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晴信率领二万大军,于信浓国高原御射山布阵,是天文十三年二月的事。此次出兵,是为了打击诹访的豪族诹访赖重。

作为经营信浓的第一步,夺取诹访一地,可谓自信虎时代开始迄今悬而未决之事。信虎当年因忙于向骏河、相模方面征战,为避免腹背受敌,不愿意与诹访氏发生摩擦,因而将自己第六个女儿嫁给了诹访赖重,将诹访氏纳于了自己势力之中。这位从武田家嫁到诹访的公主,名叫弥弥,乃是一位相貌出众的美人,但却在两年前她十六岁之时故去了。

晴信与其父信虎不同,他想要将诹访一地切实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因此这一两年间,他一直在寻找进攻诹访赖重的借口。近来,晴信偶然从高远城主高远赖继口中听说赖重起了叛心,于是便以此为由,引军直向诹访而来。

然而,晴信自从在御射山布下阵势以来,总觉心情沉重,这心情与他将父亲信虎流放去骏府时的心情如出一辙。他预感今后若是回味起这次战斗,心里一定不会好受。虽说弥弥公主已经过世,但对晴信来说,赖重始终还是妹夫。如今,以一个尚不知有几分可信之事作为借口,却要将这层姻亲关系亲手切断,这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安营之地周围,有许多梅花,白色的花朵在高原上不带一丝尘埃的空气中点点绽放。这梅花的纯白之色沁入二十四岁的晴信心中,使他心情始终无法平静。晴信觉得不可思议。自己虽已挥军到了此处,战斗一触即发,然而心里却没有丝毫战意。

在御射山布好阵势的当夜,高远赖继派来使者,告知晴信自己将于最近两三天内越过杖突岭,一气攻入诹访氏的居城上原城,请求晴信率大军自东侧进攻,以两相呼应。

高原赖继的使者回去后,晴信招集主要将士,重新拟订作战方策。晴信任命弟弟左马助信繁为全军总指挥者,而自己则率领殿后部队,尽可能坐镇御射山本阵之处不动。

“仅仅为了湖畔的一两座小城,毋须将两万大军尽数出动。”晴信如是说道。这在喜好征战的晴信来说,实属罕见。

“不过,若是主公移驾至宫川村或安国寺一带,则于战况更为有利。”

板垣信方进言。其余各将也都附和。

这时,末席的方向忽然有人提出了全然不同的看法,此人正是山本勘助。

“依在下之见,武田家与诹访家有着姻亲关系,虽然现在说起这个大概有些不合时宜,但我勘助本人,并不想进行即将到来的这场战斗。既已挥军至此,业已充分达到了威慑诹访家的目的。若双方能兵不血刃达成和议,在下认为这亦是一场胜利。”

满座空气顿时凝固。明日即将交战,竟有人在此时提出反对意见。就连平素袒护着勘助的板垣信方,也不禁颜色陡变。

“胡说什么!山本勘助!”

大喝之声来自信繁。不容争辩的怒气于这年轻武将的脸上凸现。

“算了,算了。”

晴信劝解似地说道。只有他,于勘助的提议心中暗合。在他内心,亦如勘助所言那般,对这场战斗全无兴味。自勘助的口中说出了自己心里所想之事,晴信觉得如释重负。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晴信问勘助。

“是。请您派勘助作为使者前去与诹访一方谈判,晓以事理,使其宣下对武田家的从属誓言。”

本来,如果说赖重对晴信心有嫌隙,其原因便在于晴信将父亲信虎流放至骏府一事。若是将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向赖重说明,想必赖重也不会不理解的。——这便是勘助的意见。

勘助此言,在座武将当然不会赞同。不过晴信说道:

“攻下诹访的城池,如今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即使这次不去攻打,今后只要想打,随时都能攻下来。然而这次我虽已率军至此,若是要向诹访进军,却总觉内心不安、辗转难眠。我想派勘助作为使者,与赖重见面试试。若是能以我方可接受的条件达成和议,岂非也是一件好事?”

