重其事地提议道。

“被发现了,可不得了!”杉产说。

鸢说:“要是被发现了,就说忘了拿毛巾,是回来取的。我真的把毛巾忘在练武场了。”

“那就去一次吧。”杉户说。

三个人又钻进了校门。

鸢说:“尽量把脚步放轻!走近练武场的时候,脱下木屐,绕到西侧窗口,向里面窥视。看的时间太长会被发现,只能看一会儿,躲一会儿。听见了吗?”

三人绕到练武场的一侧,脱下木屐,蹑手蹑脚地向窗口靠拢。那窗户并不高,是换气用的矮窗,与铺垫处于同一高度。

三个人弯下身子。

权藤盘腿端坐在练武场的铺垫上,双手置于两膝,胸膛挺起,双目皆闭,正在坐禅。户外太阳尚未收尽余辉,练武场内却已经是昏暗一片了。在黯淡的光线中静坐的权藤如同一样静物摆设之类的东西。

就象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洪作深感不安。他急忙离开窗口,穿上木屐,独自往校门走去。不久鸢也来了,最后杉户也赶了上来。三人又走出校门,来到街上。他们默默无言地走了一会儿:

“那是坐禅啊!”鸢说。

“好象是吧。”杉户说,“是谁说他舔铺垫?”

没人答理他。

鸢说:“我也坐禅吧,当权藤的弟子。——忘了修养可不行。人嘛,要不断修养。”

杉户也说:“修养,修养,修养。”

洪作这是初次见到坐禅的样子。他觉得这是件好事。他刚才看见的权藤,和平时每天在训练时见到的权藤完全两样。

权藤坐禅这件事,不仅使洪作感到意外,而且无疑是鸢和杉户也没有想到的。鸢当然也并非相信权藤舔铺垫这种无稽之谈,他只是觉得说说很有风趣。去窥探权藤在无声堂里的所作所为,这事情本身具有一种没有任何含意的乐趣。他想,权藤干的事情,无非是在柔道队日志上作记录,或者清点柔道服的件数口然而出乎意料,在那儿发现的竟是权藤坐禅的姿态。

“刚加入柔道队时,我曾被权藤喊到他的住处。因为我未经请假在训练中偷懒,有人告诉了他,他便命我去他的住所。到那儿一看,权藤和莲实都在,两人狠狠地训了我一顿。当时,我看到权藤房间里堆着好多书,几乎都是哲学和宗教方面的著作,我吃了一惊。我随口问他:‘这么多的书真的全要读吗?’不料又把他惹恼了。他说:‘哪有把不读的书收集起来的傻瓜?我不象你……’”最后这句话,鸢是模仿权藤的口气说的。

“我也被他骂过。”杉户说,“有一回,大天井约我到权藤那儿去玩。当时,我问权藤:‘你是不是想当和尚?’那是因为他在阅读那么深奥的书,简直象志愿出家。这一来把他惹火啦。他说;‘你敢再说一遍!’”

“你说话太幼稚!念理科的真没办法!”鸢说,“不过,他攻读哲学书和宗教书,坐禅,专心致志于修心养身之道,这都是好事,无可指责。我也想试一试呢。”

“这么干为了什么?”

“嗨,不是说过这是修养吗?也难怪你不懂,你是学理科的。可是,你要知道,人总有各种各样的苦恼。”

“你也有苦恼吗?”

“有。”

“撒谎!”

“撒谎?这话失礼了!最大的苦恼是情欲。我每天都为情欲所苦。”

“你说情欲?不能有这种奢侈之物!”杉户说。接着,他模仿富野的语调说话:“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训练不够。——假如把全部精力投入训练,所谓情欲就会不翼而飞。人们只要加紧训练,就会唯独贪吃嗜睡。如果人们只图吃喝睡觉,那就很好——除此以外一无所需。”

三人和平时一样,往香林坊走去。一路上,极少遇见四高的学生。偶然碰到一两个,一定是家住金泽的。这些学生仪容整洁、举止文雅,看上去是很有教养的优秀青年。每当遇见这样的学生,鸢就喊道:

“小弟弟——你好!”

哪怕对方是二、三年级的学生,鸢也毫不介意。于是对方见到他一般都急忙闪让在一边。

“得了吧!”杉户阻止他说。

鸢回答道:“我并没有干什么坏事。我只是招呼问好。——他们的脸长得象娃娃,我就叫他们‘小弟弟’。”

跟杉户和鸢一起走在街上,有件事最使洪作受不了。鸢突然停步,象狮子一般大吼一声,然后大声喊道:

“肚子饿了!”

这时,路上的若干行人回过头望着他们。

“得了吧!”杉户又阻止他。

鸢说;“真的肚子饿了。我不过稍微大点儿声音表达肚子饿的意思罢了。的确,几个有闲者回头望了我。不过,回头望是他们的权利,咱们无权阻止他们这么干。”

然而,慢慢地洪作也就习惯了与鸢和杉户一起步行。即使鸢不狮子般地吼叫,也总有若干人的目光集中于这一对绿鬼红妖。

杉户说:“瞧,大天井来啦。”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大天井从对面走来。他穿着一件碎白点花纹的和服,下面套一条厚棉布裤裙,卷着袖子的那只手摇着一把大团扇,慢慢地踱了过来。洪作看到大天井这副模样,马上就联想到天狗的形象。他的体格和天狗同样魁伟,但这还不算,他那神态和姿势构成的气氛,更似自天而降的天狗。

“哟!”

冤家路窄,“天狗”和“鬼”们在街道正中央停了下来。

“天狗”说:“钱来啦!”

然后,他似乎弄清了“鬼”们的反应,又说:

“一个人值得拥有的,便是父母。他们按期如数地给我寄钱。父母真是难得呀!因此,我打算出来买一本参考书。一册也不买,对不起他们。杉户,替我选一本好的参考书吧。”

“天狗”说出了与天狗身份极不相称的神妙的话。

听说大天井收到了汇款,鸢和杉户都好象自己也会收到汇款似地,表情豁然开朗了。

鸢说:“父母是值得我们感激的。把父母寄来的钱胡乱花掉可不行。父母期望儿子成材,所以才寄钱来。——不能辜负了父母的期望。大天井先生说首先要买参考书,这是件好事情。不管怎么说严咱们先去买参考书吧。”

“买参考书的事我没有拜托鸢。杉户,请你为我选购吧。”大天井说。

杉户说:“好吧,我给你选。可是,你想买什么参考书呀?”

