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勒等在桥上,凝望着巴黎的夜晚闪烁的灯火。它们象一束束小小的蜡烛光在风中摇曳。他从格黎玛德给贺尔汀打过电话。她同意下班后和他在新桥见面。他曾试图劝说她同意到阿尔让德旅馆去,但是被拒绝了。
“你答应过我,如果我愿意,我们可以在一起住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他在电话里说。
“你答应过,我们可以住在一起,但不是在阿尔让德旅馆,亲爱的。至于原因嘛,见面后我会告诉你的。’
现在巳近五点一刻。冬天的夜幕很快降临巴黎。河面上刮过来的寒风使诺勒感到有些刺骨。他竖起身上那件旧大衣的领子来抵御寒风。然后又看了看表。表的指针原地未动。怎么,表出了毛病了吧?这么半天走了不到十秒钟?
他忽然觉得自己象个小青年在翘首等待他在夏日月光下的乡村俱乐部里邂逅的少女,禁不住暗自好笑。他觉得自己很傻气,有点不好意思,同时又不愿承认自己内心的焦急不安。他现在不是在和风明月的夏日夜晚等待着自己的情人,而是在刺骨的寒夜站在巴黎的桥头等她。而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寒强的破大衣,衣兜里揣的是一只冰冷的手枪。
这时诺勒看到贺尔汀正走上桥来。她身穿一件黑色雨衣,把那一头美丽的金发包裹在红色头巾里,只露出一张秀美的面庞。她不紧不慢地走着,正象任何一个下班回家的单身妇女一样。除了她那只有从远处才能看得出来的特别明显的特征以外,她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巴黎妇女没有什么两样。
她看见他了。诺勒开始朝她跑过去。可是,贺尔汀伸出手来示意他等在原地。诺勒没有理会她的示意,恨不得马上拥抱她。他张开双臂让她走进去。他们拥抱了。诺勒沉浸在和女友相会的温暖幸福之中。贺尔汀抬头望着诺勒,脸上装出很不满意的样子,可她的眼睛却饱含着微笑。
“你千万不能在桥上跑,”她说。“男人跑着过桥是很扎眼的,你应该不紧不慢地踱步才对。”
“因为想着见你,也就无暇他顾了。”
“你必须学着点。柏林那边怎么样?”
他轻轻搂住贺尔汀的脖子,两人一起漫步走向圣·伯尔那码头和左岸街。
“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亲爱的。有些是好消息,还有些就不怎么乐观。但是,如果说一个人知道了他以前不曾知道的事是一种进步的话,那么,我认为,我们向前跨越的是巨大的两步。你哥哥有
“有。今天下午你打过电话后一小时,他来了电话。他的计划有所改变。他明天来到巴黎。”
“噢,这恐怕是你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消息了。至少,我认为如此。明天我会告诉你会谈结果的。”他们走下桥来,向右拐,沿着河堤走着。“亲爱的,想我了吗?”
“诺勒,你疯了。我们昨天下午才分手,我几乎没有时间回家,洗澡,好好睡一觉,然后就去上班。”
“你回家了?回你的公寓住所?”
“没有,我——”她停住了,望着诺勒的眼睛笑着说。“很好,诺勒·赫克洛夫特,你又发现一条新线索,还要满不在乎地提出质问。”
“我可是很在乎。”
“你答应过我不提这个问题。”
“没有答应过。我问过你是不是结婚了,或者和什么人同居。你否认了前一个问题,又对后一个问题闪烁其词,可我从未答应过不去找到你的住处。”
“可是你暗示过我,亲爱的。总有一天我会对你讲明,那时你会发现自己多么愚蠢。”
“不。现在就告诉我。因为我爱你,我想知道我爱的女人住在什么地方。”
贺尔汀嘴角上的笑容瞬息间消失了。很快又重新浮现出来。她瞥了诺勒一眼说,“你真象个学习生词的孩子。我早就说过,你对我的了解还不足以去爱我。”
“我倒忘了,你喜欢女人。”
“她们之中有我最好的挚友。”
“难道你不打算结婚?”
“我不想和任何人结婚。”
“嗯,这就好办多了。那你就和我住十天吧,体验一下两方面的滋味。”
“你说得倒好听。”
他们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住脚,诺勒扳住贺尔汀的双肩使她转向自己,认真地说:“我刚才的话决非戏言。”
“我相信,”她说着睁大眼睛望着他,那眼神半是惊恐,半是猜疑。
诺勒发现了这恐惧,心里很不安。他笑了,说,“爱我吧。哪伯只有一点,行吗?”
