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回吧台附近,脑中不禁响起“独一无二的娱乐界”这首歌的旋律。跟洛欣格尔会面的情景与我想象中不太相同,不过却可算是非常……有趣的经验。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该怎么说呢?大概只能用混乱来形容吧。她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尤其是说话的语气,然而不可否认她的确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她缺少了某些特质……似乎她体内某种重要的元素被人移除或是压抑了下来,那感觉就像舞台上灯光全亮,但是厚重的布幕却没有拉起一样。

尽管不像是药物作用,但是仍然不能排除有人以魔法或其他方式强迫控制她的心智;灵魂之贼、心智之蛇……甚至可能是鬼魂附身。在夜城里从来不缺少任何形式的潜在嫌疑犯,然而具有这类能力的强者为什么会对洛欣格尔这种尚未成名的歌手感到兴趣?啊,妈的,搞不好她只是疯了。夜城里也从来不缺少任何形式的疯子。说到底,一切都还是要从她的表演查起。晚点,我必须再回来欣赏她的表演,听听她的歌声究竟有何不同,对观众造成什么奇怪的效果——当然,前提是我要先加持一些防御魔法才行。有不少魔法生物的歌声具有为他人带来恐惧与死亡的能力,其中大部分都是雌性生物,比如说海妖女、水女神、女妖精、香蕉女皇朝贡乐团……

我走到吧台后方拿起他们的电话就打,想问问凯茜查出了什么关于卡文迪旭夫妇的资料。精灵酒保完全没有阻止我。他一看到我走过去就立刻躲到吧台另一端去擦拭一个十分干净的杯子去了。披毛巾的合音歌手如今个个手上都多了一杯琴酒,嘴里聒噪不休地聊着八卦,讲起话来跟从天上掉下来的死鸟一样迅速。其中一个拿出了一本《脱衣格斗》杂志,然后所有人就开始讲难听话批评杂志中的模特儿。我头转向另外一边,将话筒用力贴在耳朵上。

我现在不在夜城中使用行动电话了,因为行动电话太容易暴露我的行踪,而且这里的讯号很怪,常常会转接到错误的号码,使你聊天的对象有可能是来自过去、现在、未来等不同年代,存在于不同空间的任何人或任何怪物。

有时候即使没有拨打号码,你仍然可以在话筒中听到恐怖的低语声……我把上一支行动电话埋进了一块不神圣的土地里,为了确保其中的恶灵不会再出来为祸人间,还在上面以盐巴封印。

我的秘书在第二下铃声还没响之前就接起了电话,显然她是在等我电话。“约翰,你到底去哪里了?”

“喔,反正就在外面乱晃。”我不愿意在电话中泄露自己的行踪。“怎么了?有麻烦吗?”

“没错。渥克来过了。虽然他表现得还算冷静,不过对你显然非常不爽。他撂下不少狠话,要我说出你的下落;他提到了监狱、放逐,以及某种跟煮沸的油及漏斗有关的酷刑。幸运的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哪里,起码当时不知道。我的薪水还没多到值得对渥克撒谎的地步。你也知道,据说他能让尸体复活过来回答问题。”

“我知道,”我说。“我亲眼见过。渥克现在在哪里?”

“跟你一样在外面乱晃,不过是在找你。他说有东西要给你,而且我敢肯定不会是什么通缉令。今晚的大停电真的是你干的吗?需不需要帮手?要不要我连络苏西·休特或是剃刀艾迪?”

“不,谢谢你,凯茜。渥克我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了。”

“你在作梦,老板。”

“查到什么关于卡文迪旭夫妇的事了吗?有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或是什么好玩的把柄?”

