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进入冈谷镇,加须子由弓岛专务董事一直送到自己的家门孤。这一带晚上一过10点,几乎所有人家都关上了门,变得黑洞洞的。北国的一排排屋顶很低、房檐很深的房屋静悄悄地进入了睡乡。
“那就拜托了。”
弓岛在加须子下车时又一次使劲地握了握她的手。
这回加须子也没有先前那般吃惊了。她知道了弓岛的意图。
加须子伫立在那儿,一直到弓岛乘坐的“奔驰”的红色尾灯消失在狭窄的街道里。这并不是出自对弓岛的礼仪,而是因为突如其来受到的震惊,她不能马上进到屋里。弓岛那手上的触感像是被涂上似的留在自己的手掌上。
“晚上好。”
近邻的一名男子朝加须子打了声招呼走了过去。“晚上好。”
加须子用本地方言答道,随后走进屋内。
“您回来了。”
仓桥市太穿着工作服走了出来。
“啊,仓桥,你还留在这儿呀?”
“啊……因为还剩下一点活,再说心里也直惦挂着今晚的事不知怎么样了。”
仓桥是工厂的中心人物。照相机镜片虽然用自动式的最新研磨机也能磨,但那还是基本的作业,细微的、精密的工序则必须用手指头进行,需要直感和做外科手术那般感觉敏锐的指头。仓桥市太在研磨镜片的熟练工中是一个为数不多的有才能的人。
“回头跟你说。”
加须子撇下仓桥走进了起居室。她自己也明白对仓桥很冷淡。
“百合,给我沏点茶。”
加须子用手掌围住了女佣人端来的温温的茶碗,她想暂时在这儿使心情平静下来。
应该如何看待这次弓岛的提议呢?旅馆里的话以及他在黑洞洞的车内的举动变成重影摇晃而来。
“百合,你去把仓桥叫来。”
仓桥特意留下,大概也想早点听到这件事吧。
刚才对仓桥态度粗暴,那是因为从弓岛那儿受到的震惊还未消失的缘故。她对不起仓桥。
“您叫我吗?”仓桥弯着腰走了进来。
“啊,请坐……我外出期间有什么急事吗?”
加须子没能立即开口说高原光学专务董事跟她谈的那件事,用这种问话来拖延时间。
“啊……太田君来了。”仓桥露出一副兴味索然的神色答道。
“太田君?”
“是太田育太郎,他突然露面,对我说:你们经理在吗?”
“你看他心情怎么样?”
加须子也皱起了眉头。
提起这个太田育太郎,那是这一带的,不,在东京的光学行业中也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物。
“真叫人心里发毛呀!是不是看到我们经营不好而露面的呢?”
“这……”
仓桥显得闷闷不乐。“他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我一说经理不在家,他就一声不坑地回去了、但他说明天还要来。”
“票据的事他说什么了?”
“啊,那种事他不跟我说的。”
太田育太郎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绅士,今年四十四五岁,他专在奇妙的时候露面。
太田现在已经没落,但他父亲曾是一家大银行的干部,他利用其父亲的名字常出没在银行界人士面前,专门当代替借款契约的空头票据的中间人,实际上他好像是有什么工作的,但他把它扔在一边儿,一看到有利可图,就专心于这项副业,所以也许一半这是他的“正业”。
比如说,他一打听到哪家光学方面的公司遭受人家拒付而若干资金周转吋,就必定要露出他那仪表堂堂的体态来。
一有经营困难的厂商,太田育太郎便来到那儿。因代理银行发放不出贷款而正在作难的厂商听太田热情地说明自己能为他们提供新开设的方便,便身不由主地依着他了。这是一种连稻草都想抓的心理。太田真的为他们找来接受这空头票据的银行。在同业界管这种银行称为“新娘”。结果那票据圆满地换成了钞票。因为太田介绍这种新娘,所以他成了“媒人”。
一筹莫展的厂家也由此而喘了一口气,对太田很是感恩,但太田故意不向这厂家收取礼金,他落落大方地笑着说:困难的时候互相帮助。但这回头便变成苛刻的报酬回到依赖的一方。
太田看准时机委婉地开口说:“我需要一点钱,想借300万日元,汇票也行。”
当时的态度是很有分寸的,露着一副借不借都无所谓的神色。这种时候需要从容不迫的态度。
厂家也因为以前请他当过空头票据的介绍人,得到过恩惠,所以不由地为他这种从容的态度所迷惑,碍于难以拒绝,按他要求开出了支票。
太田或是将这改成别人名义的银行贴现票据,或是在街道金融机关换成现金,即使到期也一定不还。听说这样惨遭他毒手的仅在光学方面的厂商就有数十家之多。
这种传闻在同业界不径而走,但厚颜无耻的太田脸上却若无其事似的,像是想说:“这是哪儿刮来的风?”又大摇大摆地来往于同业界之间,寻找新的牺牲者了。对于腾不出通融资金而长吁短叹的厂家来说,太田也许犹如一只在上空盘旋着等待死人的秃鹰。
加须子听说那太田育太郎现在又出现了,心里也挺不愉快的。
“可是经理,”仓桥说。仓桥一直这样称呼继承已故丈夫、前经理的加须子,“先别说太田的事,今晚的事究竟怎么样了?”