贺尔汀一时还笑不出来,只况,“我爱你岂止一点,可你是个难对付的人,我不想找麻烦,也肯定不了是否能驾驭你。”
“那更好了。”他笑着挽起她的手过了马路。“看得出,你没有编好一套话来搪塞我。”
“你以为我都准备好了如何回答你吗?”
“我原本以为是这样的。”
“我可没那么想。”
“明白了。”
餐馆里已经坐了一半就餐的人。贺尔汀要了后排一张桌子,从这里看不到门口。
老板点点头张罗着。显然,他揣摸不出这位摩登的金发少女怎么和一个穿着如此寒酸的伙伴来就餐。他的眼睛仿佛在说:如今巴黎女子的日子不好过呀,特别是晚上。
“他不怎么喜欢我。”赫克洛夫特说。
“尽管如此,你完全有希望让他改变自己的看法。刚才你点了最昂贵的威士忌,他就有些毕恭毕敬了。你看到没有,他还在冲你笑呢。”
“他是在笑我这茄克衫呢。这件茄克可比那件破大衣体面得多。”
贺尔汀大笑起来:“那件破大衣可不是为了赶时髦。你在柏林时也穿它?”
“嗯。连逛效院也是这件。你忌妒了?”
“我才不忌妒见你穿着那么破的大衣还情愿和你睡觉的妓女呢。”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
“你真幸运啊,说不定她还是个敖德萨的特务呢,也说不定你已经染上了性病。下次我们见面之前,你一定得先找个医生捡查一下。”
诺勒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开玩笑的口气一下子没有了。“敖德萨和你、我没有什么关系。复仇团也和我们无关,这就是我在柏林时得出的结论。我怀疑这两个组织中有一个已经知道了有关日内瓦的事。”
贺尔汀怔住了,半晌才说:“那博门特又是什么人呢?你不是说他是敖德萨特务,曾跟踪你到里约热内卢吗?”
“他是敖德萨的人。也确实尾随着我。但那不是为了日内瓦,而是和格雷夫有关。他或多或少已经获息我是寻找约安·冯·泰波尔,因此才跟踪我的,而不是为了日内瓦。明天,我会更为明了地向你哥哥解释这点。不过,博门特也许会暂时回避几天。凯瑟勒会处理这件事的。他要给波恩政府的某个官员打个电话。”
“那么简单?”
“没什么复杂的,敖德萨的任何行踪,特别是军事方面的,都足以引起一大堆的质询。博门特一定会被逮捕。”
“如果企图阻止我们的既不是放德萨,又不是复仇团,那么又是谁呢?”
“我要告诉你的就包括这些。我得先脱了帽子和雨衣。”
“噢?”贺尔汀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糊涂了。
诺勒先向她解释了他不愿张扬小胡同里发生的暴力事件的原因。随后又叙述了与凯瑟勒的会晤。讲到最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避而不谈那个被人谋杀了的身分不明的穿茄克的人如何被人暗杀了。因为,明天他将把一切都告诉贺尔汀的哥哥,因此,对贺尔汀保密已经失去意义。
听了诺勒的讲述,贺尔汀战栗了,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
“太恐怖了。凯瑟勒知道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吗?”
“不知道。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分析过他的话,想从中分析出他的来历,却始终没有理出个头绪。依凯瑟勒所见,他是新纳粹集团的成员,他称他们是纳粹党徒的后裔。是从敖德萨组织中分化出来的。敖德萨的中坚分子认为他们是毫无用处的蠢材。”
“他们怎么了解到了日内瓦的事?”
