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乔瑟芬修女急切地说。“车子的主人很快就会前来查看是什么事引发了那些警报。他们绝对会不高兴的。他们会咒骂我们,以言语威胁,甚至会要求我们填写保险索赔单。泰勒先生……约翰……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们现在就得离开!”

我听得到她的呼唤,却一点也不在乎。我在保罗的尸体旁下跪,希望只要我凝视得够久,就可以从这片混乱中看出一点道理。在染血的洋装中,他看起来是如此娇小、美丽,有如被人无意间捏碎,然后弃而不顾的花朵。我告诉他我有能力保护他。我早该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夜城就是一个喜欢看到人们打破承诺的地方。我慢慢意识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急促脚步声,以及下达命令的声音。由于发狂的车辆全都跑光,武装警卫终于找回他们的勇气。他们可能是打算一上来就胡乱扫射。我缓缓露出微笑,而且是一种非常难看的微笑。让他们来。让他们全部一起来。我此刻的心情就是想找一群人来大开杀戒。

“你没办法把他们全部杀光。”乔瑟芬修女看出我的意图,连忙说道。

“你看着吧!”我说,但是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我。这时我的心情已经开始平复。我沉重地叹了口气,抱起保罗的尸身,然后站起来面对乔瑟芬修女。“告诉我你有离开这里的方法。”

“我有一个古老的基督护身符。”修女立刻说。“透过它,所以的门都可以变成通往其他地方的入口。我们就是凭着它才能无视所有防御系统,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抵达此地。随我来,泰勒先生。我带你去见梅莉莎。”

我环顾四周。“这些修女的尸体呢?”

“她们都死了。”乔瑟芬修女语气平淡地说。“蒙主宠召。看来关于你的传言毕竟是真的,死亡像狗一样在你身边如影随形,只因为你常常喂它吃最好的食物。”

“开门。”我说,声音中的某样东西让她不敢不从。

乔瑟芬修女自修女服中取出一只荣耀之手,尽管心烦意乱,我还是感到十分讶异。荣耀之手属于异教魔法,并非基督教的圣物。那是一只风干的人手,是绞刑犯死前的最后一刻自他们身上砍下来的。断手的手指会被浸在蜡里,变成蜡烛。只要点燃这些烛火,辅以正确的咒语,一只荣耀之手将可开启任何一扇门,揭露任何秘密,通往隐藏的宝藏。光是持有这种法器,便会在灵魂之中留下污点。乔瑟芬修女发现我盯着她看。

“此乃圣人之手。”她说。“在她殉道之前,经过她的同意之后砍下的。这是受到祝福的圣物,对抗邪恶的基督法器。”

“你说是就是。”我说。“哪一位圣人?”

“未知圣徒圣艾莉西亚。说得好像你分得清楚哪个圣人一样,异教徒。”

她对着风干的手念诵咒语,所有臃肿指尖上的灯芯同时起火燃烧。火焰绽放金光,触体温暖,我可以感觉到空气中多了一个存在,某样东西或是某个人来到我们身边。这是一种……令人慰藉的感觉。乔瑟芬修女将荣耀之手插入后门,门随即在门框之中剧烈颤抖,仿佛是在抗议出现在自己身上的转变。乔瑟芬修女朝枯手比了个手势,门立刻向内开启,似乎是在违逆本意的情况下,被强大的压力强行逼开一样。耀眼的强光泄入地下停车场中,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焚香的香气。在我们身后传来一阵难听的吼叫声。枪声大作,但是子弹距离我们甚远。武装警卫的准头奇差,就算拿五弦琴也打不中母牛的屁股。乔瑟芬修女向前走入光线之中,我手里抱着保罗的尸体,也跟着走了进去。


接着我们出现在诸神之街,一个人们崇拜、恐惧并且爱戴从古至今所有神祇的地方。所有力量强大到不能放任在夜城中任意走动的自然力量、古今强者以及各式怪物,都会出现于此。街道两旁耸立着两排教堂与神庙,仿佛没有止尽般地向前延伸;不过,只有最受欢迎以及最强大的宗教,才能占领最好的地段,也就是接近中央的部位。其他的神祇与宗教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遵循达尔文物竞天择的定律,竭力争夺信徒和募款。你可以在诸神之街找到任何信仰,如果信仰没有抢先一步找上门来的话。

