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突然变慢,一切几乎凝止。莉莉丝的手在我面前几寸的距离外停了下来,声音也变成一阵拉长的低吼,最后完全沉默。
收藏家驾驶着一台奇怪的机器凭空出现在我们面前,相信就是因为这台机器的力量导致时间暂停。收藏家是一名骗徒、一名盗贼、一个恶名昭彰的匪类,喜好收藏任何具有收藏价值的物品,只要不是被钉死在地上或是有凶猛野兽把守的东西他都一定要弄到手。我们认识很久了,不过从来没有成为朋友过。事实上,我认为收藏家应该已经没有任何朋友了,因为朋友只会阻挠他收藏的嗜好而已。
他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此刻身穿一件蓝白相间的运动上衣,领子上别有一个刻有六号字样的人型徽章。他坐在奇怪的机器之中,盘旋在十分接近我头顶的上空。那台机器看起来像是一具由石英和水晶组成的复杂攀缘架,在夜空中绽放出亮丽的色彩。整台机器骨架不会超过十尺宽,但是却给人一种无尽向外延伸的感觉,似乎不只是存在于三度空间之中。它排出的废气为空气中带来一股十分浓厚的臭氧气味。
收藏家从机器中伸手出来,一把抓起我的外套衣领,将我拉入机器之中。一进入机器的范围内,我立刻恢复了行动能力。我抓起手边的水晶柱,藉以稳定身形,却发现柱子扭动不定,似乎并非完全存在于我们的世界里。我实在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从一缸油锅里跳进了一把炉火之中,因为大家都知道收藏家向来独来独往,从来不跟任何人站在同一阵线。在我们的脚下,莉莉丝缓缓转过脑袋,往我们的方向看来。
“狗屎!”收藏家道。“力场开始崩溃了。抓紧,泰勒,我们走!”
他双手紧握一根造型有如一朵水晶花的控制杆,整台机器立刻滑入空间的缝隙中,时间之塔广场转眼之间消失无踪。我们不断旋转,眼前出现了许多异界空间。我试着闭上双眼,但是却丝毫没有好过一点。周遭的变化透过基本的精神层面传入我的感知,而我的内脏强烈排斥这种感觉。我无助地抓紧手边的水晶柱,但是水晶柱却似乎蓄意想要脱离我的掌握一般。我耳中依然听见莉莉丝的声音,大声叫着“不……”那声音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水晶机器在她的怒意之下扭曲变形,许多坚硬的水晶纷纷开始碎裂。收藏家一边驾驶一边谩骂,接着在一阵剧烈撞击之下,我整个人飞出机器,跌落在陌生人酒馆的地板上。
我在地上坐了好一阵子,享受着不会乱晃的坚硬地板,然后十分痛苦地站起来,似乎这一辈子都不曾感到如此疲惫。我转头看向收藏家,发现他正围着水晶机器来回走动,口中不断发出难听的脏话。他气得胡言乱语,狠狠对着散落一地的零件踢了好几脚。
“烂东西!我绝不会再弄一台了!上次去的时候还说帮我安装什么额外安全装置……这趟旅程最好值得,亨利!”
渥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思考策略的部分就交给我来处理,马克。我最擅长这种事了。你一直没说这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
“这个嘛,一开始它是专为三十世纪的小孩设计的四度空间攀缘架。我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据为己有,然后又把它改造成具有跨空间旅行功能的工具。基本上它不如我其它的时间机器精进,但是它诡异的特性却正好用来出其不意地偷袭莉莉丝。现在看看它!我最好是能够获得余钱补偿,亨利。”
“我会提供你正确的申请表格。”渥克道。“现在的情况如何,泰勒?”
“糟透了。”我说着瘫倒在最近的椅子上。“你为什么派这个家伙来救我?”
