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坂昌信所率由甲斐军中一万二千精兵所编成的先遣部队,预定将于卯时自山顶向下俯冲攻击妻女山中谦信的大营。

信玄在八幡原布阵之后,不断派出探马,注意妻女山方向的动静。虽然雾依然很浓,一间之外便一片混沌,但妻女山上突入谦信营地的我军人马那如海啸一般的喊杀声,这里却应能清楚听到。

在听到喊杀声后一刻之内,谦信那如雪崩一般溃逃的军队当渡过千曲川来到这里。等候已久的武田军本队便会杀他个措手不及。取下敌军总帅谦信的首级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此时此刻,无论是信玄还是勘助,均是如此认为。

“还没听到吗?”

信玄不止一次地催促探马加紧探听。在距信玄不足一间之处,勘助端坐在马扎之上。

探马的身姿不断地自浓雾中出现:

“妻女山方向仍未发现异状,只是隐约见得三处地点不知什么发出的小小火光。”

如此这般的报告不时传人勘助与信玄的耳中。

“奇袭部队的攻击或许是因为这浓雾的缘故稍有延迟吧。话说回来,这么大的雾——”

勘助顿了一顿,信玄接话说:

“即使是在这里,这雾也极为少见。如此浓雾对我军来说,想必是非常幸运的吧!”

“这是当然。——或许这正是诹访明神的护佑啊。”

“这雾对我军来说有利的话,那么对敌方是否也有利呢?”

“是啊,倘若敌军亦准备发起攻击的话——”

说到这里,勘助突然心中一凛,不由得自马扎之上站起身来。

“我勘助,亲自去打探一番吧。”

留下这句话后,勘助独自从八幡原的平地向低洼的田野方向行去。

雾开始缓缓移动。松树的树干时时在雾中隐现。勘助每走出约莫两三间距离,便要停上一停。这感觉仿佛在浓雾之中游泳一般,无法判断前方可有物事拦住去路。即使如此,勘助仍然不懈地向前走着,忽而碰到树干,忽而绊到木桩。

勘助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所包围。此时此刻,笼罩在勘助身体四周的并非浓雾,而是一种坐立不安的心情。我军眼下正静候着取得谦信首级的那一瞬间,而谦信又何尝不是在这浓雾之中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胜利的时刻呢。会有这样的事情吗?真是岂有此理!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但是,这种不安感又是缘何而来呢?这大雾之中透过冰冷的肌肤直达内心深处的不安感,究竟是什么呢?

突然,勘助停下脚步,大喝一声。

“是谁!”

他分明地听到马蹄之声,这匹马似是在周围徘徊往返。未几蹄声渐近。

“风!”

来人大声喝道。

“山!”

勘助回应口令。

“请让一下!”

一骑武土犹如劈开浓雾一般倏地出现在勘助面前。

“我是山本堪助。你是探马吗?”

“是!”

来人勒马停住,坐骑前蹄高高扬起。

“急报,这前方的田地之中,藏有数百名骑马武士!”

“我军吗?”

勘助急忙问道。

“我想应该是吧,但我不太明白。”

我军以八幡原为中心,左右展开布下阵势。在八幡原的后方或许会有后阵的土兵,却不应该有人往前进军。这样想来,前方应当没有一兵一卒才对。

“好了,去吧!”

勘助不由分说,拨转马头,急急驰向信玄所在的本阵。此时,浓雾以极快的速度散去,左右的树梢渐渐看得分明,树根亦自雾中显现。

勘助回到本阵之时,只见包围在四周的旌旗仿若隔着一层薄绢一般。而这薄绢亦渐渐透明,乃至消失。

“主公!”

勘助大喊。信玄亦同时问道:

“妻女山方向如何?”

“事出万一,妻女山之上恐怕已是一座空砦。”

“什么!”

信玄猛地站起。

“谦信或许便在前方的浓雾之中。”

“岂有此理!”

信玄大惊,厉声喝道:

“那可如何是好?”

这声音却也不禁微微颤抖。

稍顷,指示变换为作战阵形的号角之声低沉而浑厚地响起,与此同时,一骑探马、两骑探马、紧接着第三骑探马疾驰而来。

“有大军在离此数町之外布阵,右翼开始移动!”

来者高声通报。

“左翼的骑兵部队在东边展开!”

第二骑探马来报。

“前方的部队正是越后军,人数大约一万数千!”