仓桥目不转睛地从正面望着加须子。在听完加须子说明后,仓桥市太歪着脑袋说:
“这好奇怪呀!堂堂的高原光学为什么那样优待我们呢?而且是在我们因KI光学一事遭受严重损失的时候。如果这是救济倒还能理解,全面地给我们掌握,这根据真叫人不好理解啊!”
经仓桥这么一说,加须子也无从解释。如果说这是对方的好意那就算了,但对方也是做买卖的人。据说弓岛邦雄是同业界首屈一指的精明人,光是好意是不成理由的。
“我也不太清楚呀。不过,再看看情况吧,我想过些日子会提出明确的条件的。”
仓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突然改变了想法似的,汇报完当天的工作便鞠躬说:
“那我这就告辞了。”
“真对不起,让你这么晚。”
加须子一直把仓桥送到大门口。仓桥市太那孤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仿佛他的孤独就要被吸进月光中去似的。
加须子理解仓桥对自己表示的心情。他从未吐露过那类话,他对加须子抱有的好感成了他专心致志于工作的动力。丈夫死后工厂的体制丝毫没有动摇,实际上这也是多亏了仓桥。
加须子希望仓桥娶小姑子多摩子,但这大概双方都不同意吧,多摩子是不喜欢仓桥这样的手艺人的,她对更高尚的城里的男子感兴趣,她一回到冈谷便事事奚落仓桥。
仓桥经常轻轻躲闪,但他不喜欢多摩子这种女性,这一点加须子也是一清二楚的,但她觉得让仓桥这样继续单身下去太可怜了。正因为能感到他的心情,所以他的独身对加须子来说也是很危险的。可是,若是现在放走了仓桥市太,这工厂就完了。
仓桥性格朴实,不惹人注目,所以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一定和他合不拢的。但倘是依着仓桥的主张,那么这公司就永远只能和二流照相机公司打交道。这样就没有发展前途。在这意义上,这次高原光学的建议对加须子来说是一线希望。
高原光学有种种臭名声,例如对转包厂家狠毒啦,残忍啦,冷酷无情啦,等等,但仔细分析一下,那责难都是因为高原光学坚持了相当合理的经营方针。母公司与子公司之间这种合理的商业主义往往被落后的人情和温情这类东西冲淡了。倘是这样,作为现代工业将会永远落后。加须子认为研磨镜片的转包公司对高原光学的非难是出于落后的人情主义。从这方面来说,高原光学的飞速发展可以说从其经营合理主义来看也是成功的。她想如果与高原光学签订合同,届时就抱这种打算应付对方的方针就是了。
问题是对方的态度。前些日子在浅间温泉的会晤可以说是一种试探,对方也为了看看这方的态度,没有提出多少具体的东西,只是说了两件事:一是高原光学将进口新的镜片研磨机器,所以借给两台过去的机器;二是在资金方面将给予照顾。那只是谈判阶段,进入更细致的协定那是今后的事,只是令人担心的是,那专务董事让臭名昭著的山中和森崎接近自己身边。这点使加须子不安。公司经营越是合理,就越应该排除那种形迹可疑的人,可专务董事却像自己的亲信一样亲切照顾他们,这倒底出于何种心情呢?