“并不多。”凯茜不太情愿地承认道。“关于卡文迪旭夫妇的直接数据很少,我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查不到。所有常用的数据库里几乎都没有提到他们。他们对个人隐私非常注重,至于生意上的数据则通通藏在连我们的未来计算机都无法突破的防火墙之后。顺便一提,我们的计算机对此十分震怒,所以寄了一堆匿名信去痛骂比尔·盖兹。我也打了不少电话去问我的消息来源,不过只要我提起卡文迪旭夫妇,大部分的人都不敢说话,不管我再怎么保证电话线有多安全也一样。当然,这里是夜城,再危险的消息也是有人敢卖的……只不过这种人给的消息可不可靠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凯茜,先告诉我你目前查到的东西。”

“这个嘛……就目前的小道消息看来,最近卡文迪旭夫妇开始出清地产、不停贷款,也接了不少短期合约,似乎他们急需用钱,而且是可流动的资金,不是账面上的投资。如果不是有笔大买卖出了问题,让他们收不到应得帐款,那就是他们需要钱去投资另外一笔大买卖;也可能两者都有。不管怎样,我可以肯定最近卡文迪旭夫妇将之前保守的投资通通转去买卖高获利高风险的选择权去了。不过这有可能只是顺应市场走势的关系。”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涉足演艺圈?”

“啊!”凯茜说。“他们过去两年都在极力建立大牌经纪人的形象,在这上面投资了很多钱,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明显的回收。传说他们之前在卡里班的洞力捧的实力派歌手出了点满严重的问题。当时席维雅·辛恩看起来非常有机会成名,去年所有音乐跟生活杂志的封面上都可以看到她的相片,但是没过多久她就离奇失踪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她。席维雅·辛恩消失得非常彻底,这在夜城可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直接说重点,凯茜。”

“好。卡文迪旭地产公司是间商誉良好的大公司,涉足的生意很多,不过主要还是投资在房地产跟股票上面。他们在演艺事业里投入大笔资金,旗下拥有十几个乐团,不过只有洛欣格尔具有大红大紫的潜力。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捧红洛欣格尔,如果再出一次席维雅·辛恩的那种事,他们就完了。”

“有趣……”我说。“谢了,凯茜。有机会的话,晚点我会回公司一趟。如果渥克又跑去了……”

“我知道,躲起来不开门,假装没人在家。”

“没错。”我说。“现在,告诉我卡文迪旭夫妇在哪里。”


接下来最合乎逻辑的行动似乎就是去找卡文迪旭夫妇问一些不太礼貌的问题了。

我离开卡里班的洞,走入黑夜,穿越上城区,向商业区前进。这两个区域距离并不算远,不过人潮却差很多,感觉就像是跨越了一条分隔华丽梦境及冰冷现实之间的界线一般。五光十色的夜店如今被呆板无聊的商业建筑所取代;喧闹游乐的夜城当场变成了安静工作的夜城。商业区位于上城区边缘,乃是夜城里最正式的一个区域,到处都是穿着西装的绅士,手里拿着公文包跟小雨伞——千万不要因为这样而掉以轻心,因为夜城里的生意人不一定真的是人。天堂跟地狱都有人跑来夜城开店做生意,想要狠狠地捞上一票。商场之间的斗争可不比战场上来得轻松。

我依照凯茜的指示找到了卡文迪旭公司的办公大楼。那是一间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老建筑,风格十分老派,没有地址或门牌之类的标志。如果你跟他们有生意来往,自然知道要来这里找他们,否则的话,卡文迪旭夫妇才不在乎你找不找得到他们。要找卡文迪旭夫妇并不容易,他们可不只是在商场上非常成功而已,在生活的各方面更有独到之处,就像他们的夜店一样。我站在一段距离之外,仔细打量着这栋建筑的前门。卡文迪旭夫妇在自己的小王国周围设下了多到数不清的魔法防御,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强力到不需要启用我的天赋就可以察觉出来的魔法。我可以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就像是有一群昆虫爬满我的身体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我强烈地感到被人监视,而且还伴随着一种迫切的危机感。这栋建筑物肯定是在某个强大实体的守护之下,某个来自天堂或是地狱的恐怖生物。这种感觉虽然不至于吓跑来这里谈生意的客户,不过吓吓游客跟路人却很足够。任何接近这里的人都知道不要在这附近乱来。

这栋建筑物的防御系统全部都是明目张胆地摊在众人眼前。卡文迪旭夫妇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们受到非常严厉的保护。

