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离开伦狄尼姆俱乐部这个势利鬼的集散地,手机立刻就响了起来——来电铃声是“阴阳魔界”的电视主题曲,还有比这个更适合的吗?——我自外套口袋中取出手机,满脸怀疑地看着屏幕。很少会有人打电话给我,一来是因为没多少人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二来是因为知道号码的人都知道除非状况紧急,否则不要乱打手机。
夜城里没有安全的电话讯号。除了随时有莫名奇妙的人在监听,甚至三不五时加入对谈之外,还有许多不请自来的广告、其他异界的入侵,甚至有某些对科技有点研究的变态恶魔会尝试附身在电话上面。说真的,我连手机是如何在夜城中运作的都不清楚,因为夜城绝对不在一般基地台和通讯卫星的涵盖范围之内;不过这也表示我的敌人无法用全球定位系统来找我。我一直假设手机系统是藉由强大的魔法力量运作,但是究竟是谁在提供这项服务,又为了什么原因,会不会突然跳出来开始收费等等细节,我一概不知。如果我是喜欢担心来担心去的那种人的话,只怕光想到这些事就会烦死了吧。
我随时都在过滤来电——因为曾经有个已经死去的前女友打电话来——不过在看到屏幕上显示了艾力克斯·墨莱西的号码,我就松了一口气。艾力克斯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吧陌生人酒馆的老板兼酒保,也是少数几个无论什么时候都欢迎打电话给我的人之一。我们算是朋友,这也是我把号码给他的原因。而既然他从来不曾拨打过这个号码,我认为最好还是接听这通电话。刚开始,电话那头什么声音都没有,接着传来一阵有如远方风吹的低语声。我叫了两声艾力克斯的名字,他才终于以一种紧张兮兮、压力十足的声音开口说话。
“约翰,你一定要来陌生人酒馆一趟。现在就来,事情很紧急。”
“艾力克斯!出了什么事?你听起来很难过,没事吧?”
“我无法阻止他!酒馆内的时空倒转!处处可见过去的景象!感觉好像快死了……”
电话断了,话筒中只剩下无用的杂音,于是我将电话收了起来。
我很讨厌案子查到一半被其他事情打扰,不过艾力克斯似乎真的惹上大麻烦,而且整间陌生人酒馆都遭到威胁。我不能坐视不管,因为我很喜欢那间酒馆。当然,这整件事很可能是个陷阱,而艾力克斯就是引我入瓮的诱饵。所有本能都在警告我不要去,而想要在夜城生存就必须学会信赖自己的本能。或许渥克已经将坏潘妮传送到陌生人酒馆等我了,这很符合他的作风。既然不清楚目前形势,那我就只好利用惊奇的元素来制造优势。不管选择什么交通方式,要穿越夜城抵达陌生人酒馆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而这段时间足够让我的敌人设下任何陷阱与惊奇;但是靠着一件小道具的帮助,我可以在转眼之间抵达陌生人酒馆。只要能攻其不备,说不定就有胜算。
我突然想起坏潘妮杀人的手段,立刻摇摇脑袋将这个画面甩开。
我伸手到另一个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特殊的俱乐部会员卡。这张卡片十分稀有,据我所知,艾力克斯一共只做了五张。我拿会员卡在脸颊上拍了拍,考虑着眼前的形势:说不定,他们算准了我会使用这张卡……也可能算准了我会算准他们算准我会用而偏偏又不去用……这样想下去没完没了了,专心在眼前的问题上。会员卡其实只是一张色彩鲜艳的厚纸板,一面以歌德体印有酒馆店名的水印,店名底下还有“你在这里”血红大字。我只需要以大拇指按在血红的大字上面,就可以立刻释放蕴藏在卡片里面的魔法力量,将我传送到酒馆内部。如此不但可以瞬间抵达,而且还能越过守在酒馆门口的守卫(对方应该不曾听说过这张卡片,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这张卡片的存在)。说到底,不管对方有什么陷阱,既然艾力克斯需要帮忙,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于是我不再犹豫,大拇指在卡片上一按,启动了会员卡的魔力。
一经启动,卡片立刻飞出我的手掌,速度快到令我掌心一阵发烫。卡片飘浮在我眼前,绽放出超自然的光芒,随着一阵释放出来的魔力缓缓脉动。艾力克斯不是个喜欢低调的人,他加持的魔法一定要有全套的特殊效果才够炫。接着卡片迅速扩张成一扇门的大小。我一把推开魔法门,大步走了进去,瞬间来到陌生人酒馆。魔法门在我进入之后立刻关上,当场幻化为原先的会员卡,回到我手中。
我迅速观察四周处境,随时准备应付任何状况,不过眼前却出现一幅意想不到的景象。酒馆之中空空荡荡,而且跟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样。地面上浮了一层淡淡的晨雾,有如裹尸布一般诡异,在空气中缓慢飘荡。气温非常寒冷,呼出的空气在我面前凝成水雾。我脚下几乎踏不到实地,仿佛地板存在于十分遥远的异度空间里面。酒馆外有一阵狂风飞舞,刮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尖啸声响,隐隐包含了一股绝非人类所发出的说话声。我曾经听过这种风声,这是时间裂缝出现的前兆,能够将涵盖的空间短暂地带入过去或未来。在时间之风的吹拂下,即使是最强大的强者也不能掉以轻心。这种风出现通常就表示大事不妙,因为当时间都变得无常,天知道在时间之后等待的会是什么样的危机。
整间酒馆空无一人,平常爆满的酒客如今完全不见踪迹。照理说酒馆只有在艾力克斯休息的时候才会关门,但要是艾力克斯在休息的话,会员卡应该不会将我传送过来才对。此刻我独自站在一个差点就认不出来的房间中,原先位于酒馆内侧的红木吧台完全消失,连带吧台后方的各式酒瓶和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通通不见。吧台的位置如今让一张柳条编成的巨大人脸所取代。这张脸流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情,张大的嘴巴可以将人整个吞噬。我突然颤抖一下,不过跟寒冷的气温无关。电话里艾力克斯提到什么时空倒转……难道我眼前所见的就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的原始风貌?