晴信如此说了之后,众将无人再来反对。大家都明白,晴信既然说了这番话,那便只能照此行事。晴信就是这样的人。

“勘助,几时出发?”晴信问道,声音传入位于末席恭谨伏身而坐的勘助耳中。

“就是此时,立即便出发。”勘助回答。

勘助对这位任用了自己的年轻武将持有好感,晴信是他在这世间唯一欣赏的人。勘助讨厌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唯独喜欢晴信。为了晴信他可以不惜生命,勘助这样认为。虽然勘助无法判断这样的魅力是如何从这位年轻武将身上发散出来的,但仅仅对晴信,他持有与对其他人全然不同的心情。

晴信在单独召见勘助之际,有时会叫他“瘸子勘助”,但勘助却一点儿也不会生气。晴信的声音里面没有一丝轻蔑之意。勘助这位自小便在周遭的蔑视之中成长起来的相貌怪异之人,在与晴信初遇之时,方才体会到有人对自己投以爽朗亲切的目光。

勘助并非故意要在临近交战的头一天提出相左的意见。他在今天的军议之席上,不知不觉地注意到晴信对于这次战斗颇为消极,那情绪中包含了困惑与不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勘助在末席上,独自一人思索着这个问题。当他偶然抬起头来,目光正好与晴信的目光碰个正着。一时间,勘助仿佛被神明附体,那番话语冲口而出。

无论是从时间还是场合来说,这一番话都颇为不合时宜。弄不好的话,此言或会招来杀身之祸。勘助无法弄清到底是自己说出了这番话,还是晴信附在自己身上说出了这番话,他只是觉得,这一番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不说的。

当此番话被晴信采纳之时,与其说勘助松了一口气,不如说他对于仅有自己洞彻了晴信的心思而感到十分满足。勘助一边入神地凝视着这位额头宽阔、目光炯炯的青年武将,一边又道:

“无益的进军,并非兵家之道。为了不折一兵一卒而将诹访握于掌心,请立即委派在下勘助作为使者出使诹访家吧!”

除了晴信之外,在场的一干武将,无不觉得勘助此言甚为讨厌与不逊。

勘助请求另外派出使者,通知高远赖继军停止进攻。安排妥当之后,勘助带着三位骑马武士于当夜便从御射山的营地出发了。

翌日早上,勘助一行从高原下到诹访盆地一角。为了不遭敌方的攻击,他们在敌军配置的间隙中小心穿行。直至日暮之时,他们方才到达诹访氏居城上原城外的一望之地。待得临近诹访军阵地之处,四骑立即加快速度,纵马如疾风一般向上原城飞驰而去。

到得城门前广场之上,勘助勒住马缰,任由坐骑在广场中徘徊,一面向四周大声喊道:

“我等乃是使者,有急事求见诹访大人!”

其余三人也一同高声叫喊。须臾,一大群武士围上前来,将三人自马上拽下。

勘助被带入城中,来到坐在马扎之上的诹访赖重面前,是约莫一刻之后的事情。四周篝火熊熊燃烧,端坐中央的赖重是一位比晴信稍微年长的武将,除了拥有几与女子无异的俊美容貌以外,似乎无甚可取之处。

听勘助转达了晴信的意思之后,赖重突然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笑。笑毕:

“请转告说,一切都同意了。”

他如此说道。赖重原本以为今日或明日便是自己的死期,而忽然之间,这死亡的阴影却又离他远去。赖重再次狂笑起来。

“为避免以后出现纷争,还请您将您的领地界定下来。”

“那么便以茑木为界吧,茑木以东,我一粒米也不会取走。”赖重面色苍白,毫无感情地说道。

“期望今后,两家可以恢复兄弟之谊。”

“那是再好不过。今后,为弟必将前去古府晋见。”

很显然,赖重亦不愿意进行这场战斗。于是所有条件得以顺利通过。

用罢酒菜,勘助从赖重身前告退。

与来时截然不同,在回去的时候,勘助一行被赖重亲自恭送至城门。在赖重身边,还有一位被侍女陪护着的姑娘,年龄约莫十四岁上下。她继承了父亲的俊美面庞,有着明眸动人的容颜。