我脸上挤满自信的神情,假装是来这里谈生意的,走到门口推开了大门。没事发生。接着我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走入大厅,尽力隐藏那种额头上被人涂上标靶的感觉。大厅很大、很豪华,而且很舒适。墙上挂满画像,花瓶里插满鲜花,沙发上坐满一边阅读《夜城时报》,一边等待叫号的生意人。我对着接待柜台走去,站在柜台旁的一男一女立刻向我走来,似乎他们早就知道我要来,大概是夜店里那两个战斗法师有打电话来回报状况。我朝向我走来的那对男女微笑,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没有必要,因为我发现他们两个都是“梦游者”。他们身穿黑衣,脸色苍白,表情空洞,双眼紧闭,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是那种将自己睡梦中的躯体租给他人使用的“梦游者”。这种人通常都是因为还不出债务,受到合约束缚而必须以身抵债。他们不能决定他人要如何使用他们的身体,任何身体上的创伤都必须自行负责。只要在合约期限之内或是躯体损坏殆尽之前,他们的主人——或者说是他们的操儡师——有权力利用他们的身体去做任何事,完成任何幻想。这就是所谓的梦游者。

对我这种人来说,梦游者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不会受到言语干扰,不会因为我说的话而退缩。这表示我麻烦大了。于是我只好耸耸肩,对他们微笑点头,然后说道:“带我去见你们的主人。”

男的梦游者对准我的脑袋就是一拳,动作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我摔倒在地,腹部又被那女的给踢上一脚。我试图向旁边滚开,但是他们动作更快,围上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瞬间将我的肋骨踢断了好几根。在他们的攻击之下,我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只能全身蜷成一团,想尽办法护住自己的脑袋。这场袭击来得毫无征兆,我完全没时间采取平时的防御措施,只能待在原地挨打,默默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找回这场子。

我就这样缩在地上任由他们殴打了很长一段时间。

大厅中其他人都假装没看到我被殴打。他们都知道这种事少管为妙。他们跟卡文迪旭夫妇都有生意上的来往,绝不会冒着生意上的危险来管这种闲事。我当然也不会开口求救。我已经被打得够惨了,如果再让人听到我张口呼救,那岂不是连脸都丢光了!我又挨了一会儿打,最后一只脚结结实实地落在我的头上,我当场就晕了过去。


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身处一台上升中的电梯内。

两名梦游者分别站在我的两旁,双眼紧闭、面无表情。我静静地躺着,深怕一动就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如今我全身还有知觉的地方可说是无处不痛,而且痛到想吐,脑中一片混沌,思绪也跟不上平常的速度。我缓缓移动了一下手指,接着又尝试动了动脚趾,幸亏都还能动。呼吸的时候会痛,这表示肋骨断了几根。我将满嘴的鲜血集中在一边,然后以舌头去顶了顶上下排牙齿。有几颗感觉满松动的,不过至少都还在嘴里。我只希望自己没有尿湿裤子,我最讨厌被人打到尿裤子。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打得这么惨了,看来未来几个礼拜我的尿里都会有血。我忘了夜城里的首要规则:不管你是多狠的角色,这里永远有人比你更狠。不过话说回来,这次来访总算不是没有收获。我是为了调查卡文迪旭夫妇是否跟此事有关而来的,既然他们二话不说就把我毒打一顿,就表示他们心里一定有鬼。

电梯在一下震动之后停了下来,不过这点震动已经让我全身痛得差点叫出声来。电梯门打开,梦游者弯下腰将我抬出电梯。我没有反抗,一来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力气反抗,二来也是因为我相信他们正要把我抬去我想去的地方——去见他们的主人,卡文迪旭夫妇。他们将我抬到一间办公室里,然后就像丢垃圾一样将我丢在柜台前面。厚厚的地板吸收了不少撞击力道,但是依然痛到有如地狱一般,于是我又昏了过去。

再度醒转之后,梦游者已经离开了。我小心翼翼地转了个头,然后发现某间办公室的门刚好关上。我松了一口气,慢慢强迫自己爬起身来。每一个动作都会产生新的疼痛,痛得我忍不住将满嘴鲜血都吐到昂贵的地毯上去。最后我很难看地靠着柜台在地上坐起,两手抱着因肋骨断裂而疼痛不堪的胸口,心中想着一定要让人为此付出代价。

