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陌生人酒馆,回到阴暗的巷子里,身后的铁门随即紧紧关上。大致上来看,这趟酒馆之旅还不算差。我们不但从艾迪那里得到一条线索,而且还没什么真正的坏人想杀我们,最棒的是艾力克斯居然没跟我催讨酒帐。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一眼就知道我没钱可还的关系,可不是因为他心软了。乔安娜神情茫然地看着四周,两手紧紧抱在胸前,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巷子里此刻变得十分寒冷,墙上跟地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我们待在酒馆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外面已经冷得不象话了。乔安娜嘴里吐出一片冰冷的白雾,脸色不太高兴地向我看来。
“好了,这里的气候是怎样?我们进酒馆前可还暖和得很。”
“夜城里没有所谓的气候。”我解释道。“也没有四季变化。这里是永恒的黑夜。温度的改变跟气候无关,把它想成随心情而阴晴不定比较恰当。这不过是城市本身在发泄情绪罢了。如果你不喜欢目前的气温就先等一等吧,很快就会有新的变化,只不过未必会比较好。有时候我觉得天气是对我们的一种惩罚,所以这里才会一天到晚都在下雨。”
我迈开大步朝巷口走去,乔安娜走在我身旁,两条鞋根在地上发出很大的脚步声。我可以感觉出来,她的心里正在酝酿一些尖锐的问题。
“艾迪说有不好惹的人在找你。”她终于开口了。
“别担心,夜城很大,我们会在他们找上门来前带你女儿一起离开的。”
“既然这里随时有人要取你性命……为什么不干脆躲在外面不要回来了?”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我必须很认真的回答。“我试过,躲了五年,可惜我无法抵挡夜城的诱惑。正常世界的伦敦完全不能与这里相比。这里就像个彩色的世界,而外面只能算是黑白。这里的一切都更为强烈,更加原始。在这里,任何事都重要多了。信仰、行为、生命……在这里更具意义,感受更深。不过说实话,真正的原因只不过因为我在这里可以过更好的生活。我的天赋只有在夜城才有得发挥。虽然我也未必喜欢夜城里的自己,但起码在这里我不再是个平凡人。而且话说回来,人总不能让其他人左右自己的去处,不然可会错过很多生意的。”
“艾力克斯说这里是你的家。你属于这里。”
“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说。“大部分人根本不敢在夜城展露真心,因为怕被别人给吃了。”
“艾迪说那些是惹不起的人。”乔安娜有点固执地道。“而他显然很清楚什么人惹不起。老实说,我们是不是会有危险?”
“在夜城随时都有危险。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让热情与需求冲昏了头,只有在夜城这种地方才能得到宣泄。虽然这些家伙都喜欢来硬的,不过他们多半都知道我也不好惹。”
她饶富兴味地看着我。“原来你是硬汉。”
“只有必要的时候才是。”
“你有配带武器吗?”
“我不带枪。”我说。“没有必要。”
“我也有能力照顾自己。”她突然道。
“我并不怀疑。”我道。“不然我绝不会让你跟来。”
“那么,艾迪说我们会在堡垒碰到苏西。这个苏西是谁?”
我向前看去,说道:“你的问题还真不少。”
“钱总要花得值得。她是谁?老情人?还是老敌人?”
“对。”
“她会给我们添麻烦吗?”
“可能。我们有一段过去。”
乔安娜笑了。女人总爱听这种事。“她也欠你人情吗?”
我不情愿地叹了口气:心知乔安娜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呼咙过去的。有些女人就是什么都想知道,就算不关她们的事也要追根究底才肯罢休。
“她欠我的不是人情,而是脑袋后面的一颗子弹。苏西·休特,人称‘霰弹苏西’,也有人叫她‘喔,天呀,是她,快跑!’。她是世界上唯一因为过度暴力而被踢出英国反恐特勤组的人。她的职业是赏金猎人,多半是因为要追拿逃犯才去堡垒的。”
乔安娜凑近了一点看我,不过我始终冷冷静静地看向前方。“好吧。”她终于说道。“她会愿意帮我们吗?”