“我也这样问这凯瑟勒。他说此类操纵组织要把这笔款项拿出德国并不需要象我们想像的那样秘密地进行。大概有人在某地探听到了这秘密。”
“可是日内瓦计划必须秘密进行啊。泄露了秘密就会一切付诸东流的。”
“秘密是个程度问题。世上何曾有过绝对的秘密?即使是那些高度机密的材料,总得有人把握好是绝密情报和非绝密情报呢?一小撮人发觉了日内瓦计划,就企图阻挠我们支出这笔钱,并将它按原来的目的支付出去。他们自己同样想得到这笔钱。所以,他们决不会泄露天机的。”
“可是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们必须派人去和他们打交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去向他们讲明,即使他们跟踪你、我哥哥和埃瑞克·凯瑟勒,他们自已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的。”
赫克洛夫特呷了一口酒。“我不知道那样做是否对。可凯瑟勒对我说了一席话,使我很不安。此时此刻,这种不安之感依然困惑着我,永远不会理解核心坚强的纳粹。从纳粹的观点看问题,关键不是他们能否受益的问题,对他们来说,同样重要的是别人也不能受益。凯瑟勒称之为‘埋藏到地下’。”
贺尔订又锁紧了眉头,“如此说来,如果他们接到命令,就会跟踪你,伺机杀死你们3个,因为没有你们就不会出现日内瓦的奇迹了。”
“对。至少我们这辈人不会将它付诸实施了。它的目的非常之明确。这笔巨款将冻结在银行里,只能留待于下一代人再执行了。”
贺尔汀将手放到嘴边,象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说:“等等。糟糕!他们从一开始就想杀你了!你!从一开始……你。”
赫克洛夫特将信将疑地摇摇头,“我们还不能认定……”
“还不能认定他们要杀你?”贺尔汀嚷道,“我的天,你还要什么证据?我看过你的茄克,那上面有飞机上的马钱子碱,还有里约热内卢的弹洞。你还想要什么证据?”
“我想知道谁是幕正的幕后操纵者。这也是我必须和你哥哥面谈的原因所在。”
“约安能告诉你什么?”
“他能告诉我他在里约热内卢杀死的那个人是谁。”
贺尔汀听了这句话开始抗议了。
诺勒马上握住她的手说,“请让我解释一下,我认为我们正处于两场恶斗之中,或者说,我正处于这样的恶斗之中。然而,我们却和两个敌手都没有关系。你哥哥在里约热内卢遇到的事和日内瓦毫不相干。我以前的判断是错的。我把一切一切都和日内瓦联系起来。实际上,它们各自都是独立的,它们相互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我想告诉你的也正是这些。”贺尔汀说。
“一方面,也许因为我较迟钝,识别不出别人的企图;另一方面,也许真的没有人曾对着我开枪,真的没有人曾要弄死我,也真的没有人向我的胸口窝插刀子。那些不过是你的想象而已。至少是我自己的想象罢了。”
“约安是个多面手,”贺尔汀说。“他有的很迷人,有个性,有时则沉默寡言。那是他性格的另一面。他过着一种奇特的生活。有时,我把他看成一只牛虻。他从一地跑到另一地,从一种爱好转向另一种爱好。但他总是那么光彩耀人,到处都留下他的痕迹,而他又不愿承认那是自己的痕迹。”
“他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到处都留下他的痕迹,”诺勒打断她的话,“你描述得好象某种叫红海绿的小植物。”
“正是这样。约安一定会告诉你他在里约干的事的。”
“他必须告拆我。”
“既然这件事和日内瓦的事并不相关,他有可能不对你提及此事。”
“届时我会说服他的。我必须得了解他是否很容易招致他人的攻击。”
“就算他很容易进入非议,那又怎样?”
“那他就没有资格做日内瓦密约的执行人。我们知道,他杀了一个人。你明说了吗?有个人(那人有钱有势,扬言说他要亲眼看着你哥哥因犯杀人罪而被处绞刑。我本人也清楚他和格雷夫有纠纷,而后者代表着敖德萨。他逃了一条性命。他虽然带着你和柯立清一道逃出来了,但那实际上不过是为了他的性命才离开巴西的。他卷进了许多复杂的案件之中。有人一直在跟踪他。他就会遇到危险,这都是不无道理的。那样就会动摇日内瓦大业的根基,以致于可能使它毁于一旦。”
“那密约情况要不要告诉银行董事?”贺尔汀问。
诺勒扳起贺尔汀的脸,久久地凝望着它说,“我不可以不告诉他们。要知道,我们谈的是七亿八千万美元和三个非凡人物的惊人之举阿。日内瓦计划是他们做出的历史姿态。我始终坚信这一点。如若你哥哥的行为威胁到日内瓦计划的实施,或者,导致这笔款项它用,那么,还不如等这些钱藏在保险柜里等到下一代人处理的好。话又说回来了,我们还有别的法子。根据规定,你可以是冯·泰波尔家的执行人。”
贺尔汀赶快强调说:“我?不行。我不能接受,诺勒。执行人必定得是约安。这不仅仅由于他远比我见识多,而且因为只有他才完全能做这项工作。我代替不了他。”
“可我不能让他经手,奴跟馅有习朗损官日内瓦密统统贝不能让他插手。等我和他见过面再定昭。”
贺尔汀仔细审视若诺勒的验,盯得他感到莫名其妙。她把他的手从自己脸颊上拿开握在手里才说,“你是个很有修养的人,对吗?”