在归途的车里弓岛说打算最近与那两人断绝关系,但加须子只要这点不清楚就安不下心来。
总之山中重夫是一个开出拒付支票勾消KI的转包赊欠额的诈骗犯,他通过这一手段从多数债权人手里收回了票据。这与其说是近乎犯罪,不如说是一种名副其实的诈骗行为。
其后过了三四天,弓岛专务董事再没来说什么。可是,一想到他在看不到的地方考查这工厂的生产状况和产品质量,加须子不免有点紧张,吩咐仓桥严格检查产品也是出于这一考虑。
又这样过了几天,一天,加须子正在看帐簿时仓桥神色有点兴奋似的跑了进来。
“经理,你知道山中和森崎又办起了公司吗?”
“啊?那是真的?”
“好像是真的。我是从别处听来的,据说是很确凿的消息。”
“你说公司,那是干什么的?”
“有关光学方面的,毕竟在这领域里呆了很长时间嘛。”
“在什么地方?”
“这,具体情况不清楚……也有谣传,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出了钱。”
“不过,好奇怪呀!森崎刚破产,山中是个那样在东京干了怪事逃到这儿的人吧,在这一点上,森崎说不定也是同案犯呀。这种人为什么能堂而皇之地办起什么工厂来呢?”
“大概背后有高原光学撑腰吧,一说有高原光学援助,东京的债权人也自然而然不会控告森崎和山中喽,因为即使控告也拿不到一分钱。倒是一说有强大的厂家支援,为了尽量要回一点钱,反而会与它私下和解吧,说不定挨整的债权人到头来反而摇着尾巴去森崎和山中那儿哩!”
完全如此。研磨镜片的转包厂商没有财力,说话无人听,即使怒气冲冲控告说自己受骗了,也一文不值,倒是尽量多收回一些赊欠额来得实惠。倘若这是森崎和山中两人开设公司,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理睬他们,受骗的债权人也一定会闹到警察署去。但一旦他们背后有高原光学,有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钱,就不会采取那种愚蠢的手段了。
“两人到底是谋士啊!”仓桥感叹道。
“可真奇怪呀!”
加须子想起了在黑洞洞的车里握着自己手的弓岛专务董事的耳语。他明确说最近将同两人断绝往来。
开设新公司莫非是森崎和山中蛊惑人心的宣传?
也有可能是这样一种战术,通过讨好弓岛专务董事,让别人以为高原光学会替自己出钱,暂时避开债权人的追究,使慢慢地重建起来的事业走上轨道。
“那公司设在什么地方?决不会是在东京吧?”
“那些家伙厚颜无耻,不知道他们会干什么事。这样的话,森崎的KI光学的倒闭果然是伪装的。这些人使薄利的转包厂商为难,真狠毒啊!”
仓桥愤慨地说。因为两人背后有弓岛专务董事,所以他对森崎和山中似乎格外抱有反感。
小姑子多摩子回来了。
在加须子巡查工厂时,她的女佣百合这样告诉她。
因为不是胞妹而是丈夫的妹妹,所以加须子不能让她一人那样呆着。她把以后的事托给了一起巡查工厂的仓桥。
“多摩子小姐回来了吗?”不知道为什么仓桥满脸不高兴,“上次的信上不是说要去九州旅行吗?”
“大概是提前回到这儿来的吧。”
仓桥蹲下身去看研磨机,为的是听不到加须子的回答。
加须子一回家,只见多摩子穿着一套花哨的绿西装站着,使人觉得那昏暗的屋里似乎突然变明亮了。
“您好。”
多摩子连忙朝嫂子鞠了一躬,她的脸在已经黑下来的屋里露出了白白的轮廓。眼睛大大的,就是笑着表情也很丰富。
“您回来了……都好吗?”