我慢慢地走上前去,地面上的晨雾在我的脚步间流窜。触目所及,到处都有翻倒过来的桌椅,有如黑暗的孤岛一般插在深灰色的迷雾之中。不管事发当时有多少酒客在场,他们必定都以极快的速度逃离现场。我知道为什么了,因为最明显的线索此时就竖立在酒馆中央,支配着整间酒馆中的变化。我停在一段距离之外,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
那是一棵巨大的橡树,树干粗壮,盘根纠结,看来像是从天地初开就存在于此,但是我偏偏从来不曾见过它。错杂的树根紧密地缠入地板,深入地窖之中;浓密的树枝向上扩散,不少都突出到天花板之外。整棵树上没有任何树叶,不过酒馆的两名保镖,露西与贝蒂·柯尔特伦,则被数不清的长春藤与槲寄生给紧紧缠在树干之上,昏迷不醒,脸上满是瘀青与血迹。她们两个都是非常强壮的女人,拥有战士般坚忍不拔的意志,绝对不会不战而败。我伸手触碰树上的藤蔓,试图放她们下来,不过旁边立刻甩出更多藤蔓向我张牙舞爪。我缩回手,藤蔓马上安静下来。我在心中暗骂一声,已经了解这里出了什么事,也知道是谁在搞鬼了。
“好了,梅林。”我说。“现身吧。”
话一说完,柳条巨脸前方的地板上浮现一道五芒星,绽放出坟场特有的阴森闪电光芒。在越来越凝重的气氛之中,古老的法师梅林,坎莫洛特的创建者,撒旦的独子,梅林·撒旦斯邦,缓缓地自五芒星中浮现,在我面前昂然而立,脸上浮现冷酷高傲的笑容。梅林已经死去好几个世纪了,他的尸体自从罗格瑞斯灭亡之后就一直埋葬在酒馆的地窖之中。然而在夜城,真正的强者并不会因为死亡而消失。梅林的确死了,不过他的灵魂依然存在,从来不曾离开。
我终于了解艾力克斯在电话里讲的话了。酒馆里所有的改变都是出自梅林那个年代的景象,而梅林只有透过艾力克斯·墨莱西的肉体才能在现实世界中现身。因为艾力克斯被一道跟陌生人酒馆一样古老的家族诅咒给羁绊在酒馆之中,一生一世都注定是梅林赖以现身的媒介。这些日子以来,梅林已经很少现身了。不过每当他现身,绝对会为世人带来不好的消息。
梅林一手轻轻地抚摸着柳条巨脸,似乎在缅怀什么古老的记忆,接着转身向我看来。他身材高高瘦瘦,全身一丝不挂,皮肤有如尸体般的惨白,自喉咙之下全身都纹满了塞尔特与德鲁伊的符文刺青。在这象征力量的强大外表之下,他的血肉都已腐烂,内脏全然变形;即使是梅林强大的意志力,也没有办法对抗时间的蹂躏。他长发灰白,满是污垢,杂乱无章地散落在肩膀上,额头上戴的槲寄生皇冠抹满了有毒的莓子,隐隐散发出诡异的红绿色彩。他脸上瘦骨嶙峋,长相丑陋,充满个性,眼洞之中冒着两道翻飞的火焰,没有眼球(传说他的眼睛遗传自父亲)。在他的胸口有一道永远都不会愈合的古老伤口,残缺的断骨与破败的血肉在伤口内一览无遗——他的心脏早在很久以前就被人自体内硬生生扯了出来。
梅林·撒旦斯邦,从古至今法力最强大的巫师,凭借他无与伦比的意志,依然存在于世间,乃是夜城中最古老、最邪恶也是最危险的强者之一。
“我们最近太常见面了。”我说。“有人会说闲话的。”
“还是跟以前一样傲慢,约翰·泰勒。”梅林以一种超过一百五十多年没有人使用过的口音说道。
“你逼艾力克斯打电话给我,然后再附他的身。”
“当然,因为我必须找你来此。有些事情必须让你知道,有些话我一定要说。你接下了一件麻烦的案子,就连我也无法预测后果。”
我立刻感到一股想要拔腿就逃的冲动。当梅林开始“预测后果”的时候,就连其他和他同等强大的生命也会突然想起在别的地方有事要办。只可惜我不能丢下艾力克斯不管,而且我也很好奇梅林想告诉我什么。再说,不管我逃得多快,梅林还是会有办法将我拖回来的。
“好吧。”我尽可能地冷静说道。“我们聊聊吧。你这次是为何而来?做噩梦了吗?”
“亡者是不做梦的。”梅林道。“这对我而言可是一项恩典。”
我看了看酒馆中的景象,问道:“干嘛重新装潢?”
“这间酒馆很老了,比我还要老。甚至有人说陌生人酒馆跟夜城本身一样古老。以前每当我想要暂时逃离坎莫洛特里面那种良善气息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走走。如果我告诉你有多少有名的人物曾经在这里买醉,你一定非常惊讶。不管是英雄还是魔头,是官宦权贵还是市井小民,大家都会光顾这里。这里……是少数几个曾经给我家的感觉的地方。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决定将自己的尸体埋葬于此。”他看了看四周,眼中的火焰翻飞,露出恐怖的笑容,喃喃地道:“啊,回忆呀……”
“可以进入重点吗?”我说。“我想快点拿回艾力克斯的肉体。”
“他根本不重要。他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让我附身。很久很久以前,我将他的家族与血脉羁绊在这间酒馆之中,目的就是为了要保留一个后代在身边,以便我在需要的时候可以透过他的肉体现身于世。”
“等等。”我说。“你的后代?我以为艾力克斯是乌瑟·潘德拉刚和亚瑟王的后代?”
悔林笑道:“潘德拉刚的后代?不,小子,艾力克斯·墨莱西的体内没有任何皇家血统。他是我的,他体内留着我的血,是从我和背叛我的女巫妮暮所传承下来的血脉。他是属于我的。”
我很想破口大骂,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我不想惹他生气,所以只能尽快听他把话说完。
“找我来有什么事,梅林?我能为你做什么?”