“只要你肯付钱,她八成愿意。”
“只要能救回我女儿,钱不是问题。”
我看着她道:“你早这么说,我就把价码开高一点。”
她笑了,不过笑到一半就开始咳嗽,整个人缩得更紧。“可恶,真冷。我手指都没感觉了。快到有街灯的地方去吧,街上说不定比较暖和一点。”
我突然停下脚步,她也跟着停下。她说的没错。太冷了,冷得太不自然。而且我们已经在小巷子里走太久了,正常来讲我们早该走到大街上才对。我回头看,陌生人酒馆的霓虹招牌只剩下一个小亮点;我再看回前方,街道出口还是跟我们出来时一样遥远。小巷子在我跟乔安娜聊天的时候悄悄变长了。有人在玩弄空间结构,改变巷子的距离……由于这个现象需要吸收大量的能量,所以周遭的温度才会急遽下降……陷阱已经开始收网了,我仔细观察,感应到空气之中的魔力,好似静电一样让我的毛发竖立。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好遥远,声音变得很慢、很闷,仿佛置身水中。我们周遭的空间已经遭人控制,好比一个盒子让人盖上盖子,完全找不到出路可逃。
六条黑色的身影凭空浮现,挡住了通往出口的路,静静地等待着我自投罗网。
“下次你想惹事的话,”乔安娜小声道。“请多利用自己的时间。看来芬奇·汤玛士的爹地派人来报仇了。”
我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不错,一定是芬奇·汤玛士。这一切空间变化都是德鲁伊魔法跟所谓城市之光搞的鬼。没问题,我有办法让六个半调子德鲁伊教徒哭着回家找妈妈。只要用点小暴力,控制空间的魔法很快就会崩坏。然而就在此时,一道红色的光芒不知从哪里急泄而出,照亮整条巷子,将一切笼罩在血红的色彩之下。在看清楚巷口那六条身影的真实轮廓之后,我吓得差点吐了出来。
那是六个看起来像人但又不是人的东西。他们拥有人类的形体,却没有人类的灵魂。身穿黑色西装、帅气领带、亮面皮鞋、垂边软帽,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伪装,是让他们融入人类世界的道具,以便走在街上的时候不致引来尖叫。他们的伪装毫无破绽,只要你不仔细去看隐藏在帽缘底下的脸孔就好,因为他们脸上自下巴到眉头之间完全是一片空白。他们没有眼睛,但却看得到;没有耳朵,但是听得见。没有嘴巴及鼻子,不过他们不需要呼吸。他们的存在违反了人类知识与自然法则,任何有理性的人看到他们都会心生恐惧。
我以前见过这些家伙。他们又快又狠,绝不停歇,一旦确定了目标,就算追到地狱也不会有丝毫犹豫。我曾亲眼目睹他们在受害者的惨叫声中将其活生生撕成碎片。没错,我认识他们很久了。他们突然之间展开动作,沉着冷静,不急不徐,踏着整齐的步伐,了无声息地向我接近。
我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响,一种狐狸发现猎犬接近时所发出的绝望叫声,一种人们无法从噩梦中逃离的闷声呐喊。我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直流。因为我必须再度面对这些打从有记忆以来就不停追杀我的怪物。我脸上的恐惧迅速感染了乔安娜。她见过我应付状况的手段:心知能把我吓成这样的东西绝对十分可怕,然而她不知道我的内心早已开始凄声惨叫。逃避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我还是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他们绝不会让我痛快死去的。我的尸体将会残破不全,任何看到的人都要呕吐不已。我曾见识过他们的手段。
我回头,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跑回陌生人酒馆,然后越过吧台,经由后方的酒窖逃走……可惜我失望了。在我们身后早就已经出现另外六个怪物挡住退路。我竟然完全没察觉到他们的出现,看来真的是在正常世界待了太久,警觉性已经大不如前。我再度回头面对自巷口走来的六个家伙,呼吸沉重,两手开阖,全身都让绝望的感觉占据。
“他们……他们是什么东西?”乔安娜问。她两只手紧紧握着我,显然也跟我一样害怕。
“痛苦使者。”我说,声音细得好像蚊子在叫。我嘴巴干得厉害,喉咙仿佛被人掐住,几乎说不出任何话来。“就是一直在追杀我的人。他们是死亡的具体形象,存在的唯一目的只有杀戮。”
“就是艾迪口中的坏人?”
“不是。艾迪说的是这些家伙的老板,是派他们来追杀我的人。一定有人出卖我,不然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找上门来,还设下如此完美的陷阱。有人告诉他们该在什么时候上哪去找我,浑蛋,居然把我卖给痛苦使者。”
我嘴里一直念,心里可没闲着。一定有办法可以逃走的,一定有办法。我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玩完的。暗巷中的一具恶心尸体?这个结局对我来说太愚蠢了。
“你打得过他们吗?”乔安娜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的尖锐。
“没办法。我的把戏都见底了。”
“你是硬汉,记得吗?”