“这位是令千金吗?”勘助询问赖重。

“正是小女。”赖重回答。

勿庸置疑,这位姑娘并非两年前过世的弥弥公主之女,乃是赖重侧室小见氏所生。

勘助清楚地看到这位少女的眼神之中藏有敌意。此间每一位武士无不为和议的达成而欢欣,只有这位少女并不为此高兴。勘助如此觉得。这不禁使他感到很新鲜。

勘助返回御射山的营地,向晴信报告赖重的答复,已是翌日正午时分。

晴信对于勘助所缔结的和约十分满意,会见了跟随勘助自诹访来到此地的使者,并于当夜大宴全军将士。在之后的第三天,晴信率军返回古府。

诹访赖重为了恢复两家旧交,来到古府拜会晴信,是三月底的事情。晴信很是高兴,隆重地款待了赖重。

翌四月,赖重再度前来古府造访。此次不仅宴会与前次同样盛大,晴信还特意找来艺人表演能乐,武田家主要家臣均在一旁陪同观看。

赖重回去之后,晴信询问众将对赖重此人的印象。武田家众将大多都对赖重持有好感,有人说他风度翩翩,有人说他温厚可亲,总之不是粗忽之人。

“虽说有着姻亲关系,但在这种时候敢于仅带寥寥几名随从来到古府,赖重也真可谓是大胆之极了。”晴信之弟信繁感慨道。

“不失为一位当世罕见的年轻武将啊。”甘利备前守亦如此说。

“信方如何以为呢?”晴信转头询问板垣信方。

“以后定将成为主公您的得力股肱。”信方回答。

“勘助呢?”

最后,晴信询问勘助。

“我的意见,请您屏退左右,方可启禀。”勘助说道。

晴信并没有屏退众人,只是对勘助说:“勘助,咱们去院子里说吧。”语毕起身,先行一步向庭院中走去。

宅邸四周有数株高大的栲树环绕。两人来到树下,晴信忽然感叹:

“已经是蝉鸣时节了!”

虽然天气已逐渐炎热,但在这树荫之下,却仍是相当凉爽。自御射山出阵之后几无战事,不知不觉竟春去夏来。

突然,勘助说:

“要除掉他吗?”

晴信似乎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着勘助。

“除掉谁?”

“诹访大人。”

“要除掉他吗?”晴信似是自言自语。

“我想,还是除掉为——”勘助说。

“在御射山的阵中,提出和议的不正是你吗?如今却说除掉的话——”

“世人要如何议论是没有办法的事,想必以后回想起来心中也不是滋味,只是倘若不趁现在除掉的话,恐怕——”

“没有办法了,除掉吧!”晴信仿佛下了决心。

“请交给我来办吧。”勘助表情未有丝毫变化。

晴信不知勘助为何会如此洞悉自己的心思。当日刚送走赖重之时,晴信心中便情不自禁地升起必须将赖重除掉的想法。不知怎地,他觉得若是让赖重活下去的话,日后当会成为祸患。

至于勘助,则与此前在御射山的阵中提出和议之事相同,当晴信询问众将对赖重的看法之时,勘助自晴信的脸上看到了他内心的犹疑不宁。而当时自己的心中却也同样无法平静。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当听到晴信口中问到“勘助?”之时,自己抬起头来,不知不觉间竟然说出“请屏退左右”这样的话。潜藏于自己内心之中的“除掉赖重”的想法,在那时方才明确地显现出来。

赖重第三次来到古府,是在六月中旬。此次仍在武田家的居馆受到设宴款待并观看能乐表演。表演过半之时,中间头荻原弥右卫门尉走近赖重的坐席。

“奉主公之令特来取你性命。”

语调虽然恭敬,但刹那之间手中利刃不容分辩地急速斩向赖重。赖重仓促之间想要拔出胁差,却被紧接而来的第二刀砍翻在地。

此时正在观看能乐表演的众人,全被陡然而来变故惊呆。荻原弥右卫门尉此举是否果真是晴信的命令,谁也无法立即判断出来。

坐在厅内一角的勘助站起身来,缓缓推开众人,近前俯视着倒在地上的赖重。

“准确一刀了结了他吧。”勘助命令荻原。

荻原一时没有明白勘助的目光是向自己示意,只是愣在一旁。

“荻原,快了结他!”

听到此言,荻原方才回过神来,俯身向赖重刺下最后一刀。

一刻之后,勘助谒见晴信。

“究竟为何你想到要除掉赖重呢?”晴信郑重地询问勘助。

“虽说双方已经缔下和议,但三四月间赖重连续两次来到古府拜见,以此看来他似乎下很大的了决心。在下以为他此举是想让我方放松警惕。而主公您因为礼仪的缘故,不得不择日回访诹访。那时可就危险至极了。”

听罢,晴信笑出声来:

“彼时饶了他的性命,此时又取了他的性命,这一来一去可真是繁忙啊。”

“繁忙之事还在后面。既然发生了如此事情,以武力夺取诹访可就在所难免了。”

“须得今晚连夜再前往御射山布下阵势吗?”