最后一人话音未落,西方响起激烈的铁炮铳声。

不知不觉间,大雾所剩无几。散布在这大平原之上的小高地、松林、田野、道路、密集的房屋、河川,犹如自雾底涌出一般,悉数看得分明了。

勘助倏地呆住。这是他此生当中在这世上从来未曾看到过的恐怖场面。数百,不,数千名骑兵组成的集团分为左中右三路,如风卷残云一般向此时信玄与勘助所在的八幡原直扑而来。这三条由骑兵形成的缎带,将平原齐齐斫为四段。勘助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看得瞠目结舌。敌军的攻击方式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一瞬之后,喊杀声亦自我方阵营之中响起。左翼武田信繁的骑兵部队约七百人合做一团,向白平原之上杀来的一条缎带迎将过去。

“主公!”

勘助叫道:

“作战策略失误,我方如今陷入了不曾意料到的境地了!”

“能取胜吗?”

信玄此刻却出奇地冷静。

“一定得取胜才行!”

“不取胜的话,可就没命了啊。”

“比起性命来,您更加对不起武田家的先祖吧!”

“我可不想死。我要活着!”

在两人犹如说笑一般的对话之后,信玄悠然地笑了起来,似乎此刻并非身处困境之中。

“勘助,在高坂的先遣部队回来之前,这会是一场苦战啊。在那之前,你可别丢掉性命啦。”

信玄说道。

“主公,您也是。”

勘助回答。他的心意亦与信玄相同。武田军中骁勇善战的高坂、饭富、马场、小山田诸将,已尽数编入先遣部队之中前往妻女山,不在这战场之上。此战胜负的关键,便系于这一万二千人的大军能否加入战团。若能坚持到那时候,胜利当属我军所有吧。无论如何,在那之前不能让信玄战死。勘助决心护卫在信玄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杀声四起。继左翼的武田信繁部队之后,中央的山县三郎兵卫部队、右翼的内藤修理亮、诸角丰后守部队均已迎上敌方袭来的大军。

勘助没有想到,多年以来自己脑海中描绘的与谦信军的决战,会在如此艰难困苦的情势之下展开。然而,眼下这激烈的战斗已经作为现实呈现在勘助的眼前。

雾已散尽,大地被那浓雾洗濯了一番,正是一个明净的秋日之晨。信玄身上绯红色的法衣十分夺目。信玄在法衣之外披着黑色铠甲,头戴诹访法性之盔,端坐于马扎之上。勘助立于一旁,已剃度了的法师头上缠绕着白色钵卷,身上披挂的亦是黑色甲胄。

一时间,喊杀声变得激昂起来,其中夹杂着军马撕裂心肺一般的悲鸣。两军的先锋已然战做一团。

从两军一交锋开始,武田军便陷入了苦战。兵力上的差距自不必说,作战计划的失误也大大影响了土气。不管怎么说,如今的状况,正是武田军遭到了越后军的奇袭。

务必要取胜。在我方先遣部队那一万二千人到达战场之前,战况再怎么不利,都要苦苦支撑下去,如此方有取胜的机会。——勘助心中便只有这个念头。如今已经没有考虑战术的余地了,双方已经进入了短兵相接的阶段,已经演变成为力量与力量之间的搏杀。勘助的作战策略,被谦信漂亮地将计就计了。

“信繁那边如何了?”

信玄并没有将视线投往战场,只是半闭着眼睛,以极为平静缓慢的语气问道。

“还未被击溃。”

“嗬,坚持得不错啊。”

信玄说道。他那说话的神情,让勘助感到一股暖意。信繁的苦战勘助亦看得分明。仅仅七百的兵力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围剿,如凤中之烛一般飘摇不定。

勘助忽然感到危险急逼过来。敌方军力不断加入战阵,冲上前来。与此同时,苦苦支撑到现在的信繁部队终于崩溃。由于人马本来就少,这一经崩溃,顿时被狂卷而来的敌方大军完全吞没,甚为惨烈。

霎时间,山县三郎兵卫部队的一千兵马自侧面冲出,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将敌军割为两段。那凌厉的攻势教人看来激动不已。

“信繁大人虽已溃败,不过顶替上来的是——”

“是山县吧。”

信玄说道。

“是的。”

“这边暂且不用管他。右翼呢?”

“诸角大人的部队正在苦战。”

“还能撑下去吗?”

“内藤部队正向右迂回,胜败暂时无法判断。”

稍顷,传来武田信繁阵亡的消息。

“信繁大人,战死!”

一匹快马急奔过来,倏地失了前蹄,那报讯的武士一个筋斗从马上栽了下来,手中兀自握着长刀。

“信繁大人,战死!”