“随便你。”

“随便?那怎么行呢?英语参考书你已经有好几本了,买国语参考书怎么样?”

“国语难弄!我就是国语不行!”

“正因为难学,才应该买!不过,国语参考书你也有了吧?莲实君给你的。”

“不行,那本书老了。就因为用它复习,所以没考取。还有更新更有用的吧。”

“好吧,我去找找。”

大天井说:“快一点买来!”

杉户说:“一块儿去看看吧?”

“别说废话啦!”接着,大天井好象注意到身旁还有一个洪作似的,说:“你也买一本吧,算我请客。”

“我就不用了。”

大天井说:“别客气!要是不用功,明年又考不取。”

杉户一个人从书店门口进去了。

“夏天的傍晚真美!”站在店门口的鸢说。

“是啊,傍晚在夏天才是美的。有了钱,人的心情就会宽畅。这时才会注意夏日黄昏之美。”大天井说,“请大家吃什么呢?吃鳝鱼怎么样?”

“今天最好吃炸虾吧,明天吃鳝鱼怎么样?”鸢说着,又发出一声狮子般的咆哮:“炸虾!”

不一会儿,杉户买了一本国语参考书从书店里走出来。

“我认为这本书里收集的内容最完整。只要把这本书学完,什么都会了。”

“好,好!”

大天井从杉户手中接过纸包,揣进怀里。

“不从第一页看起可不行。跳着看没用。”

“好,好!”

“真的,这本参考书的性质就是这样。”

“明白了。”

“你还没弄懂呢!”

大天井说:“你真罗唆!——这不是说大话吗?你有什么了不起呢?你顶多念过一两本参考书,屎少屁多的!——不给你吃炸虾了!”

“对你真没办法!”杉户说,“今天不用吃炸虾了!寓所里还有泥鳅火锅等着我们。——不如这样吧,我想明天上哪儿去玩玩,这件事就拜托大天井先生吧。要是不陪洪作君出去逛逛,总觉得他很可怜,老远地来到金泽,就知道这么个练武场。”

“是吗?”大天井沉思片刻后说,“既是这样,明天看海去好吗?看看日本海,培养浩然之气!”

鸢说,“今天吃炸虾,明天看海好吗?”

杉户和洪作在书店前与大天井和鸢分手了。

洪作说:“真是个豪杰!”

杉户说;“明年考取就好啦。”

洪作说:“明年不成问题吧。”

“哎——吊儿郎当呀,满不在乎的!”

“是个好人呢。”

“说是好人,他是再好不过的人。他的学力弄不清楚,但他的确是个人物。应考生当中象他这样豪爽非凡的人,哪儿也找不到。”

“的确找不到!”

“连四高的老师们也都赞赏他。象他这样,要是能努一把力就好了。——不过比起去年来,今年似乎强一些。可所谓用功,不过是他本人说的,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

“从他的体质来看,突击学习是挺得住的。”

“练柔道他很顽强,可谁知在学习上怎么样?他说在考试前如果不让他睡够,头脑就要发晕。今年冬天,好象就是为了睡眠时间和莲实大吵了一场。莲实劝他缩短睡眠时间多看书,他勃然大怒道:‘别这么吝啬!’”

听了有关大天井的这些传闻,洪作自己也觉得心情开朗起来了。

第二天,杉户和洪作起得比平时早,十点钟左右便到了鸢的寓所。在公寓后院的井边,他们找到了鸢,鸢光着身子,只穿了一条裤衩,抱着个大水盆,正在洗衣服。

鸢说:“怎么样?你们钦佩吧?你们有东西要洗就拿来,我给你们洗吧!”

杉户说:“快点儿洗好吧!还要去金石游玩,大天井正等着我们呢。”

“别催!我的衬衣很快就会干。别的衣服没有。”

洪作接口说:

“要什么衬衣呀!不穿也行。”

“嗨,说什么俏皮话!你没穿衬衣吗?”

“没穿呀!这算什么!夏天干吗要衬衣!”

“真的吗?把上衣脱下!”

洪作顺从地脱下上衣。从两、三天以前开始,他就不穿无袖运动衫了。

“光着上身多难看!”

“我还赤脚做过体操呢!”

“体操?普通的体操吗?”

洪作说:“是军事操练!”

这倒不是说谎。有一次,在军事操练中,他的鞋底掉了,于是他干脆赤脚扛着枪跑。这么一来,当然招来了教官的一顿申斥,但他一直坚持到了最后。那是他念中学五年级时的事情。

“你这家伙也不简单啊!”鸢不胜钦佩地说,“明年考不取倒也好,要是考上了,会给咱们添麻烦。”

鸢穿上了他那件尚未干透的衬衣。

三个人一起朝大天井的寓所走去。大天井也在洗衣,他和那老妪协作,大天井专管洗,老婆婆专管把湿衣服拧干。大天井也光着上身。

“你们有东西要洗,全放到这儿吧。顺便给你们洗洗。”

大天井说的话和鸢先前说的一样。

杉户说:“还是早点儿去海边吧。”

“行,你们等着!——我准备准备就来。”

大天井朝二楼的房间走去。没多久,他就穿着平时所穿的衣服和裤子下楼了。

大娘说:“你们去哪儿?”

“去看海。傍晚才回来。”

“整天价地玩,明年又会落榜哟!”

大天井说:“知道,知道!”

说着,就从店里的玻璃柜中拿出两盒蝙蝠牌香烟。

“好,走吧。”

“真方便!”洪作羡慕地说。

大天井说:“什么方便?”

“店里有的是香烟,大天井先生不愁抽不上蝙蝠牌吧?”

“没这种事!这是商品啊。”

“你付钱吗?”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大天井说,“你是个吝啬鬼!你以为这香烟我是白拿的吗?我付的钱一个也不少!”

“什么时候付?”

大天井说:“月底。月底把帐一结,香烟的销售量就出来了。一不足的部分,就是我拿的。”

他说得很在理。

“原来如此!”洪作钦佩地说。

“这种事情不能马上理解,真伤脑筋!——你的代数、几何差劲!”