“因为你显然没有能力自救,不知感恩的浑蛋!”收藏家叫道。“当梅林感应到你从影子瀑布回来之后,我们就一直透过他的法术观看你和莉莉丝对话。一发现情形不对,亨利马上请我去救你。如果你在怀疑为什么像我这么有自知之明的人会愿意加入这个无望的反抗活动,我只能说我是遭人情感勒索了。”
“我只是指出了一个事实,让他了解一旦莉莉丝控制了夜城,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任何值得收藏的东西留下了。”渥克道。
“可恶的野蛮人!”收藏家道。“我花费一生的心力收藏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宝藏,可不是为了要毁在那个蛮横的白婊子手中。女人永远不能了解收藏品的真正价值……”
“我知道只要我找你帮忙,你一定会来的。”渥克道。“老朋友是干什么的!”
收藏家冷冷地看着他。“别想太多,亨利。你明明知道我们已经有二十年不是朋友了。自从圣保罗大教堂的意外事件之后,你就一直想要将我逮捕归案。可恶,打从查尔斯的葬礼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转回渥克脸上,语气微微转缓。“你老了,亨利。稳重多了。”
“你却变肥了。”
我不想打扰这两个老朋友的重逢,于是强迫自己离开座位,跌跌撞撞地来到吧台之前。莉莉丝当真搞得我心力交瘁。艾力克斯站在吧台后方的老位置,手里拿着一杯苦艾白兰地迎接我的归来。他在酒杯上多插了一把小雨伞,只因为他知道我有多讨厌这种装饰。他可不想让我以为他心软了。我丢开小雨伞,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他也朝我点头回应。我们都不是喜欢在公共场合情感流露的人。
“和我一起去的人有没有回来的?”我终于开口问道。
“只有我。”苏西·休特道。
我转过身去,立刻看见了她。苏西·休特身上的黑皮衣几乎已经烂不成衣,到处染满干枯的血迹,弹带上没有任何子弹,皮带上的手榴弹也统统用光,就连霰弹枪也不在背后的枪套里。她半坐半瘫在我隔壁的高脚椅上,面前摆了一瓶琴酒。我实在过于疲惫,只能回以微微一笑,让她知道我有多高兴看到她还活着。她点头回应。
“你该看看她刚刚回来的时候状况有多糟。”艾力克斯道。“我一共施展了二道最好的医疗法术才治好她的伤势。那些都算在你的帐上,泰勒。不过从当前的情势看来,你最好现在就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把帐付清。”
“我的霰弹枪坏了。”苏西完全忽略艾力克斯的存在,说道。“弹药用尽之后,我只能把枪当棍子用。我最好的一把匕首也留在某个浑蛋的眼睛里了。所有武器都没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
“你怎么能够在那么多暴民的围攻之下逃回这里?”我问。
“一堆钝器加上无人能敌的坏脾气。”苏西道。
“有看到其它人吗?”
“没有。”苏西说着看向桌上的酒瓶,但却没有伸手去拿。“不过死亡男孩本来就已经死了,剃……艾迪又是神。所以我想他们最后总是会找到路回来的。”
“但是汤米·亚布黎安回不来。”我说。
“没错。他弟弟赖瑞一听说出了什么事,马上就跑出去找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朱利安·阿德文特也出去了。”艾力克斯道。“基本上是去集结渥克的人马,以便对莉莉丝的大军展开最后的攻击。”
“不行!”我立刻离开吧台,冲到渥克面前。他故意忽略我的存在,继续跟收藏家谈话。我一把抓起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转过来面对我。我也分辨不出谁的反应比较惊讶,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胆敢这样对待渥克了。“你不能组织军队跟莉莉丝的大军正面冲突。”我以最坚决的语气说道。“这样的话,夜城就会在双方争夺的过程中遭到毁灭,最后终将没有赢家。我见过那个未来。”
“你确定?”渥克问。
“喔,确定。我跟未来的人们谈过,大战的幸存者,世界上最后的人类。他们都是你认识的人,但是相信我,渥克,你不会想知道他们是谁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正面冲突赢不了这场战争。”
“那你有什么建议?”渥克问。即使我剥夺了他最后的希望,他的声音依然跟往常一样冷静。“除了正面冲突,我们还能做什么?”