尽管我伤痕累累、不停抖动、晒心想吐、头昏眼花,但是我一定要在梦游者回来拖我去见卡文迪旭夫妇之前恢复清醒才行。他们并不想杀我,至少目前还不是时候。他们打我只是为了要削弱我的心智,为即将来到的审问暖身。不幸的是,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示弱的;只是我不禁要怀疑他们究竟以为我知道些什么……我从口袋中取出一条手帕,举起颤抖的手去擦了擦嘴角跟脸上的血迹。一擦之下,发现有一只眼睛已经肿到看不见东西了。等我全擦完后,那条手帕已经惨到不堪入目,于是我顺手将它丢到昂贵的地毯上,决定留给其他人去处理善后。

我偷偷地瞄了柜台后面一眼,看见一名所有顶级办公室外都有配备的美艳冰山女秘书,就是那种没有事先预约死都不会让你踏入办公室一步的女人。她很努力地忽视我的存在。这时电话响了,她接起来,以一种冷淡的生意口吻响应,仿佛面前的地毯上根本没有一个全身血淋淋、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私家侦探躺在那里一样。或许这种事情对她来说根本已经司空见惯、毫不新鲜了吧。

我缓缓转动身躯,借着背上靠着的柜台咬紧牙关向上挺了一挺。在我终于乔到一个可以顺畅呼吸的姿势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间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事实上,办公室里还有不少其他人。他们有些坐在椅子上,有些盘腿坐在地毯上,也有些靠在墙上。所有人都很年轻、瘦弱,穿着打扮非常时髦,跟年龄并不相衬。他们慵懒地翻阅着音乐及生活杂志,或者低声聊天、比较彼此身上的刺青、拿小镜子补补脸上的妆。他们通通穿着黑色的制服,脸上涂得白白的,外加很黑的黑眼圈,脸上的粉非常厚,而眼睛又黑得有如两颗洞一样,简直就是死神的小丑妆。紫色的嘴唇上刺满环洞,身上挂满了铁链跟银色的十字架。其中一名缩在椅子上的女孩注意到我在看,放下了手中的《咬我呀》杂志,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我。

“厉害呀,他们把你打得真惨。你是怎么惹火他们的?”

“我什么都没做。”我说,试着让语调听起来正常。“纯粹只是让人看不顺眼罢了。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喔,我们在打混呀。我们是专门帮明星跑腿、签名、打杂的,而好处是可以在这里闲晃,收集所有最新的八卦,有时候甚至可以见到明星本人。当然啰,我们最想看到的就是洛欣格尔了。”

“那是当然的。”我说。

“喔,她真是最棒的!歌声就像黑暗天使一样,集合了爱与死亡于一身,仿佛她曾经亲身体验过这一切,仿佛世界已经没有明天……我们都超级崇拜洛欣格尔的!”

“没错。”一个脸上画了骷髅妆的男生阴森森地说道。“我们都爱洛欣格尔。我们愿意为她付出性命。”

“她为什么这么特别?”我问。“让你们愿意为她而死?”

他们全部用一种看到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她很酷耶,老兄!”一个看起来像是刚成年的女生终于开口道。我看她一边说一边愤怒地甩着满头长发,立刻知道这就是我能在这里得到的唯一答案了。

“那么,”另外一个人说。“你是不是,你知道,什么有名的人物?”

“我是约翰·泰勒。”我说。

他们立刻对我失去兴趣,各自回去聊天或继续阅读杂志去了。对他们而言,只要不是演艺圈的人物就根本不是号人物;至于我看起来有多惨,他们更是毫不在乎。他们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有可能被人赶出这间办公室的事情。歌迷。你没有办法不爱他们。

办公室的门打开,两名梦游者再度现身。他们笔直朝我走来,我只能尽力不露出畏缩的神情,任由他们粗鲁地抓起我的双手,半拖半抬地移动到里面的办公室里,然后再次把我丢在地上。我喘了好一会儿气,听着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起,挣扎着想要站起,但是肩膀上却突然多了两只手将我压倒在地。我面前出现了两条满脸不爽的严峻身影,不过我故意正眼也不瞧向他们一眼。这间办公室的装潢出乎意料之外的传统,几乎完全是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所有家具看来都十分稳重、舒适,墙上书柜里摆满了数百本几乎一模一样的书籍,而且书皮看起来跟其他家具的年代也差不了多少。办公室里完全没有盆栽,空气中的气味十分凝重,闻起来像是穿了很久的衣服。