乔瑟芬修女吹熄荣耀之手上的烛火,然后将之收起。身后的一扇门猛力关上,奔跑的脚步以及越来越响的枪声随之停止。我回过头看去,发现修女和我显然是从圣爱因斯坦神庙的大门走出来的。门上的信条简单写着:“万物皆相对。”

人们脱口叫出我的姓名,语气听来充满敌意。我转身去看。人们有很好的理由记得我,因为莉莉丝大战时,我曾在此地与我的母亲发生正面冲突。那个可怕的夜里,诸神之街尸横遍野,还包括了许多神祇都惨死现场。身而为神并不代表永生不死,至少在夜城之中不是这么回事。街上的信徒只要一看到我,立刻转身拔腿就跑,只为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意外。我对乔瑟芬修女轻轻一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她摇摇头,踏入街道上。我跟在她的身后,像是抱着沉睡的孩子般抱着保罗。

街上许多建筑物依然在进行战后重建。我还记得莉莉丝绽放恐怖骇人的荣耀与威严,不疾不徐地走在诸神之街上,单凭她的意志所带来的压力,就让街旁所有教堂、神庙以及集会场所炸成碎片,或是陷于火海,或是完全坍塌。许多地标消失殆尽,原先有如艺术品般耸立于夜色之中的古老建筑,如今沦为一片废墟或焦黑残骸。某些遭到摧毁的教堂与供奉其中的神祇,凭借着信徒强大的信仰力量,在事情结束后自动恢复旧观;但是大多数人的信仰在莉莉丝冷静愉快的灭世力量之前崩毁殆尽。毕竟会死的神绝对不可能是真正的神,不是吗?

莉莉丝杀死了许多诸神之街上的古老神祇,出于愤怒、暴躁的个性,或是嫌他们碍事,说不定纯粹是因为她有能力这么做。有些神因为身为令她失望的子嗣而惨遭杀害。泪尸死了,瘦白王子死了,血腥刀锋也死了。还有许多已经在世间存活无数个世纪的神祇,全都死了,回归尘土,仿佛从来不曾出世。

乔瑟芬修女和我沿着诸神之街行走,路上行人纷纷让道,没有人胆敢阻挡我们的去路。几名狂热分子站在教堂门口出言威胁,大声诅咒,随时准备在被我发现的时候躲回教堂。耸立的教堂之间存在着许多大洞,绽放出黑暗血腥的气息,有如被拔掉的牙齿。古老的信仰之地如今化为一片焦土,接下来的几年内,所有曾在那些土地上受人膜拜的神祇都将遭世人遗忘。惨遭杀害的神祇会不会留在自己的教堂内作祟?死掉的神会变成什么样的鬼?在夜城,你常会思考一些诡异到极点的事。

另一方面,全新的教堂有如雨后春笋般自各地冒出头来,之前不被重视的小神、遭到强大宗教排挤的信仰,终于等到出运的时候了。它们在废墟之中成长茁壮,由单纯的光线、美丽的大理石或坚固的石块组成,在夜空下屹立不摇。他们有些是新神,有些是之前籍籍无名的神,有些则是老到不能再老的老神……古老恐怖的名号,终于再度等到复出的机会,巴尔、摩洛克以及阿里曼。好吧!就连达刚神庙都重临大地了。

石像鬼在高处的排水管道上来回奔走,小心翼翼地监视我路过。某个长了许多明亮眼珠的东西躲在小巷的暗处窃笑,身上的许多手足正忙着编织一颗依然发出惨叫的巨茧。一具人类骷髅,骨骼以铜线固定,因为岁月侵蚀而微微泛黄,正站在一堵石墙前,不断以脸部撞击墙面。诸神之街中的一切都一如往昔。

我听说有些很容易受人影响的人一直在试图创立一个崇拜我的宗教——这就是证据,诸神之街的信徒大都信仰不坚贞的证据。我曾明白表示自己一点也不认同这种崇拜我的行为,或许是因为我不喜欢玩弄他人的命运。每当有这种教堂出现的时候,我的好朋友,剃刀艾迪,刮胡刀之神,就会立刻将之拆毁。但是这些可恶的东西就跟杂草一样,除之不尽。容易受骗的人心里永远都保有希望。

