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乎在饭店里睡了一整天。
前一天发生了许多事。
身体仍残留着长途飞行的疲惫,而精神上,和加代子之间的事也还像沉淀物般,沉在体内某个地方。
深町也没在看书,仰躺在床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不时以目光追逐窗户上变动的光线。
只去吃了一次不算早的早餐。
只吃了那么一顿,不知不觉间,打在窗上的光线消失,暗了下来,户外的黑暗闯进房内。
“你考虑两、三天,如果肯一起合作的话,能不能跟我联络呢?”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临别之际如此说道。
就算马洛里的相机是真品,就日本和欧美的感觉来说,这不可能成为一桩大生意。
然而,对于尼泊尔这个国家而言——
与其说是对国家,不如说是对这个国家的个人而言,大概是一个大好机会。
然而,对自己而言又是如何呢——?
假设发现马洛里的相机,可以解开谁是第一个登顶圣母峰之谜——
将会成为一个大话题。
若把这个新闻做成独家,自己在业界的地位将会有所提升吧。
它的魅力在于此。
对于从事登山相关工作的专家而言,也是一大喜悦。
然而,不光是如此。
这次的这件事不仅如此,而是有更深切的、想起来会令人心痛的事物。
宫川称之为“梦”。
然而,深町无法好好替它命名。
不同于金钱或独家这类事物的其他要素深植其中。
这是极为私人的事物,自己心中唯一变得明确的是——
不想将这件事假手他人。
这种意志与情感。
假如有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真相的人,那个人非得是自己不可。
自己是第一个——
搞什么。
深町苦笑。
这岂不是和想爬山的念头一样吗?
正是——不想让其他人的足迹先爬上自己最先靠近的、无人履及的山顶。
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得到了这种权利呢?
深町问自己。
是那个时候——
因为自己是第一个在马尼库玛的那家店里,察觉到那台相机可能就是马洛里的相机。第一个察觉到——这件事使自己得到了那项权利。
深町如此认为。
而且,自己也深入追究了羽生丈二这人。
羽生的事和马洛里相机的事,已经在自己心中合而为一,无法切割。
自己感觉到,羽生似乎想在尼泊尔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呢?
总觉得无论循线追查马洛里的事或羽生的事,都会指向同一个地方。
存在那个地方的事物——
那恐怕是存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点——世界最高峰,圣母峰顶。
假如现在令深町胸闷的答案存在的话,大概一切答案都会存在那里吧。
是不是抵达那里,自己心中的问题,以及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会获得解决呢?
是否就会解决呢?
如果说那是梦的话,那就是梦。
深町仰躺在饭店的床上一整天,持续思考这种事。
哎——
说不定自己想站上那座圣母峰顶。
这么想时,心脏以不同以往的跳动方式,用力跳了一下。
这种心跳是怎么回事?
之前从没想过这种事。
算了。
之前从没想过是骗人的。
肯定有想过。
迟早有一天——
哪怕是做梦,这世上有登山者从没想过,总有一天真想用自己的双脚踏上那座峰顶吗?
