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话还没打来。
差不多快早上十一点了。
深町和羽生一起在自己的房间里等电话。
早上九点,羽生来到深町的房间。
从那时起,两人已经沉默地瞪着半空中两小时了。
羽生坐在床缘,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深町问他:
“他们是来真的吗?”
羽生的衣着和昨晚完全一样。
紊乱的长发、满脸胡须、斑驳剥落的皮肤也都还是那幅模样。唯有双眸炯炯有神、蕴含生气,一直看着某一点。他的视线转向深町。
“什么是来真的吗?”
“那些家伙啊。他们绑架外国人,然后弄到那台相机,想怎么把它换成钱?”
“我不晓得那种事。”
“那台相机和这件事就算流入黑市,也值不了几个钱。唯有公诸于世,摊在大太阳底下才能赚钱。假设在那个过程中有犯罪行为,就不能公诸于世……”
“——”
“难不成他们想杀光所有相关人士?如果肉票是外国人,风险就太大了。”
“——”
“再说,是因为听说Bisālu sāp这人得到了那台相机,那台相机才有价值。这样的话,对方只是想与你为敌。”
“你很清楚嘛。”
“你想是为什么?”
“我应该说过了,我不晓得。”
“那,我问你你知道的事。那台相机是你到手的吧?”
深町问道。
如今,羽生不可能逃离这个地方。无论他是否回答深町的问题,就算不想听深町说话也得听。
“是啊。”
羽生已经将目光从深町身上移开,看向窗户。
街头的喧嚣,从窗外传进房内。
汽车的引擎声。
喇叭声。
以及人声。
似乎哪里正在施工盖房子,那声音也跑进了房内。
“你在哪里发现的呢?”
“这没必要告诉你。”
“那只能在圣母峰八千公尺以上的地方才能得到。羽生先生发现它,就代表你去了比圣母峰海拔八千公尺更高的地方,不是吗?”
“——”
“那台相机里应该装了底片。那卷底片现在在哪里呢?”
“——”
羽生不回答。
默默地看了电话一眼。
深町一面从侧面盯着羽生,一面心想。
我知道。
我可是知道的!
你想单独去圣母峰——这世上唯一的地方吧。
连赞助商也没有,要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
你已经做了那件事吗?
已经做了吧。
所以,你才会拥有那台相机。
你拥有那台相机,正代表你去了那座山八千公尺以上的地方,不是吗?
结果,怎么样了呢?
踏上峰顶了吗?
还是没有踏上峰顶呢?
正因为没有踏上峰顶,你才会还留在尼泊尔。
盯着羽生的侧脸,各种思绪陆续堆积在深町的脑海中。
那些思绪是现在才浮现在深町脑海中的。然而,原来每个思绪之前都曾数度片段地在深町脑海中忽隐忽现。如今,它们一一完美地拼凑起来。
深町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兴奋从体内涌现。
“羽生先生。你要挑战的是从尼泊尔这边第一个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对吧?”
深町直截了当地说。
说完,望向羽生的侧脸。
羽生面不改色。
不发一语地瞪着半空。
不久——
他的脸慢慢转向深町的方向。
“你为什么知道那件事……?”
羽生以僵硬、压抑语调起伏的声音说。
这次换深町沉默。
“你为什么知道那件事?”
羽生又问了一次。
深町不回答。
“那件事只有安伽林和我才知道。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件事?”
“有人说了。”
深町说道。
“谁说了?”
“你说了。”
“我说了?”
“没错。”
“我什么时候、跟谁说了?”
“跟长谷常雄。”
深町说。
这是个赌注。
虽然是个赌注,但深町有信心。
长谷和羽生肯定在尼泊尔见面聊过。
“一九九〇年,你是不是和长谷常雄在加德满都见了面呢?”
羽生原本盯着深町的眼神,忽然像是要在远方物体上对焦似地,飘在半空中。
一阵沉默之后,羽生嘟囔道:
“原来是长谷啊。”
“你们见了面吧?”