“你必须采取行动。”梅林的声音十分刺耳。“而且必须要快。我的防御魔法不断遭受攻击,只怕再也维持不了多久。”
我寻着说话的声音看去,却花了点时间才找到这个古老的巫师。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桌旁,形容十分憔悴,即使对一具死了一千五百年的尸体来说,他看起来依然老迈而又疲惫。他脸上的肌肉死灰松垮,眼眶中的火焰几乎接近熄灭。
“与莉莉丝的力量相抗衡,将她隔离在外,几乎掏空了我所有的一切。”梅林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快被吸干了,泰勒。我需要我的心脏。现在还有时间。找出我的心脏,将它带来这里,放入我的胸口,我就能够恢复强大的实力,重新赋予自己生命,找回往日的光荣,开门出去正大光明地面对莉莉丝。”
“我不这么认为。”我道。“你是撒旦之子,生来就是毁灭基督教的王。我不能冒险让你这种人回归夜城。”
“没错,用家族背景来评判我!你应该很清楚我们这种人并非永远都是父母的孩子。你要我求你吗,泰勒?那我就求你!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求,我是为了夜城而求,为了我们所有人而求。”
“我办不到。”我说。“我知道你的心脏在哪,但是我没有办法帮你取得。”
“那我们就死定了。”梅林道。“不但死定,而且永远都将受到诅咒。”
“听着,如果他没有能力保护我,那我就要离开这里。”收藏家道。“好了,亨利,我会来这里都是因为你向我保证这间酒馆比我所有的避难所都安全。我会同意拯救泰勒都是因为你说他是我们活下去唯一的机会。”
“闭上你的鸟嘴!”我吼道,心中一股怒火油然而生。“你没资格抱怨,收藏家。这一切根本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弄来什么芭贝伦仪式,莉莉丝根本不会从地狱边境归来!要不是你凑合我父亲跟母亲结合,我今天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收藏家回避我的目光。“我被人误导。”他终于说道。“我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不要怪罪马克。”渥克说着走到收藏家身旁。“当年我们全都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包括你父亲在内。我们不是故意导致这一切的……你看我的样子好奇怪,约翰。怎么了?”
“我刚刚想到了一个办法。”我说。我脸上的笑容不自禁地扩大,所有疲惫的感觉似乎统统消失。“我是约翰·泰勒,记得吗?我总是有办法死里逃生,而这一回的办法实在太美妙了。还有一个机会能够在不需要正面冲突的情况下阻止莉莉丝,只要找回当年利用芭贝伦仪式召唤莉莉丝的三个男人,重新施展法术,反转仪式,就能够将莉莉丝送回地狱边境!你们当年仪式开启的传送门依然存在,对不对?”
“这个嘛,没错。”渥克道。“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关闭那道门。在发现传送门没有关闭的时候,我们三个已经分道扬镳,发誓再也不要合作。反正那扇门根本无关紧要,它只留下一小条缝隙,除了我们三个之外,不会有人发现它的存在,也不会有人有能力使用它。莉莉丝回归的入口已然与她同调,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够穿越。”
“但是只要你们三个合作就能够再度施展传送仪式。”我道。“将那扇门完全打开,迫使莉莉丝回归地狱边境,然后再将门完全关闭!这样有可能成功!不是吗?”
“技术上来讲是有可能。”收藏家说着皱起眉头。“只是我们要有一个人和莉莉丝一同进入传送门,这样才能在我们完成关门仪式之前确保她无法从另外一边再度开启。进去的人……将会永远跟莉莉丝一起困在地狱边境。你不用看我,这个世界还有太多值得我留恋的东西,再说我跟她一向处不来,即使当年她只是查尔斯的老婆也是一样。”
“你从来不懂什么叫作职责所在。”渥克道。“我愿意去。”
“不。”我说。“我去。你也知道最后去的人一定是我。”
“不,不能是你!”苏西大声叫道。“为什么每次都是你,约翰?难道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不幸的是,这个讨论一点意义都没有。”渥克道。“这是个好计划,约翰,但是却没有办法成功。当初施展芭贝伦仪式是我们三个,如今也只有我们三个人才能重新开启那扇门。但是你父亲已经死了,约翰。”
“他又活过来了。”我说。“莉莉丝唤醒了所有埋在大殡仪馆墓园里的死者,记得吗?她把他们全部带回人间,派他们进入夜城杀戮。”所有人眼中都露出了解的神情。“他就在外面的某处。我的父亲。查尔斯·泰勒。还有谁比我更适合找他出来?”