“哪儿的话!”

大天井说:“你不承认?靠不住!”

四个人决定步行去车站。只有大天井一个人穿着和服和裙裤,其余三个人都穿厚棉布制服,脚下穿的则四个人一样——木屐。鸢和杉户鸟巢似的头上戴着镶白条的帽子,大天井和洪作没戴帽。

四个人来到武藏十字口,走进路口电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吃了一顿用鸡肉、鸡蛋烹制的烩饭。鸢和大天井各吃了两份,杉户和洪作各吃一份。

“你们俩太斯文!也好,反正是你们自己嘴里省下来的钱,就给你们作零用钱吧。”

大天井把几枚硬币交给杉户和洪作。洪作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但他并无受惠不浅之感。细想起来,他们把洪作搜刮得囊空如洗,而还给他的钱,相比之下却少得可怜。

大天井说:“去吃小豆刨冰怎么样?”

鸢说:“我不想吃。”

除鸢以外,其余的人都想用小豆刨冰凉一凉胃腑。

“喂,这是你那份小豆刨冰的钱!”

大天井这回把钱交给了鸢。

“对不起!”

鸢把硬币放进了上衣口袋。

四人走出店子,朝位于火车站附近的电车站走去,打算乘上开往金石的电车。他们走到了火车站附近,可途中鸢突然停下脚步说:

“等等!——那辆卡车不是开金石的吗?车身上有‘金石运输’的字样。”

果然,街对面一家干菜店前停着一辆正在卸货的卡车,卡车的侧面醒目地漆着“金石运输”四个大字。

杉户说:“写着‘金石运输’,也不一定是开往金石的。”

“等等!我去问问。”

鸢一个人穿过街道,朝卡车走去。不一会儿,站在车厢上卸货的一个年轻人停下手中的活儿,开始和鸢讲些什么。

三个人隔街注视着鸢的一举一动。从鸢没有马上返回这一点看来,这辆卡车也许不出鸢的推断,正是开往金石的。

鸢一会儿用手摸摸货箱,一会儿试着把它举起来,可是青年搬运工们却停止了卸货,从车上跳下地,嘴里叼着烟,站在鸢的对面,不知和他谈些什么。

杉户说:“看来有门了。”

大天井说:“这车真漂亮!”

不久,鸢朝他们举起了右手。看到这个信号,三个人立即朝对面走去。

鸢说:“他们说,再跑三家店子,就开回金石。——要不要请他们带?”

“请他们带上我们吧。”大天井吩咐道。

鸢说:“就算同意带我们,可他们还要跑三家店子,恐怕晚了点儿吧。”

“要费多少时间?”

“大概要一小时左右。”

这时,一个青年搬运工说:

“跑一家店子大约需要十五分钟。三家店总共是四、五十分钟,而且我们还得吃饭。”

“行,我们大家都来帮忙。只消五分钟就能把这点儿货卸完。”大天井说,“卸完这点儿就行了吧?”

对方点了点头。

“算得了什么?这点儿东西!——行!好了,大家上车吧!”

大天井马上爬上车厢。洪作和杉户也跟着上去了。

“等等!”

随车的年轻人噘着嘴说。

“没法子啦!他们都上去了。”

说着,鸢也爬上了车。

四个人乘上了卡车的车厢,可等了很久,卡车老不开动。司机和那两个看上去象其助手的青年站在路上,叼着香烟在商谈着什么。

大天井说:“快开车吧!”

一个青年走近前来,说:

“还是请下来吧!”

鸢说:“别开玩笑啦!带上我们吧。货物都由我们卸。我们四个人一齐动手,这点儿货眨眼功夫就卸完啦。”

但青年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大天井从车上跳下地,朝两名青年站着的地方走去。

“我们想去金石的海边,玩到傍晚回来。你们也加入吧。我们一起玩一天!吃饭归我请客。偶尔也要松松筋骨,别过度劳累了!”大天井胡诌了一通,接着问道:“喂,行不行?”

说着,他在一个青年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青年往后退了几步。

“回来时,我们想在金石吃鱼。请你们帮助找一家价廉物美的餐馆。我们一起喝啤酒吧!”

这一次,大天井拍了拍另一个青年的肩膀。这青年也后退了两三步。

两个青年又商量起来,过了一会儿,似乎已经谈妥,其中的一个朝着大天井走了过来,说:

“我的伙伴家里是打鱼的,要吃鱼,还是到他家去吃为好。”

“是吗?这可太方便了。就带我们上他家吃鱼吧。”

对方说:“要是你们答应,就可以上车。”

从他们提出的交换条件来看,代价似乎高了些。

大天井刚爬上车厢,两个青年就钻进了驾驶室。引擎声响,卡车马上开动了。

四个人各自在和啤酒箱差不多大小的货箱上坐了下来。

鸢环视着货物说:

“二十二个,不费事。杉户,一个人就对付得了。”

“住嘴!我才不愿意一个人搬呢!”

“你不愿意?交涉是我和大天井君办的,卸货当然得由你干!”

“是呀,全靠杉户和洪作两个人啦!”大天井也说。

卡车载着四名蓝鬼红妖,奔驰在金泽的街上。阳光逐渐变得灼热逼人,但在卡车上,风迎面扑来,倒也不觉得怎么热。

卡车在浅野河桥边的一家干莱店前停了下来。

“嘿!”

杉户和洪作飞快地跳下车。大天井和鸢从车上把货物提到车外,杉户和洪作在下面接住。转眼间这儿的货就卸完了。干莱店老板娘说:

“请学生来帮忙,省了不少事!”

然后,她拿来四瓶冰汽水和四个杯子。他们决定不马上喝掉,只是把汽水收下,放在车内。

大天井说:“现在不喝,带到海滨喝。”

卡车驶过犀河大桥,又在一家干菜店前停了下来。

杉户颇为兴奋地说:“到寓所附近啦!”

货物一下子卸完了。鸢指望店方送来吃喝,可到头来连感谢的话也没听到一句。

鸢说:“这家店子长不了啦!”