一张巨大的铁王座在梅林身后凝聚成形,乃是他强大的意志将脑中的记忆实体化的结果。这张王座十分原始,完美展现了权力与欲望,丝毫没有稍加修饰,乌黑的金属上刻画了许多栩栩如生的符文跟诅咒,似乎趁我不注意就会偷偷改变内容一般。我只认得其中一些符文,而那些符文所代表的意义,让我庆幸自己不认得其他的内容。梅林头也不回地向后坐倒,有如一条火龙躺在人骨堆里一样,阴沉沉地端坐于王座之上。他苍白的皮肤在黑暗金属衬托之下格外显眼。他露出一嘴古老的黄牙对我微笑,仿佛我是他深为宠爱的儿子一般。我没有响应他的微笑。
“你新接的案子,约翰·泰勒。有人要你调查夜城的起源,而雇用你的人肯定是掌握支配力量的强者,甚至是更强大的实体。你接下这件案子不久我就知道了,因为我在夜城各地设下了心灵警报,主要就是为了得知这类事情。你是在伦狄尼姆俱乐部里触发我的警报的。很久以前,我曾经是那里的会员。”
我一点也不惊讶。我心想。
“这不是一件普通的案子。”梅林说。“从你接下案子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触发了一连串无法停止的效应,于时空之中掀起涟漪,警告所有等待这一刻已久的强者。在夜城中与正常世界里,很多古老的力量都开始苏醒,有些想要帮助你,有些则意图阻止你。此事牵连广泛,远比你想象中还要严重。曾经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将你击毙,以免此事继续扩大。良善与邪恶的势力将会有无数死伤,恐怖的力量将会横行大地,一切都不会再跟以前一样了。然而,或许真相大白的时刻当真来临;或许古老的教条已经过时,该是我们迎向全新世界的时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唤你来此,约翰·泰勒,是为了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好让你对未来可能面对的局面有个心理准备。或许,这纯粹是因为我不清楚夜城起源的关系。我无法接受世界上居然还有我知识范围以外的事情。我想要知道夜城的起源。”
“你认为知道夜城的起源就能从酒馆中解脱出来?”我缓缓地道。“让你能够完全死去,永远停止存在?”
梅林大笑,不过笑声中没什么欢愉的气息。“不,孩子,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强迫我留在此地。我静静地等待我的心脏以及所有的力量再度回到我的体内,到时候,我一定会把这几百年来的帐好好地算一算!”
(简短一提:女巫妮暮偷了梅林的心脏,接着又把心输给了别人。梅林因此而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夜城里所有人都听过这个故事,不过完全没有人想要寻找那颗心脏,更别说将心脏交还给它的主人——没有人会蠢到那种地步,梅林如今的力量就已经很危险了。)
“夜城真正的起源跟你母亲的身分息息相关。”梅林若无其事地道。“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奇怪的是,没人知道这个事实是从哪里传开的。别问我你母亲是谁,也别叫我猜。世界上只有非常少数的几个生命是我无法看清的,而你母亲正是其中之一。在你出生前几年,曾经有那么一个时刻,整个夜城突然颤抖,所有人都抬头看天,因为大家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实体降临世间。一个十分古老、十分恐怖的存在,于物质界中重生,而世间一切事物的平衡都在那一刻里彻底改变。然而这恐怖的感觉稍纵即逝,因为,那个来历不明的实体在重生的同时就将自己隐藏了起来,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人探知它的下落。几乎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办到这种事,而这只是接下来一连串凶兆的开端……你母亲绝对足以和掌握支配力量的强者相提并论,甚至比他们更加强大。”
“根据我的推测,你母亲最有可能是史上最伟大的女巫摩根拉菲,亚瑟王年代唯一足以与我匹敌的力量。她是个非常有趣的生命,不但法力强大,而且美艳无比,只是我从来不曾真的能够接触她的内心。一直以来我都怀疑她不像外表显露的那么简单,而且我也不曾相信过她告诉亚瑟的那个狗屁故事,什么她是他同父异母妹妹的鬼话。她这么说只是为了要接近他而已,亚瑟最大的弱点就对家人的情谊。这就是身为孤儿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她利用亚瑟生下了一个儿子,莫德烈,然后再利用这个儿子毁灭坎莫洛特。我不禁怀疑,你母亲是不是为了要毁灭夜城所以才生下你。喔,没错,我知道你在时间裂缝之中的遭遇。我看过你经历过的未来,所有人、所有事物通通毁在你的手中。这些年来,有不少强者都曾预见过那个未来。”
“我以为摩根拉菲已经死在你手里了?”我意图转变话题。
“我尽力了。”梅林冷冷地说。“但是我始终无法肯定……她总是说她会回来的。不过话说回来,亚瑟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一直都不放弃等她。”
“所以你待在这里并不只是要等待心脏的回归?”我问。
梅林缓缓点头。“亚瑟……非常特别。当时我还沉迷在创造国王的游戏里,利用乌瑟·潘德拉刚一手打造出亚瑟王的传说。但是亚瑟超乎我的想象,超越所有人的期待,成为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也是我唯一忠心追随过的王。我为他铺设了美丽的梦想,而他用双手将梦想带入现实。一个奠基在理性与怜悯之下的国度,将所有古老的疯狂一扫而空。神圣的国度,罗格瑞斯,在黑暗的时代里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他停了一停,下巴靠在手背上,回忆着过去的时光。“我本来可以成就更伟大的事业。身为撒旦与凡人女子所生的唯一子嗣,我的宿命就是成为毁灭基督教的王,但是我拒绝了这项荣耀。我非常睿智,很小的时候就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要听从他人为我铺好的命运,我要走出自己的路。为了确保我的自由,我将抚养我长大的女巫全数杀光,然后陆续又除掉了许多打算利用我对抗基督教的败类。我母亲早就死了。她死于难产,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的女巫。显然当时我等不及十月怀胎,于是撕烂了她的身体,自己爬出来。”
“那你……父亲呢?”我问。
“我们不跟彼此交谈。我一直在找乐子,忙着开疆辟土、扶植帝王,然后再将我创造出来的王国消灭,直到我遇上了亚瑟,一切才终于改变。他令我羞愧,让我看清自己眼光的渺小。我爱他。他是我的父亲,是我的儿子,是无尽黑暗之中屹立不摇的阳光。我一直知道地狱是真实存在的,但他让我了解天堂也不只是一个神话。我把性命交给了他,我愿意为他而死……然而,我也一直都知道想要救他就必须违背他本身的意念。最后他牺牲生命捍卫梦想,因为唯有如此,梦想才真正值得。他跟莫德烈在战场上相遇,战死在彼此的怀抱里,直到死前都不知道父子二人究竟为了什么要走到这一步。我当时去杀摩根拉菲,没有陪在他的身边。在那之后,在亚瑟跟坎莫洛特灭亡之后,我就再也不在乎任何事了。后来当不忠的妮暮偷走我的心脏时,我甚至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真的。”
我认为又到了转换话题的时候了,毕竟听一个死了几百年的老鬼缅怀过去,绝对没有好结果的。“你对夜城的起源知道多少?”