我唤醒天赋,命令它显现我父亲的景象。此刻他身处普罗斯帕罗与麦克史考特纪念图书馆之中,在零乱的书柜间翻箱倒柜,将一堆书籍排在一张书桌上,迫切地翻阅着每一本书,寻找……某样东西。我默默观察了他一会儿。他看起来没有比我年长多少。事实上,他和我长得十分相像。我抓起渥克跟收藏家的手,跟他们分享我眼中的景象。
“典型的查尔斯。”收藏家语带忧伤地说道。“他从来都不愿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包括令他死而复生的前妻在内。她早该知道他会乱跑的。”
“我不认为她真的了解他。”渥克道。“再说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他在干嘛?世界末日都要到了,他还埋在书堆里做什么?”收藏家问。
“他在做他最擅长的事情。”渥克道。“研究。他在寻找答案。”
我转头看向梅林。“帮我在两地之间打开一扇传送门。我必须和我父亲谈谈。”
死去的巫师皱起眉头。“如果我不专注施展防御魔法,即使只是一下子,莉莉丝也会察觉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让她察觉。”我道。“如今最要紧的是把这三个老朋友聚在一起,好让他们弥补多年前所犯下的错误。”
“天呀,有时候你听起来真像你父亲。”收藏家道。“他有时候真的让人很受不了。”
梅林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掌,颇不情愿地比了个手势,我眼前的图书馆场景当即踏入现实,与酒馆的空间紧密结合在一起。我父亲专注于眼前的研究,根本没有发现这个变化。我穿越连结空间,进入图书馆内,然后故意咳嗽一声。我父亲从椅子上跳起,迅速向后退开,手中抓起一枚纸镇充当武器。我缓缓举起双手,让他看到我没带武器。
“放轻松。”我道。“我不会伤害你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查尔斯·泰勒面带疑色地看着我,接着将纸镇放回书桌上。“你看起来很面熟。我认识你吗?”
多年之后再度听见父亲声音,我的内心忍不住掀起一阵感动。比起刚刚的影像,他的声音让他整个人变得更加真实。我放下双手,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有太多事情想要告诉他,必须告诉他,但是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问。“你看起来不像莉莉丝的手下,但是我肯定有见过你……无所谓,我帮不了你。你必须离开。我很忙。”
“你认识我。”我说。“虽然已经很久没见了。我是约翰。你儿子,约翰。”
“我的天!”他说着突然坐倒在座位上,仿佛脚上的力气全部消失了一样。“约翰……看看你……长好大了。你看起来……真像我父亲,你的祖父。当然,你没见过他……”
“你遗弃了我。”我说。我试图压抑心中的怒火,但是这样做只是让我的声音更加冷酷。“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把我留给我的敌人。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我而去。你宁愿喝酒喝到醉死也不愿意抚养我长大成人。为什么?”
查尔斯深深叹了口气。他看着眼前的书籍,似乎想要从中找寻答案,接着又将目光转回到我的身上。“你必须了解……我被人背叛太多次了:我信任的朋友、我深爱的女人。你的母亲……是我最后的希望,再度身而为人的希望,再度恢复理性的希望。她让我想要成就大事,想要改变世界。她是我的生命,我的希望,我的梦想,我从来不曾如此深深地爱上一个人。当皮欧告诉我真相,展示证据给我看的时候……我气得差点杀了他。我冲回家去找她,但是她却早已离去。这样也好,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至于你,约翰,在那之前你对我意义非凡,但是在我发现真相之后,我很害怕你也是一场谎言。如果我的妻子都不是人的话……我又怎么肯定我的儿子是人?我好害怕你长大之后会变成一头怪物,就和你母亲一样。”
“不。”我道。“我一点也不像我母亲。”
他微微一笑。我忍不住感到一阵心痛。我记得这个很久以前曾经见过的微笑,虽然在这一刻之前,它早已被我遗忘。
“我从旧报纸里读到不少关于你的事迹,看来你的生活当真多采多姿。帮助无力自助的人、解决谜团、打击罪恶……我也看了几篇由维多利亚冒险家朱利安·阿德文特撰写的社论。他似乎还不能肯定自己能不能认同你的作风,但是他显然认同你的成就,这对我来说就已经够好了。你已经成为一个我一直想要当的英雄,只可惜世事常常不能尽如人意……”
“现在还不算太迟。”我说。“你还有一个机会可以阻止莉莉丝。跟我来,两个老朋友在等着你呢。”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到我的身边。我们两个几乎一样高,年纪也差不多,不过我们各自都拥有超乎凡人的人生经历。
“还有机会?”他问。“当真?”