杉户也说:“就往后两三年吧。”

大天井说:“还维持不了这么久呢!连今年都过不了!到明春,当我考进四高的时候,这店房就要出卖了。”

第三家店在寺町。这儿离杉户的寓所更近了。杉户刚把货包扛到店堂里,在店里买东西的一位中年妇女轻轻地叫了一声:“哎呀!”

这是商店不远处一个人家的主妇。她说:“你是住在附近公寓里的学生吧?”

正在这时,从里间走出另一位妇女,看上去象是这里的老板娘。她也说:

“哎呀,是你?”

杉户慌忙逃回车上。老板娘拿来两听牛肉罐头送给他们。

“这店子还算兴旺!”大天井说,“罐头也带到海滨去吃吧。大家克制点儿。不过,要是给四听多好!”

大天井卷起了白底碎花和服的袖子,脸上挂满豆大的汗珠,头发被风吹得零乱不堪,于是,原来天狗般的大天井,一变而成了阿修罗。

载着四个小伙子的卡车开出金泽市,是在一点钟刚过的时候。离开市区,道路两侧开始出现广坦的农田。

一路上,路面还算干整,不过卡车偶尔也重重地颠簸几下,这时车上的四个小伙子便被弹了起来。

杉户把卷在车厢一个角落里的席子摊开,大家都在上面坐下,可仍旧摇摇晃晃坐不稳。

大天井朝驾驶室大声嚷道:

“喂,停车!”

卡车停住了,四个人都下了车。驾驶室里的两个青年也走出车外。

大天井说:“开得稳点儿行吗?”

司机说:“要稳就得慢。”

助手也说:“不可能叫车子跑得更稳啦!”

“今天可以不再干活了吧?慢点几有什么关系!哪怕象老牛拉破车,只要车子向前开,总会到达目的地。”

杉户讲话不失为杉户的风格。

卡车又开动了。这一次明显地走得慢慢吞吞。大天井仰面躺下,说:“这样就能睡午觉了。你们也睡吧!不用客气。”

鸢说:“谁会客气!”

鸢也躺下了。杉户也跟着躺下,于是洪作也照着做。除大天井以外,其余三人都脱下上衣多用它盖住脸,挡住直射的阳光。

大天井打了三个呵欠便不动了,随即开始打鼾。洪作想,也许这就是大天井之所以成其为大天井的缘故吧。车于固然开得慢,但是在阳光的曝晒下,躺在开动着的卡车上睡大觉,换了一般人,是怎么也办不到的。

洪作说:“大天井先生不愧是个英雄!他就这样安安然然地睡着了。”

鸢说:“这会儿正做着美梦呢!他说过,他没有一回睡觉不做梦。据他说,他光梦见看电影和得钱的事,没有比做梦更便宜的事情了。”

洪作说:“恐怕也做过恶梦吧?”

鸢说:“不见得。我想大天井先生做的全是美梦,可怕的梦、悲伤的梦,是绝对不会做的。怎么会做如此无利可图的梦呢?他做的梦全是欢欢喜喜,无忧无虑的。”

杉户也说:“看来梦见吃什么东西了吧?”

正当此时,突然听见大天井说:

“我都听见啦!”

洪作以为,既然他讲了这样的话,理所当然会起来的,然而大天井又继续发出了鼾声。

鸢说:“是梦话吧?”

杉户道:“这就是大天井先生的伟大之处!”

“别看他这样呼噜呼噜地睡得挺熟,只要咱们一说要打开罐头,他准会立刻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鸢说完,便把方才干菜店送的两听罐头拿到大天井的耳边摇得咯嗒咯嗒响。可是,大天井仍旧打着呼噜。无论如何不象装睡。

这时,杉户望着鸢手中的罐头,问道:“吃吧?把大天井先生的一份留下就是。”

鸢说:“是啊,只要留下他那一份,他没什么可说的。打开吧!”

洪作说:“没有工具吧?”

“开罐头的家伙,对我们来说是必备品,我带着它一刻也不离身。光吃公寓的饭有什么营养!我全靠罐头养着。”

鸢边说边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一把开罐刀。

杉户指着鸢说:

“吃罐头就能长这么胖。”

鸢打开一听牛肉罐头,递给杉户,说:

“一人吃一半吧。”

杉户从口袋里取出了封信,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几张便笺,把内容浏览一遍,然后把看完了的便笺之一递给鸢,把另了张递给洪作,说:

“用这个代替盘子!”

这简直是胡闹。

杉户把罐头里面的牛肉倾倒在信纸上。尽管这样,他还是征求洪作的同意。

“用手掰啦!”

洪作说:“请吧。”

话音刚落,杉户便用两只大手把罐头肉掰成了两半。鸢也如法炮制。

“哎哎!”

大天井发出一声呻吟,同时睁开了眼睛,然后又从容地支起了上半身。

他说:“啊,睡得好香!——吃罐头?快给我!”

鸢说:“瞧,这是特异功能吧?”

“有什么特异功能?”大天井说,“我梦见妈妈啦。妈妈说:‘有好东西吃,快起来!’”

从他的表情看来,井不象开玩笑。他说的话似乎无一字不真。

“是牛肉吧?”

大天井两口把自己的一份吃进嘴里,便不分对象地命令道:

“开汽水!”

卡车在北陆的田园地带穿行。盛夏的阳光撒满了田野和村庄,但没有沼津地方的夏天使人感到眩目的那种明耀。静谧的夏日!洪作体验到了它的情趣。

远远望去,和卡车齐头并驱的电车,如同玩具一般。假如洪作他们乘电车去金石,那么他们要从金石步行到布有沙丘的内滩,但他们既已搭上这辆便车,是有幸还是不幸,反正已是既成的事实。

不一会儿,卡车进入了金石镇。

这是个充满腥味的渔港。

卡车在镇内停住了,司机下车对他们说:

“还是请你们在这儿下车吧!”

大天井说:“这不是说话不算话吗?送我们去海边吧!”

助手说:“海就在前边!”

大夫井愤慨地说:“我们特意来这儿,就是为了看这样寒酸的海吗?我们要看沿岸沙丘起伏的海!送我们去那儿吧!原来说好给我们弄鱼吃的,怎么不算数了?”

