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助驱马狂奔,昼夜兼程,一刻也未停歇。进入古府城下之时,正是黎明时分,这一带还未自沉睡中醒来。
穿过商家货铺林立的下町,勘助来到武家屋敷坐落的地方。此地中央有一条略呈倾斜的大道,勘助策马自此而上。这大道尽头,正是武田氏累代家督的居馆。
勘助驱马沿着居馆周围的壕沟从大路左边绕到居馆背后,然后向丘陵之上的府邸行去。拂晓的冷风自丘陵上方径直吹来,脚下的坡道渐渐地变陡,胯下坐骑的速度随之变得缓慢,一步一喘地艰难前行。这也难怪,勘助自信浓马不停蹄地来到甲斐,这一路之上可就没有好好地喂过它一次。
在古府居馆背后丘陵一侧山顶的险要之处,修建有一座小砦。勘助来到此山脚下,沿着陡坡策马上行。山腰树木葱郁,层层绿荫之间,隐藏着一座叫做积翠寺的小小寺庙。勘助推测,藏匿油川刑部守女儿的场所,大概便在此地附近。晴信常常于清晨或傍晚在此地纵马驰骋,这是自他少年时代起便养成的习惯。也缘于此,晴信无论何时在此策马往还,亦都不会让人觉得诧异。此地位于城下町的相反方向,就算是晴信在半夜溜出居馆,也很难有人发现。勘助寻思,这积翠寺境内大概重新修缮过了吧。想必修缮一新之后,晴信便让那位美丽的公主自信浓搬来此地居住了。
勘助并不进入积翠寺大门,而是经过门口继续上行,不多时绕到寺院背后。果然不出勘助所料,此处出现了一扇崭新的偏门。勘助以前到过此地两三回,却从不曾见过这里有一扇这样的门。若非有什么特别的意图,这里确是没有必要开一扇偏门的。
勘助在门口翻身下马,忽听得近处似有水流之声,勘助立时牵着马走进了积翠寺偏门对面的树林,向水流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这河很窄,正是相川的上游。河水自陡峭的坡面急奔而下,在岩石上溅起猛烈的水花。勘助让马匹在此饮足了水,便将它拴在岸边的一棵树旁。
此时天色仍旧未明。
勘助回到积翠寺的偏门前,用手试着推了推这门。看来从里面上了坚固的门闩。没办法了,勘助只得将手往院门右边的土墙上一撑,纵身攀上墙头,翻了过去,然后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来到寺院殿堂与走廊之间的一栋别院跟前。
勘助在这别院周围匆匆巡视了一圈,也不从正门进去,却绕到别院南侧看似这家主人寝间的侧廊之上,然后抬手轻轻叩了两下门,低声唤道:
“公主殿下。”
屋内没有应答。于是勘助再次轻轻叩了两下门:
“公主殿下。”
这次,屋里似乎有人起身,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之声。不多时,屋内人问道:
“老爹吗?”
这声音清澈悦耳,勘助却不回答。
“是老爹吗?”这声音再次问道,一面将门打开。
“是我。”
勘助跪在地上,说道。
“啊!”这女子轻轻惊呼一声,说:
“我还以为是老爹来了呢。可真是粗心!”
勘助抬起头来,看着这位女子。此女面颊丰润,双眸既大且黑,正是油川刑部守的女儿。拂晓的空气带着寒意,这公主将披在身上的外衣掩在胸前,那按着衣服的双手纤美而白皙。
“是我。”
勘助又道。
“你说‘是我’,我却仍是不知你是哪位。是主公让你来的吗?”
“此番前来,确有急事相告。”
“是吗,你辛苦了。我去叫人。外边很冷,你快进来吧。”
勘助本想立时拔刀将她斩杀,这时机也非常充裕,然而勘助却忽然觉得无法出手。这女孩似乎全然不知怀疑他人,与其说她是悠闲沉着,莫如说显得单纯而天真。
“不,就在这里说罢。请不要叫别人了。”
勘助一面说,一面尽量让自己心里平静下来。
“好吧,我不去叫人。”
公主说道。勘助悄悄将手伸向刀柄,此时,忽然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响起。
“好像是小公主醒了。也不知道哪儿不舒服,昨晚就哭了一夜——”
“什么?”