“我这么相信。”
“那就来吧。”他微微迟疑,接着一手搭上我的肩膀。“很抱歉我让你失望了,儿子。很抱歉……我不够坚强。”
“所有人都让你失望。”我说。“他们统统欺骗你、背叛你。此后再也不会了。”
“我读遍图书馆中所有有关你的资料。”查尔斯·泰勒说。“我死之后,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为你感到骄傲,儿子。”
“我一直希望能令你骄傲。”我说。
我猜他接下来会想要拥抱我,但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依然必须保持坚强。我领头跨出传送门回到酒馆,他随即跟我出来。接着梅林立刻关闭了传送门。我父亲看了看四周。
“我的天呀,这里是陌生人酒馆!这个烂地方还没倒闭?我曾在这里留下不少回忆……”
“没错,你的确是。”渥克涩涩地说道。“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的酒钱都是我付的,你可是有名的出门不带皮夹呀。”
我父亲转过身去看着渥克,接着又将目光转向收藏家。他皱了皱眉头,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接着他开怀大笑,三个老朋友登时笑成一团。那是一种开诚布公的欢乐笑容,所有多年的恩怨都在一笑间一扫而空。他们聚在一起,用力拍打彼此的肩膀,大声互道别来之情。尽管查尔斯·泰勒看起来比其它两人年轻许多,但是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就是那么自然,那么合拍,仿佛他们属于彼此,多年以来都不曾分开过一般。最后他们终于向后退开,仔细地打量起彼此。
“很高兴再见到你,查尔斯。”渥克道。“你气色不错。看来死后的生活过得还算惬意。”
“我很想念你,查尔斯。”收藏家道。“真的。你是我见过最能够坚持己见的人。那么,人死之后究竟是什么感觉?”
“我真的不记得了。”查尔斯道。“或许这样也好。看看你……看看你们两个!亨利……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这副打扮?你不是常常说宁愿死也不要像平凡人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西装领带之中?这些年来,你真的已经成为当权者的一份子了吗?”
“不止。”收藏家道。“如今他已经成为真正的当权者了。”
“还有马克……你真是很有个人风格,但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肥呀?”
“别跟我提肥。”收藏家道。“喜欢这件运动服吗?我是从一个退休情报员身上得来的,而且还趁对方找寻运动服的机会顺便偷了他的怪车。等这一切结束之后,你一定要来看看我的收藏品,我拥有的珍藏、垃圾,以及俗不可耐的物品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还要多!”
“我一直知道你有这种天份,马克。”我父亲神情严肃地说,接着他们三人一起大笑。
“这倒新鲜。”梅林小声对我说道。“我从来不曾预见这个场景,甚至没有想过这三个人会再度重逢。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你从来没有预见过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我问。
“我不认为任何人曾经预见过,孩子。实在需要太多巧合加上太多变量才让这三个男人于多年之后在此重逢。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约翰·泰勒。”
“所以……”我说。“这下我们有机会了吗?”
“喔,不。”梅林别过头去。“我们依然统统会死,或是随着夜城一起被彻底消灭。”
“贝巴伦仪式。”查尔斯·泰勒说道。我立刻将注意力转回他们身上,只见我父亲眉头深锁地沉思着。“我们最伟大的成就,也是最无法饶恕的罪恶。我们真的要再来一次吗?”