一名新进神祇大摇大摆地步出美轮美奂的新教堂,向我及乔瑟芬修女招呼而来。事实上,他是大剌剌地在我们面前站住,完全阻挡我们的去路,导致我们除了停下来跟他聊天或是一脚把他踩在脚下之外,没有其他选择。我是很想踩他,但是……这名新神身材魁梧,肌肉结实,脸色红润,面带笑容,露出满嘴完美的牙齿,身穿一套传统的纯白西装。他看起来不像神祇,反而像二手车销售员,但是世界上什么神都有……他的教堂有如一座超级市场,信徒可以在里面以十分便宜的价格买到所有金钱买得到的神界发明。这家伙头上的光圈看起来很假,简直就像电脑动画的效果,而且光圈偏斜的角度也很烂。根据我的经验,真正的光圈应该更具气势,能让周遭的人感到浑身不自在。完全的良善与完全的邪恶对人类的心智而言,都是同样难以承受并且难以理解的东西。

“嗨,先生跟修女!很高兴跟两位见面!我是查克·亚当森,神创论之神。两位好!”

我将保罗的尸体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然后仔细打量查克。“神创论现在也有神了?”

新神祇轻轻一笑,摆出不可一世的姿势。“嘿,只要有足够的人相信一项学说……这项学说迟早都会凝聚实体,出现在诸神之街。不过说真的,如果再让我看见一座猫王教堂凭空出现,外带闪亮的霓虹灯和立体声合音天使,我大概就要吐了。他是个伟大的歌手,这点毋庸置疑,但他同时也是私通者和大毒虫。我们是一间拥有骄傲传统的教派,先生,绝对不容罪人入教,不管是多么天赋异秉的罪人。”

“废话少说,查克。”我说,声音中的某种特质令他微笑的嘴角轻轻抽动。

“这个,先生,在我看来,我应该有办法帮你。我看到你手里扛着一名死去友人留存于世的皮囊。很可爱的小东西,是不是?你为他哀悼。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一点。但是我要告诉你,我有办法令他死而复生!我可以让他恢复生气,再度行走世间,大声说话,中气十足地赞美神创论。没错,先生!我要求的唯一回报就是……请你为我见证这项奇迹。告诉所有人是谁让他死而复生的,教他们来这里见证神创论的荣耀!喔,是的!我听见有人呐喊哈利路亚吗?”

“应该没有。”我说。

查克走近一步,神秘兮兮地压低音量。“拜托,先生,你一定了解所有新宗教都需要几件传统的神迹来奠定基础?只要你帮我散布消息,信徒就会像赶往折扣卖场一样蜂拥而至。接着在你发现之前,我这小小的教会将会一举跃升到更好的地段。神创论万岁!”

“你可以让我的朋友死而复生?”我问,以我最冷酷的目光凝视着他。“你可以修复保罗的尸体,将他的灵魂带回人间?”

“啊,”查克说。“修复尸体,没问题。灵魂……就是另一回事了。有点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你或许会这么说。”

“所以你所能提供的……”我说。“只是把保罗变成一具僵尸,让他四下游走,大叫‘脑浆!脑浆!’然后一点一滴地腐烂下去?”

“这个,也不是这样……听着,我是新来的,”查克有点绝望地说。“凡事总得有个起头!”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是不是?”我说。“我是约翰·泰勒。”

“喔,基督呀!”

“这时求他保佑已经有点迟了,查克。你是神创论之神……这表示你不相信进化论,对不对?”

“是的,但是……”

“你的信仰一开始是神创论,如今已经转变成智慧设计论,对不对?”

“是的,但是……”

“这表示你的信仰已经进化了,但是进化又和你的立场相违背。”

“喔,可恶。”查克说完,化为一阵逻辑的轻烟,消失于现实中。

“说得好。”乔瑟芬修女说。“要是我的话,就只会拿个神圣手榴弹塞入他的屁眼,然后拔下插销。异教徒!比狗身上的跳蚤还要讨厌。他的教堂也跟着消失了,我认为取而代之的废墟可比原先的教堂好看多了。”

“他会回来的。”我说。“或是某种类似他的东西。只要有足够的人相信一样东西……”

“就算一百万人都相信一样愚蠢的东西,那终究还是一样愚蠢的东西。”乔瑟芬修女坚定地说。“我已经不想再去向人解释寓言再怎么说还是寓言的道理了。”

我们继续沿着诸神之街前进。穿越特斯拉神庙、克劳利神庙、克莱普顿神庙,以及一栋显然是来自罗斯威尔这座小镇中奇怪信仰的诡异银色建筑。大眼睛的灰色外星人隐身在永不关闭的大门后,默默地观察着过往人群。他们是唯一一间不试图吸引信徒的宗教——他们直接在街上绑架信徒。幸运的是,他们只会绑架观光客,所以其他人一点也不在乎。诸神之街从来不缺观光客。