勘助吃了一惊。他做梦也没想到她还有孩子。
“您什么时候生的孩子?”
勘助问道。
“现在哭的这个,是大的一个孩子。”
“啊?!”
勘助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
“您刚才说大的这个,是公主殿下您——”
“大的这个是去年春天生的,小的那个是今年夏天生的。因此名叫春姬与夏姬。”
勘助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眼下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公主,竟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这,当真是公主您的孩子吗?”
勘助自己也觉得这话问得奇怪而好笑。
“呵呵呵——”
公主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老爷子你问得可真是奇怪呀。”
不知什么时候,勘助被这位公主称呼起“老爷子”来。此时四周仍然稍显昏暗,对方应该没法看清楚勘助的相貌。因此对方一定是通过勘助的言语和举止发觉他是一位年老之人。
“天好冷,我想把门关上。老爷子请从那边进来吧。这样冷,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好处呢。”
听到这话,勘助第三次被惊到。
“您、您肚子里的孩子?”
“这次,务必要生下一个男孩。我得注意身体才是。”
“是。那么,我从那边进屋里去吧。”
勘助不由得感到十分泄气,心中再也没有了杀人的念头。
话说回来,晴信到底在干些什么啊。不仅跟油川家的女儿生下了两个女孩,并且让她又有了身孕。晴信瞒着我勘助,瞒着由布姬,竟悄悄地做出这样一件荒唐事来。
勘助绕到正门处,稍稍待了片刻,便有侍女前来引领他进了屋子。勘助在屋内前厅坐下,未几,公主出现在邻接的房间里,面对勘助端坐下来。
“啊,你的睑是怎么啦?”
在灯光下,公主这才看清勘助的脸,吃了一惊,不由唐突地问道。
“你的脸痛吗?”
“不痛。这是战场之上负的伤,已经好了。不过,我的脸大致上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生来就是这样吗?啊,真是可怜。”
公主听罢,倏地皱起眉头。
“既然生来就是如此,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公主说道。
“公主殿下生来便是如此美丽,在下生来却是如此丑陋。”
勘助静静地坐着,缓缓说道。不可思议的是,无论这公主说什么,勘助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有伤人的意味。仿若被美丽的花瓣打在身上,丝毫也不觉得疼痛一般。
“公主殿下!”
勘助抬起他那张被认为是丑陋的脸,严肃地说道:
“请暂且屏退左右。”
于是,邻接的房间中传来公主的声音:
“你们都去外面待一会儿吧。”
这般场合之下,公主那全不疑人的性格可算是表露无遗。
在两位侍女正要走出房间之际,勘助又道:
“请将房间门就这样开着吧,房间里的拉门也请打开。”
此时,拂晓的光线微微自走廊方向穿过敞开着的房间大门照了进来,拉门也浅浅地泛着白光。在确认了这座三个房间的宅子里没有藏着任何人之后,勘助转头正对公主,徐徐说道:
“方才,您说您肚子里怀着孩子,您是想生一位小少爷吗?”
“先时生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孩,我是想如果这次碰巧生下一个男孩的活——”
“您若是生下一位小少爷的话,那可就要操心了。”
“这话怎讲呀?”
“主公的正室三条夫人,早已诞下了义信与龙宝二位少爷。”
“这我知道,但是——”
这时,公主抬起头来:
“我呢,想要生一个强壮的孩子。今后,让他来挑起武田家的重担——”
虽然语调有些吞吞吐吐,但说话内容却很坚定。
“原来如此。”
“主公也曾说过,只是想要一个强壮的孩子就好。”
“不过,眼下已经有了一位强壮的小少爷了。”
勘助把话说到正题上。
“您知道有一位由布姬殿下吗?”