那武士爬起身来,再次大叫,然后又向前栽倒。

勘助近前将武士扶起,用膝盖撑住他的胸口,把他身上所中的箭一根一根地拔出。三支箭矢贯穿了胸部,这武土断了气。想必信繁亦是如此,在这战场之上迎来了自己三十七岁生命的最后一刻。

“信繁战死了吗。真是不幸的家伙啊!”

信玄叹道。

“这都怪我。”

勘助觉得非常歉疚,他感到,造成如今的情势全是自己的责任。

“勘助,我已经说了,这是信繁自己运气不好。一定要争取在今日未时庆祝胜利。”

“是。”

勘助无法抬起头来。信玄此言,到底是在安慰自己呢,还是真的相信我军最终能够取胜呢?对于自己这不成功的作战计划,信玄没有半句责难。此刻,勘助感到心潮澎湃,他愿意为信玄做任何事情,只可惜自己的生命仅有一次。他跨上自己毛色灰白的坐骑,在八幡原的阵中向四方眺望。

如今战场上早已乱做一团,敌我难辨,处处只见兵土之间的殊死战斗。秋日的阳光冷冷地散照在平原之上,大地显得抑郁而沉重。刀枪反射的寒光,在这纷繁而嘈杂的战阵之上随处闪现。

如果高坂在这里多好!如果马场在这里多好!如果饭富在这里多好!勘助不止一次地如此想道。甲斐军中精锐的长枪骑兵们,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勘胁自己的计策而被派往远离战线的地方去了。

接替溃败的武田信繁部队而迎上前去的山县部队,从左翼到中央保持了长时间的强劲攻势之后,却不知何时已被迫转攻为守,正毫无办法地节节后退。

在如此危急的情势之下,却又传来右翼的诸角丰后守于乱军之中战死的消息。大将阵亡,右翼人马开始呈现溃败之相。在得知诸角丰后守战死的同时,勘助感到这八幡原就快要变成战场了。由于右翼败退,如今八幡原的本阵前方失去了防备,直接成为了战斗的第一线。

“主公!”

勘助高声呼喊的同时,信玄似乎也注意到了形势的严峻:

“谦信的旗本队将要冲到这里了吧。”

“应该是吧。”

“这样一来,还能支撑一刻时分吗?”

“不支撑下去可不行啊。”

“能支撑下去的话,就会取胜了吧。支撑到高坂的先遣部队从背后突入敌军之时。”

“正是如此。”

勘助向四方传令,务必要固守八幡原。武田本阵如今仅剩一千八百余人了。左翼的后备军原隼人、武田逍遥轩的部队一千人,以及右翼的后备军武田义信、望月甚八郎部队的八百人,都悉数调来守护本阵。如此一来,武田的所有人马都已加入了战阵。

霎时,勘助听到了令大地都为之颤抖的喊杀声。果然,敌军旗本三千骑,自离此数町距离的高地之上向此处杀来。

信玄第一次挥动采配,向旗本全员下达了冲出八幡原迎战敌军的命令。

“主公,我把马牵来吧!”

慌乱之中,勘助向信玄喊道。

信玄依然端坐马扎之上,只是摇摇头。宛如武士人偶那般一动不动。

“我勘助去看看。”

勘助打算亲临阵前打探一番。

“先遣部队还未回来吗?”

“还未回来。”

“好,你去吧。”

信玄说道。这已陷入穷途的年轻武将眼中,却依然散放出熠熠光彩。

勘助策马在高地之上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直向这广阔平原的尽头望去,仍然不见一兵一卒的身影。高坂在干什么?马场怎么了?绝望之感渐渐攫住了勘助的内心。

勘助让两百名部下统统在此等候。他将自己的部队作为守护信玄的最后之盾,等待着出击的时机。

乱箭一支支地打在松树树干上,落到地面。喊杀声四起,铁炮铳声不绝于耳。仅仅一町之遥的前方,已变成了修罗场。两军攻守进退,拼死搏斗。

勘助驱马不断徘徊,心中只是企盼那平原尽头赶快出现如芥子粒一般大小的黑点。此战的胜负全然系于那黑点的出现与否之上。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主公。”

勘助再次来到信玄身旁。信玄道:

“与村上义清那一战之时,亦跟现在一般呢。我这周围一名兵士也没有。”

与村上义清的那一战,亦陷入了凶险的境地,不过最后不还是取得胜利了吗!信玄言下之意是这个吧。情势已到了这个地步,信玄却依然在考虑着胜利的事情。在他背后全然没有死亡的阴影。

