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空旷黑暗,空气凝重,安静无声,一切极不自然,简直像是身处地心之中。黑暗中仿佛有人屏息以待,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神经紧绷,慢慢走在走廊之中,随时准备应付任何突发状况。危机四伏,但却看不出丝毫征兆,甚至连对方潜藏何处都没有头绪。这种紧张的感觉即使在之前的时间裂缝里都无法比拟,不过为了达到目的,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了。
我来回转动手电筒,光线在四周打出许多翻飞阴影,然而不管手电筒的光线多亮,跟屋内的黑暗相比似乎都算不了什么。我隐约看出眼前走廊中的格局,在右手边有两扇房门,而左手边是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这是很平常的室内格局,但是在这诡异的气氛之下,只给人一种处处充满凶兆的感觉。对三个在黑暗中盲目摸索的人类而言,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空气十分沉重,充满压迫,而且又湿又热,仿佛温室中的人造气温,迫使正常情况无法存活的植物发芽茁壮。苏西悄悄地来到我身旁,举起霰弹枪,大力吸了几口气。
“这里好潮湿,好像身处热带。至于味道嘛……实在是臭得可以……”
“这是间老房子。”我说。“很久没打扫过了。”
“不是那种臭味,比较像是……腐肉。”
我们交换一个眼神,然后继续向前走去。屋内实在过于空旷,连我们的脚步声都能掀起阵阵回音。地上没有家具,没有电器,没有地毯,没有任何可供休憩之物;墙上没有装饰,没有海报,没有画像,甚至连份月历也看不到。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曾经有人在这里住过。或许这蕴含了某种意义,但我一时提不出什么解释。毕竟这里是布莱斯顿街,会来此地定居的人根本没打算活得像个正常人。
“注意到地板吗?”苏西轻声道。
“地板怎样?”我问。
“黏黏的。”
“喔,真谢谢你唷。”乔安娜说。“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种事,多谢啦。等我离开这里一定要马上把鞋子烧掉。这地方简直是疾病的渊薮。”
她再次挤到我身旁,神情焦虑地四下乱看,似乎比之前更加不安。她当然不喜欢这栋房子,然而整体而言,这里对她造成的心理影响应该不会比我跟苏西大才对。我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奇怪,不过多半是因为快要找到凯茜的关系。我们在走廊中间停下,小心地观察四周。苏西将枪头朝下,没有指向任何人。
“看来上一任屋主跑路的时候把所有能带的东西都带走了。”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然而心中提心吊胆的感觉却越来越甚,只因一股极不友善的无形目光仿佛自四面八方袭来。我三不五时就回头猛看,希望能发现什么恐怖的怪物躲在暗处准备偷袭,但是什么都没有。如果有的话苏西一定会发现。在夜城,无法掌握直觉的人是活不了多久的。
我觉得墙上的一面镜子有点怪异,但是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怪在哪里,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那面镜子里没有反射任何景象。那只是有人在木制镜框里面镶了一块透明玻璃,压根就不是镜子。
右手边有两扇房门,看起来十分普通,毫无特异之处。我慢慢移动到较近的那扇门前,苏西立刻靠了上来,枪口对准门口,而乔安娜则是后退一步。我静静听了听门后动静,不过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我缓缓旋转门把,感到手心一片湿热,仿佛门把本身都热到流汗一样。我伸手在外套旁边擦了擦,然后就把门推开。进来接受我的款待吧,蜘蛛对苍蝇如是说。
房门轻轻打开,没发出半点声音,露出其后一片漆黑的房间。我踏入房门,拿手电筒向里面照去,感觉眼前的黑暗似乎能够吸收光线一般。房内依然没有家具摆饰,没有人类居住过的痕迹。整间屋子看起来完全不像住家,反而更像是拍电影搭建的场景。我退回走廊,打开隔壁房门,发现两间房间的情况一模一样。
“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已经错过了。”苏西说。“我想他们一定是听说我要来啦。”
“不。”我说。“不是这样的。对方仍在,只是不肯现身罢了。”
我走到楼梯底下看了看。木制台阶,简陋栏杆,丝毫没有雕刻花纹,也没有任何摩擦痕迹,可能很新,也可能很老旧,看来似乎从来不曾有人走过。我提高音量喊道:
“哈啰!有人在家吗?”
由于空气过份凝重,我的声音听来又闷又弱,毫不及远。然而在我话一问完,楼上立刻传来一下响亮的关门声。苏西跟乔安娜一听,立刻靠到楼梯下面跟我站在一起。关门声再度传来,然后又一下,接着再一下,显然是在故意挑衅,请君入瓮的意味十足,仿佛是在说“够胆子就上来呀”。我一脚踏上楼梯,关门声刹然而止,可见对方对我们的举动了如指掌。我看向苏西,然后又对乔安娜看去。
“有人在家。”
乔安娜向前一冲就要上楼,我马上出手抓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做傻事。她极力挣扎,拼命向前,我必须使尽全力才拉得住她。我一次又一次呼唤着她的名字,逐渐提高音量,直到她终于回头看我为止。她面红耳赤,呼吸凝重,似乎愤怒到了极点。
“放开我,你这个混球!凯茜就在上面,我感觉得出来!”