“嗯,见了面。”
羽生点点头。
“长谷告诉你的吗?”
“不是。”
深町轻轻摇头。
“那么,为什么你知道?”
“我推论出来的。”
“推论?”
“一九九〇年之后,长谷常雄忽然开始对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感兴趣。若是说得更具体一点,是在因为拍电视广告而来尼泊尔之后。长谷是不是在尼泊尔获得了那个点子呢?”
“光是这样,你为什么会知道他跟我见了面?”
“长谷在‘迦尼萨’前面看见了安伽林。我也在加德满都看见了你和安伽林在一起。这么一来,就能充分联想到你是否和长谷见了面。”
“然后呢——?”
“你和长谷经常有一点吻合。”
“吻合是指?”
“意思就是有共通之处。”
“那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指,你做什么,长谷也做什么;长谷做什么,你也做什么。”
“——”
“鬼岩就是如此。你爬鬼岩,长谷也爬鬼岩;长谷一爬鬼岩,你也又爬一次鬼岩……”
“——”
“长谷爬大乔拉斯峰,你也跟着爬大乔拉斯峰,你去喜玛拉雅山爬圣母峰西南壁时,长谷也加入同一队的另一支分队,爬圣母峰的传统路线……”
“……”
“所以我在猜,长谷要挑战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是不是代表你也要挑战无氧单独登顶喜玛拉雅山的八千公尺高峰呢……?”
深町说这段话的期间,羽生默默地看着深町的脸。
一阵沉默。
深町抑制快要加速的呼吸,等待羽生开口。
“原来如此……”
羽生宛如吐出小石头般,吐出那句话。
“用你的说法来说的话,就像长谷死于K2一样,我也会死吧?”
冰冷而僵硬的语调。
羽生挤出一个令人背脊打了个寒颤的表情。
他面露微笑。
一道冷静而冰冷的笑容。
“没那回事——”
“长谷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一九九一年十月。”
“你调查得真仔细……”
“——”
“照这情形看来,除此之外,你大概也调查了许多关于我的事吧。所以,你才会带凉子来加德满都。”
“——”
“这么做有趣吗?”
羽生小声问深町:
“喂,我问你,这么做有趣吗?”
深町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羽生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擅自调查别人的过去,恬不知耻地来到像加德满都这么远的地方。不但如此,你连女人都拉来,才会落到这般田地。”
“——”
“喂。不管我想做什么事,那都与你无关。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从旁干涉别人想做的事!你给我听好了。你如果专心做你的事,就没有闲工夫管别人的事了……”
深町哑口无言。
他没话找话说,正当要开口时——
电话响起。
2
深町拿起话筒。
“你们依约在等电话吧?”
和昨天一样的声音从话筒传来。
“凉子呢?”
深町问道。
深町手上拿的是放在书桌上的电话话筒。而另一支电话放在床头柜上。羽生已经把那支话筒拿起来,抵在耳上。
“让我和她说话。别的事待会再说。”
“日本人真性急。谈生意明明慢慢来会进展得比较顺利——”
“让她听电话!”
“OK。她现在在这里,换她听电话。但虽说是换她听电话,拿着话筒的是我。通话时间是二十秒。二十秒之后,马上又换我听。”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
“喂——”
凉子的声音从话筒传来。
“凉子小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有。至少目前没有。”
“发生了什么事呢——?”
“有男人在新路向我搭讪,说Bisālu sāp在找我。他说,Bisālu sāp有话要跟我单独说。我问对方,Bisālu sāp不是不想见我?对方说,Bisālu sāp不是不想见我,只是不想见另一个男人,如果能够两人独处,他想见我。于是,我坐上车被带来了这里。”
“这里?那里是哪里?”