此时,武田逍遥轩的部队犹如被割开一道伤口一般向两旁分开,敌方二三十名骑兵合为一股直逼过来。

勘助向自己率领的两百名精兵下达了出击的命令。此刻,不得不将最后一兵一卒也投入这修罗场的时候,已经来到。

激战已持续了半刻以上。勘助从未经历过如此激烈艰难的战斗。敌军以无论如何也要一气将信玄的本阵摧毁的气势,二三百人马合为一团,数度向武田军本阵发起冲击。一时间,地动山摇的惨叫声与喊杀声混合着军马的悲嘶铺天盖地。武田军不断地抵挡袭来的敌军,将其分割、包围,不遗余力地苦苦支撑着。这是一场完全如文字所描述那般壮烈凄绝的血战。

勘助指挥着自己手下人马不断左右移动截击。不能让一名敌军靠近信玄所在的本阵,这是他的职责。他的这些部下每一次移动过后,仅凭目测便会看出人数明显减少。

勘助每得喘息之机,便会向松林中的本阵瞥上几眼。在这两万余人激烈缠斗的平原之中,这一片区域却仍然无比寂静。武田军的数十面旌旗直直地矗立于彼处。尚未有一名敌兵踏入这片禁地之中。然而,那只是时间问题了吧。大概很快越后军便会如潮水一般充满这片地域。

“山本勘助!”

勘助听得呼唤,回头看去,信玄的嫡子义信正策马奔来。这位二十四岁的年轻武将眉间负伤,右颊已被鲜血染红。

“父亲就拜托你了,请不要离开这里。”

“那么,义信大人您呢?”

“我去袭击敌军本阵。如此下去,我军会被慢慢击溃的。这以后就拜托你了!我义信,突袭敌军本阵去了!”

义信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要杀入敌方本阵,取得谦信的首级吧。然而,要到达谦信本阵却并非易事。此地与谦信本阵之间的数千敌兵,成为了难以逾越的障碍。

勘助凝视着义信的睑。多年以来,勘助一直与这年轻武将周围的势力对抗着。勘助保护着由布姬、保护着於琴姬、保护着胜赖等妾腹所生的孩子不受这势力的侵害。

如今,勘助却想道,自己长时间以来对这位年轻武将的憎恨,除了他是正室所生的孩子以外,却没有其他大不了的理由。

秋天的阳光无力地照射在义信那龙头之盔的武田菱,饰物之上。义信紫色镶边的铠甲已然破损,青色战马亦负了伤。片刻之后,勘助静静说道:

“此事,让我勘助替您完成吧。”

接着,勘助又道:

“如您所言,如此下去我军支撑不了一刻时间。我们所指望的先遣部队,却不知为何依然没有到达这里的迹象。”

勘助说着,再次将视线投往平原尽头。高坂率领着的那一万二千人马仍然连一个影子也不见。

“让勘助我去突袭敌军本营吧。大人您留在此地,若是左右两翼皆支撑不住,那时你便与主公一道杀开一条血路,去往海津城暂避一番吧。”

“不,——”

义信坚决地摇头,想要说什么,勘助打断了他。

“请切勿轻贱您自己的性命。大人您的性命与我勘助这性命可大不一样。您是武田家的嫡子,是武田家的血脉!”

勘助如此说道。曾经为了胜赖,想要除掉义信性命的勘助,如今却维护起义信来。武田家的命运正处于危急之中,此时此刻,无论是谁,只要体内流淌着武田氏之血,他就是必须要被珍视的人物。

“不,——”

义信却仍不答应,猛然拨转马首,想要离开。

“您还不明白吗!”

勘助厉声喝道。

“我绝不能让您离开此地。您不守护着主公的话,谁来守护呢!”

说罢,勘助双足一夹,驱马前行。中途拐了一个弯,直向信玄所在的本阵方向奔去。

信玄右手扶着松树,笔直地站起身来,从容不迫地眺望着这平原之上的修罗场。

主公完全具有伟大武将的风范了!——勘助想要高喊出来。迄今为止,在勘助的眼中,此刻的信玄最是伟岸英武。此前的信玄,自战斗之初便会策马不断徘徊,且无论何时,都要挥动采配亲自指挥作战。然而,在今日这败相浓厚的决战之中,信玄从一开始便仿若置身事外一般沉着冷静。除了下达重大命令以外,其余尽皆听凭部下自行定夺。

信玄将手轻轻放在松树树干之上,仿佛俯瞰风景一般,悠然地环视着平原各处的战况。他那表情无论如何都不像凝视着败战情势的样子。勘助很想让由布姬看看此时信玄的风采。那正是海内第一武将的风采。

勘助拨转马首,在田地一角将剩下的亲兵集中在一处。

“接下来,我们要直穿敌阵,突袭敌军本营。在到达敌军本营之前,一直向前疾冲就好,周围的敌兵不要管他。诸君的生命,如今就交予我勘助吧!”