“不总是这样,我太愤怒了。我对金融界大人物的腐败感到恶心,这种事在我们美国也比比皆是。”
“‘金融界的大人物’?”
“这是父亲留给我们的信中用的词。”
“你这么称呼你生父很反常。”贺尔汀说。
“为什么这么说?”
“你一向管他叫克罗森,男爵,海因列希·克罗森叫起来很正式,很疏远。”
赫克拉夫特点头承认她说的有道理。“我自己也很惊讶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我目前对他的了解并不比先前多多少。或许是由于人们对我这多的描述他吧。他们对我描述他的相貌,他说话时的风度,以及人们如何对他言听计从,如何受他的感染。”
“现在你确实对他有了较详细的了解了。”
“还不能这么说。这不过是我的印象。而且不过是一个孩子的印象而已。然而在某些方面,我似乎理解他了。”
“你父母亲什么时候把生父的事告诉你的?”
“不是我父亲,换句话说,不是我……继父,而是爱新告诉我的。那是我在刚刚过完十五岁生日之后,大约两个星期以前。我当时还在工作,是个名副其实的专业人员。”
“专业人员?”
“还记得吗?我是个建筑师。这连我自己也快忘记了。”
“你母亲一直等到你三十五岁才告诉你的?”
“她做得对。如果她再早一点告诉我,我绝对承受不住现实的打击,试想想看,诺勒·赫克洛夫特,一个美国孩子。每天接触的是热狗和法国小吃,体育场和气象站,公园和各种装饰品。上的是高等学府,结交的朋友的父亲都是二次大战中的战士。他们每个人都以自己不同的方式赢得了这场战争。如果有人突然告诉他,他真正的父亲却是战争影片里出现的那类戴着大檐帽的坏蛋,这对那个孩子的打击该是何等沉重啊!”
“为什么她还告诉你这个秘密呢?”
“是我有一天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中发现的这个秘密。爱新决不愿告诉我这些,她全然没有料到发生的一切。爱新隐瞒了一切,看来我们的出生证也是假的!那个证明跟他们儿子的出生证是伪造的。在柏林,还有另外一个出生证,‘克罗森。男爵。母亲——爱新。父亲——海因列希。’那些知道她离开父亲,离开德国的人们依然在世,她要我有所防备。倘使有人为了某种原因依然记着这件事并想利用这个情报达到某种目的的话,我好能有所准备地否认这个情况。就说那是另外一个孩子——家里从未提起过他——在婴儿时期就死在英国了。”
“这说明还有另一份证明存在,一份死亡证明书。”
“一点儿不错。那是伦敦某个地方的合法的。”
贺尔汀又晃到隔墙的板壁上说:“原来你和我们并没有多大区别。我们生活里都充满了假证明。如果用不着搞这种欺骗,生活该是多么美好啊。”
“在我眼里,证明并不重要。我雇用人从来不看证明,同时也从不因为另外有人向我提供证明而解雇没有证明的人。”诺勒已经喝完了酒,又接着说:“我对自己提了这些问题。到了明天,还要对你哥哥提几个十分严峻的问题,并希望他的回答能使我满意。”
“我也是如此。”
诺勒朝她探过身去。他们的肩膀靠在了一起。“请对我表示一点儿爱吧。”
“何止一点儿。”
“那么,晚上和我在一块儿吧。”
“可以,在你的旅馆吗?”
“不是沙瓦尔大街的那一家了。那个谎称弗莱斯卡的先生已经转移到一家较高级的旅馆去了。你知道,我在巴黎也很有几位朋友,其中的一位是乔治五世饭店的副经理。”
“嗬,那么奢侈呀!”
“这很值得。你是个不寻常的女性。况且,我们说不定明天就会遇到什么不测。哦,你不是答应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不能到阿尔让德去吗?”
“有人在那儿看见我们了。”
“什么?谁?”
“一个男人看见了我们,更确切地说,他看见了你。我不知那人叫什么名字,但是知道他从因特浦勒来,那儿有我们的耳目。巴黎总部发出一条新闻,其中有对你的描述。纽约方面也正在跟踪你,是一个叫麦尔斯的警官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