“有时间吗?”渥克问。“当年我们花了好多天的时间准备,而且几乎耗尽所有精力。如今我们年纪大了,体力也不如从前呀。”
“我们不必完全从头来过。”收藏家充满自信地说道。“你总是不肯专心听我解释理论,亨利。由于我们一直没有结束仪式,所以法术到现在还在台面下继续运作。打从我们被打断的那一刻起,仪式就一直在原地暂停。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开启的传送门才会一直没关。我们只需要和当年的仪式再度建立起连结就好了。”
“这样应该很简单。”查尔斯道。“我们是唯一符合锁孔的三把钥匙。”
“话说回来……”收藏家继续道。“出错的可能很大。重新启动被打断的法术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我们统统都有可能会死。”
“跟莉莉丝对我们的安排相比,死亡肯定是一种解脱。”渥克道。
“那倒是真的。”收藏家道。“我想……我很希望有个机会能够再一次做回曾经的自己。我们来吧。”
到最后,根本不需要粉笔符号,不需要吟唱咒语,不需要祈求神灵,三个老朋友只是闭上眼睛集中精神,酒馆中立刻出现了一道强烈的能量,喷洒出强大的气息。我们都感觉到某种东西受困于空间中,极力想要挣脱束缚,完成使命。尽管已经过了三十多年,这三个老朋友还是毫不迟疑地踏入正确的位置,有如忘却本身工作的三块零件,再度回到一具威力强大的引擎之中。魔法能量围绕着三人激荡,仿佛他们从未离开。芭贝伦仪式当即重新启动。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存在击溃了梅林的防御魔法,强行进入酒馆。一个有如血盆大口一般的大洞突然出现在一面墙上,向后延伸出一条深不见底的狭窄通道,通往一个非左非右、不上不下,完全不知名的方向。我的心灵无法处理通道内的景象,只能简单地将其称为“外界”。一条人影自通道之中漫步而来,尽管距离依然远到肉眼无法辨识,但是我很清楚对方是谁。莉莉丝已经得知我们的计划,正在赶来阻止我们。
梅林来到通道前,挡住出口,看向其中。他似乎……很渺小、很虚弱。他抬起一条充满尸斑的灰色手臂,在空气中画出耀眼的图形,种下闪闪发光的强大符咒。他残缺的嘴唇念诵古老的咒语,藉他之名中的权威召唤着各式各样恐怖的怪物,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地狱中的怪物虽然畏惧梅林,但是他们更怕莉莉丝。梅林试图在莉莉丝脚下召唤次空间传送门,打算将她送入其它危险的空间。然而莉莉丝却只是轻松走过,完全不把传送门当一回事。或许对她而言,那些传送门根本就不存在。她乃是莉莉丝,是凭借一己的意志在物质界中烙印出来的强大化身,而他不过是一名死去的巫师罢了。她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梅林的一切努力统统无效,甚至连争取一点时间都办不到。最后她终于步入酒馆,身后的通道随即关闭,再度成为一面普通的墙壁。
“哈啰,梅林。”她说。“怎么这么大惊小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不欢迎我呢。要知道,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工夫帮你带来一件好礼物呀。”她抬起左手,拿出一颗充满坏死组织的黑色肉团。他立刻认出那是什么,并且发出一下有如遭到重击的声响。莉莉丝开心地笑道:“没错,这就是你久违了的心脏,小巫师。自从我放弃妻子与母亲的身分之后,这些年来我就是在找它。我必须在你之前找出你的心脏,因为只要你恢复力量,就会成为唯一有机会阻止我的人。梅林·撒旦斯邦,毁灭基督教本是你的天命,但是你却没有那个胆子。对了,我最近跟你父亲聊过,他还在气你呢。”
“把我的心脏还来。”梅林道。
“这颗心藏得十分隐密。”莉莉丝道。“你不会相信我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你想怎样?”梅林问。
“这才象话。”莉莉丝微笑说道,有如老师教导愚蠢的学生一般。“你可以取回心脏,梅林。只要你臣服于我,跪在我的脚前,对着你污秽的名讳发誓永远向我效忠。”