梅林换了个坐姿,脸上再度浮现冷酷专注的神情:“在我年轻的时候,曾跟许多强者求教。他们告诉我夜城是由一个来历不明的强大实体创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在大地之上保有一片不受天堂与地狱管辖的自由乐土,一个真正无拘无束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在死后这么多年依然存在世间……当然我的血统也是原因之一。我可以肯定的部分就只有这么多了,想查出更多内幕,你必须询问比我还要古老的强者。我有一位老师仍然留在夜城,不过如今的他已经不比当年了。猎人赫恩,野地里的自由精神,狂野狩猎的领导人,未开化的野性之灵,在英格兰还很原始的年代里,支配伟大的绿色之梦的森林之神。”
“要去哪找他?”我问。
“好问题。我已经有上千年不曾见过它了。很显然,森林之神的力量在这一千年里大幅衰弱。城市的建立、文明的入侵、林地的陨落,凡此种种都在腐蚀他的能力。我想,如今的他应该只剩下一个空壳,不再是我印象中那名强者了。不过不管变得多虚弱,他依然保有许多古老的知识,许多不曾跟我分享的秘密。或许你可以劝服他将秘密说给你听。运用你宝贵的天赋,孩子,只要你有胆量,就去找出猎人赫恩吧。”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问。“在你离开之前。”
他露出邪恶的笑容:“你知道……我可以强迫你运用天赋帮我找出心脏。”
“你可以试试看。不过你应该知道就算强迫我找出心脏,我还是会在把心脏交出来之前将之销毁。”
梅林缓缓点头。“没错,我知道你会这么干。”
他站起身来,身后的王座立刻消失。他满怀惆怅地看了看眼前的酒馆原貌,然后缓缓地沉入五芒星里,回到地窖里的坟墓中。五芒星的蓝光一条接着一条隐去,当最后一条魔法的光芒消失的同时,艾力克斯·墨莱西的肉体浮现,身体蜷曲地躺在地板上。我看了看四周,发现酒馆已经恢复原状,晨雾、橡树跟柳条大脸通通消失不见。时间之风停止吹拂,记忆中的原始风貌荡然无存。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像放下胸口一块大石一样。每次跟有能力随手将我消灭的强者谈话,都会给我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不幸的是,我的工作常常需要面对这种情况。我扶着艾力克斯从地上坐起,让他背靠在已经恢复原状的红木吧台侧边。他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也不知道是出于愤怒还是惊吓。
“你从没告诉过我,梅林,”他痛苦地说道。“数百年来,你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我们家族的人,原来我体内流的不是潘德拉刚家族的血液;原来我竟然不是伟大神圣的王家后裔,我只是梅林的后代。我这一生都没机会脱离这间酒馆……”
我深感同情,但是没有说出口。艾力克斯从来不懂得如何接受他人的友谊及支持,因为这类东西跟他自艾自怜的形象很不搭调。最后他终于靠着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不过全身上下笼罩在一股阴沉的黑暗之中,简直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苦难化身。他将惊吓与愤怒的情绪放到一边,换以一种愤世嫉俗的神情。他总是喜欢借着愤世嫉俗来肯定自己。眼看他张开嘴巴准备破口大骂,我立刻指了指地上的两名保镖。露西跟贝蒂脱离橡树的束缚,此刻正慢慢地清醒过来。我叫艾力克斯去照顾她们,藉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照做了,虽然一副颇不情愿的样子。毕竟好的员工并不好找。
露西跟贝蒂·柯尔特伦基本上并没有受伤,只不过气到快疯了。似乎是梅林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控制了艾力克斯,强迫他打电话给我,然后再完全附身,二话不说就把酒馆转变成原始风貌,登时吓跑了所有顾客。当露西跟贝蒂出声抗议的时候,梅林一手一个就将她们甩倒在地。我想她们之所以这么生气,多半是无法接受自己竟然这么轻易就败在梅林手下吧。她们是肌肉发达的健美女郎,随时都在对付各式各样找麻烦的人;在陌生人酒馆这种地方,所谓“找麻烦的人”包含的范围可是非常广泛的。艾力克斯和我安抚了她们一会儿,招呼她们去清理地上乱七八糟的桌椅,然后走回吧台前。
“我想我对槲寄生过敏了。”露西说着用力搔起自己的手臂。
“你对什么都过敏。”贝蒂说。“心理作用啦。”
“我想我们应该来杯白兰地提神。”艾力克斯说着走到吧台后方的老位子。
我扬眉问道:“你请客?”