“我不太清楚。在河附近……”
说到这里时,凉子的声音忽然变远。
“问地点也没用。只在加德满都闲晃过一、两次的外国人,怎么可能知道坐车前往的地点。而且我们故意以复杂的方式移动——”
深町十分明白男人话中的意思。
“这样你就知道女人平安无事了。我们能够放心地谈生意了吧?”
“你想怎么做?说出你的条件——!”
“你不够资格跟我谈条件。Bisālu sāp在你旁边吧?请那个男人接电话——”
深町看了正对面坐在床缘、把话筒抵在耳上的羽生一眼。
羽生点了点头。
“我在这里。”
羽生说。
“原来你在啊。”
“说出你的条件!”
“你听好了,我们想要的是那台相机,和相机里装的底片。还有,关于你得到那台相机的过程的资讯。但是,我们的条件也稍微改变了——”
“变成怎样?”
“付钱就行。”
“钱?”
“现金。日圆是一百万圆。美金是一万元。要付哪一种随便你。我们想以商品和你交换先筹到的任何一种货币。”
“——”
“对于日本人来说,这个金额并不大吧。我不会要你今天马上筹出来。傍晚我会再打电话。记得明天准备好。如果报警的话,商品就会掉入冰隙中,我们的关系也会到此为止——”
对方说完这些,不等回应便挂断了电话。
“呿!”
羽生一面将话筒移开耳朵,一面咂嘴。
“其中必有蹊跷。”
羽生边说,边将话筒挂回去。
“什么蹊跷?”
深町边挂回自己的话筒边说。
“不晓得。他们大概突然变得想要现金更甚于相机了吧。至于原因就不晓得了。”
“他们大概是认为,相机不会给他们带来值钱货吧。”
“不知道。总之,这下只知道凉子平安无事。”
“对于要求一百万,是吗?”
“幸好对方没有狮子大开口,要求一千万日圆。”
一百万日圆——是一般日本人八成都筹得出来的金额,对于旅客来说,大概也有人带那么多钱到国外吧。
至于一千万日圆,则不是阿猫阿狗都筹得出来的金额。即使筹得出来,如果地点是国外,也需要时间。如果付不出一千万日圆,肉票家属就会报警。
这么一想,一百万日圆这个数字,可以说是相当实际。
幸好凉子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平静,但是对方威胁:如果不顺他们的意,就会杀害凉子。凉子自己大概也知道,自己会被利用于何种交易。
一想到凉子的内心,就有一股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撕裂五脏六腑的不安,向深町排山倒海而来。
“怎么办呢?”
深町问道。
“什么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要不要报警?”
深町开始认为,报警会不会是更理想的上上策。
一百万这个金额,应该是筹得出来。然而,就算交付赎金,也没人保证凉子会平安无事地回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身为外国人的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不要。”
羽生爽快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不相信警察吗?还是,尼泊尔的警察不值得信任呢?”
“都不是。”
“既然这样,为什么?”
“那,我问你,你相信警察吗?说到警察,你觉得他们会替我们想办法吗?”
“——”
“如果你问我相不相信警察,我的回答是不相信警察。并不是我不相信警察或尼泊尔的警察,而是我不相信任何外人。仅止如此而已。”
语气强烈的一段话。
“进一步来说,我也不相信命运,甚至不相信我自己。我不想当任何人的绳友,也不想让任何人当我的绳友。就算剩下我自己一个人,我也不打算当自己的绳友。”
宛如全身遭火焰吞噬般,羽生表情扭曲地说。
深町为之语塞。
沉默的刀刃,使劲地戳着深町的肌肤。
深町仿佛无法忍受沉默地说:
“既然这样,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次换羽生沉默。
“怎么办呢?”
深町又问了一次。
“等一下。”
羽生像在沉吟似地低声说。
“你叫我等一下,到底要等什么呢?”
“昨天,后来我采取了对策。”
“对策?”
“安伽林在调查内情,刺探马尼库玛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边的人。”
“是他们干的吗?”