听他这么一说,两个青年嘴里嘀咕着什么。看起来多由于这种交道无大利可图,他们想撕毁协定。

鸢领头跳下车,喊道:

“喂,下来吧!既然白让咱们搭了车,别得寸进尺呀!还想要人家请咱们白吃鲜鱼,甚至给咱们送礼,岂不是过分了!”接着,他又朝两个青年说:“谢礼就免了吧。我们替你们卸了货,也不是白搭车。”

司机说:“我们不需要你们帮忙。从一开始就汉这想法。”

“这么说,是我们手发痒!”

大天井跳下车,向两个青年走过去。

“不需要!不需要!谁要你们帮忙!”

两青年边说边往后退。也许他们是害怕大天井那双大手又落到自己的肩上。

大天井说:“是吗?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另外酬谢你们了。进献你们四瓶汽水和一听牛肉罐头吧。在车上搁着。——大热天你们也够辛苦了。”

他那从容不迫的谈吐,使人感到气概不凡的天狗风格。

“好,咱们走吧。”鸢说着便举步了。

从金石到布有沙丘的海滨,有一里半左右的路程,途中要经过几个小村落。这些村落具有海滨地区的独特风味,村前村后多是松林。据此想来,他们的前进路线,无疑是与日本海海岸线平行的。

当洪作问及这一点时,鸢回答说:

“完全可以这么想。”

杉户则含糊地说:“好象是吧?说不定是这么回事。”

于是大天井,说:“这算什么回答!——你们是四高学生,可离开金泽一步,就连方向都辨不清了!”接着,他对洪作说:“别看是四高学生,说到底也就这么点儿智力。这些家伙全靠运气好,侥幸考上了。既没有起码的常识,又无心学习。——我们进了四高,如果不洗心革面,可就糟透了!”

鸢说:“惭愧!”

大夫井接口道:

“用不着难为情。不如上哪儿去弄几瓶柠檬汽水来吧!”

大天井说着打算掏出钱包,可他把手伸到怀里,马上变了脸色,说:

“啊,呀!钱包没了!”

脸色改变的不光是大天井。鸢和杉户也一同白了脸。

大天井悦下裙裤,解开衣带,把和服褪下,可还是不见钱包。

鸢说:“丢在车上了吧?”

大天井说:“不,刚才我一边走一边把手伸到怀里摸过,那时钱包确实还在。”

杉户说:“那么,怕是掉在路上了吧。”

“这倒可能。”

大家顺来路走回去,眼睛都瞧着地下。

走了将近十分钟,洪作大叫一声:

“在这儿!”

他的眼光落在路旁一段粗大的松树残株上,要找的钱包就在树墩上面。

“啊,找到了?”大天井喝采似地说,然后作了个揖,朝钱包走去,口里说:“谢天谢地,你在这儿!”

杉户说:“是谁拾到了,放在这里的吧。”

大天井说:“不,是我放的。刚才我在这里重系了裤带,当时,随手把钱包放在这里了。就是这儿,动也没动!”

鸢说:“再丢了可不行!钱包由我替你保管吧。”

大天井答道:

“鸢也靠不住。不过放在杉户那里更不保险。——还是我自己拿着吧!”

洪作毛遂自荐,说:

“那么,我拿着吧。”

“不行,不行。”

杉户连连反对。

“你们都不知道,洪作君在这方面比我们更靠不住。乍一看,他似乎还整洁。可实际上马虎得可怕!只有我寓所里的老板娘才知道。连他现在穿的木屐也是公寓里的!”

“有这种事?”

洪作朝自己脚上望去。一点也不错,他正是穿着公寓里的木屐。

“真没想到!”他说,“可钱包放在口袋里,丢不了!”

杉户说:“很可能连上衣一起丢失!”

结果,钱包还是由大天井收在怀里了。

他们行走的路面上,出现了一片白沙。这时,鸢唱起了四高的校园歌曲。他嗓门嫌粗,但唱得抑扬顿挫,十分动听。

北方之城秋意浓,

美好幢憬满心胸,

家乡纵有儿女情,

难留二八少年雄。

大天井也跟着唱了起来。

杉户唱起了另一支校园歌曲。尽管洪作第一次听这支歌,他也听出杉户唱走了调门。大天井刚要与杉户和唱,鸢嘘了一声,把他制止了。

“让他唱完吧!他现在正拼命练习。唱得好多了。咬不准音是天生的,要矫正得费九牛二虎之力,但舌头卷不过弯的地方基本上矫正了。”

不管鸢怎么说,杉户不理不睬,依旧粗声高唱,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至于走调不走调,他毫不在乎。这就是杉户风格。

啊!阴曹的雾烟消云散,

北方的海掀起狂澜!

我们遥隔漫漫水路,

把永恒的神星仰望。

不一会儿,迎面吹来了阵阵海风。他们脚下已经完全是一片白色的沙摊,行走艰难。若是沼津的千本海滨,只有窄窄的一线沙滩,没走几步就可以看到海面,这里的沙滩,却是漫无边际的一片。远远望去,可见前方有几座隆起的沙丘。

洪作说:“简直象沙漠!”

鸢又用他那粗犷的嗓音唱了起来,

月球的沙漠,

它多么遥远!

大天井脱光膀子,裸出上身,把脱下来的和服巧妙地缠在肚子上。

杉户提醒他:

“危险!小心钱包!”

大天井说:“用带子缠好了。”

他那光着上身,下穿裙裤的模样,真是妙不可言。看到大天井打赤膊,杉户也脱下上衣,把它卷成一团,用手巾捆着,缚在皮腰带上。

鸢也照样脱下上衣,不过,他把脱下的上衣顶在头上,把毛巾从头顶搭下,包住头脸。

洪作也脱下上衣,光着上身。他也学杉户的样子,用毛巾捆好上衣系在腰间。

大天井说:

“实在难走啊!”

说完,他把裙裤也脱了。

杉户又提醒他:

“钱包,钱包!”

“你真是神经过敏!——没问题。”

“你这个‘没问题’靠不住。”

“好吧,这样总保险了!”

大天井脱掉裙裤还不算,又解下裹在身上的和服,浑身只留一条裤叉,光光的肚子上一道又一道缠着带子,钱包就紧紧地夹在肚子和带子之间。接着,他把脱下的衣服和裙裤揉成一团,就地拾起一根绳头捆扎起来,说:

“有谁想拿这包衣服?”