加须子朝小姑子微笑道。
“嗯,没怎么的。”多摩子活泼地摊开双手说。
“不是去九州了吗?”
“本打算去的,可跟一起去的朋友吵了一架,所以途中从名古屋绕到这儿来了。”
“这可不好呀。又任性了吧?”
“太无聊了嘛……嫂子,今晚您可要好好请我吃点什么呀。”
“嗯,我尽力而为,还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多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加须子的装束,然后缩起嘴角说:
“嫂子,您不能穿得再体面一点吗?”
“这身衣服?不过,这是工作服呀。”
“这我知道。您还是穿更花哨一点的好,嫂子还很漂亮嘛。”
“真会说话,可不行呀。要跟工厂的工人一起干活嘛。没有时间打扮呀!”
这时仓桥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啊,您回来了。”
仓桥显出一副似欲避开多摩子的眼神说道。
“我回来了。”
多摩子笑睐睐地看着仓桥,仓桥竭力避开她的视线,说道:
“经理,刚才森崎打来了电话。”
这是自浅间温泉会面以来第一次联系。
“什么事呢?请你听一下吧。”
“我听了。森崎说想在今晚6点半在‘绢半’同山中一起见您。他说,想请经理共进晚餐,顺便有事想求得您的谅解。”
“谅解?是什么事呢?”
“会不会是那件他们自己办的公司的事呢?”
加须子一想到给自己与高原光学牵线的总之是森崎和山中,便不能断然拒绝。“绢半”是上诹访第一流的酒家,创始人是丝绸批发商的半七。
“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吧,你就跟他这么说。”
“知道了。”
仓桥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因为多摩子在场,所以没有吱声。
“喂,仓桥,”正当仓桥要出去时,多摩子叫住了他,“总是看见你在干活呀。”
“也并非如此嘛。”仓桥爱理不理地回答道。
“不,不对。我什么时候回来你都穿着那么一身工作服拼命地干活,一点儿也没有变。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哪有什么有趣的事呀?”
“你还没有结婚吧?”
“是的……电话还没有挂上,我要去那边了。”仓桥抖起双肩走了出去。
“逃了。”
多摩子伸了伸舌头。
“多摩子,不该说那种话呀。”
加须子实在看不下去,责备了一下多摩子。从丈夫在世时起,多摩子对仓桥说话就很随便,即使到东京后偶尔回来一次,这种习气也没有改变。也许在多摩子的眼里,十年如一日地在乡村干活的仓桥太戆直了。
正因为有这位仓桥,才在丈夫死后好歹把这个工厂维持了下来。能够给在东京随心所欲地生活的多摩子汇去必要的钱,可以说也多亏了仓桥的劳动,这样说也并不过份。多摩子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因为与仓桥长期呆在同一家里,所以她反而一直没有察觉这一点。
“我说,嫂子,仓桥这个人没有女朋友吗?”多摩子取出烟来说道。
“我不知道,但大概没有吧。”
“他多大了?不是已经三十五六岁了吗?”
“是啊。”
“我上高中那会儿就觉得他已经像是个叔叔了嘛。要是不给他早点儿娶个媳妇,怪可怜的。”
“那么好的一个人,想娶的话人不是有的是吗?”
“唷,那他打算不结婚喽?”
加须子稍稍有点慌张地改口说道:“不,我不知道他的心情,可是……他老是那么一个人,所以我有那么一种感觉。”
“为什么不结婚呢?”
多摩子虽然面露微笑,但那目光却朝嫂子表露着某种追究。
“不知道呀。”
“嫂子没有过问吗?”
“没有。每天尽是谈工作上的事,所以这种私事就不由得难问了。”
“是吗?”
多摩子像是有什么用意似的朝加须子笑了一下,很有可能马上会说出“仓桥可喜欢嫂子呐”这句话来。
加须子看出了这一点,于是两颊通红,急忙改变话题说:“别谈这种事了,我说多摩子,你快换换衣服歇一会儿怎么样?今晚我来炸一些你喜欢吃的面虾试试。”
“啊,真没意思!”多摩子抽了一口烟,“嫂子,是招待您吃饭吧?我一个人在家里干巴巴地吃饭,这多没有意思啊!”