梅林哈哈大笑,笑声十分难听,仿佛在莉莉丝的脸上吐口水一般。“臣服于你?”梅林语气轻蔑地道。“我这一辈子只愿臣服在一个人的脚下,而你连帮他擦盔甲都不配。”
莉莉丝大怒,手掌一紧,当场将腐败的心脏挤成一堆暗红色的黏浆。梅林大叫一声,颓倒在地,数百年来围绕在他身边的魔力在刹那间消失殆尽。他在地板上蜷成一团,枯萎凋零,血肉不断离体而去,留下一堆古老的骸骨,双眼中的光芒尽逝。莉莉丝轻咬一口残败的心脏,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味道不错。”她说。“现在给我去死吧,蠢蛋,回到为你准备好的地方去吧。你父亲已经在等你了。”
梅林继续痉挛一会儿,最后终于停止抖动,彻头彻尾变成一具干尸。然而在一切结束之前,我仿佛听见他说了一声“亚瑟”?所以或许他终究还是逃出了命运的掌握。我很希望能这么相信。
莉莉丝不慌不忙地看着酒馆之中的景象。正当我绞尽脑汁想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发现三个老朋友的企图时,艾力克斯已经从吧台后方抄出一把霰弹枪,丢到苏西手中。
“用这把枪去想想办法,苏西。帮我的祖先报仇。他或许是个恼人的浑蛋,但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家人。弹夹里装的是擦过大蒜、汽油胶化剂外加圣水的银子弹,以及用圣人骨灰炼制而成的祝福弹。这堆杂七杂八的配料之中总有一两样足以伤害她的元素,可是我专门为了在失控的夜晚维持秩序所调配的。”
“说真的,艾力克斯。”苏西将枪口对准莉莉丝。“我对你的印象完全改观了。”
她对着莉莉丝开了一枪又一枪,以极快的速度击发扳机,瞬间射光了所有弹药。莉莉丝完全不为所动,从头到尾站在原地挨枪。苏西压低枪管,莉莉丝则告诫式地对她比了比手指,接着转身看向正在施法的三个男人。他们全心全力投注在仪式之上,根本没有发现她的到来。莉莉丝观察了他们一会儿,缓缓将头侧到一旁。
“淘气的男孩们,你们在做什么呢?想用最后的法术送我离开吗?这道法术……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她话没说完,脸色突然一变。“亨利?马克?还有……查尔斯。好呀,好呀……亲爱的老公,我都忘了你也被埋在大殡仪馆的墓园。停止无理取闹,面对我,查尔斯。让我告诉你我计划要怎么对付我们这个天赋异禀但却不知感恩的不孝子。”
“告诉我。”我道。“如果你敢的话。”
我带着自大与骄傲的神情走到她的面前。我一定要引开她的注意,为他们的仪式争取时间。我直视莉莉丝的脸庞,她则面带微笑看着我。
“你不该来这里的。”我说。“这里是我的地盘、我的领域,在这里我可以完全发挥我的力量。你以为你有办法逼我找出你想要的夜城?来试试看吧。亲爱的母亲。”
“生下一个如此愚蠢的儿子,真是比被毒蛇咬噬还要令人痛心。”莉莉丝道。“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约翰。你没得选择,这一切都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了。先从简单一点的事情开始示范好了。取悦你的母亲吧,约翰,去把你父亲杀了。”
她的命令透过我内心深处的羁绊而发,尽管设下层层心灵防御,我依然颤抖不已,几乎崩溃。因为她的定时炸弹是埋在我的心灵防御之内……然而我始终站在原地,拒绝服从她的命令,甚至没有转头看向我父亲。我感觉到她的意志深入我的内心,控制我的躯体,有如一具宠然大物压得我无法喘息。我的手指紧握成拳,疼痛无比,但是我说什么也不肯移动脚步。只可惜我已经在动了。我的头完全不顾我的意愿,缓缓转向父亲。母亲的羁绊在我思绪之中燃烧,有如无情的叛徒一般嘲笑着我的失败。接着突然之间,我的内心不再孤独。苏西出现了,艾力克斯出现了,他们将自己的意志灌注到我的脑中,帮助我停在原地。
好了,苏西道。这感觉真是奇妙。撑着点,约翰,救兵到了。
你们是怎么办到的?我问。
我也懂一点魔法。艾力克斯得意洋洋地道。再怎么说我也是梅林的后代。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有办法经营这种烂地方这么多年?