艾力克斯不爽地说:“下不为例。”
趁着艾力克斯忙着拿出上好的白兰地的时候,我把刚刚梅林说的话通通说给他听。他一边听一边碎碎念,不过却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要让艾力克斯惊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说完之后,侧着脑袋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自己是梅林的后代?通常他附身的时候,你应该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对。”
“他特意让我知道的。”艾力克斯说。“他想要我知道。”
再一次,转移话题的时刻又到了。我使用会员卡联络待在图书馆的伙伴们。卡片化作魔法门,在酒馆跟研究区之间打开了一条通道。罪人的脑袋从门里探了出来,脸上满是好奇的神色。
“真是有趣的把戏。”他轻声说道。“我以为没有魔法可以突破图书馆的防御呢。”
“这道法术奠基在梅林的法力之下。”我说。“没多少地方可以跟他对抗。”
罪人扬起眉毛道:“你的社交圈很高级呀,约翰。”
美丽毒药从他身旁挤了进来。“喔,看呀,亲爱的席尼,是一间酒吧呢!我们进去吧。我好想喝酒唷。”
“也好。”罪人道。“疯子已经在宗教研究区闲晃了好一会儿,三不五时就听他来一句‘不对,通通写错了’。已经有不少书消失不见,还有很多遭到改写。我想图书馆的人应该已经很火大了才对。”
“快过来吧。”我说。
罪人跟美丽毒药穿越传送门进入酒馆,接着我们半哄半骗地将疯子也带了进来。疯子的表情不太高兴,看来似乎有点危险。我关上传送门,收起会员卡。然后就听到艾力克斯在吧台后方大力地吸了一口气。
“我的卡片不是让这么多人搭便车用的。看来我得要加持新的过滤系统,在里面放点解剖刀跟钢锯之类的东西,然后不放麻醉剂。”他看了看我的伙伴,露出跟往常一样不屑的表情。看他这种反应,我感觉松了口气。这种毫不掩饰的坏脾气表示艾力克斯已经恢复正常,过不了多久就会开始胡乱骂人,然后故意找错零钱。他明目张胆地瞪着疯子。
“你……我认识你。离吧台远一点,不要把葡萄酒都变成别的东西,或是把啤酒变甜,或是让我的吧台点心进化。再想想,离所有东西都远一点。站在原地不要动,连呼吸都不准。我说真的,约翰,每次你带朋友来就让整间酒馆的格调更下一层楼。”
“疯子不会乱来的。”我保证道。“是不是,疯子?”
“谁知道?”疯子说。“我有没有乱来谁会知道?”
“这位是罪人。”我立刻跟艾力克斯转移话题。“这位是他的女朋友,美丽毒药。”
艾力克斯眉头皱得跟包子一样。“喔,天呀,原来是夜城最凄美的爱情故事,地狱来的小情侣,世界上最堕落的笨蛋跟货真价实的女恶魔。为什么这女的看起来这么像我前妻?”
“你最好不要知道。”我说。“听好了,各位。我刚跟梅林结束一段简短却又恼人的对谈。据他所说,我们必须去找一名古老的神祇,猎人赫恩。有人知道要去哪找他吗?他已经好一阵子没出现过了,但是除非必要,我不想一开始就运用天赋找人。”
“当然。”罪人说。“你不想吸引你那些身分不明的敌人注意。看吧,我的消息也很灵通。这几年,你在夜城已经变成跟我差不多等级的传奇人物了。我知道不少关于猎人赫恩的事情。图书馆里有很多跟他有关的记载,不过大部分的传说都有矛盾之处。不管怎样,所有记载似乎都认为他已经坠入凡尘,不再保有古老神祇的力量了。他如今很可能身处影子瀑布。”
“那是什么地方?”疯子问,此刻他似乎处于少有的清醒状态。
“那里是超自然生命的坟场。”艾力克斯说道。他很喜欢有机会炫耀自己的知识。“当传奇人物遭到世人遗忘的时候,他们就到影子瀑布去等死。那里的环境从各方面来看都很落后,不过也很宁静,对某些人而言很适合等死,不过我个人并不认同。为什么疯子的背景音乐变成桃莉·巴顿的歌了?我知道,不要问。话说回来,我不认为赫恩已经离开夜城了。我记得最近才读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他从吧台底下拿出一叠过期杂志,很快地翻了一翻,然后从里面找出一本夜城独家的下流猥亵八卦文摘:《非自然探索家》(所有《夜城时报》不屑刊登的故事都可以在这本杂志里找到)。我趁他翻找内文的时候瞄了一下封面头条:“玛丹娜跟剃刀艾迪上床!照片!我们有照片!”底下还有一行“玛丹娜与夜莺同台演出!门票!我们有门票!”最底下还有一句用很小的字体印刷:“世界末日又快要来临了”。
艾力克斯一边翻页一边念念有词:“旅游专栏,想看要付钱……DNA证实皇室家族是由蜥蜴进化而来的……是呀,这我们早就知道了……啊,找到了。原来是在‘过气神祇’专栏里。显然猎人赫恩已经变成一名流浪汉,如今靠着乞讨维生。”
“在哪里乞讨?”我并不非常惊讶。夜城里有很多流浪汉都有过一段风光的曾经。在这里,因果的力量是很残酷的,命运之轮也不会为了任何生命而停止转动。
“上面说他常换地方。”艾力克斯说完把杂志往吧台上一丢,对我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沉入内心,以一种无以言喻的方式收敛我的心神,开启我的天赋。只要我用心去看,就能够找出任何东西以及任何人。内心深处的第三只眼一经唤醒,整个夜城之中的景象立刻尽入眼底。
我眼前充满了生命与死亡的气息,有如一座布满毒藤的游乐场,好比一个插满断指的生日礼物。在我洞察一切的目光之下,霓虹照耀的街道急速闪过,所有正常人看不见的生命通通无所遁形。夜城里的空间具有许多不同的层次,而并非所有层次都在人类的理解范围之内。我迅速浏览,筛检我的目标,最后终于找到一个衣衫破烂的人影,躲在一个早已被雨浸湿的纸箱里,从破洞中伸出一只枯手,无声地寻求怜悯,可惜路过的人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时纸箱之中探出一颗披着毛毯的大头,毛毯之下露出两根形状不规则的大角,往我的方向缓缓转来。即使已经坠入凡尘,赫恩似乎还是有办法察觉自己遭到别人监视。
就在此时,眼前的景象突然消失,天赋再度将我推回酒馆之中。我已经找到了赫恩的位置,但是还没机会看仔细就被我的敌人发现了。每当我使用天赋的时候,整个人就会发出耀眼的光芒,而我的敌人就会追踪这道光线找出我的行踪。如今十二名痛苦使者凭空出现,当场将我团团包围。它们是我敌人的走狗,是多年来一直不停追杀我的怪物,我一辈子都无法甩开的恶梦。