加须子心想糟了,无意之中忘了这是小姑子回家来的第一个晚上。从丈夫在世时起,哥哥嫂嫂不管去什么地方多摩子总是跟着去的。丈夫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所以他很宠爱,正因为如此,多摩子变成了一个好撒娇的孩子,养成了现在这种任性的性格。
加须子是知道小姑子的性格的,虽然已经同意邀请去酒家,但那还是应该谢绝的。
但现在已经毫无办法。即使现在找个理由回绝对方,这回多摩子也会胡乱猜疑,反而跟你来闹别扭。她像亲人一样了解小姑子的这种反复无常的性格。
事务员走了进来。
“嗯……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来了。”
“啊?”
加须子大吃一惊。这来访未免有点突然,事前毫无联系,搞得她狼狈不堪。
“来了几个人?”
加须子心想,专务董事都来了,大概营业部长啦、技术部长啦等等领导干部也都跟随着他吧。
“嗯……是一个人。”
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更使加须子慌张起来。前些日子的晚上,她在车里突然被弓岛专务董事握住了手,此刻她想起了那手的触感。
“先……把他让到客厅里。”
加须子坐到镜台前很快地化妆了一下。多摩子从后面看着她,问道:
“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那是谁呀?”
“他叫弓岛,高原光学,这您也知道吧,是家大的照相机公司啊。”
“这我知道……那专务董事为什么一个人来家里呢?”
“详细情况回头再跟您说吧。这事改天也想同您商量呐。”
“好的……我要不要跟嫂子一起见见那位专务董事呢?”
后面的话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加须子知道多摩子见异思迁,所以想劝阻她,但心想在她刚难得从东京回来的时候给她拨冷水也实在不好,况且今晚还要应邀去“绢半”,若是多摩子再跟自己闹别扭就不好办了。
“是啊……你也是这个公司的董事,所以最好见次面。”
这公司大致是股份公司,所以多摩子当着董事。她是已故丈夫的唯一骨肉,是所谓同族公司。
“太高兴啦!我就用不着更换衣服了。”
多摩子象孩子似的用单脚在铺席上跳跃着。
“唷!”多摩子端详着化妆好的嫂嫂的脸,说道,“嫂子您真漂亮啊!所以我说您应该再稍微打扮一下自己。”
加须子苦笑着往客厅走去。多摩子从后面小声提醒她说:“这身衣服也最好换了它。”但加须子没有听她的。若是再特意更换衣服会见弓岛专务董事,回头还不知道会被多摩子说什么呢!
一打开客厅门,只见身材修长的弓岛专务董事正反剪着手观赏墙壁上的油画,听到脚步声后他回过头来。
“啊,您好。”
弓岛满脸堆笑,爽朗地说道。
“上次晚上多蒙您盛情款待。”
加须子俯首说。
“不,反而给您添了麻烦。”
弓岛把视线移动加须子身后。加须子稍稍闪开身子,把多摩子让到前面说:
“这是我的妹妹,叫多摩子……这位是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
“您好。”
多摩子笑盈盈地鞠了躬。
“要说是妹妹……啊,是已故的您丈夫的妹妹吧?”弓岛用目光向加须子证实后,又对多摩子说:“实在失礼了,我是弓岛。”
“我嫂子多承蒙您关照。”
多摩子像是大人似地说道。
“不,岂敢岂敢。”
“请。”
三人围着圆桌坐了下来,但多摩子立即说了声“对不起”便出去了。
“您妹妹真漂亮啊!”
弓岛望着推门出去的多摩子的背影,说道。
“总觉得光是个头长大了……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所以从小就宠着她。”
“请问,她现在……”
“啊,在东京学画,从女子大学毕业后就那样一直留在东京了。”
“是这样……也够您受的啦!”