“乔安娜,我们不确定上面有什么……”
“我确定!我一定要上去,她需要我!放开我,你这……”
她发现自己无力挣脱,于是举起另外一只手对着我一巴掌就甩了下来。苏西出手干涉,一把抓住乔安娜的手腕。乔安娜大叫,想要把手抽回。苏西微微使劲,将她的手腕拗向内折,痛得乔安娜大声喘气,只好停止挣扎。她狠狠瞪向苏西,而苏西则是冷冷地看着她。
“只有我才能对约翰动手,贝瑞特女士。现在给我守规矩一点,不然我就一根接着一根把你手上的骨头全部扭断。”
“别这样,苏西。”我说。“她是新来的,不了解眼前的情况有多凶险。”
不过讲真的,她应该已经了解了才对。
“那她最好赶快进入状况。”苏西道。“万一她拖累我们,我就先杀了她。”
“活着的客户才会付钱。”我提醒她道。
苏西哼了一声,放开乔安娜,不过她站在原地没有退开,随时准备再度出手。我松开乔安娜的手臂,她揉着疼痛的手腕,对我们两人怒目而视。我尽可能以冷静的语气跟她讲道理。
“你不能在这种时候失去理智,乔安娜。我们已经很接近了。你一路上都肯信任我,现在也请相信我的判断。在楼上等着我们的可能是凯茜,也可能是任何怪物。我们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然的话干脆就不要上去了。懂吗?”
她一脸怒气,眼中似乎充满敌意。“你不了解我的感受。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母爱。她在楼上。她需要我。我一定要去找她!”
“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我就叫苏西踢你出去。”我冷酷地说。“这是为你好。我说真的,乔安娜。你现在的表现不但对我们是个负担,简直成了一种威胁。我知道这屋子令人焦躁,但是你不能被它影响至此。你并非如此脆弱,乔安娜。你自己都该知道。”
“你一点都不了解我,约翰。”乔安娜说,声音比之前冷静了些。“对不起,我会控制自己的。我只是……想到跟凯茜这么接近实在静不下来。凯茜出事了,我感觉得出来。我一定要去救她。让我留在这里,约翰。我不会乱来的,我保证。”
尽管这些话听起来也不像乔安娜会说的,不过我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就当她是受到屋子影响的关系。连我这个在夜城土生土长的人都会被屋子感染情绪了,她受到的影响自然更深。我叫乔安娜多做几下深呼吸,看来似乎有点帮助。屋子对她造成的影响令我耿耿于怀,眼前这个暴躁易怒的乔安娜跟我所认识的乔安娜简直有天壤之别。她从来不曾如此失控,即使在时间裂缝里也比现在好。一定是因为这栋房子的关系。
“你不该带她来的,约翰。”苏西说。“她不属于这里。”
她这么说并没有挖苦或是责备的意思,纯粹只是在陈述事实。
乔安娜瞪着她,又开始气呼呼地叫道:“你根本不在乎我女儿会出什么事!你会来只是因为我付你钱而已!”
“一点也没错。”苏西冷冷地说。“你最好不要给我赖帐。”
两个女人继续针锋相对,我完全不想理会。这栋房子,不管它是不是房子,总之让我十分困惑。我一直有种遗漏了一个重点的感觉。有某个东西召唤了凯茜以及渥克口中的重要人士来到此地,但如今当我真正站在这个谜团中心的时候,竟然除了楼上那个实体不明的家伙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现。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完完全全没有任何物品……我开始往二楼走去,两个女人当即停止争吵跟了上来。苏西再度挤到我身边,枪口指向前方。
没有关门声,没有任何反应。我们上了二楼,眼前所见只有更多光秃秃的墙壁跟房门。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苏西慢慢移动、转头,目光到哪枪口就指到哪,寻找着可供射击的目标。眼看乔安娜急得浑身颤抖,我花了点工夫指示她一定要跟在我和苏西身后。我对着最接近的房门看去,感觉那门似乎在嘲笑我们一样。这时苏西突然开口说道:
“是我的错觉,还是这里真的比楼下亮?”
我皱了皱眉头,发现二楼的能见度比一楼好多了,即使在手电筒光线范围外的东西也隐约可见,“不是错觉,苏西。这里没有之前黑暗,但是我看不出光线从何而来……”我突然住口,因为这时我才发现天花板上没有任何灯座,甚至连一点曾经牵过电灯管线的迹象都没有。这真有点……不太正常,即使是对布莱斯顿街的建筑而言也一样。
“我突然想到个问题,”苏西说。“或许听来令人不安就是了。如果这间屋子并非实质存在,那我们现在站在哪里?难道是飘在空中吗?”