“不知道。”
公主明显受到勘助话语的强烈冲击。
“这位由布姬殿下,已经生下了一位将来定会成为日本第一英勇武将的胜赖少爷。”
“怎么会!”
公主此时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这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这位由布姬殿下,到底是什么人?”公主颤声道。
“乃是诹访大人的千金。”
勘助虽觉有些残酷,但此时亦决定向这位公主和盘托出所有真相。
“现在,这位由布姬殿下居住于诹访的观音院中。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大概只有公主殿下您了。”
“啊……”
此刻,这位公主脸上血色全无,面色苍白地说道:
“那位,可是比我漂亮吗?”
听到这话,勘助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您们二位谁更漂亮,在下也说不上来。您们二位都很美。”
“原来是那样美丽的人吗?主公却是说过,我是这世上最美的呢。”
“公主您的确很美。不过,由布姬殿下也很美。”
公主似乎想要往前挪一下身子,却突然一软,就此俯伏下去,肩头如波浪一般不住地起伏着。
“公主殿下,您怨恨主公吗?”
勘助说罢,只见公主依然俯身在地面上,却用力地摇了摇头,没有听到呜咽之声。
“您为何不怨恨主公呢?”
这时,公主直起身来,表情呆滞而空虚。
“我,喜欢主公。”
“不管他怎么说喜欢——”
“不,说喜欢的是我。我早就知道主公有正室三条夫人。我明知道会引起他家里的纠纷,可我还是想为他生下一位小少爷。刚才您所说的,我所不知道的那位,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跟三条夫人差不多的另一个人罢了!无论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也必须要忍耐下去。这都怪我自己。只是,从今往后,大概我会过着痛苦而悲伤的生活吧。”
公主那丰润而美丽的面颊,在这清晨的微光之中,仿若能面一般,毫无表情地呆在那里。
“您可知道我今天不待天亮就来到这里,所为何事?”
勘助说道。
“不知道。不过,总觉得有些可怕。”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勘助原以为公主听了此话后会大吃一惊,谁知公主却并未如此动容。
“嗯,就是觉得好像有这样一股劲儿。”
“那您为何不加防备呢?”
“我想,若这是主公的意思的话,我也就献上自己的性命好了。”
公主说道。勘助心想,女人的心情真是难以理解啊。这位公主如此的自我牺牲的心情,勘助是做梦也没有想到。
“主公不知道这事,是在下自己想要来取公主您的性命。”
“那样的话,为何还不动手?”
这时公主的语调猛地强烈起来,那美丽的双眼绽射出的目光直直地刺在勘助的睑上。
“在下认为,您的两位小公主,以及您肚子里的孩子,对于武田家来说都一定会是很重要的人物。都一定会是由布姬殿下所生的胜赖大人的好弟弟与好妹妹的。”
“那可不好说。或会影响武田家的安泰也不一定——”
“不,若是公主您抚养长大的孩子,都会是武田家的宝物。一定是这样的。”
勘助顿了一顿,又道:
“在下名叫山本勘助。”
“我知道你。刚才你来到这屋子的时候,我就猜想多半是你。”
“从今往后,请让在下勘助为公主您效力吧。无论是两位小公主,还是您将要生下的孩子,我勘助定会拼上性命来保护他们。您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或是悲伤的事情,为了这个武田家,请务必要忍耐下去。只是,由布姬殿下的孩子胜赖大人已经在一年前出生,还请公主您务必让您的孩子尊其为兄才是。”
“……”
“若是您能答应,我勘助将会以性命——”
公主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
“那么,就拜托你了。”
小声地说了这句话之后,公主轻轻低下头去。
“还有,今天在下勘助前来造访之事,请不要说给主公知晓。”
“我知道了。”
“另外,在下还有一个请求。请无论如何不要趁主公——”
勘助本欲说“不要趁主公熟睡对他下手”,但转念一想,对这位公主似乎无须担心这个。
“请无论如何不要怨恨主公……主公的身体也不太好。我要说的便是此事。”
“怨恨主公这样的事——”
公主那脸上只有与怨恨毫不相干的悲伤之情。
“请恕在下冒昧,还不知道公主您尊名是?”