“不知道是其中哪一方干的,或者两人共谋。不过,知道那台相机的,只有马尼库玛或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边的人。如果犯人在其中的话,迟早会被揪出来。”
羽生这么说时,电话再度响起。
深町拿起不久前刚放下的话筒,抵在耳上。
“This is An Tuerin.”
耳熟的声音——是安伽林。
“你是深町先生吧?”
安伽林以英语问道。
“是的,我是深町。”
深町也以英语回答。
“Bisālu sāp有去你那边吗?”
“他在这里。”
“能不能请他接电话呢?”
“好的。”
深町边回答,边看了羽生一眼。
“是安伽林打来的。”
深町递出手中的话筒。
羽生从深町手中接下话筒,把它抵在耳上。
“怎么样?”
羽生问道。
不知道安伽林对羽生的问题回答了什么,羽生“喔、喔”地点头,当了好一阵子的听众。
“然后呢?”
“嗯,既然这样……”
“这样啊。”
羽生不时发出这种声音。
不久之后——
“我知道了……”
羽生说完,放下话筒。
羽生直盯着深町。
“发生了什么事吗?”
“马尼库玛要来。”
“要来?马尼库玛要来?”
“嗯,来这里。”
“来这里?”
“他似乎有话要说。”
“什么话呢?”
“等他来了就知道。大概是凉子的事吧。”
3
马尼库玛和安伽林一起来,大约是在十五分钟后。
他们敲了敲门,一打开门,安伽林就站在门前,马尼库玛站在他身后,脸上依然挂着那种讨人厌的笑。
安伽林和马尼库玛慢慢进入房内。关门的是安伽林。
马尼库玛俨然自己是带着安伽林来似地,站在房间中央环顾众人。
“这次好像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马尼库玛如此说道。
他简直不是在对三个人说话,而是面对更多听众。
“就算这位老虎安伽林没有来找我,我原本也打算请教这件事。”
马尼库玛的嘴角带着看起来卑微的笑。
“他好像到处向我身边的人打听,所以我主动请教他有何贵干。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为了Miss凉子的事。既然这样,我就请安伽林带我来这里了。”
“你知道凉子被绑架吗?”
羽生问道。
“嗯,我知道。因为绑架她的,是我的朋友。”
“你说什么!”
羽生从床上起身。
“欸,能不能请你们先听我说呢——?”
马尼库玛仿佛要制止羽生的动作似地,起身作势要逃。
“我是生意人,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要进怎样的货、怎样的资讯,怎么卖掉赚钱。在我看来,这次绑架Miss凉子是不智之举。那是一桩赔本生意。”
羽生坐在床上,把双肘靠在双膝上听马尼库玛说话,表情像石头般僵硬,深町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是你命令他绑架的吗?”
深町问道。
“No、No——”
马尼库玛摇了摇头。
“绑架凉子小姐的人你也认识,是玛嘉族的蒙汉。”
“蒙汉?”
深町说出那个名字。
替自己带路去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男人。
“另外这人对你们而言,大概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的名字吧。和蒙汉一起绑架Miss凉子的,是原本偷出那台相机的佝塔姆——”
“——”
“还有一个人,他是打电话到这里的人,名叫塔曼·穆格尔。我想,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帮忙的人,但就我所知,是这三个人。”
“那个塔曼·穆格尔是什么人?”
羽生问道。
“来自不丹的难民。”
在此之前保持沉默的安伽林说道。
“来自不丹?”