事实上,此刻正有一大群观光客聚集在一名身穿破烂衣衫、浑身肮脏无比的老派神祇之前,听他以熟练的演说技巧大放厥词。

“金钱是万恶之源!”他叫道,深邃的眼中绽放出狂热与渴望。“财富是灵魂重担!所以赶快逃离金钱的污染,把钱全部给我!我意志坚强,能够承受重担!听着,现在就把皮夹全部交出来,不然我就拿这只为了很好的理由而随身携带的袋狸痛殴你的脑袋跟肩膀。”

观光客立刻将所有财物交给神祇,边给还边高声交谈,哈哈大笑。我看向乔瑟芬修女。

“本地特色。”她说。“他为诸神之街增添一点色彩。观光客都很喜欢他。他们排队等着被抢,然后和他一起拍照留念。”

“这地方真是无奇不有。”我说。

我们走了许久,终于来到救世军修女会总部,一间位于诸神之街,租金低廉地段的小教会。没有霓虹灯,没有招牌广告,只是一间装有彩色玻璃窗的朴素建筑。前门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修女,看不出身上有无武器。她们在我走近时露出紧张的神情,但是乔瑟芬修女三言两语就让他们平静下来。我跟随乔瑟芬修女走入教堂,她们则神色哀凄地看着我怀中的保罗。在大门关闭前,我听见她们口中念念有词,为死者祷告。更多修女迎上前来,我不太情愿地将保罗交给她们处理。她们带着他前往明亮的教会内堂,轻轻地为死者吟唱平静的旋律。

“她们会照顾他的。”乔瑟芬修女说。“我们都很喜欢保罗,虽然他始终没有成为信徒。他可以躺在我们的安息礼拜堂,直到他的家人决定好要如何处理后事为止。”

“你们的教堂不错。”我说。我需要找点话题分心。人的情绪不能总是紧绷着。我不知道保罗的死为什么会对我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或许是因为他是这件案子里唯一真正无辜的人。“我很喜欢你们的装饰。蜡烛、鲜花,以及焚香。我还以为会看见铁丝网和机枪阵地呢!”

“这是一间教堂。”乔瑟芬修女严肃地说。“虽然它的功能比较类似修女院,或是静修场。我们在这里崇拜上帝,但是我们真正的工作却是在外面,是在打击邪恶。我们矢志点化世人,而我们也非常擅长这种事。我们只有在需要休息以及重新坚定信仰时才会回来。信仰让我们在诸神之街保有一席之地;但是我们并不在此招揽信徒。我们是为了需要我们的人而存在。”

“像是梅莉莎?”

“是的。像是梅莉莎·葛里芬。”

“还有保罗?”

“不。保罗从来不曾对我们的信仰以及抱负展露任何兴趣。我认为他从不曾真正相信过任何事物,除了梅莉莎之外。但他是个开朗的人,一个笑口常开、神采飞扬的天堂鸟,为我们与世隔绝的灰色世界平添色彩。我们随时欢迎他的到来,不管是保罗还是波丽,我希望他也能在这些石墙中找到心灵宁静。没有多少地方把他当作他自己看,人们都将他视为葛里芬的孙子。我们会洗涤他的身体,为他换装,以保罗的身份将他送回葛里芬殿堂,不会留下任何波丽的痕迹。她是他的秘密,这世界不需要知道这个秘密。”

“准备好之后,我会带他回家。”我说。

“葛里芬将会追问问题。”

“我会把他需要知道的部分告诉他,绝对不会多提一个字。”

“你或许是少数几个这么做不会出事的人。”乔瑟芬修女说。“但是你知道他会坚持想要知道是谁该为他孙子的死负责。”

“这个容易。”我说。“我该负责。保罗是因我而死。”

乔瑟芬修女欲言又止,接着摇摇头。“你对自己太苛求了,约翰。”

“总要有人苛求自己。”

“就算是伟大的约翰·泰勒,也不可能保护所有人。”

“我知道。”我说。“但是知道这个事实并不能让我好过一点。”