它们拥有人类的外型,却没有人类的心灵。身穿黑色西装,头戴垂边软帽,借着低垂的帽沿遮盖面孔,好让它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行走于人类的世界里。由于此时已经非常接近猎物,所以它们也不再费心掩饰身分。它们没有脸,脑袋的正面只是一片空白的皮肤,从下巴到额头之间完全没有任何五官特征。它们没有双眼,但是却看得见;没有双耳,但是却听得见。它们没有嘴巴跟鼻子,不过它们不需要呼吸,也没必要说话。它们既强壮又敏捷,并且永远不会感到疲累。它们曾经跟在我身后追赶好几英哩,奔跑数个小时,一路上所有不小心挡路的倒霉鬼通通被它们撕成碎片。
痛苦使者静静地围在我身旁,阻挡我所有的退路。它们完全无视酒馆中其他人的存在,只是针对我一人而来。一个接着一个,它们举起修长的双手,对我展现手指上所插的恐怖针头,以及针头顶端缓缓渗出的暗绿色液体。单纯将我杀死已经不能满足它们了。如今它们决定将我带回巢穴慢慢折磨,不然无法消除它们心头之恨。
我一辈子都在逃避它们的追杀,不过至今我仍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杀我。
我心跳加速,手心颤抖,呼吸急促,冷汗直流。我打不过它们。它们不但强壮异常,而且身体非常柔软,弹性十足。我无法伤害它们,无法撕裂它们,无法阻止它们,甚至连拖延时间都办不到。我心里非常明白,因为我已经试过无数次了。不论我出手多重,它们始终越战越勇。多年以来,我应付它们唯一的方法就是逃跑。我转头看向艾力克斯。
“召唤梅林!我们需要梅林现身!”
“办不到。”艾力克斯说。“对不起,约翰。他要来就来,不是我能决定的。既然他现在还没现身,多半是不会来了。”
“别理梅林。”罪人开心地道。“我们不需要他。你还有我们呢,约翰。所以,这些就是传说中的痛苦使者?看起来很唬人,不过我见过更可怕的怪物。美丽毒药,如果你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席尼。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女恶魔嫣然一笑,美丽的外表在一刹那间荡然无存。她嘴里长出尖牙,双眼化作血红,手中冒出利爪,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向前冲去,登时来到两名痛苦使者身边。在它们有时间转身之前,美丽毒药已经扯下了它们的脑袋,拔掉了它们的手臂,摔倒它们的身躯,在地上踩成一片烂泥。地上没有任何血迹,不过散落满地的尸块还是像具有生命一般地不停抽搐。美丽毒药身形一晃,已经向其他痛苦使者扑上。在女恶魔的愤怒之前,它们充满弹性的肉体根本一点机会也没有。
所有痛苦使者同时转过身来面对这意料之外的威胁。其中有一只往罪人冲去,不过却突然停下脚步,仿佛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一样。罪人面带忧伤地看着它,缓缓伸出一手放上它的额头。在他的触摸之下,痛苦使者全身皮肤登时皱起,有如一片腐叶般地凋零落地。疯子双眼大张,对着一只痛苦使者狠狠一瞪,当场瞪到对方身体溶化,变成在地上冒泡的一滩原生质。
它们在这里比较虚弱。我心想。这间酒馆的防御措施非常强大。梅林的魔法削弱了它们的力量。第一次,我感到自己有能力击败它们……
我脸上燃起一股全新的自信。除了剃刀艾迪出手的那次之外,我从来没见过痛苦使者这么快就倒下的。在这里,它们不是无敌的。它们是可以被消灭的,连我都办得到。这时还有六只痛苦使者没死,不过个个手足无措。我向前跨出一步,它们立刻全部向我转来。
“来吧。”我说。
“上啊。”艾力克斯说道。“我不容许任何人骚扰我的顾客,不然有损商誉。贝蒂,露西,上工啦!”
他抄起加持过魔法的棒球棒就从吧台后方冲了出来。露西跟贝蒂甩甩拳头,也向痛苦使者迎了上去。我笑了,有朋友的感觉真好。我将目光移到一名痛苦使者身上,发现它似乎有点迟疑。
“你已经死了。”我说。“下地狱去吧。”
我们四个跟剩下的痛苦使者干了起来,齐心合力地将它们海扁了一顿。这场架打得一点也不轻松。尽管被梅林的法术制约,痛苦使者的身体依然具有不自然的延展性,可以一边吸收大部分的攻击,一边毫不留情地对我们挥出诡异的针头。我一举打在一只痛苦使者脸上,拳头整个沉入它的脑袋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拔出来。艾力克斯看准一只的脑袋当头就是一棒,想不到球棒不但击穿了对方脑袋,而且还一路沉到胸口,这才止住了一击的势道。
幸亏,我们过不了多久就发现了它们的弱点,将它们扫倒在地,然后在它们爬起之前扁成肉酱。露西跟贝蒂一人捉住一只痛苦使者的手臂,使劲向外一扯,有如扳断许愿骨般地将对方扯成两半。至于她们有没有真的许愿,我就不得而知了。艾力克斯一棒将一只击倒在地,我立刻举起一张桌子用力砸下,然后我们好像踢球一样地将它的尸体踢来踢去,一边踢着一边狂笑。所有人都很享受这种感觉,因为今晚我们已经闷太久了。我践踏着脚下的尸块,心中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喜悦。因为我从来不曾击败过它们。从来没有过。
在尽情发泄的同时,我心里也慢慢明白了一件事情。我的敌人一定知道陌生人酒馆是在梅林的守护之下,所以即使我是这里的常客,他们还是不曾把痛苦使者派到这里来找我。如今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显然表示他们已经狗急跳墙了。至于是什么原因,似乎也并不难猜。发泄完了之后,我们全都背靠吧台而立,大口地喘着气,心满意足地看着满地抽动的残破尸块,对着彼此散发出会心的一笑。我感到欣喜若狂,因为我终于击败了自己内心最古老的梦魇。突然之间,所有的尸块停止抖动,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回归到创造出它们的地方。我们全都大声欢呼,就连罪人也不例外。“这些家伙是从哪来的?”他问。
“我不知道。”我答。“我从来都不知道。”
“是谁派他们来的?你的敌人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夜城的强者?来自外世界的力量?或许是其他空间的……”
“我不知道!”