“是的。”
安伽林点了点头。
这个时期,令尼泊尔政府头痛的问题之一,是和不丹之间的民族纠纷。
事情的发端是从一九九〇年起开始活络的尼泊尔民主化运动。
最初,民主化运动的前一年——一九八九年,随着尼泊尔政府修改通商、通关协议,印度对尼泊尔实行经济封锁。因此,石油等燃料和生活物资无法进入尼泊尔。
因此,尼泊尔物价高涨。
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共产党在尼泊尔的活动变得活络,一九九〇年四月,以共产党和学生为主的游行走上加德满都街头。
游行队伍的人数约莫十万人。
许多成员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皇室强烈要求民主化。
警官对这支游行队伍开枪,造成五十多名死者、两百多名伤者。此时,包含两名意大利籍的采访记者在内,有七名外籍记者、摄影师被警官开枪、殴打致死。
一九九一年五月,睽违三十二年举行政党参与的众议院选举,尼泊尔国大党(NCP)获得过半数的议席,诞生了柯伊拉拉政权。
尼泊尔政府的政治势力大致可分成三大党。
首先,是掌握政权的尼泊尔国大党。
其次,是联合派共产党。
以及可以说是旧皇室派的民族民主党(NDP)。
总之,从一九九一年五月起,尼泊尔的最高权力不再是皇室。国王成了尼泊尔这个国家的象征。
对此感到危机的是,算是王制国家的邻国不丹。
不丹有无数从以前就移住到国内的尼泊尔裔居民。
尼泊尔的民主化运动蔓延开来,以这些居民为主,开始批判不丹的王制。
对此感到担忧的不丹政府,命令尼泊尔裔居民离开国内。
因此,大量难民涌入尼泊尔。原本就不断增加的尼泊尔人口一下子爆增,物资缺乏、能源短缺、粮食不足等问题变得更加严重。
这些尼泊尔裔居民当中,出现了一群人对不丹政府展开武装斗争,不丹政府为了取缔这些激进分子,企图把印度卷进这场麻烦中。
一九九三年,雨季发生洪水,尼泊尔出现两千名死者。
这个时期,尼泊尔确实可以说是处于以加德满都为中心的混乱之中。
“蒙汉也是来自不丹的难民,而穆格尔和蒙汉似乎是这起绑架案的主谋。”
马尼库玛说。
“就我的调查,蒙汉曾经是激进分子,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好像负责调度资金。在黑社会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做那种事是公开的秘密。”
安伽林说。
“当然,关于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做什么,我也略有耳闻。”
马尼库玛肯定安伽林的发言。
“那么,是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策划这件事的?”
深町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想说的是,相对于他们,我是处于被动的人。”
“被动?”
深町问道。
“前天——也就是来这间饭店见你那一天的事。那一天傍晚,蒙汉和穆格尔来找我。他们问我,如果把相机和底片弄到手,我肯花多少钱跟他们买——”
“然后呢?”
“蒙汉问我,那台相机是什么来头。我一告诉他,他才明白日本记者为何想要。视推销方式而定,会替这个国家赚进大量外币。”
“——”
“我说:当然,我保证金额不会让你们失望。他们又问我多少钱,我说:除非看到实品,否则我无法做任何约定。但是,总之我会用比任何人更好的价钱买下。于是,他们俩下次来找我是在昨晚。他们说:货到手了。我一问:是相机和底片吗?蒙汉回答:不是,才一半。”
“一半?”
深町问道。
“他说,到手的是女人。接下来要用女人交换相机和底片——于是我才知道,他们绑架了Miss凉子……”
“——”
“听他说完,我马上说:我不能和你们交易——”
“为什么?”
“你们想想看。这是犯罪。谈判对象是外国人,而且成功率极低。于是,他们想利用我的组织。虽然是个小组织,但我在加德满都的黑社会多少还吃得开。在印度、英国、不丹、中国也小有人脉。小虽小,要是因为他们犯下的罪而失去了我的组织,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
“我对他们说。我爱莫能助,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如果他们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将相机弄到手也就罢了,但既然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到手的,我就无法协助。”
“为什么?你明明那么想要那台相机——”
“如果是透过正当买卖到手的也就罢了,使出绑架外国人的伎俩才到手的那台相机,究竟能赚什么钱呢?”