“他们更硬。”
“你不能……瞪昏他们吗?就像芬奇·汤玛士那样?”她的声音突然断了,因为现在她可以清楚看见痛苦使者空白的脸孔。
“他们没有双眼!”我同样歇斯底里地叫道。“你无法伤害他们,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感觉。你杀不死他们,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生命。”
该是天赋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尽管已经荒废五年,大部分的能力仍在沉睡,不过我只能不顾一切把它们通通唤醒,管不了这么做待会必须付出多大的代价……如果还有待会的话。我将自己推到极限,以心灵的力量接触四周的魔法,试图探出它的弱点。前后都被堵住了,但是两旁的墙壁呢?找东西是我的专长,在此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必须竭尽所能地找出一条出路。两旁的墙壁都是实心砖块所建,然而在夜城里,即使是墙壁也可能藏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在我第三只眼的凝视之下,水泥砖瓦之后逐渐浮现了一扇古老隐形门的轮廓。这个时间点上,那扇门所存在的空间被我右手边的墙所围绕,除了拥有特殊天赋的人之外根本看不见。从外表来看,那扇门已经很久没被打开过,但此刻我的绝望大于一切,管它关得多紧都不能是我的对手。我以心灵力量冲撞那扇门,附近的空间在这一撞之下开始震动。
所有痛苦使者在那一刻若有所感,纷纷抬起头来。我又撞了一次,一阵吱嘎声响过后,隐形之门破开了一道裂口。亮眼的光芒自门缝中急泄而出,驱退弥漫在小巷中那道不自然的血光。那是未经污染的阳光,在此阳光照射之下,痛苦使者微微退却。门后传来刺耳的风声,听在我耳中简直就是自由的呼唤。
“那是什么?”乔安娜问。
“出路。”我坚定道。“夜城里藏有许多裂缝,只要知道上哪找就好。来吧,我们走。”
“不行。”
“什么?”
“我动不了了!”我看了看她:心知她不是开玩笑。她脸色苍白得有如骷髅,眼神仿佛屠宰场中待宰的羔羊一般,两手更以极大的力道紧紧抓着我的手臂。“我害怕,约翰!他们太可怕了。我没办法……我动不了。我不能呼吸。我无法思考!”
她慌了,败在恐惧之下,夜城终于刺探出她的极限。我曾见过这种事,看来要逃得要靠我一个人了。我拖着她奔向那道门,但是她的双腿却死都不肯合作,在地上一绊当即跌倒,差点连我都一起拉下。我一把推开她的双手。她身体蜷曲在地,无助地哭喊着、颤抖着。我看了看那扇门,又看了看痛苦使者。门太远,而痛苦使者太近,我不可能拖着她一起离开,但要独自逃跑绝不是问题。我还有机会跑到门前,开门,进门,关门,远离一切危险。然而如果我就这么丢下乔安娜不管的话,痛苦使者一定会以残酷的手段将她杀害。一来因为他们从不留下人证,二来是为了要让我及其他人知道他们的厉害。他们曾经干过这种事。
她又不是我什么人。该死的乔安娜·贝瑞特不过是一个骄傲多金又没礼貌的女人,一个违反我的意愿强迫我回到夜城的女人,一个让我为她及她那个可恶的女儿感到抱歉的女人。我什么都不欠她,不需要舍命救她。是她自己跑不动,自己跌倒,通通都是她自找的。只要把她留给痛苦使者,我就安全了。
我转而面对墙上的门,放开我的心灵力量。那道门瞬间关闭,阳光消逝,小巷当即又让血光占据。我走回乔安娜身边,两手紧紧握拳。或许她不是我朋友,但总是我的客户。我曾让自己失望过无数次,但我总是竭尽所能达成客户的使命。只要是人都应该要保有一点自尊。
我抛开所有骄傲,打算施展最后手段,以天赋送出求救呐喊。不会有多少人在乎的,在夜城就算有人听到也未必愿意来救。不过艾力克斯说不定会听到……说不定会来帮我。可惜就在我打开心门准备求救的时候,痛苦使者的思绪突然冲入我的内心。那堆声音震耳欲聋,好似非人的喧嚣,又像悲伤的叹息,灌满我的脑袋,吞蚀我本身的思绪。为求自保,我必须关闭心门。不会有人来救了……没有正义骑士,没有最终救援。就跟往常一样,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在无尽的黑夜中闯出一条生路。只有我,以及这群终于找上门来的敌人。