鸢说:“开玩笑!”

大天井说:“我是应考生,我想明年考进你们四高。要珍惜应考生!我不进你们学校,你们可会急坏!——拿一拿衣服算什么!”

洪作说:“我也是应考生。把我的也拿去吧。”

“啊!”杉户突然发疯似地嚎叫道,“洪作这家伙,开始施展各种本领了!现在不好对付啦!”

两名四高学生和两名应考生朝出现于前方的沙丘走去。

四人登上一个沙丘。前方又出现另一个沙丘。

洪作脱口而出地说道:

“真远啊,大海!”

于是鸢说:

“越过一丘又一丘。通向大海的路是遥远的。——人生亦如此。”

大天井说:“人生?别说这种女人气的馊话。应该说‘柔道亦如此’。通向优胜的道路是遥远的。”

对大天井来说,要取得优胜,确是任重道远。首先一条,进不了四高,优胜便只能停留在梦幻之中。

四人登上第二个沙丘。在这里,洪作方始看到日本海波涛起伏的深蓝色海潮。从这里走到浪花飞溅的海边,还有相当远的眶离,沙滩从他们所站之处缓缓倾斜,向大海延伸。

这儿真是惊心动魄!在沼津的千本海滨,随时能见海涛崩跌,但那气势岂能皂与此情此景相比!这儿的海岸规模宏大。海岸线的延伸漫无边际。铺天盖地的海浪,无止无休地朝这漫长的海岸钱凶猛地冲击。惊涛骇浪澎湃而至,发出震天巨响,然后崩溃、溅散。

这时,洪作想起了鸢先前所唱的歌:

啊!阴曹的雾烟消云散,

北方的海掀起狂澜!

他想:啊!这正是“北方的海掀起狂澜”!

洪作听凭日本海的海风吹打面庞,一面唱出这唯一依稀记得的歌句:

北方的海掀起狂澜!

四人朝惊涛拍岸的海边走去。为防止顶在头上的上衣被海风吹走,鸢用手把它按住。

杉户又提醒大天井:

“钱包没问题吧?”

大天井把手插进带子,失声叫道:

“啊呀!”

大家应声停住脚步。大天井解下缠在腹部的带子。钱包掉落在沙滩上。

大天井说:“瞧,不是好好的吗!”

“还是我拿着为好。”

鸢说着,从沙滩上拾起钱包,插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也许大天井也认为放在那儿比较安全吧,这一回他没有反对。

在沙滩的一角,鸢和杉户都脱下了西式长裤,只穿一条裤衩。洪作觉得在这儿游泳有点儿胡来,但既然大家都脱了长裤,他也只好照办了。

洪作说:“危险呀!要小心!”

鸢说,“你想游泳?”

“我想?不是大家都游泳吗?”

鸢说,“我不行!我不会游!”

杉户也说:“我是个称砣!”

洪作问:“大天井先生呢?”

大天井说:“本人拒绝。”

洪作说:“怎么,没胆量?好吧,我代表大家游!我初次在这海里游泳,吉凶未卜,先留下遗言吧。——假使我的身体不再浮起,你们不必打捞尸体!放在沼津寺院里的东西全都送给我的朋友远山。就这些!”

大天井说:“这就没了?——总该给父母留几句话吧?多亏他们把你抚养这么大呀!”

洪作说:“是啊,是得说几句。就请你们这么说吧,——‘莫悲伤!只当没生我这个儿子吧。’”

洪作说完,便朝海边走去。和骏河湾比较,迎面扑来的浪头凶猛十倍。论浪头大小,洪作经历过更大的浪头,骏河湾立秋前十八日间的大浪,洪作也搏斗过几遭。这里的浪头不如那浪头大,但其势头总令人感到凶狠无情。哪怕是在岸边撞成碎沫后涌上沙滩的潮水,溅在身上也叫人不寒而栗,感到阴气逼人。阴沉的气氛,也许是为海边的黑沙所渲染。洪作在潮水中把身体润湿,然后在海边坐下,接受了一个浪头的冲刷。潮水冰凉。接下去,洪作站起身,准备正式跃入海水。

“洪作!别跳!”

鸢边喊边跑过来。

洪作说:“放心,没问题!”

“不行!”鸢命令道,“跳进去也没什么值得骄傲!你实在是鲁莽轻率,缺智少谋!果不出所料。——不准跳!”

鸢的眼睛射出了蓝光。

大天井和杉户也跑来了。

大天井说:“如果你非游不可,就在身上系一根绳子,怎么样?哪儿有绳子?”

鸢接口说:

“别出怪主意!我好不容易才叫住他。”

大天井说:“可我并不是赞成他游泳!只是洪作说非游不可,我才说这话。身上系了绳子,沉到水里还可以拉上来。”

鸢说:“绳子断了怎么办?”

大天井说:“绳子断了自然没法可想了!连绳子断了以后的事情也操心到了!”

大天井说话时,杉户一直盯着他的脸,这时他不定对象地说:

“我也担心起来啦!”接着他又说5“设想明年这两个人都将进入四高,三年以后,他们将作为主将和副将去参加高专柔道比赛。为那时着想,我总放心不下。”

大天井说:“担心什么呢?”

“叫我说担心什么,倒很难讲,可我总不放心。”

“什么地方让你放心不下?”

鸢说:“不仅是杉户,连我也担心!一个打算跳进波涛汹涌的大海,另一个非但不加阻拦,反而提议系上绳子再跳!”

“哦——”大天井沉吟片刻,“简而言之,是说思维方式有问题。”他顿了顿,又说:“你们都是卑劣的东西!洪作见大家脱光了身子,认为不游泳不够格局,他虽不想游,但还是决心冒险代表大家一游,这不能不说是豪情壮志!我想,知其志而不成全其美,未免不讲情面,所以我提出系绳子的建议。不过,这个问题就说到这儿为止吧。——既然已经脱了衣服,咱们来摔交怎么样?”大天井朝四周环顾了一遍,又说:“要摔交,海边倒是好场地。找个没有石子的地方!”

杉户面露愁容地说:

“摔交?”