终于,我抬头看了看房中的主人。卡文迪旭夫妇的身材有如两名瘦长的稻草人,身上的服装令人联想到在殡仪馆工作的人员。即使动也不动地站着,他们还是给人一种说不出的不协调感,似乎只要稍不注意就会摔倒在地。两个人穿的都是黑色西装,没有任何个性,不带丝毫特色,似乎连时间都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他们的脸色十分苍白,皮肤却又呈现不自然的完美,没有任何缺陷及伤疤,紧实的程度仿佛动过太多整形手术,不过我却不认为这两个人的皮肤是手术的成果。卡文迪旭夫妇的脸上没有任何纹路,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一辈子之中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表情的缘故。

他们突然向前踏出一步,动作一致,十分诡异。卡文迪旭先生拥有一头黑色的短发、微翘的嘴唇以及几乎没有任何神情的目光。他看着我的时候仿佛不是看向一名敌人,而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卡文迪旭太太头发较长,骨架适中,不过嘴唇薄到跟没有一样,眼神跟她老公完全一模一样。

他们让我联想到蜘蛛,凝视着网中猎物的蜘蛛。

“你跟我们互不相干,”男的突然开口,言语之中不带有任何语气。“互不相干。不是吗,卡文迪旭太太?”

“没有错,卡文迪旭先生。”女的说,语气跟男的差不了多少。“他是来捣乱的,我可以肯定。”

“为什么要管我们的闲事,泰勒先生?”男的说。

“你一定要好好解释解释。”女的说。

他们说话的方式完全一样,几乎不带任何语气。他们目光严峻地逼视着我,仿佛完全不用眨眼一样。我试图挤出善意的微笑,不过一笑之下,嘴角当场滴出血来。

“告诉我,”我说。“人家说你们不但是夫妻还是兄妹,到底是不是真的?”

尽管我卷成一团护住全身,不过还是被打得浑身剧痛。当梦游者终于在无形的指令下停止殴打的时候,唯一让我还没摊在地上的原因只剩下他们抓在我肩膀上的手。

“我们喜欢雇用梦游者。”男的说。“他们是最好的仆人,是不是,卡文迪旭太太?”

“的确不错,卡文迪旭先生。他们不会在背后说我们坏话,也不会有自己的想法。”

“这年头好的手下不好找了,卡文迪旭太太。我怕是因为时代改变的关系。”

“你之前就强调过这点了,卡文迪旭先生。我非常赞同你的说法。”这一男一女口中不停对话,不过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我的脸上。

“我们知道你,约翰。泰勒。”男的说。“我们不喜欢你那种傲慢的态度,也不打算默默忍受。我们是卡文迪旭家族的人。我们代表了卡文迪旭地产公司。我们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绝不会姑息任何外人干涉我们的生意。”

“一点也没错,卡文迪旭先生。”女的说。“你对我们来说什么也不是,泰勒先生。通常我们根本不会去注意像你这种人。你不过是一个血统不明的小人物,而我们可是财高势大的大集团。”

“洛欣格尔是我们的财产之一。”男的说。“卡文迪旭太太跟我手中握有她的合约。我们具有管理她的事业以及生活的权力,而我们绝对会不惜一切保护属于我们的权力。”

“洛欣格尔是我们的,”女的说。“只要跟我们签过合约的人事物都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绝对不会放弃任何属于我们的东西。”

“除非能够赚取更高的利润,卡文迪旭太太。”

“你说得对,卡文迪旭先生,谢谢你提醒我。我们不喜欢有人对我们的管理方式怀有过高的兴趣,泰勒先生,因为那些都是我们的事,与他人无关。许多年来,有不少自认是英雄的家伙都曾管过我们的闲事,不过我们至今依然活得好好的,而那些英雄多半没这么幸运。任何聪明人都该从这个事实之中学到一点教训。”