她带领我穿越教堂内的狭窄走廊。这里处处摆满鲜花,空气中弥漫着花香,混杂着来自缓缓燃烧中蜡烛的檀香以及蜜蜡气味。一切是如此宁静,如此安详,明亮的房间内充满同情怜悯以及优雅的气氛。在外面的世界里,这些修女是上帝的战士,对于她们的暴力手段坚信不疑。但是在这里,她们都沉浸在信仰之中,不管这种情况在外人眼中看来有多矛盾。乔瑟芬修女带我来到她的书房。这是一个朴素的房间,墙上摆满书籍,有着一扇彩色玻璃,以及两张位于壁炉两旁的舒适椅子。我们面对面坐下,我定定地凝视着乔瑟芬修女。

“该是揭露真相的时候了。告诉我关于梅莉莎·葛里芬的事。告诉我一切。”

“真相其实非常简单。”乔瑟芬修女说着靠上椅背,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当父母以及祖父母已经做过所有事,犯过所有法,碰触过所有罪,甚至与魔鬼本人签订合约,然后还能逍遥法外时,你还剩下什么可以反抗?可以叛逆?除了成为一名虔诚的信徒,遵守神圣的谕令,到修女院隐居外,梅莉莎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彰显她的独立?梅莉莎想要成为修女。一开始,这或许只是青少年的叛逆行为,但是随着她对宗教的了解越来越深刻,特别是基督教的教义,因为她爷爷的关系,她就越来越清楚自己已经找到一生的目标。既然杰若米亚将灵魂出卖给魔鬼,梅莉莎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她所能找到最极端的基督教教派。也就是我们。救世军修女会。一开始她透过保罗来和我们联络,因为保罗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是家族中唯一一个可以在葛里芬殿堂来去自如的人,因为他爷爷早就放弃他了。”

乔瑟芬修女微微一笑。“一开始我们并不相信。我们无法想象任何一名来自恶名昭彰的葛里芬家族的成员会成为虔诚的信徒,更别说是想要加入我们的教派,而且还不想成为上帝的战士,只想当一名隐居的修女。但是,最后她终于在保罗的协助下甩开保镖和随从,亲自来到这里,聆听教诲,学习教义。尽管不敢相信,我们依然深受感动。她真的是一名信徒,她单纯而直接的信仰令我们所有人蒙羞。有时候,我们很容易忘记我们是为了保护无辜而战,并非惩罚罪恶。梅莉莎很善良,心中没有任何暴戾之气。真难想象她是葛里芬家族的人……我想这代表了世界上到处都有奇迹。”

“梅莉莎想要成为修女。”我缓缓说道。“真是让人意想不到。但是……你们一定很想让她入教。教派中有葛里芬家族的成员能够大幅提升你们的声望。”

“我说过了。”乔瑟芬修女冷冷说道。“我们不主动招揽信徒。信徒会为了各自的理由来到我们面前,而只有最虔诚的人才能够留下。梅莉莎……她是真的信徒。”

“等等。”我说。“梅莉莎早就知道她爷爷为了获得永生而和魔鬼签约?不是你告诉她的?”

“不。葛里芬告诉她的。他毕生最大的秘密。我认为……他想让她知道他是真心要她继承他的王国。”

“那她知不知道杰若米亚还有机会拯救自己的性命、保有自己的灵魂,只要她和保罗都死掉就行了。”

“喔,是的。他把一切都告诉她了。他还带她前往一座山顶,让她看清楚自己的王国,说,‘这一切都会是你的,只要你接受我的遗产,继续经营下去’。但是她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坚强,不愿接受诱惑。她不希望接受任何与魔鬼签约而得到的好处。她知道这一切都不纯洁,总有一天会腐化她的灵魂。于是,她坚决要在自己还有机会的时候离开家族。她试图说服保罗和她一起离开,但是他已经找到自己的另一个人生,也就是波丽。”

“我必须说,”我斟酌用字遣词。“我很惊讶像你们这么传统保守的教派可以认同保罗和波丽这种人。”

“我们是真正基本教义派的基督教派,”乔瑟芬修女严肃地说。“我们奉行耶稣的教诲,懂得宽容与怜悯,我们只会对付那些完全没有机会获得救赎的人。那些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将无辜的人领向黑暗之路的人。我们知道真正的邪恶所在。我们每天都目睹这些邪恶。保罗,不管是他本人还是波丽,都以他自己的方式崇尚光明。他喜欢让人们开心,他是一个快乐的歌手……一只蝴蝶,一只在心胸狭小的世界中粉身碎骨的蝴蝶。”