大天井交替高抬两脚,使劲踏地,摆出挑战的姿态,说:

“叫你们尝尝海水的滋味!”

四个人为了寻找没有石子的场地,沿着海边行走。每当海浪跌落下来,他们闪身躲开,以免浪花溅湿身体。待浪头过去,他们又踏上被海浪濡湿的沙地。

“这地方好象可以。”

大天井停住脚步。的确,这是一块没有石子的细沙地。鸢不放心,扒开细沙检查。细沙中立刻显出了石子。

鸢说:“不行,这儿危险!”

大天井深为惋惜地说:

“真可惜!要是没有石子,可以一边格斗一边让潮水冲洗身子!”

在海边摔交的计划告吹了,于是杉户提议道:

“没奈何,找个地方睡午觉,一边听听海涛轰鸣吧。”

“喂,你们会这个吗?”

洪作跑出五,六米,大叫一声,身体腾空跃起,在空中转一圈,然后稳稳地站定。

“嗬!这小子动作真漂亮!我也学学。”

大天井把衣包放在沙滩上,也想翻个空心筋斗。

“你翻过吗?”

“没有。”

“这是第一次?”

“是的。”

“那就请你别翻。”

“你不是能翻吗?我也行!”

“不行呀!”

大天井正想藉反作用力起跑,洪作把他拦腰抱住了。洪作深怕大天井重蹈远山的覆辙,摔断骨头。

“松手!”

大天井使劲挣扎。他的气力大得惊人。洪作的身体绕着太天井兜圈子。他看见大天井的手抓住了自己的两臂。下一瞬间,大天井使出了右挑腿过腰摔。要是这会儿洪作穿着柔道服,也许他就来不及躲闪了,但因为他光着身子,他得以巧妙地躲开了。紧接着又来了个左挑腿过腰摔。和南一样,大天井也善于左右开弓。这一次,洪作低身躲过了。

“等等!”鸢上前来阻止道,“光着身子方便多啦!大天井先生的挑腿过腰摔也失效了!好,我代替洪作和你对练。”

“行!”

大天井放开洪作,朝沙滩那边挪了几步。

大天井对站在对面的鸢说:

“是摔交,还是柔道?”

鸢回答说:

“柔道。”

“行!”

两人张开手臂对峙着,稍稍向沙滩那边移动脚步,改变身体的位置。杉户和洪作坐下观看。不一会儿,大天井朝鸢猛扑过去,抓住鸢的一只手臂,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了漂亮的拉手过背摔。鸢的肥大身体在大天井宽阔的背上转了一圈,然后倒栽葱落地。

接着,鸢猛然跳起,抱住大天井的腿。大天井用膝盖顶撞,鸢便将他压翻在地。然后,两人的身体便在沙滩上忽上忽下地翻滚,并且不时站立起来。他们脸上,身上沾满了沙粒。两人气喘吁吁地互相瞪视一阵,转眼间身子又扭在一起了。由于两个人都光着身子,立技不能定局,卧技也无法制胜。

洪作对杉户说:

“可以叫他们住手了。”

在洪作看来,这是一场分不出胜负的比赛。

“叫他们停手,他们也不会肯!”杉户说,“我想他们要等到有一方斗得精疲力尽才肯罢休。让他们斗吧!斗到动弹不了的时候,我再去阻止他们。”

杉户说完,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看来杉户真在等待两个人斗得精疲力尽的时刻到来。

大天井和鸢渐渐地离开他们远去了。不知不觉地,他俩看上去既不象在练柔道,也不象在摔交。一会儿大天井在前边逃鸢在后边追,一会儿鸢在前边逃大天井在后边追。

杉户说:“穿着柔道服,根本不是敌手,可光着身子就不分上下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朝那两人所在的方向大声喊道:“喂——!”接着,他又咕哝道:“不可收拾的家伙!”

杉户动身走了,洪作也跟着走去。他们走到鸢和大天井扭成一团的地方,只见鸢正将一动不动的大天井压在身下。

鸢说:“怎么样?赢了一个回合吧。”

“这能算赢?”

大天井的嘴上强辩,可身体动弹不了。大天井是个应考生,而鸢却是正式的柔道队员,而且正在参加紧张的夏季训练,这两人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大天井已经瘫软无力了,而鸢的力气却尚未消耗殆尽。

大天井伸展四肢躺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地光是喘着大气。鸢死死地压住大天井的上半身,说:

“怎么样?认输了吧?”

鸢也喘着粗气。汗珠从两人身上往外直冒。由于身上沾着沙子,他们宛如两尊泥塑。

大天井一言不发,于是杉户宣告鸢的胜利:

“至此,胜负已定!”

鸢抬起压在大天井身上的身体,一骨碌站起身,朝着大海发出胜利的呐喊:

“嘔——!”

过了一会儿,大天井也站起身,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不错,他赢了最后一个回合。我动弹不了。这就是勤练和少练的差别。鸢这家伙,被我摔倒几次,踩倒几次,但他次次迅速站起夕真是可惊!”

大天井言辞恳切,他确是从心底感到震惊。对大天井的话,鸢没作任何反应,他再一次向着大海高喊:

“嘔——!”

杉户说:“别太高兴啦!”

鸢说:“这还能不高兴?我把魔鬼大天井先生压倒了!——总而言之胜利了!”

大天井说:“别老是欢呼胜利!我不过败了最后一个回合。在这以前,我以拉手过背摔胜了一回,以挑腿过腰摔胜了两回,以挑腿摔胜了一回。”他又对鸢说:“你记得吗?”

鸢说:“对,我记得。我的身子确实腾过几回空,那时刻只见海空颠倒。不过,反正最后一回我压抑成功了。”

他又大喊一声:

“嘔——!”

在洪作看来,此刻的鸢显得朝气蓬勃,前程无量。论实力,鸢无疑不是大天井的对手。一来双方赤裸着身子,二来没有裁判执法,三来比赛时间没有限制,再加上大天井没有参加夏季训练,这种种原因,使得大天井虽然在前几个回合中占了优势,但最后还是输给了鸢。

鸢歌唱道:

高塔忡声悠扬,

引人昂首凝望,

华塔直指云霄,

先人留此风光!