弓岛仿佛了解情况似地说道,这句话打动了加须子的心灵。专务董事虽年轻,但他似乎精通人情世故。
“上次实在失礼了。”
弓岛低声说道。他睁大眼睛凝视着加须子,那视线里露着复杂的神情。加须子像是被刺痛了心似的垂下了双眼。
“我事后很担心,心想可能使您不高兴了,所以一时我都没有能跟您联系,今天再也忍耐不住了,独自以视察贵公司的名义来了。加须子,你不生气吧?”
突然用名字相称,加须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虽然从听到弓岛独自来的消息时起就心想这不是单纯的视察,但压根儿也没有想到会突然从他那儿听到这种话。正当客厅的气氛变得沉闷时,犹如吹进一阵轻风,多摩子端着茶走了进来。
“谢谢。”弓岛也立即改变了表情和口吻,看了多摩子一眼,“刚才从您嫂子那儿听说的,您在东京学画吧?”
“是的。不过那是业余爱好,学得不好啊。”
多摩子把目光从专务董事的脸上移到加须子身上,温顺地低下了头。
“满好的兴趣嘛!真想看一看您的素描什么的。”
“都是些拿不出手的玩意儿呀。”
“您太谦虛了。不过什么呀,您干那种艺术,再回到这老家来,恐怕对研磨镜片这种杀风景的活儿就没有兴趣了吧?”
“哎呀,哪会呢!”加须子从一旁说,“妹妹也是这公司的董事嘛。”
“啊?”专务董事故意瞪圆了眼睛,“那可要对您敬重一点喽!”
“嗯,是的。”多摩子故意挺了挺胸,说道。
“反正您嫂子也许也会跟我说的,我也有事要求助于你们,但今天就不去谈这些了。总之,今后想与你们好好儿合作,我是为此来参观一下你们的工厂的。董事,请领我看看吧。”
弓岛专务董事由加须子领着走出走廊来到工厂这边。被半开玩笑地喊作“董事”的多摩子也在一起。
“这地方实在太乱啦,从高原光学来看,这地方简直就像堆破烂的仓库……”
“哪儿的话呀。”
加须子一说,弓岛立即和蔼地说道。在一部分同业界中,人们说他傲慢不逊,可在这儿完全是一副谦虚的态度。
弓岛依次看了看各个车间,一站到镜片研磨机前便看着那台机器,微笑着对加须子说:
“这机器好像有点儿老啦。”
“是的,都快马上可以报废了。”加须子也苦笑着说。
“使用我们工厂里的两台机器怎么样?与这相比较,不仅精密度高,而且效率也大不相同啊。”
那口吻就好像一旦成了高原光学的转包工厂就可马上交给机器似的。可是,那是在商定明确的条件以后。
弓岛一来到职工从沥青中取出镜片的车间,便抓起其中一枚,迎着明亮的窗户看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道:
“啊,这是拉维托光学的。”说着把镜片放回到了原处。
一枚镜片因为是在组装以前,所以不知道是哪家公司的。不愧是弓岛,他有充分的鉴别能力能一眼看出它。
一离开那儿便来到“取芯”车间。仓桥站在职工们的身后,加须子把弓岛带到那儿,用目光招呼了一下仓桥。
“仓桥,这是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舸。”
仓桥没有露出笑容,只是将手触了一下帽檐。
“这是我们厂的工段长仓桥。”
加须子一介绍,弓岛专务董事便朝身穿工作服的仓桥走去。
“您就是仓桥君吧?久闻大名,我知道您有一手好手艺。”
因为仓桥默不作声,所以加须子插话说:“不,与你们的技师相比,仓桥说什么也只是个老式的手艺人,所以怎么也赶不上呀。不过,因为有了他,我也总算挺住了。”
“说是技师,可最近的都不行啦,因为有些人光炫耀学校里学得的知识,没有什么本领。”
弓岛说到这里把话锋一转,说道:
“不过什么呀,最近制造镜片不是像以前那样凭直感,而是由于科学的发达,设计等都是用电子计算机进行的,所以合理地处理老手艺性质的工序的技术有了很大进步。”
弓岛之所以故意说在镜片研磨技术的现代化进展过程中旧手工业的手艺人时代业已过去,这好像是因为仓桥那简慢的态度触怒了他,但也可以理解为是他在很快地觉察到仓桥对加须子的爱慕之心之后对仓桥的一种反感。一直没有吱声的多摩子从后面说道:
“你瞧,比不上现代科学啊!”