“今晚的话为时过早,暂且静观事态发展吧。刚刚斩杀了赖重,立时便进军诹访,确会令人有阴谋之感。在对方来交战之前,请按兵不动如何。这也并非什么要紧的事情。”

晴信考虑片刻,道:

“如此甚好。把信方叫来。这家伙或许已经在准备出战了。”

果如晴信所料,来到晴信身前的信方已经披挂齐全,一幅上阵的装扮。

“如此装扮所为何事呀?”晴信问。

“既然您斩杀了诹访大人,我便只好随时准备出战了。”

“不如待对方攻来之时再作打算如何?”

听得晴信此言,信方考虑良久,忽然转头看着勘助:

“之前在御射山布阵之时,便挥军直取诹访不是很好吗?却徒然浪费这些时日。”

信方语调冰冷,似是责怪勘助当初多此一举,使攻略诹访之事延误至今。本来颇为欣赏勘助的信方,此时也不禁对勘助待以冷眼。

而勘助那矮小的身躯却正襟危坐,仿佛在思考什么,从他脸上仍旧无法判断他的双眼注视何处。勘助此时正在头脑中描绘自己曾一度出使过的上原城及周边地形。对于信方的责难他并不关心,他正在考虑如何方可攻取上原城。

上原城三日即可攻落。勘助如此想道。此后再攻打距上原城约莫二里的高岛城,一天时间便足以拿下了。无论进攻哪座城,都以在诹访湖结冰的冬季为好。

忽然,勘助仿佛是对晴信与信方,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此战宜在冬天进行啊!”

这声音大得惊人。

晴信兴师前去平定诹访,乃是第二年即天文十四年月十九日的事情。

信繁作为总大将指挥全军,板垣信方担任先锋,日向昌晴负责殿后。总兵力三千七百。另一方面,诹访军亦出上原城,于普文寺一带布下阵势。

此战武田一侧以压到性的优势,于一日之内迅速突破普文寺一线,攻下上原城,大军直取位于诹访湖岸的诹访家宿城——高岛城。此役,板垣率众取得诹访兵将的首级三百有余。名门诹访氏就此灭亡。

在本次战斗中,勘助追随板垣信方指挥作战。

在城破当晚,勘助手执一杆与其矮小身材极不相称的大身之枪,率先进入高岛城。敌军尽数败走,城内空无一人。勘助登上瞭望楼四下眺望,湖岸周围燃着数十堆篝火,熊熊火光映于湖面之上,顿时呈现出与这个世界迥异的景象。日间激烈战斗的亢奋还未消去,武士们的喧哗之声划破了这凄清寒夜中的长空。

勘助走下瞭望楼,穿过天守阁下方的大厅,刚要踏入一侧的休息室之际,忽然惊异地停住脚步。在房间一隅,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端坐不动,有两位侍女陪同左右,一人年轻,一人年老。

勘助正要上前,那年轻侍女喝道:

“请不要靠近!”

勘助忽然觉得一种奇特的压迫之感,阻挡着自己无法近前。此时,那年轻侍女又道:

“快退下罢!”

听那语气似乎是觉得勘助在此很是碍眼。

“是诹访大人的公主吗?”勘助涩声问道。

“是的,请不要靠近。”

“不靠近便不靠近,那么,你们作何打算呢?”

“只好自尽了。这之前,请勿教他人进来。”年老的侍女回答。

勘助此时方才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位曾与自己在一年以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赖重之女。在当日诹访众将士欢送勘助一行之时,唯有此女眼眸之中满是敌意,而此刻她却容颜静谧,与前时判若两人。

“自尽的话,为何至今还不动手呢?时间可是充裕之极。”勘助说。

“是我们劝阻了她。因为实在太可怜了,我们实在无法忍心在一旁看着她自尽。但是,事到如今——”

此时,赖重之女失神地站起身来,勘助倏地冷笑一声。

“因为我不想了结自己的生命,于是才逃跑。我实在不想自尽。”她以同样冰冷但清澈的声音说道。

“公主殿下,您怎么这么说!”两位侍女急忙起身追了过去。

“不、不!我不想自尽!”公主一面如此说着,一面心神丧乱地在屋里逡巡。

此时,听得大量武士聒噪着闯入大厅,原本因公主失神的举止看得浑然忘我的勘助,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拉住鲍主手腕:

“您为何如此厌恶自尽呢?”勘助问道。

赖重之女一面想将勘助的手甩开,一面自下往上直视勘助,这正是勘助曾经见过那双的充满敌意的眼眸。

“所有人都死了,我想至少我一个人要活下来。”

公主说道。话语之间似有勘助迄今为止未曾耳闻过的异样之美闪闪发光。虽然作为武家之女,不应说出此等言语,但它却是如此直率,如此震慑人心。

“我就算死了又能怎样呢?我要活下去,亲眼见到这城、这诹访湖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想死。无论今后会多么辛苦地活着,我都不想死!”