“你们打算怎么阻止我?”我说,语气不如我想象中那般冷峻,因为我的下嘴唇实在痛得太厉害。“这些睡美人总不能整天跟着我吧。”

“大体说来,我们反对暴力。”男的说。“因为暴力太……普遍了。所以这种骯脏事我们是不亲自出手的。如果你再来打扰我们,如果你还敢接近洛欣格尔,我们会让你成为残废。如果你这样还听不懂暗示的话,我们将会取走你的性命。为了警告其他胆敢干涉我们生意的人,我保证你的死相绝对会非常难看……”

“尽管如此,”女的说。“我们依然算是明理的人。对不对,卡文迪旭先生。”

“我们是生意人,卡文迪旭太太。生意永远放在第一位。”

“所以我们来谈谈生意吧,泰勒先生。要多少钱才能请你为我们工作,完全只帮我们做事?”

“成为我们的手下,泰勒先生。”

“成为卡文迪旭地产公司的一员,你将可以享受我们的商誉、财力以及保护所带来的好处。”

“死都不可能。”我说。“你可以雇用我,却不能收买我。何况我现在已经有客户了。”

两名梦游者向两旁移动,我猜他们又要打我了,于是微微缩了缩身体。任何有理智的人在这种时候都知道该假装顺从,但是我实在太火大了。他们已经夺走我的自尊,如今我只剩下目中无人的态度了。卡文迪旭夫妇同时叹了口气。

“你太让我们失望了,泰勒先生。”女的说。“我想这次把你交给当权者处理好了。我们已经联络渥克先生,抱怨你来此惹事生非。他非常有兴趣知道你目前的行踪,看来他很想跟你叙叙旧。为了表达对你的愤怒,如今他正亲自赶来我们这里。泰勒先生,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得他如此火大?”

“抱歉,”我说。“我从不自爆丑闻。”

眼看梦游者打算再度动手,我立刻伸手到外套内袋中摸出一个专为紧急状况而准备的小包包。当他们靠近我时,我撕裂手中的小包包,将其中的胡椒粉末洒向他们。在他们来得及反应之前,眼睛跟鼻子里已经沾满了强效胡椒粉。他们猛力大声地打着喷嚏,全身剧烈地颤抖,紧闭的双眼中飘出无尽的眼泪。由于喷嚏打得太过厉害,他们控制不住向后倒去,几乎站不直了。胡椒的效力持续,他们虚脱地跪倒在地,不停地猛打喷嚏,狂飘眼泪,没过多久两人就一同惊醒。由于身体受到太大的刺激,系统无法负荷如此强力的生理反应,所以他们只好从强迫的睡眠状态中醒来。他们此刻非常清醒,不过看得出来他们都很不喜欢这种清醒的感觉。他们彼此扶持,透过满是泪水的双眼打量着周遭环境。我踉跄地站起身来,狠狠地瞪向他们两人。

“我是约翰·泰勒。”我卯足劲装出最狠的语调说道。“我现在对你们两个很不爽。”

两名醒来的梦游者利用打喷嚏的空档看了看我,然后彼此交换眼色,最后转过身去,拔腿就跑。他们甚至为了抢先出门而打了起来。我张开裂伤的嘴唇,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有时候,刻意培养出来的坏名声是非常好用的,就像胡椒跟盐一样——我身上总是带着这两样东西以备不时之需;盐可以净化邪恶,在对付僵尸以及施放保护咒语时非常有用。胡椒则有许多其他很实际的用途。我的口袋里还有不少实用的小道具,而在当时,我心中充满了一股想要把它们全掏出来用在卡文迪旭夫妇身上的冲动。

我很想说自己这么晚才使用胡椒是为了等待最佳时机,不过事实上,我纯粹只是因为一直没力气使用它们而已。

我以最严厉的目光瞪着卡文迪旭夫妇,不过他们也以同样的目光向我回瞪,丝毫不为所动。接着男的突然转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银铃,然后用力摇了起来。

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浮现了一个五角星芒,并在刹那之间光芒大作,紧跟着房中就多了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人。此人穿着十分正式,一套午夜蓝的燕尾服,搭配亮眼的白衬衫、蝴蝶领结,以及一袭滚有红边的大斗篷。他的头发乌黑亮丽,造型独特,就跟梳理整齐的山羊胡一样。他的双眼水蓝,嘴角随时带有一种轻蔑的微笑。正常人见到他都会被这身造型唬住,不过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角色。

“哈啰,比利。”我说。“这身行头不赖,你当服务生多久了?”