“於琴。”
公主简短说道。
“於琴公主,真是美丽的名字啊。”勘助说。
勘助又在积翠寺的这所别院待了约莫半刻之后,便从於琴姬这隐居之处告辞出来。
在回去的路上,勘助没有策马疾行。勘助寻思,虽然於琴姬口中那样说了,但她毕竟是女人,这以后事情也不一定会如想象一般顺利。不过,更为麻烦的却是由布姬那边。若这事让她知晓,性情刚烈的由布姬搞不好会闹得晴信跟於琴姬都没法活下去吧。但这事她早晚会知道的。还是得找个适当的时机,想个巧妙的法子,既让她知晓此事,又不至于对她产生太大冲击才是。
勘助不知不觉地站到了保护由布姬与於琴姬二人不受正室三条氏势力的侵害的立场之上。不过,勘助的心中并不十分忧虑。若是於琴姬的孩子被抚养长大之后,能真正成为胜赖的左膀右臂,那么这对胜赖来说就决计不是一件坏事。
勘助在古府城外的一户农家中打发了一顿饭之后,便以与来时相仿的速度策马飞驰而去。
自古府一刻也不停息地纵马驰骋了三里地后,勘助来到韮崎的一个村落。从那里离开时,勘助远远望见釜无川那广阔的河滩之上有三匹马在那里休憩,却不见乘马之人,想必是去哪里用饭了。勘助策马奔向这河滩的相反方向。虽说取道这条路的话,会绕一个大弯,但勘助却不想在此刻与晴信碰面。勘助寻思,得找一个非常合适的时机与晴信见面才是,那时务必要让晴信从此不再接近女色。
自韭崎至高岛城大约有十三里路,这一路上勘助马不停蹄地狂奔着。勘助很想见见由布姬,也很想去看一看胜赖。此外,还要令刚从海野平原返回高岛城的将士们兵不解甲、马不离鞍,就此向高远地方进发,务必要将那一带纳于武田家的掌握之下。
待攻取高远城之后,须得将由布姬与胜赖安置在那里才是。勘助如此想道。
自天文十七年秋天至天文十八年的上半年,发生了多起小规模的战斗。在与越后的景虎再次对阵之前,为了免却后顾之忧,务必要将信州一带的反武田势力清剿干净。勘助随军参加了伊那、木曾、松本等各地的小战斗,慢慢地让晴信的势力在这些地方扎下根来。
八月之初,勘助终于得以解下甲胄,过了几日久违了的平静生活。这期间,由布姬差使者来到勘助的住处,让他速速前往观音院。勘助已大约三个月没有见到由布姬了。于是勘助立即上马,疾速驰向由布姬的居宅。
刚踏入观音院门口一步,勘助立时感到这里气氛有些不对。勘助来到与由布姬寝间相邻的房间内,屈膝坐下。
“公主殿下。”
勘助道。
“你进来罢。”
听到此言,勘助便打开拉门,进入由布姬寝间。
由布姬背向壁龛端坐在那里,脸色似乎有些发青。见得勘助进来,由布姬倏地沉声喝道:
“勘助,你能认真地看着我的脸吗!”
这声音有些发颤。
“啊?”勘助不由得低下头去,心中暗忖:除了於琴姬的事情以外,自己对由布姬可没有隐瞒过任何事情。但是,关于於琴姬这事,不应该如此轻易就传到由布姬耳中才是。不要说由布姬,就连武田家的宿臣老将们,知道於琴姬之事的人,亦是少之又少。
“你能直视我的眼睛吗!勘助,快明确地回答我!”