既然我已无处可逃,痛苦使者们的动作也不再急促,分别自前后两边慢慢包夹而来。他们来去无声,如阴影、似鬼魅,没有五官的面孔比世界上所有骇人的表情都还要恐怖,一举一动中丝毫不掩藏凶恶的意图。他们的动作一致,干净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要不是因为其中少了些许人性的话,要说他们动作优雅也不为过。我举起拳头挑衅,他们也提起苍白的手掌挥舞。我发现他们修长的手指顶端装有好几寸长的针头,上面还有绿色的液体自其中流出。这是新玩意儿,我从来没见过。那一刻我突然了解游戏规则在我离开的这几年已经改变了。痛苦使者不是为了杀我而来的,他们打算用针头上的药物让我动弹不得,然后将我带往某处……送到他们神秘的主人手上。那些不好惹的人。
发现他们居然不肯让我痛快死去,我真的很想放声大哭。我的敌人打算慢慢折磨我,用恐惧征服我,让我陷入疯狂,甚至可能逼我成为他们的一员,帮他们做尽坏事。我的自我会变成心里一个无助的呐喊,永远困在不受控制的身体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说着他们的语言,执行他们的命令。要是真这样,我宁愿死。恐惧飘升到极点,怒气勃然而生。我才不要变成那样!这群该死的痛苦使者!就算逃不了,我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我会逼他们杀了我,绝对不让他们得到胜利及奖品。
再说,只要我撑得够久,说不定终究能撑出一条生路。有时候夜城还是会有奇迹发生的。
第一个痛苦使者进入攻击距离,我二话不说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拳头打在鼻子该在的地方,有如击中面团一般,深深陷入头里。痛苦使者的血肉黏得要命,费了我好大的劲才把拳头从脑袋里抽出来,而那家伙在这全力一击之下居然晃也不晃一下。我迅速转身,对其他扑来的痛苦使者展开攻击。他们的动作超快,不过我动得更快;他们强壮非凡,然而我的绝望也不能小觑。我凭借着一股怒气跟他们周旋,可惜每一拳都好像打在尸体上般毫无用处。他们的肉体经得起极度猛烈的变形,仿佛体内空无一物一般……说不定他们的体内真的空无一物,说不定他们只是受到恨意驱使的一群空壳。我的攻击对他们来说根本无关痛痒,好似过眼烟云,挨再多拳也不在乎。他们的爪子由四面八方挥来,有如无数灵蛇缠动,一次又一次地试图以针刺将我制服。他们就像不会思考的机器一样顽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我所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动、不停地躲,每多呼吸一次动作就慢上一分。我的大衣被针头划开,到处沾染绿色的毒液。我怒到极点,举起一只痛苦使者往墙上就摔。正常人在此一摔之下肯定骨头散裂,但是痛苦使者只是稍微扁一点而已,身体恢复原状后又再度向我扑来。
没有脸、没有心、没有声音。对抗痛苦使者有如挑战噩梦。我叫乔安娜先逃,但是她惊吓过度,只能缩在地上,两眼无神,嘴巴微张,完全动弹不得。这时痛苦使者占尽上风,我已经打得好累、好冷。如今我只能尽量运用小动作让他们的针刺向彼此身上。凭借愤怒与恐惧苦撑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我体内仅存的力量即将消失了。正当我打算利用最后的力量寻死时,一道阴影降临,情势随即逆转。
所有痛苦使者若有所感,通通在同一时间转过头来。有人来了,而且来人似乎比痛苦使者更加恐怖、更加危险。他们都发现了,猎食者总是有发现天敌的本能。眼看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新来的危机之上,我身体一软,立刻瘫倒在乔安娜身旁。我痛苦地呼吸着,感觉好像有榔头在捶自己心脏一般。乔安娜两手往我身上一抱,紧紧地依靠着我,脸埋在我的胸前。我默默地凝视着她。
痛苦使者们动作一致,转动脑袋打量四周。他们感到困惑,无法判断当前状况,因为这并不在计划之中。突然之间,其中一张脸上出现变化,满满的空白之中凭空出现一条红线,并且瞬间渗出大量血迹。那怪物迟疑了一会儿,伸出手掌触摸自己脸庞,试图察看伤势。