闭上鸟嘴,集中精神。苏西道。
于是我们三个站在一起,各自凭借一生苦难所磨练出来的坚强意志顽强地对抗莉莉丝,死也不肯屈服。在这一生中最亲密的时刻里,三个鲜少表达对彼此关怀的老朋友并肩作战,逼出了埋藏在我心中的羁绊,并以永不屈服的意志打破它对我的控制,使其在尖叫声中死去。莉莉丝的力量袭体而来,有如一场超级风暴冲击在一颗小石头上,但是我们依然不肯放弃。
即使这表示我们正在一点一滴地死去。我们必须利用生命能源来支持结合我们意志的法术,然而就算耗尽了三人的生命能源也无法与莉莉丝的力量相提并论。我们感到生命离体而去,感到黑暗不断逼近,但是我们一步也没有退缩。苏西和艾力克斯随时可以退走,拯救他们自己的性命,但是这个想法根本不曾出现在他们的脑中。我真为他们感到骄傲。
我们抵挡不了多久的。我们心里清楚得很。我们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让三个老朋友有机会再度开启通往地狱边境的大门。我们在引开莉莉丝的注意,尽力不让她发现我们真正的企图。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打断他们的仪式,但是她却始终执著地想要击溃我的心灵。我们离死亡越来越接近了。我们都很清楚,但是却不在乎。我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好友,为了拯救世界努力不懈,为了坚持信仰奋斗不已。或许这是我们这辈子第一次毫不怀疑自己的决定,并且相信今日所作所为都值得以生命换取。
最后,芭贝伦仪式终于成型,在我们眼前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力量充斥了整间酒馆,窜入所有人的体内,强化了每个存在,壮大了所有心灵。长久以来不愿关闭的传送门终于大开,奇异的能量有如雨滴般自陌生的空间喷洒而出。我看不见那扇门,但是它的存在却盈满我的内心,仿佛有人为我揭开帘幕,让我看见隐藏在世界之后的全新境界。莉莉丝终于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她发出愤怒又恐惧的叫声,试图攻击那三个男人。然而苏西、艾力克斯和我用尽我们仅存的力气阻止了她。尽管我们已经离死不远,终究还是硬生生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一阵强风穿越传送门,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香气自地狱边境席卷而来,接着反转方向,急速离去。风卷起了莉莉丝,我们立刻解除意志力对她的束缚。莉莉丝顽强抵抗,但还是一步一步地被拖往传送门。她在门边停下脚步,宁死也不愿继续前进。必须有人强迫她穿越传送门,与她一同进入地狱边境,并在另外一边守着大门,直到芭贝伦仪式完全关闭为止。这个人必须是我。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确保自己永远不会再次威胁夜城的安危。我曾在未来对着濒死的艾迪发誓自己宁死也不要见到夜城因为我而毁灭,这些话绝对不是随便说说的。
但是我却没有机会这么做。我父亲离开了他的朋友,抓起了他的前妻,冲入通往地狱边境的大门,传送门立刻开始关闭,在最后的一刻里,我父亲回过头来,对我露出最后一抹微笑。
“为了你,约翰!为了我的儿子!”
传送门完全关闭,莉莉丝的尖叫声戛然而止。由于少了一个施法者之故,芭贝伦仪式开始分崩离析,渥克和收藏家以最快的速度完结施法,永远关闭起这个仪式。一切都结束了。陌生人酒馆陷入一片宁静。渥克和收藏家全身虚脱,靠在彼此的肩膀上站在一起,看起来比之前苍老许多。苏西与艾力克斯离开了我的内心,摇摇晃晃地走到我的身边。我看着传送门消失的地方,心里想着我的父亲跟母亲。我想到他们终于团聚一堂,永远再也不会分开……
为了爱,我们都必须付出极大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