“所以……梅莉莎请你帮她制造绑架的假象?”我问。

“是的。她策划周详,安排了所有细节。”乔瑟芬修女暂停片刻,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请不要当她是名自私的女孩,泰勒先生。她依然热爱她的家人,希望能够透过宗教研究来为他们找出一个自罪恶中解脱的方法……包括她的爷爷。她真的相信坚贞的信仰可以粉碎魔鬼的契约。你可以说她天真。但是在我们眼中,她纯粹真诚的信仰让我们感到谦卑。我们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所以当她要求我们帮她逃家的时候,我们立刻决定配合她的计划。”

“她制造机会,让四名修女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进入葛里芬殿堂,没有触发任何警报。她的爷爷和她分享了所有的秘密,包括殿堂中的安全系统,因为他始终相信他有办法说服她接管家族事业。尽管身为一个极端世故的男人,当事情牵扯到家人时,他还是变得无比盲目。梅莉莎支开所有仆人,甚至劝服葛里芬当晚派霍伯斯外出处理事情。她总是对霍伯斯心存恐惧,同时也害怕他那种仿佛无所不知的能力……”

我点头。我一直怀疑这件事是自己人干的。“她为什么需要有四个人潜入家中?为什么不直接离开?”

“我们是去留下有人潜入的证据。”乔瑟芬修女说。“这里一个脚印,那里一个手印,这类的东西。我说过,梅莉莎已考虑到所有的细节。一切都是为了转移调查的注意力,你知道。再说,总会有人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到时我们或许必须强行突围。我曾考虑过这一点,虽然梅莉莎没有。”

“她为什么执意要成为绑架的受害者,不甘于作一个逃家少女?”

“为了让情况更复杂。这样葛里芬就必须分散资源,追逐所有可能的线索。”

“好吧!”我说。“我相信你的说法。但我还是没有办法想象像梅莉莎这样一个温顺的小女孩,会加入一个专长毁灭和血债血还的组织。”

“仔细想想。”乔瑟芬修女说。“梅莉莎考虑得非常周详。万一被爷爷发现自己的下落,她需要的是足以在他的愤怒之下自保的教会。她希望爷爷了解自己为什么拒绝接管他的帝国,但是葛里芬……始终是个骄傲自大、心胸狭窄的人。梅莉莎知道加入一个她爷爷可以轻易派人拖走她的教会是没有意义的。她熟知我们的名声,希望可以藉此阻止葛里芬的纠缠。”

“你必须对我坦白。”我说。“你们接受梅莉莎这样一个温顺的小女孩入教,是否别有用心?你们是不是只想利用她来对付她的爷爷?”

“不是。”乔瑟芬修女立刻说道。“梅莉莎的信仰坚贞,而这是我们接受信徒入教的唯一条件。”

“我得跟她谈谈。”我说。“当面谈。一来确认你的说词,二来是要跟她讨论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我一开始就表明,绝对不会在违背她本愿的情况下逼她回家……但是保罗的死改变了一切。现在杰若米亚绝对不会放弃找寻梅莉莎。她是他仅存的一名孙女了。他要嘛就是想带她回家接管事业,不然就是认定她已经完全没有用处……还是死掉比较好,这样起码他还可以继续活下去。”

“这就是我们这段日子以来都把梅莉莎藏在安全处的原因,”乔瑟芬修女说。“一个跟这间教堂保持连结,却又各自独立的地方。保全要从家里做起,以免有人跑来这里找她。”

“像我这种人?”我问。

“当然。刚听说葛里芬雇用你来寻找他孙女的时候,我们都非常……担心。你的天赋声名远播。于是我们选择了一个口袋空间作为梅莉莎的临时藏身处。即使是你也没有办法找到她。”

“不要那么肯定。”我大声说道。其实我也不敢肯定,但是干我这一行,随时维持形象是很重要的。

乔瑟芬修女突然站起身,我也跟着立刻站起。她自修女服中拿出荣耀之手,迅速点燃手指蜡烛,接着突然对我露出微笑,一种温暖而又慈祥的笑容。

“和我来,约翰。该是让你跟梅莉莎见面的时候了。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虔诚的基督徒。”

她将荣耀之手用在书房门上,房门随即发出一阵哀鸣,仿佛在抗议。门在我们面前开启,我们踏入其中,随即出现在别的地方。地面一阵晃动,似乎刚刚凝聚成型,空气也在转眼间变得十分湿热。汗水自我脸上与掌心渗出,我必须更加使劲,才能在如此潮湿的空气中呼吸。四周弥漫着一股硫磺与血腥的气息。我们站在一间简陋的礼拜堂里,里头摆了几排朴实的长椅,以及一座简单的圣坛。圣坛上方的十字架此刻已被人倒转过来。