接着一道阴影闪过,痛苦使者的手掌齐腕而断,断口切割平整至极,鲜血狂喷而出,在寒冷的空气中洒出一阵血雾。我笑了,笑得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因为我已认出出手相救的是什么人了。一切都已结束,所有痛苦使者已成过往云烟,只是他们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阴影在这班没脸的怪物之间穿梭,动作快到肉眼难见。鲜血在同一时间从上百条伤口中洒出,空气完全笼罩在四散的血雾之中。痛苦使者极力抵抗,但丝毫碰不到对手一根寒毛;他们想要逃跑,却根本无法离开对方掌心。阴影无处不在,狂切、猛割,撕裂他们的手脚,剁烂他们的血肉。不管多么痛苦,他们都无嘴可叫。眼看痛苦使者于存在的最后一刻,终于亲身体验恐惧与苦难的真意,我心中感到无比畅快。
一切在短短几秒之内就结束了。十二只恐怖的痛苦使者就此消失。如今他们成为数以千计的小尸块,四下散落在巷子里。其中还有几块仍在抽动。污秽的砖墙上此刻染满鲜血,除了我跟乔安娜附近的地板还算干净之外,其他地方通通因为血的关系而黏得乱七八糟。十二张没有五官的脸皮经过专业剥皮手法整治之后,如今整整齐齐地被钉在陌生人酒馆大门两旁。
血红色的光芒消散,巷子恢复正常照明,气温也慢慢开始回升。我在乔安娜耳旁轻声说出安慰的言语,直到她紧握不放的双手渐渐松开。然后我对着站在霓虹招牌下的人影点了点头。
“谢了,艾迪。”
剃刀艾迪淡淡一笑,双手慢慢插入外套口袋之中,身上完全没有沾染任何血迹。
“欠你的人情已经还清了,约翰。”
他说话的语气突然让我明白许多事情。“你早就知道他们在等我!”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来?”
“我只想看看你到底还行不行。”
“那你至少应该跟我说嘛!为什么不警告我?”
“因为你根本不会听;因为我想给痛苦使者的老板一点小小的警告;因为我讨厌欠任何人人情。”
我懂了。“是你告诉他们我会来的。”
“欢迎回来,约翰。这地方少了你就没意思了。”
阴影一闪而逝,有如一阵狂风袭过,霓虹招牌下的身影当即消失无踪,只留下满墙血迹与满地尸块。我早该知道了,在夜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考虑。乔安娜抬起苍白的脸宠看向我。
“结束了吗?”
“是,都结束了。”
“对不起,我知道要跑,但我实在太害怕了。我从来不曾如此害怕。”
“没关系。”我说。“落水时也不是每个人都记得怎么游泳。再说,痛苦使者并非你的能力足以应付的东西。”
“我一直以为自己有能力应付任何状况。”她小声道。“我必须要坚强,需要挺身保护自己跟女儿的利益。我知道该做什么,了解要如何运用本身的优势来达成目的,让他人心甘情愿为我办事。但是这……这实在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孩,迷失,无助,完全不堪一击。”
“其实这里的基本规则也没多大不同。”过了一会儿我说道。“夜城的一切依然跟权力有关,只要有权力就能随意杀人。少数人不愿意在强权下低头,于是挺身而出,为自己而战,也为他人而战,只因为我们无法坐视一切如此沉沦。”
“你是我的英雄。”乔安娜说。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微笑。
“我不是英雄。”我非常肯定地说。“我只会找东西而已。我可没有立志拯救夜城。夜城太大,而我太渺小。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愿意贡献所长去帮助他人的人。因为我相信,每个需要帮助的人都应该能找到愿意帮忙的人才对。”
“我从未遇过任何值得尊敬的男人。”乔安娜说。“直到今天为止。你大可以丢下我自己逃跑的,但是你没有。你是我的英雄。”
她翘起双唇凑到我嘴边,没多久后,我们开始接吻。她靠在我的怀抱中,为我带来温暖与宁静,让我找回许久不曾有过的活着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好快乐,仿佛无忧无虑地漫步于异国之中。一吻过后,我们相互拥抱,在满地血迹与尸块中间坐了一会儿。那段时间里,除了彼此,任何事对我们而言都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