“你说的没错。”我道。“的确是个令人不安的问题。我不喜欢这种问题,先等我查查看再说。”
然而当我试图运用天赋的时候,却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某种外来的力量包住了我的脑袋,无法触摸,无法移除,迫使我不能开启心眼,难以洞察事物本质及真相。我试图与之对抗,凝聚所有力量,问题是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供施力的地方。我咒骂了几句,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有东西不想让我发现,不愿让我理解?苏西脸色一沉,枪口晃动,很想立刻找个目标开枪。
“你打算怎么做,约翰?踢开所有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只要看到不是逃家少女的就开枪?”
我突然听到了一点声音,连忙比个手势要她住嘴。我侧耳倾听,确实有个细微的声响,就在离我们不远处,某扇门后的房间里,一个女孩正在咯咯娇笑,仿佛一个心里藏了秘密的小孩子那般。我放轻脚步跑上走廊,在每一扇门前细听,直到找到正确的门为止。我握起门把,轻易转开,仿佛是在邀请我们进入。我把门推开一寸缝隙,然后后退,指示乔安娜待在我身后,接着对苏西点点头。苏西笑了笑,一脚踢开房门,然后我们一拥而上。
房内就跟屋里其他房间一样空无一物,只不过多了一个我们寻找已久的凯茜·贝瑞特。她身处房间内侧,平躺在木质地板上,从脖子到脚趾都盖在一件像毯子一样的雨衣之下。她眼看着我们进房,却丝毫没有打算起身,只是开心地对着我们笑,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哈啰。”她说。“请进。我们等你们好久了。”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发现房内除了她没有别人,不过这并不让我怀疑她口中的“我们”二字,因为受人监视的感觉在这个房间之中达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光线更为明亮了,不过还是看不出光源。我越观察这个房间,心中就越感不安。房内没有窗户,没有内容,没有细节,只有墙壁、地板跟天花板,简直是空有房间的轮廓而已。这感觉似乎是说既然我们已经来到这里,那房子也不必再继续假装下去了。我放下手电筒,紧紧握住乔安娜的手,确保她不会乱来。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我的举动,全副精神都放在凯茜身上。然而凯茜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们,我很怀疑她是不是根本不能动弹。
她透过雨衣的衣领神情憔悴地对我们三人微笑。我几乎认不出她来。她跟乔安娜在我办公室里拿出来的照片相比实在是消瘦太多了。她脸上的骨骼隆起,两颊深陷,满头金发如今脏乱油腻地散在脸旁。她似乎很久没吃东西了,连眼球都沉入眼洞之中。事实上,她看起来已经好几个月没吃东西了,并非只是失踪的这几个礼拜而已。我看了看乔安娜,心中盘算着是否该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然而她应该没有说谎,因为我曾透过天赋看见凯茜在几天前进入这栋房子,而那个时候她的身体状况还很良好。
苏西稳稳拿着霰弹枪,看了看四周道:“这样不对,约翰。这个地方太诡异了。”
“我知道。”我说。“我感觉得到。问题出在房子上。”
“是她!”乔安娜叫道。“我的凯茜。她果然在这里!”
“这里不只她一个人。”我说。“苏西,看好乔安娜,别让她做任何傻事。”
我慢慢前进,在凯茜身旁蹲下。地板似乎因为我的重量而下陷了一点。凯茜很愉快地看着我,似乎非常满足现状的样子。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下,我闻到她身上传来一股臭味,仿佛久病在床的病人所发。
“哈啰,凯茜。”我说。“你妈叫我来找你。”
她想了一想,脸上笑容丝毫未减。“为什么?”
“她很担心你。”
“她从来没有担心过我。”她的声音平静又空洞,仿佛是在回想很久之前所发生的事。“她有工作、金钱跟男朋友就够了……她根本不需要我。我只会碍事。如今我自由了。我在这里过得好快乐。我拥有梦寐以求的一切。”
这里可不像是拥有一切的人所住的房间。“凯茜,我们是来带你离开,带你回家的。”
“我已经到家了。”凯茜继续笑着说。“而且你没办法带我离开,这栋房子不会允许的。”
就在此时,一股强大的黑暗力量终于现身,并且饥渴无比地冲入我的心房。我大叫一声,当场摔倒在地。
对方无视我的心灵防御,自四面八方猛烈袭来。是这栋房子,它是活的。它的形体不定,变化万千,不过此时此刻它就是这栋房子。而且它正在觅食。
我重建心灵防御,将对方一点一滴地挤出脑中。最后我终于夺回了所有思绪,成功击退对方。我心知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刚刚那种心灵攻击下存活。我身体蜷曲,躺在凯茜身旁,不由自主地抽动,头痛欲裂,鼻血直流。苏西蹲在我旁边,一手扶着我的肩膀,大声呼喊着,不过我什么也听不到。乔安娜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我的脸庞无力地靠在地板上,突然发现地板有多么温暖,不但温暖、滑顺,而且十分湿润。在这诡异的地板之下,我隐隐约约感到些微的脉搏鼓动。
我在苏西的扶持下挣扎跪起,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血液一碰到地板就被吸入,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了解这个陷阱的本质了。我伸手掀开凯茜身上的雨衣,揭露出事情的真相。凯茜赤身裸体躺在地上,身体溶入地板之中。何处是血肉?何处又是地板?在我的眼中已经完全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