鸢陶醉了。他并非陶醉在歌声里,而是陶醉于将魔鬼大天井压得不能动弹的喜悦之中。

四人在沙丘上坐下,首次歇息。大天井和鸢感到筋疲力竭,仰面躺下了。杉户和洪作凝视着日本海怒涛翻滚,浪花飞溅的景象。

杉户用低沉的嗓音唱起一支校园歌曲。他的唱法不同于鸢的直声大喊,稍有些走调,时常唱不准。每逢发觉自己唱错,他便马上重唱一遍。

狂涛击石震天轰响,

浩瀚北海万顷波澜。

看那北辰寒光闪闪,

北方都城永沉睡乡!?

洪作觉得在迄今所听到的四高校园歌曲中岁数这一支最为动听。正如这支歌中所唱,自己眼前就是汹涌澎湃的北海波涛。不知何时,太阳躲进了云层,一望无际的广阔海面上,三角形波涛分崩离析,浪花闪烁着耀眼的白光。

杉户把这文歌反复唱了几遍。

洪作问:“这支歌就这么一段吗?”

杉户说:“这是第一段。后面还有,可我记不得了。——想不起来!”

鸢蓦地支起上身,说:

“好,我唱给你听。杉户是个音盲,听我唱正调吧!”

接着,鸢发挥自己的歌风,放声大唱:

白山吹来瑟瑟寒风,

尾山城下夜色已浓。

宿舍灯光星星点点,

此际应知友谊为重。

鸢唱完这一段,大天井又支起了上半身,说:

“收起你那不堪入耳的词曲吧!软绵绵的,简直象女人唱的歌!”他想了想,又说:“好!我唱一支最好的歌给洪作听。有一次,我们结束了夏季的南下决战,在京都唱了这支歌。这是只有获胜时才唱的歌,是胜利之歌,凯旋之歌,是胜利者之歌!它是胜利的呼声!”

大天井霍地站了起来。他完全恢复了元气,看上去似乎还有再度向鸢挑战的余力。

腊月之战捷报扬,

敌魂惊飞剩皮囊,

比睿寒风挫敌志,

敌阵崩溃我军强!

大天井挺起赤裸裸的胸膛,双手叉腰,粗声大气地唱完这支歌,然后说:

“当初四高柔道队队员把这文歌连续唱了七年。如今六高取代四高唱着它。我就是想唱这支歌,所以每年应考落第,辛苦一场。别这么狠心,让我早些进入四高吧!”

接着,他尽最大音量喊道:

“让我早进四高!”

杉户说:“与其这么大喊大叫,不如早点儿考进来吧!”

他们来时乘了便车,所以一路上颇为轻松,但返回时却辛苦、凄凉。杉户说,从这里返回金石,然后在金石乘电车,反而费时间,不如直朝前走,在沿线的车站乘车。但大家不相信他的说法。

他们走出沙丘此起彼伏的海滩,已经是日落时分了。他们又走过几座陌生的村落。

鸢问道:“这条路能走吗?”

杉户说:“没错!我们前进的方向正好和日本海的方向相反。”

“自们后面是日本海?胡说!日本海不是在右边吗?”

杉户说:

“是吗?这不可能吧!闭上嘴,跟着走!”

此后,他们不停地朝前走。途中,夜幕降临了,路两侧出现了农田,他们不时淌过一条小河。小河边,总有流萤飞舞。

杉户走在最前面,后面依次是洪作、鸢和大天井。走着走着,他们之伺伪距离逐渐拉来了。

杉户和洪作在途中停了一会儿,等候鸢和大天井赶上来,可是等了好久,不见他们的身影出现。

杉户说:“这两个家伙是怎么回事!尽制造麻烦!”

洪作把一直存在心里的疑虑讲了出来:

“这条路对头吗?”

杉户却说:“就算不对头,事已至此,没法挽回了。”

“四周不是连一个村庄也看不见吗?”

“是啊。”

“这就糟啦!”

“别说泄气话!”

“要是附近有电车站,总该看得见行驶的电车吧?”

“按理说应该看得见。”

“还是这么走下去吗?”

“由你决定。”

“先不管它,等等鸢君他们再说吧。”

“行。”

两人在路旁的草丛里坐下了。仰望夜空,只见星斗零落,仿佛要掉落下来。

“啊,电车!”

洪作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在很远的地方,可以看到两个电车灯光似的亮点在缓慢移动。

“是电车吗?”

“好象是。”

洪作责怪地说:

“方向根本不对!”

杉户说:“要走到那儿去,非累死不可!”

洪作说:“反正得走到电车行驶的路上去!”

洪作想,虽然距离很远,但除了向那个方向靠拢,然后乘电车回金泽市之外,没有其它办法可想了。

杉户说:“沿着和电车行驶方向平行的路线走,大约也可以。这样快一些。”

“真的吗?”

“你看不出其中的道理?我们已经走了不少路,离金泽不会很远了。不过,肚子饿了!”

杉户又动身了。洪作无奈,只好跟在后面。

“和大天井失散了,这是个失败。等等他好吗?”

“他不会来啦!”

“为什么?”

“他俩恐怕早已乘上电车到了金泽,现在正吃着炸虾盖浇饭呢!大天井那家伙不爱吃炸虾盖浇饭,大概在吃鸡肉鸡蛋烩饭!啊,别想这些!”

在前边的田间小路上,出现了一个隐约可辨的小光点,朝他们这边移动。这是一辆亮着车灯的自行车,骑车的是个穿工作服的农民模样的中年人。杉户走上前去,向他打听去金泽能不能走这条路。

那人说:“去金泽?——这是牛头不对马嘴!走这条路,就是走到明天早晨也到不了金泽!你们是学生吗?”

杉户回答:“是四高学生。”对方说:

“四高学生中居然有你们这种傻瓜!瞧,对面远远地有一处灯火密集的地方,是不是?那就是金泽。只要稍稍留神,不是挺容易看出那里就是金泽吗?”

接着,这位农民模样的大伯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详细指点了去金泽的路径。

“明白了吗?”

“明白了。”

“真明白了?靠不住吧!”

“放心!操心过头会秃顶!”

杉户为了报复雪耻,末了口出无礼之言。

和骑车人分手后,杉户说:

“真可恼!”

然后,他们默默无言地赶路。他们没精力交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