“你看起来很糟,约翰。”对方边说边自五星传送芒中走出,传送芒在他离开之后立刻消失。他理了理自己的袖口,不屑地低头看着我道:“糟透了。我就说你不能老靠一张嘴嘛。还有,不要叫我比利。我是熵伯爵。”

“你才不是。”我说。“你只是个‘恶兆之人’。你父亲才是名副其实的熵伯爵,是比你伟大无数倍的男人。我记得你,比利·拉森。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而你从小时候开始就是个没用的家伙。你以前不是想当会计师吗?”

“会计师赚不了大钱。帮卡文迪旭夫妇这种大人物做事才有赚头。为了防止今天这种场面,他们可付了我不少钱呀。还有,既然我父亲已经死了,我当然可以继承他的头衔。我就是熵伯爵。而且我恐怕现在就必须杀了你,约翰。”

我不屑道:“别想唬我,比利·拉森。比你可怕的家伙我见多了。”

为什么坏事总是发生在好人头上?因为世界上就是有像比利·拉森这种人可以从中获利。基本上,他具有能够改变并控制所有“可能性”的力量。恶兆之人能够看穿纠缠在命运之中的种种连结,发现隐藏在混乱之中的行为模式,然后从中挑选出只有百万分之一可能性的厄运,最后将此厄运转化为既定的事实。他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能在一瞬间摧毁他人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所成就的一切。小时候,他为了好玩而干这种事;如今他为了钱而干。他就是恶兆之人,别人的不幸就是他的力量泉源。

“你不够资格成为熵伯爵。”我愤怒地道。“你父亲是整个世界的幕后推手,是真正的当世强者,是夜城中人所景仰的大人物。他将一生奉献在导正宇宙巨力之上。”

“但是到最后,他得到了什么?”比利以跟我同样愤怒的语调说道。“他得罪了尼可拉斯·贺伯,就像一只苍蝇一样被毒蛇之子轻易杀害。好名声没有意义,受人景仰又能怎样?我要钱!我喜欢一身铜臭!头衔是我的了!夜城的居民都要学着去敬畏我的头衔!”

“你父亲……”

“已经死了!我一点都不怀念他。反正他总是对我感到失望。”

“哎呀!”我说。“真看不出来为什么。”

“我就是熵伯爵!”

“不是。你只是恶兆之人,比利。你为所有人带来厄运,包括你自己。你永远不可能跟你父亲相提并论,你的梦想太渺小了,你充其量不过能得到个‘厄运小子’的头衔,一辈子都是个帮人跑腿的小流氓。”

他气急败坏,满脸通红,不过还是极力克制自己,尽其所能地装出最不屑的语调。

“你现在看起来也没多了不起,约翰。那些梦游者真的把你海扁了一顿,只要随便再加一阵风就可以把你吹入虚空。这种情况下,要在你的心脏里找出一块堵塞的血块应该不难,要在脑中找到一条胀爆的血管应该也很简单。又或许,我应该从你的四肢开始向内发展?我可以让很多坏事发生在你身上,约翰,世界上有太多不好的可能性了。”

我对他露出沾满鲜血的牙齿,微笑道:“不要惹我,比利·拉森。我现在心情很差。你不怕我运用天赋找出你最害怕的东西吗?说不定我用心去找的话……或许可以找出你爹地的残骸……”

他脸上所有的血色当场消失,在刹那之间变成一个打扮成成年人模样的小孩子。可怜的比利——他的力量真的非常强大,但是玩弄他人心智的把戏我可是比他擅长太多了。再加上我令人闻风丧胆的好名声……我对卡文迪旭夫妇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他们的办公室。接着我以身体状况所能承受的极限速度逃离这栋大楼。

没有人胆敢阻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