“因为科学在日新月异地发展嘛,照相机同业界如此进入批量生产时代也是托了它的福。过去要说制造镜片,若不是有相当手艺的人那是干不成的,这也是阻碍照相机批量生产的原因呀。”
弓岛是在走出那儿去下面一个组装车间的途中说这番话的。仓桥瞪着眼睛望着弓岛的背影。
加须子心想刚才弓岛短短的几句话触怒了仓桥,但考虑到自己在领弓岛参观,所以不好回到仓桥那儿。的确从理论上来说正如弓岛所说的,但在这种场合,等于是他在批评仓桥的“老手艺”。虽然弓岛的话语是温和的,但在仓桥听来大概很恶毒吧。同时弓岛说那种话时随声附和的多摩子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使他无法忍受。
多摩子对镜片工厂的事一无所知,但至少应该考虑一下在自己工厂里干活的人们的心情。一般来讲,中小企业的职工在大资本的工厂面前都有一种自卑感,这种自卑感有时就变成对大工厂的反感。
仓桥一定连弓岛专务董事来这儿都不顺心。自有高原光学想与公司谈判这桩事以来,仓桥时常露出焦灼不安的神态。
“哎呀,真漂亮啊!”
弓岛观赏着映在玻璃窗里的山岳风景。连着湖面的群山的山顶一片翠绿。
“多摩子,”弓岛回过头来,“您在学画,一看到这种景色,您会产生冲动立即拿出画布来吗?”
“那是啊。不过我对这种景色没有兴趣。”多摩子有点喜不自禁地说道。
“噢?这是为什么?连我这样的外行人看到这种景色都想画画了。”
“可这种景色太通俗啦,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艺术性。”
“是吗?毕竟是专家,思考方法与我们不一样呀。”
“但这种图画明信片般的景色谁都瞧不起嘛。”
“您是土生土长的,所以说不定会被人那样瞧不起呀。请问,您画哪种倾向的画呢?”
“吸引我的不是具体的,而是抽象的。”
“哈哈,这么说那是先锋派画喽?”弓岛饶有兴趣地说。
“弓岛君您也喜欢画画吗?”
“不,这方面一点也不行。我堂兄那儿收集了各种各样画商拿来的画,可我不喜欢那种玩艺儿,所以那伙人也不来和我接近……不过要是多摩子的画嘛,我倒是可以请您让给我一幅的。”
“哎呀,您看都没有看呢!”
“但您画什么样的画我是知道的。我想一定是有新精神的画面。要是您还要在这儿呆一段时间,真想看两三幅啊!”
“没有放在这儿,都在东京。倒是专务董事如果来东京,请您打个电话什么的好吗?”
“好啊。我每月起码要去两次东京的营业所,过几天跟您联系吧。”
“我等着……您去东京出差时,能呆上多长时间?”
“要看事情而定,最长3天吧。”
“这3天期间,都排满工作了吗?”
“要说工作倒是工作,可是……还要跟人打交道嘛,有时打打高尔夫球……”
“晚上去去酒吧……”
“哈哈哈哈。哎,就是那种地方。”
弓岛一掏出烟来,多摩子立即将她那别致的打火机伸到了他面前。
加须子对多摩子的口气和态度惴惴不安起来。这要是在客厅里倒并不介意,但这里是车间。许多女职工在默默地干活,也得考虑一下她们的心情才是。多摩子与弓岛初次见面竟那么狎昵。
也不是看不出弓岛不好冷落多摩子,迫于无奈在陪着她,但年轻的多摩子似乎不知道这一点。她继续说道:
“我说,弓岛君,您要是打高尔夫球,我想陪您打一次。”
“噢?您也打高尔夫球吗?”