勘助没有回答,只是默然地看着由布姬的脸。
“你在看着我呢,还是没有看着,从你勘助这脸上可看不分明。”
由布姬恶狠狠地说道。
“大概一个月前,一位叫做於琴的侧室在古府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事你可知晓?”
这事勘助却是第一次听到。虽说勘助亦留意到於琴姬的产期临近,但由于那些时日战事众多,却无闲暇抽身前往古府。
“在下不知。”
“你说不知是什么意思?是第一次听说她产下男孩这事吗?”
“是的。”
“那么我问你,你当真不知道於琴生下孩子这件事吗?快说清楚!要是有半句谎话,勘助,我可不原谅你!”
“……”
“於琴这女子,你以前就知道吧?”
勘助暗忖,既然已经说出了於琴姬的名字,想是隐瞒不过去了。话说回来,这事到底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呢?这真让人奇怪,也让人心里不快。
“曾经见过於琴姬一次。”
勘助终于下了决心,说道。
“为何要对我隐瞒此事?”
“……”
“不能说吗?”
“比起这个来,更重要的是,是谁把这事告诉公主殿下的呢?”
“是主公。”
勘助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主公怎会把这样的事情——”
“你是说主公不会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吗?”
由布姬脸上表情不变,只有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冷笑:
“是我逼着主公告诉我的,就好像现在我逼问你一样。”
勘助默然不语,心中暗想:可不能草率地回话了。
“主公可是很坦率的,他还跟我提到你曾经到过积翠寺於琴姬隐居的地方。”
“哎?”
勘助不由低哼一声。
“主公怎会知道这件事!”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可为何公主殿下您会发觉於琴姬的事情?”
“你想知道吗?”
忽然,勘助觉得由布姬的身形在自己的眼里正渐渐变大,压迫过来。
“这可是勘助你这样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是根据薰香的气味。古府的夫人(正室三条氏)是很讨厌熏香的。然而主公来时,我却时有闻到浓郁的香气——”
“哦?”
勘助吃了一惊。
“因此我便派人前去古府,探寻那香气的来源所在。”
此时勘助眼里,由布姬的容颜变得从未有过的可怕。
“勘助!”
“是。”
“有一件事求你。你去把於琴姬和她的那些人带到这里来。”
“把她们带来之后又怎样呢?”
“这我还没想到,到那时再说好了。总之希望你去把她们带来这里。”
勘助再次沉默。
“既然你不听我的命令,那我自己来办这事好了。”
其实,由布姬也是想自己去办这事的吧。勘助暗想。由布姬为了把事情办到,可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法子来。
“我明白了,我去把她们带来吧。”
勘助回答。
“几时能带来?”
“这个嘛……”
“我给你一个月期限。”
由布姬不容分辩地说道。
“我知道了。”
勘助再次回答。
这天勘助辞别观音院之后,在高岛城宿泊了一晚,翌日早晨便出发前往古府拜见晴信。事到如今,除了跟这一切事件的责任者晴信好好谈谈以商量对策以外,勘助想不出别的法子了。而且这亦是一个契机,务必要使晴信断绝女色才是。
勘助一到古府,便径直来到居馆面见晴信。
与平时不同,今天的晴信满脸都是笑意。
“我来找您所为何事,您可知道吗?”
勘助稍稍板起面孔,如此说道。
“是前来告诉我,到了与景虎一决雌雄的时候了吗?”
“对不起,并非如此。”
“那么,却是为何呢?”
“请您再仔细想想,就会明白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可都是您一手造成的啊。”
“我不明白。”
“是由布姬殿下和於琴姬殿下的事——”
“由布姬知道了吗!”
晴信似乎非常吃惊,那脸上的表情很是困惑:
“这可麻烦了啊。”
“您装糊涂的话,在下可不好办哪。”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她为何会知道於琴的事情呢?这就麻烦了啊。”
晴信说道。
“不是您自己跟她说了这事吗,那有什么办法。拜您所赐,我勘助可是被由布姬殿下好好地斥责了一顿呐!”