“——”
“那台相机和底片要公诸于世才能赚钱。如果在黑市出售,根本卖不了几个钱。要公诸于世,引发媒体骚动,这样才能赚钱。如果在得到那台相机的过程中,使用绑架这种手段,怎么能公诸于世呢——?”
深町大吃一惊。
马尼库玛竟然说出和自己不久之前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若是如同马尼库玛所说,他是在两人向他提起这件事,告诉他事情原委的那一瞬间,就做了这个判断。
“老实说,话先说在前头。正确来说,我之所以从这件事抽手,并不是因为其中有犯罪。”
马尼库玛先后看了深町和羽生,咧嘴微笑。
“而是因为那起犯罪摆明了就是会败露。我知道事情不会进展顺利。”
“假如你知道事情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进行的话——”
深町一问,马尼库玛摇了摇头。
“你要我说得那么白吗?”
他露出一口白牙。
“我告诉他们:现在马上放了女人,带着所有的钱逃去印度避风头,过了两、三年之后,再回来观察情形——”
“我想也是。”
羽生点了点头。
“如果就这样放了他们,等到他们的绑架案浮出台面时,我可能也会被视为共犯。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告诉你们。”
“原来如此。这样我明白了。”
羽生在双膝之间十指交握。
“难怪他们会突然要钱。”
“哦,要钱?”
“一百万。”
“日圆?”
“没错。”
“原来如此……”
马尼库玛佩服地点点头。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可能和这件事有关?”
羽生问道。
“大概无关吧。”
“为什么?”
“因为那个男人没有聪明到能够理解我刚才说的事情。”
“他们三人和凉子,现在在哪里?”
“不晓得。佝塔姆似乎和她一起在某个地方,蒙汉和穆格尔来我店里。就算知道,这我也不太能说。如果连那都说了,我在这个社会上也做不成生意了。说到这里是迫于无奈,为的是让我继续这种买卖。但是,我不能大嘴巴到说出他们在哪、在想什么事。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也不知道那些。这是真的。我觉得幸好我不知道。”
马尼库玛看了深町一眼,问:
“对了,你们报警了吗?”
“还没。”
“你们打算怎么做?”
“——”
“如果不小心让他们知道的话,她会有生命危险。不过,就算把他们要求的钱交给他们,也没人保证她会平安无事。毕竟她看到了他们三个人的脸。”
“——”
“哎呀,真遗憾。我原本想和你们好好谈一笔生意,但在这种情况之下,气氛实在不允许我那么做。”
马尼库玛环顾三人,说:
“我的话说完了。那么,我就此告辞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没多久,他又再度转身面对三人,说:
“啊,对了对了。假如警方问我为何没有报警而引发问题,我会说:我认为如果报警,会危及她的人身安全。这样可以吧?”
马尼库玛又要转身时,羽生对他说:
“刚才你说,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大概不知道这件事,对吧?”
“我是说了。正确来说,他大概没有策划、指使这件事,或者事前知道计划,却不阻止。现在,如果是问他是否知道这件事,恕我无可奉告。不过我想,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可能性很高。”
“我知道了。”
“那么,我可以告辞了吗?”
“嗯。”
羽生一点头,马尼库玛再度恭敬地低头鞠躬,一个转身离开房间扬长而去。
关上房门,等到确定马尼库玛的脚步声远去之后,羽生瞪着墙壁说:
“这下决定要做的事了吧?”
“要做的事?”
“马上去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见他做什么?”
“从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口中问出那群落魄激进分子住的地方、可能躲藏的地方。在河附近——”
“电话呢?”
“晚上之前还有时间。看人怎么想,也可以说成只有晚上之前有时间。”
羽生已经站了起来。
“我也去。”
深町站在羽生前面。
羽生的眯眯眼看着深町。
“反正晚上之前没必要等电话。”
“好吧。”
羽生说。
深町总觉得闻到了熏人的野兽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