“其实高尔夫球的技术到不怎么的,要是迪斯科,我倒是常去跳,所以很熟练。”
加须子毕竟还是忍不住了。
“多摩子,”她喊道,“到那边去吧,专务董事也很忙呀。”
还是弓岛先会意,他立即向加须子赔不是说,“在这种地方说这些话,真对不起。”
随后参观了剩下的各车间,结束后三人又坐在客厅里。女事务员等候着,端出了热毛巾和水果等。
“实在对不起。”弓岛只是擦了擦手,没站起来。“多亏了你们,把贵厂完全装到了脑子里。”
“照待不周,而且又让您看了乱七八糟的地方,实在不好意思!”
“不不,哪儿的话,只是我刚才看了以后有点感想,从我个人的意见来说,某种程度改善工厂的管理似乎是必要的。我想还有许多提高效率的余地。啊,这些事我想下次见面时再慢慢谈吧。”
“多谢您了。”
“多摩子,今天有您在,我挺愉快的。”弓岛朝坐在后面的多摩子微笑道。
“我也是……真没想到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是这么通情达理的人啊!”
“这太光荣了。下次有机会一定陪您去轻井泽玩玩。”
弓岛专务董事由两人送着来到大门口,一乘上让等候着的奔驰就从窗口挥了挥手开走了。
加须子和多摩子并排站着,客人离去后,不知为什么一瞬间留下了近乎空虚的感觉。
“我说,嫂子,弓岛这个人不是很潇洒吗?”
多摩子露出一副兴奋尚未平静的神色说道。
沿上诹访湖畔是一条旅馆街,原K造丝会馆的房子也改建成了饭店。从湖岸的码头那儿有天鹅形状的游艇出去。
从“绢半”那儿看去,那码头就在近处。加须子正6点半到达正门口。考虑到多少是人家邀请自己,所以换了一下衣着,但尽量往朴素打扮,这也是因为出门时意识到了多摩子的视线。她被带到了日本式客厅。
森崎和山中满面喜色地把她迎了进去。
“欢迎……”
两人把加须子让到上座。
“那天晚上实在失礼了。”两人的态度都郑重得叫人心里难受。
简单地做了一下干杯的动作以后,山中笑咪咪地伸过头来说:
“听说今天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去府上了,是吧?”
今天的事已经泄露出去了,由此可见这两人与弓岛的联系是何等密切。
“因为专务董事是个能人,凭着他年轻,都有点劳累过度了。但他既聪明又有魄力,作为同业界他可是个可怕的存在啊!”
森崎又开始赞颂弓岛。
究竟这两人在上诹访一带要闲荡到什么时候呢?加须子只能认为两人在企图尽量利用弓岛。可是,弓岛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天真到受他们利用的程度吧。说不定弓岛恰如其分地笼络这两人,出乎意外地随意摆布着他们。但具体情况一无所知。知道的只是森崎让自己经营的KI光学伪装倒闭,把相当多的资金揣进了自己的腰包。
“给您那里添了麻烦。”森崎进入了今晚的商谈,“其实这回我们将办一个叫荣光精密光学的公司,具体情况改天跟您说,先把这消息告诉您。”
今天仓桥所报告的不是假话。仓桥听到那传闻后告诉了加须子,但这传闻是事实。
“那可要向你们道喜喽。”
加须子先应酬说。只知道他们以伪装倒闭的形式企图干些什么事情,但果真是办光学方面的公司。不言而喻,他们的背后有弓岛撑着腰。
“不,给各处添了麻烦呀,实在惭愧之至。这回我们一定要振奋起来好好干!”森崎用劲说,“暂时我当经理,决定请这位山中君作为专务董事照管一切。”
“请多多关照。”山中低下头说。
“倒是我要请您多多关照……那么,工厂要建在哪儿呢?”
“啊,多方面作了考虑,这上诹访好地方也所剩无几了,所以想干脆建到驹根去。”
“是的,在从辰野到饭田的中途。那是一片处在驹岳山和天龙川中间的南此狭长的伊那盆地,空气清新,我想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我认为那是个理想的光学工业的最佳之地。”
“那可是挑了个好地方啊!工厂什么时候能建成?”
“是啊,我们逐步计划,想在明年左右建成,也没有必要那么急嘛。”
开始新事业的公司不急于设立工厂,这是出于何种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