“不,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这事情,我晴信并不曾对由布姬提起过半分。”
“但是,当公主殿下逼问主公您的时候,您不是什么都对她说了吗?”
“怎么可能!”
晴信如此惊呼道。他那脸上没有一丝一毫隐瞒事实和颠倒黑白的意味:
“勘助,看来你上了由布姬的当了。”
“啊,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个……”
不知为何,勘助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没把握。
“主公,您当真没有跟由布姬殿下说过这个吗?”
“哪些话可说,哪些话不可说,我想我还是有这个分寸的。”
“那怎么会……”
勘助冲口而出:
“因为您说您知道了我曾去过於琴姬殿下隐居那里——”
“你去过吗?”
“哎?”
“你几时去的?去做什么?”
“您当真不知道吗?”
“不知道。”
“那可糟糕了。”
“觉得糟糕的应该是我吧!”
“由布姬殿下严厉地命我将於琴姬殿下带到她那里去——”
“这是由布姬跟於琴姬两位之间的事情,你掺和进去做什么。”
说罢晴信大笑起来。
“你且告诉由布姬说,我已经让於琴回到信浓的油川家去了。这不就行啦?”
晴信又笑起来。这番话哪里是真,哪里是假,勘助已经分辨不清。总之在如今的情况之下,也只好相信晴信所言了。
“如此一来,便也解了你勘助的围了。你便这样告诉她吧。”
不知何时,这情形反倒演变成为晴信来帮助勘助解围的局面了。勘助本是来此诘问晴信关于於琴姬的事情,并让晴信对今后该当如何作出承诺和保证,然而结果却成了另一副样子。
“将於琴姬送回信浓之后,那三个孩子可就须得交给你勘助来安置了。除了你以外,休要让任何人知晓。拜托了。”
“是。”
“明天,你就带着三个孩子出发吧。”
当天勘助自晴信居馆告辞出来后,心里一片茫然。
翌日,当勘助再行前往城内拜谒之时,在城门之处有三乘轿舆正等待着他。两位年幼的小公主与那位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分别被三位侍女抱在怀里,各乘一辆轿舆。勘助于是与护卫着这三乘轿舆的二十名武士一道出发了。盛夏的太阳正热辣辣地照在这大地之上。勘助曾经自此护送由布姬所乘之轿舆前去诹访,如今又护卫着由另一位公主所生的三位孩子往诹访进发。
回想起来,自己究竟为何要到这古府来呢?勘助弄不明白。结果一句意见也没有提,却替晴信处理起男女之事的善后来。说起男女之间的事情,勘助无论如何也弄不出个头绪。若是对于攻城略地等战事,再怎么复杂,自己也能很快拨云见日一般清晰地看到要害之处,可对于这男女情事,自己却是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
总而言之,手中务必要拿定四座城池。把诹访交给胜赖,把高远城交给如今在轿中被侍女抱着摇曳颠簸的那个婴孩。嗯,让两人的领地调换一下也无不可。此外,还务必要把那两位小公主安置在相应的城池中才是。看来这以后可有得忙了啊。勘助正在如此寻思,忽听得身后响起马蹄哒哒之声,一骑快马自勘助一行旁边疾驰而过,瞬时远去。过不多时,又是一骑。
待得第三骑快马掠过之时,勘助打马赶了上去,与快马并头驰骋,一面转头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长尾景虎入侵北信一地,主公决定今晚率军自古府出发。”
“知道了,你去罢。”
勘助语毕,放慢自己坐骑的速度。那快马的坐骑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在太阳照射之下粼粼泛光,在勘助的目光中渐渐远去。
勘助身体微微颤抖。不过,这应该并非一场大战。勘助想道。因为景虎的大军并不擅长夏季作战。与先前考虑男女之事时不同,此际勘助的头脑之中,却是无比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