噢——!激昂的喊声自部下之间响起。

下一瞬间,勘助拍马向这修罗场的一角疾驰而去。稍顷,勘助回头看时,只见部下们合做一团驱马紧随其后,人数多于预想。

四周尽是敌军。勘助伏于马背之上,上身紧紧贴着马脖子,双手犹如朝拜一般举刀向前,就此纵马疾驰。

不知从何时起,勘助感到全身已被疼痛包围,却无暇顾及,只是兀自不断将刀锋斩向敌人,并不断承受着敌人的刀锋。

倏地,勘助见到前方竖起一片枪阵。突然,胯下战马高高跃起,如发疯一般掉头向一侧狂奔。奔出约莫半町距离,后蹄一软,坐倒在地。这正是在一个小丘的脚下。

勘助被远远抛在了地上。

爬起身来之时,勘助突然愣住。不想此处竟然能够望见平原的全貌。从这里能看到田地、能看到满是芒草的原野、能看到水洼及浅濑。而在这平原的尽头,芥子粒也似的细小黑点,犹如蜘蛛卵一般四散出现。

啊啊!终于回来了!勘助想道。随即他反射似的向松林方向望去,此时,数名骑马武土从他身畔驰过。

勘助站了起来。几名敌方杂兵自右向他渐渐逼近。

勘助摇摇晃晃地迎上前去。杀掉一人之后,自己肩上亦负了伤。杀掉第二人之后,脚下又被砍中。勘助立时坐倒在地。

“主公!先遣部队回来啦!庆祝胜利吧!”

长枪刺入勘助的侧腹,勘助紧紧攥住这枪柄,尽力站起身来。

平原上的黑点,数量正在渐渐增多。

风林火山之旌旗,仍旧矗立于信玄所在的松林一角,四周围绕的数十面武田军的旗帜亦在风中翻飞舞动。武田义信的一队人马当守护着本阵吧。在这混战之中,一万二千人大军的加入,除了意味着胜利之外,没有别的结果。胜利一刻一刻地逼近。务必要活下去!勘助如此想道。

“山本堪助,我来取你首级!”

一个极为年轻的声音说道。勘助循声转过头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勘助紧握刺入自己身体的长枪枪柄,另一只手中的三尺长刀在身旁急挥,却似乎没有斩中任何东西。

“就要庆祝胜利了,主公!等待不了多久啦!”

剧烈的疼痛在肩上游走。勘助仿佛被刺入身体的长枪拉扯着一般,踉踉跄跄走出半间之遥,撞在松树树干之上。勘助背靠树干,兀自勉力持刀摆出架势。

此时,勘助这一生之中,最为平静的时刻来临。惨叫声与喊杀声虽依然铺天盖地,但勘助却充耳不闻。忽然,勘助眼前浮现出坂垣信方的面容。信方说道:

“你活得可真久啊。我死之后你竟然还活了十多年呢!”

信方话音刚落,由布姬的容貌随即出现。由布姬如她心情愉快之时那般轻笑着,声音仿若珠落玉盘一般由远及近:

“你这伤是怎么回事呀?本来就这样难看的脸,却还负那么重的伤!”

充满非难的语气正是由布姬独特的说话方式,这令勘助为之心醉。

“你可是山本堪助吗——报上名来!”

又是那异常年轻的声音。不知为何,勘助觉得自己若是死于年轻武士之手,便不会心有不甘了。

“不错,我正是武田的军师,山本堪助!”

话音未落,勘助只觉一股切断自己生命的寒意倏地掠过脖子。

鲜血冲天而起。军师勘助那异相的首级离开了他矮小的身躯。

平原的一角,已经渡过千曲川的高坂、马场、饭富的骑兵队正如奔雷一般直指越后军背后。

而此刻的谦信,猛然拔出二尺四寸长的太刀,驱策爱马放生月毛,直向武田本阵冲杀过来。这位头戴金星之盔,并用纯白的绢布宛如修行僧一般将头盔包住的越后军总帅,想要单骑与宿敌信玄决一雌雄。

此时,距信玄如预言那般庆祝胜利的未时,尚余一刻以上。

平原的天色已与先时全然不同,原本微弱的秋日更加黯淡,浑浊的雨云正自西南涌起,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