长椅上躺满修女,但是全都身亡了。死去的修女总数大概超过十几名,不过已经难以确认人数。她们遭人杀害,手段凶残,毫无人性。她们四肢不全,内脏洒落,脑袋也与身体分家。鲜血溅满长椅、地板,残缺的尸块随处可见。随着我吸入的空气越多,空气中的恶臭就越来越浓。

我缓缓踏上中央走道,朝圣坛前进,乔瑟芬修女跟在我身边。我看了她一眼,确定她是否支撑得住。她双手各持一把轻机枪,神情冷酷到了极点,显然在压抑心中的一股怒火。圣坛前方的木桩护栏上插了十四颗脑袋,上方都还披着修女包头巾,神情因为死前恐惧的尖叫而扭曲。圣坛上溅满了鲜血、粪便。

“你有看到梅莉莎吗?”我压低音量说道。

“不。她不在这里。”乔瑟芬修女迅速打量四周,轻机枪的枪口随着她的目光转动,迫切地想要寻找射击目标。

“还有谁可以进来这里?”

“没有人。只有我。这才是重点。”乔瑟芬修女努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只有我知道要如何启动荣耀之手,开启连结空间的门户。”

“所以,既然能够查出梅莉莎的下落、开启进入的通道,然后做出……这种事,就表示对方一定拥有强大的力量。”我想了想,越想越不喜欢这个想法。如果对方就是干涉我的天赋的那个人,就表示自始至终他都抢先我一步。

“如果对方只是想要梅莉莎,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做这种事?”乔瑟芬修女说,声音十分紧绷。“为什么要肢解修女,亵渎圣坛?”

“对方必定十分看重基督教信仰,才会对它恨之入骨。”我说。

乔瑟芬修女神情严肃地看着我。“我闻到硫磺的味道。”

“我也是。”

“你认为梅莉莎死了吗?”

“不,”我立刻说道。“不然对方会留下她的尸体,就和其他尸体一样。不,对方将她带离此地,为的是不让我找到她。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涉入此事。我是不想这么说,但是这一切很可能是杰若米亚所为,如果他不相信我会带回他的孙女的话。那家伙曾跟魔鬼交易,而这一切看起来都像魔鬼的手法。”

我突然闭上嘴,感受四周出现的转变。臭气突然大作,一阵苍蝇飞舞的声音随之而来。所有的花朵化作烈焰,在花瓶中猛烈燃烧。这一切感觉就像礼拜堂中多了一个存在……接着乔瑟芬修女和我迅速贴背而立,眼睁睁地看着死去的修女慢慢地、一个接着一个爬了起来。没有四肢的躯体在走道上蠕动,手掌拖着断臂,在地板上朝我们前进。紫色的肠子有如长蛇般在地板上盘卷。鲜血自天花板上滴落。所有插在护栏上的脑袋同时开口说话。

乔瑟芬修女、约翰·泰勒。欢迎下来。地狱中为两位以及所有曾经誓言保护弱小却无法做到的英雄们都预留了特别席!你会喜欢地狱的,约翰。你所有的朋友和家人都在这里……

我放声嘲笑。“把你的心理游戏留给在乎的人去玩吧!光靠这些残缺的尸体是想怎样?把我们挤死吗?”我看向乔瑟芬修女。“别受这个浑蛋影响。他只是在玩弄我们的心智,想要藉此打击士气。交给我来处理。”

我开启天赋,直接找出正在遥控这些死去修女的原始法术。我们在进入礼拜堂时诱发了这道法术,如今我要将它关闭不过是举手之劳。法术失效了,所有的尸块通通停在原地,死者的尊严全部回归。乔瑟芬修女放下她的轻机枪。她的呼吸凝重,不过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谁有办法做出这种事?”她的声音听来十分危险。“我要去哪里把他揪出来,让他付出代价?”

“最有可能的地方应该就是葛里芬殿堂。”我说。“但是既然我的天赋在这里不会受到干扰,何不先确认一下?”

我完全开启我的天赋,看见了一段才发生不久的画面。我看见了那个来到这里、做出这一切,并且带走梅莉莎·葛里芬的家伙……就这样,一切终于真相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