“那么为什么……”罪人冷静而带有理性地说。“为什么你不用天赋找出他们的身分?”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说不话来。这个想法从来不曾出现在我脑海里。也可能我想过,但是直觉地压抑在心里,因为我太害怕了。但是如今我亲眼看到痛苦使者败在我的手下,安安稳稳地站在陌生人酒馆的保护之中,身旁都是力量强大的朋友……我缓缓点了点头,再度开启我的心眼。
这一次跟之前不同,我的天赋让我看到了一个遥远的景象。我似乎超脱了现实,成为一道单纯的存在,没有面孔、没有身体,独自飘浮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我飘过一望无际的黑暗荒凉,见到震撼人心的残败废墟。不久之后,我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可能发生的未来,一个我曾藉由时间裂缝而不小心踏入的空虚境界。我的天赋将我带到了末日之后的世界。在这个未来里,夜城以及所有文明都已经不复存在。
这个未来是我造成的,至少,一个垂死的老朋友是这么告诉我的。
触目所及,到处都是毁灭的痕迹。伟大的建筑全部坍塌,除了一些断垣残壁之外,就只剩下满地的残砖烂瓦。街上停满了毁坏的交通工具,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夜城死了。天空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暗紫色彩,仿佛被它所见到景象给打得满是瘀青一般。远方的地平在线竖立着建筑物的荒凉轮廓,而天空的尽头也不见月亮的踪迹,就连星星都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十来颗,孤独黯淡地挂在夜色中。
一眼望去,世界似乎已经毁灭好几个世纪了,不过我却知道没有那么久。当我上次透过时间裂缝来到这个未来的时候,未来的剃刀艾迪曾经告诉过我这里离我毁灭夜城不过八十二年的光景。所有文明以及人类一族完全灭绝,只因为我坚持踏上寻找母亲的旅程。在帮助未来的艾迪解脱之前,我曾对他发誓绝对不会让这个未来发生。
景象突然迅速移动,似乎天赋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样。我往废墟俯冲而下,沿着两旁建筑残骸高速游走,对准某个特定的地点前进。最后,我来到了一间独栋房屋之前。这栋屋子和其他建筑一样残破,没有丝毫特别之处,但我心知这里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敌人的藏身之处。所有窗户里都没有透出任何光线,不过我可以感到屋子里面蕴含着生命以及光辉,紧密地隐藏在黑暗的世界之外。当我往屋子飘去的时候,心里浮现了一个事实。眼前的景象是我上次造访这个未来的之前几年,而这个年代里人类还没有死绝,不过也死得差不多了。我穿越了屋子的外墙,飘入一间防护严密的内厅,厅中点着几根散发微光的蜡烛。借着这微弱的光芒,我终于见到了我的敌人。
他们全都是我认识的人。
原来我的敌人就是这个未来里仅存的几名强者,夜城最后的防线。他们聚集在一起,疯狂地想要毁灭过去的我,阻止我干下……足以毁灭世界的恶行。我的天赋只能让我了解这么多。我的敌人是一群想要拯救夜城跟整个世界的人,而唯一拯救世界的方法就是回到过去将我击毙。
他们围在一盆炭火之前取暖,以抖动的双手跟不安的言语凝聚所有残存的力量,默默地对抗着自屋外传来的恐怖声响。接着他们停止动作,静静聆听。我可以听到他们耳中的声音。某个非常巨大的东西在暗紫色的夜空中移动,缓缓地向着他们走来。从对方移动时所发出的声音听来,我很庆幸自己看不到它的长相。屋内的生还者一动也不敢动,每张营养不良的脸上都浮现恐惧的神色。他们怕得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唯恐惹来对方的注意。最后,那只恐怖的怪物终于远离——看来他们设下的防护罩还可以再撑一阵子。
不管毁灭夜城的力量究竟为何,此时一切都还没结束,只不过人类这一方显然已经快要完全灭绝了。我飘到敌人身旁,静静地听着他们谈论充斥夜城的那些异界怪物。根据他们的谈话,夜城的废墟之中本来隐藏了不少反抗势力,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一个接着一个都遭到怪物铲除,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听说任何其他人的消息。如今聚在这个小房间里的人,很可能就是人类最后的希望,若是他们也失败了,那么夜城中唯一的活物将会只剩下昆虫;而这些昆虫已经被“大战”中所释放出来的能量影响,开始产生突变。
看着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强者,变成这种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心里其实很不好过。洁西卡·莎罗,如今已经恢复人形,不再是当年那个恐怖的“不信之徒”,不过还是一样瘦弱。她身穿一件破烂的皮夹克以及一条皮裤,手中抱着一只古老残破的泰迪熊。这只熊是我为了唤回她心中的人性而帮她找回来的,但是此刻她却利用泰迪熊跟我之间的遥远连结来侦测过去的我的正确位置。
坐在她身旁身穿烂西装的男人叫做赖瑞·亚布黎安,乃是大名鼎鼎的死亡神探。赖瑞小声地说他希望自己能够跟他哥哥汤米一样完全死透,这样就不用眼睁睁地看着夜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洁西卡伸手绕过他的肩膀,无奈地拥抱着他。
“影像伯爵”伸出满布皱纹的双手在炭火盆旁取暖。天使战争过后,他又把自己被天使剥掉的皮肤给缝回身上,不过这些缝线跟原先皮肤上的神经科技、硅化节点以及魔法电路很不搭调,形成一种十分诡异的图样。“影像伯爵”的头上顶着一道光环,看不出是什么奇怪的能量所造成的。他不着衣物,瘦弱的身体只用几条皮带紧紧缠绕,或许是靠着这些皮带才能保持人形。
“皮囊之王”如今已经变成一个普通人,所有骇人的魅力通通消失,身上挂着许多强大的法器,有些隐藏在毛皮外套之中。他手里拿着一颗水晶球,不过这件可怜的法器已经残破不堪、布满裂痕。每当有轻微的声响,他就会吓得东张西望、浑身发抖。
安妮·阿贝托尔身穿一袭酒红色的晚礼服,露出肩胛骨之间所纹的神秘符咒。看到她的身影并不让我感到惊讶,因为安妮一直都是个杀不死的角色,虽然想杀她的人多如牛毛。她身高六尺二寸,浑身上下都是肌肉,即使在如今这个死寂的世界里依然保有壮硕的体魄,只不过……她的气势已经大不如前。她被“大战”消磨了意志,早已不再是从前的她。她的身旁摆了一碗鲜血,用以补充火盆旁五芒星上的魔力。只见她拿刀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下,在已经半干的碗中滴满自己的鲜血。
我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他们的声音很轻,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入我的耳中。
“传送仪式失败了。”洁西卡说。“我们的使者全数遭到歼灭。”
“全部?”影像伯爵道。“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一定有实力强大的朋友在帮助他。”
“或许是他变强了。”赖瑞·亚布黎安说道。“离他蜕变的时候已经非常接近了。我们要再试一次吗?”