如同被什么附体一般,这段话语自公主口中一连串迸发出来。

“你快放手!”公主大叫,一面奋力挣扎。勘助只好放开公主。公主旋即倒下,如同断了连线四处飞散的玉串那般。这美丽的少女昏了过去。

“快带她走!”

勘助命令似的对两位侍女喝道。两位侍女亦失去了自尽之心,听得此言,便从两侧将公主抱起。

勘助在前,大踏步走出房间。大厅之内充满了宛如阿修罗般残暴狰狞的武士,他们四处徘徊搜索,仿佛在物色什么。勘助逆行于武士行列之中,带领三女前行。勘助矮小的身体手执长枪,如同妖怪一般的身姿向前疾行,那气魄仿佛在告诉周围的武士:切勿碰我身后这三位女子一根手指。狂人一般的武士们见了勘助如此声势,纷纷侧身避开。

赖重之女由布姬被一度带到古府,随后又被送回诹访,暂居诹访神社之中。

诹访战事结束约莫一个月后,勘助应邀来到板垣信方家里。信方告诉勘助一件意想不到之事:

“主公出言想要迎娶由布姬为侧室,无论如何请你阻止主公。”

信方如此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由布姬乃是丧身武田之手的赖重之女,重臣、老臣无一例外地反对这门亲事,而晴信却丝毫听不进去。重臣商议之下,认为若由平素深得晴信信赖的勘助前去建言,晴信或会采纳。因此信方邀勘助前来并具告此事。

“主公既然如此热心,那么将由布姬迎为侧室亦是无妨。”勘助立时回答说。

这二人之间似是有着奇妙缘分,勘助如此想道。此时勘助不由回忆起由布姬“大家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也要活下去”的话语。

倘若晴信与由布姬二人能够诞下男孩,诹访家的血脉便得以传承了。若是让这体内流淌着诹访之血的人将来继承武田家家督之位,那么诹访这片土地的人们,想必便会忘却怨恨,归顺于武田家治下吧。或许晴信原本就是这样考虑的。

勘助对信方诉说了自己的如此看法。

“若是二人没有子嗣,那么武田家便成为杀掉赖重、攻下诹访城池、强纳其女为侧室的元凶,于他国必会造成恶劣影响,于诹访众,则怨恨永无消除之日。”信方无不担心地说。

“但是,就算不这样做,诹访众人的怨恨亦无法消解。若是迎娶由布姬的话,反倒还有一线希望。”

“那便只得祈愿男孩出生了。”信方此言,似已倾向赞同迎娶由布姬之事。“只是,不知由布姬会否同意。”

“在下多少与公主有些缘分,曾救得公主一命。就让在下勘助作为使者一试吧。”勘助说道。

大约一个月之后,勘助来到诹访。当时由布姬已迁往诹访湖南岸的观音院居住,于是勘助策马自高岛城沿着湖畔向南驰去。

自观音院所在的山丘上隔湖遥望,对岸的高岛城依稀可见。此时湖面解冻,正是冬去春来之时。

这是勘助第三次见到由布姬。

“我来迎接您了。”

勘助说道。由布姬表情娴静,默默颔首。

翌日,进驻高岛城的信方部队送来三顶轿子,由布姬与两位侍女各乘一顶,由勘助与十数骑武士护送前往古府。

轿子经行之处,各村落附近的桃花已然满开。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轿子行走不到一刻,由布姬便要求休息。上了丘陵也休息,下了丘陵也休息。看来由布姬非常娇纵任性。

翻过丘陵之后,由布姬下轿小憩。此时她询问勘助:

“几时回来诹访呢?”

“待产下孩子之后,再由我勘助陪护您回来吧。”

听罢勘助此言,由布姬面色陡沉,进入轿中,再也不肯出来。此后轿子一行再不停歇,一直穿过这丘陵如小岛一般四处分布的平原。

路途上,勘助凝神遥想晴信与由布姬二人诞下子嗣之事。自出生以来从未被任何人关怀过,亦从未关怀过任何人的勘助,此刻感到自己终于遇到了值得尽心侍奉的一对主人。

此事可算是顺利!勘助暂且抛开了关于由布姬的思绪。如今该是劝说主公以诹访为立足之地,进而攻略信浓一带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