“不。”安妮·阿贝托尔说。“太快了。我们现在还太虚弱,等恢复元气再说。还有时间。”
“我们都知道想突破梅林的防御魔法是很危险的。”洁西卡说。
“我怀念他。”皮囊之王颤抖地道。“他带给我们希望,自始至终都勇猛顽强地抵抗着。在他们终于击倒梅林,当着他的面吃掉他的心脏时,我心中的一部分都跟着他一同死去。想不到在最后那一刻,他才是我们之中最高尚的一员。”
“他一直都深信亚瑟王会回来拯救我们。”洁西卡说。
“如果他真打算回来,动作最好快点。”影像伯爵道。所有人脸上都露出自嘲式的微笑。
他们究竟在对抗谁?我心想。这场大战的另一方究竟是什么人物?居然连梅林·撒旦斯邦都不是对手?夜城之中,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危机?
“我们必须制造更多痛苦使者,”安妮说。“我们必须准备随时开启另一道传送仪式,绝不能错失任何机会。”
“我们已经有一具尸体了。”皮囊之王道。
“我们不能把他变成痛苦使者!”洁西卡立刻叫道。“他是我们的人。”
“他现在只是一具尸体了。”安妮道。“这是他的意愿,相信你也了解他。你该知道这种时候到外面去挖尸体有多危险。没有尸体,我们无法制作人形躯壳。”
“不能用朱利安·阿德文特来做。”洁西卡道。
“他随时都打算贡献自己。”赖瑞说。“他喜欢当英雄,而这就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你不愿意动他的尸体,我们来就可以了。”
我没有听到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因为我太震惊了。朱利安·阿德文特,传说中的维多利亚冒险家,居然也是我的敌人?也许他有时不能认同我的作为,但我们始终都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时常站在同一阵线对抗邪恶……他怎么可能也想置我于死地?他绝对不可能赞成背叛与谋杀这类手段的……除非……他的良心已经被现实压倒,除非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如果朱利安死后会被处理成痛苦使者,那我曾经面对过的痛苦使者里,说不定也有不少是我的朋友。
还记得为了了解这种从小就不停追杀我的怪物,我特地跑去找购物中心的许愿井,用至今都还在后悔的代价换得了“痛苦使者”这个答案。许多年后,为我解释“痛苦使者”这字字义的人,就是朱利安。原来这个名字是从维多利亚年代的一个古字演化而来,原义是“骚扰”、“夺取”,以及“追逐”——莫非在这个未来里,当初帮这个怪物命名的人就是朱利安?
“我还是认为我们应该直接杀了约翰。”安妮·阿贝托尔一边滴血一边说道。“想要活捉他实在太危险了。”
“不。”洁西卡立刻说道。“他已经快要蜕变了。我们必须把他带回这里拷问。我们得要了解他干出……那种事情的理由。用药物与绝望感逼迫他,他最后一定会招的。到时候,我们或许就能想出办法阻止这一切。”
“到时候,我们再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皮囊之王说。
“没错。”影像伯爵道。“为了他的原罪,为了这么多条人命,也为了他所继承的血脉。”
影像突然幻灭,我在一瞬之间回到了陌生人酒馆。我站在酒馆的正中央,全身剧烈地抖动,冷汗一滴一滴地滑过脸颊。罪人伸手扶住我的身体,艾力克斯则递给我另一杯白兰地。我满怀感激地接过酒杯,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边喝还边听到颤抖的牙齿敲击在玻璃杯上的声音。我太震惊了。太多的真相一下子涌入脑中,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消受。
我告诉大家刚刚看到的景象与听到的言语,不过没有全盘托出。有些事他们不需要知道;有些事……我不放心让他们知道。他们听完后的反应跟我一样震惊,而且全都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向我看来,就连疯子也一样。他们眼中的这个男人将会毁灭夜城?我不怪他们用这种眼光看我。按照刚刚的景象所示,我的敌人反而才是好人。为了防止这一场毁灭世界的大灾难,他们逼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我曾向未来的剃刀艾迪保证就算死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但会不会打从我接下这个案子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开始运转了呢?如果夜城的起源真的与我母亲的身分息息相关,那么继续追查下去是否就会推倒毁灭世界的第一张骨牌?
“时间裂缝里的景象只是可能的未来。”艾力克斯说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这只是一种可能。”罪人说。“时间的分歧比大树上的树枝还要多。”
我摇头。“既然追杀我一辈子的敌人都是来自这个未来,那这个未来多半比其他未来还要可能发生。”
“我们该怎么办?”艾力克斯问。
“你决定吧。”罪人说。“就看你想不想继续追查这件案子。你不是一定要查下去。你随时可以放手。不过如果你决定继续,我跟美丽毒药都会陪你走下去的。因为我对将会发生的事情感到十分好奇。”
“我也是,我也是!”疯子说。
“我们继续。”我说。“我已经接受委托了。而我从来不让顾客失望。真相才是重点。至于真相会伤害到什么人,那都是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