不可能有。
仅仅一次——
任谁都会在心中想那么一次。
但想着想着,就那么渐渐遗忘。
不,不是遗忘。
而是死心断念。
认为自己没有那种本领。或者没有钱——
说不定羽生丈二这男人,如今仍未放弃那件事。
自己老早之前舍弃的事物,如今仍不断令他耿耿于怀——
自己说不定是被羽生的那种部分所吸引。
在日本已经遭人遗忘的天才登山家。我想看透那个男人的一切。
而且,如果那把火焰仍在羽生心中持续燃烧的话,我大概会嫉妬他吧。
假如羽生放弃一切,只是个在尼泊尔的山区从事类似挑夫工作以过生活的男人,我大概会松一口气,沉浸在见不得别人好的喜悦之中吧。
深町无法替自己的心情命名。
2
又隔一天——
深町再度来到街上。
为了买齐健行用的个人帐篷和杂物。
经过俗称圣母峰大街的街道,是为了来到昆布地区。徒步从雪巴族的村落移动到另一个村落的路。
这条路已经无法开车。
只能以自己的双腿步行,或者骑马或牦牛。
搭飞机到卢卡拉再步行是一般路线,从尼泊尔这一边攀登圣母峰的登山队,无一例外地走这条路线。深町自己上次也是利用这条路线,进入圣母峰。
凭健行的入山证能够进到圣母峰的基地营,健行者最后会走到海拔五、四五〇公尺的高度。
德赛节结束之后,深町终于打算要走到那里。
与马尼库玛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都已无关。总之,飞到当地再地毯式地一一搜索雪巴族的村子就行了。
深町如此下定了决心。
下定决心之后,心情变得轻松。
深町打算干脆在“迦尼萨”备齐用具和帐篷,趁机询问店员有关安伽林的事。
“迦尼萨”从健行用品到在寒冬爬山或攀岩的登山用品,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感觉上和东京的登山用品店一样。
不同的是,店内展示的商品几乎是中古货,横跨各式各样的年代。
店内挂着大量种类繁多的中国制水壶,也卖法国制的冰斧、瑞士制的冰杖,以及不知产地国的上升器和登山绳。
深町自己准备了睡袋和头灯。
单人帐篷、几颗三号电池、忘了从日本带来的太阳眼镜——深町本来打算买这三样。
太阳眼镜和三号电池马上就决定了,但挑选帐篷则花了一点时间。
即使帐篷是单人用就好,但深町还是买了双人帐篷,因为比起单人帐篷,一个人用双人帐篷比较舒适。单人帐篷,就真的只有用来睡觉的空间了。
深町挑了几个,在那里实际摊开帐篷搭了起来。得确实检查有没有破洞、外帐有没有少。
结果,深町买了法国制的圆顶型双人帐篷。
如果真的是独自扛所有行李,深町会选择狭窄的单人帐篷,但反正健行途中,会雇一名雪巴人当挑夫,兼作口译和向导。大部分的行李和粮食由挑夫扛。
深町对正在打包帐篷,看似愿意交谈、懂一点日语的店员说:
“之前,我在这家店前面看到雪巴族的安伽林……”
深町一说,那名看似雪巴族的年轻男子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先生,你认识安伽林吗?”
“认识。颇久之前,日本登山队进入圣母峰时,我也是队员之一。当时,安伽林跟着我们的队伍行动。”
“他是个优秀的雪巴人。”
店员用报纸包帐篷,绑上绳索,放在脚边。
深町没有将手伸向它,问店员:
“他现在也站在第一线当挑夫吗?”
“他已经上了年纪,很少跟着登山队行动了,但好像经常会当健行者的向导。”
“他还在当向导啊?既然这样,我想请他担任这次健行的向导,该向哪里申请呢?”
“他好像没有特别和某家旅行社签契约,所以多半只能直接拜托他本人。他现在在做的工作,大概也不只是直接找上门的吧。”
“在哪里可以联络得上他?”
“在南奇一带报出他的名字,应该能够联络得上吧,但如果要去圣母峰大街的话,最好从加德满都雇用——”
“安伽林现在在加德满都吗——?”
“我不确定。”
“之前,我在这家店前面看到安伽林时,他背着几瓶氧气瓶,那他现在正在替一支大型登山队工作吗?”
“不晓得——”
店员困惑地对内侧投以视线。
于是,另一个看似也是雪巴族,个头矮小、上了年纪的男人看到他的视线,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看来他似乎是这家店的老板。
“怎么了?”
看似老板的男人问店员。
“这位客人在问,怎么样才能联络得上安伽林——”
从说话语气来看,这名年轻店员似乎知道安伽林在加德满都的住处或联络方式。
“哦?”
老板重新面向深町。
“我想拜托他担任健行的向导,但不晓得联络地点——”
深町又对老板表明一次刚才向年轻店员说过的相同解释。
听完事情原委之后,老板咕哝道:
“这样啊——”
盯着深町。
他眼神锐利。
似乎试图看清站在眼前的日本人是个怎样的人。
3
“你知道安伽林的联络地点吧?”
深町问老板。
“欸,那倒是知道。”
“能请你告诉我,他的联络地点吗?我会自己跟他联络——”
“欸,大概不行吧。我想,他没办法当健行向导。”
“为什么?”
“因为他不替必须问别人才能联络上自己的人导览。对方必须和他本人相当亲近,或者透过亲近的人牵线。但你不符合其中一项条件。”
“姑且不谈你说的亲近是指什么程度,但我认识他,也认识他的朋友Bisālu sāp——”
“既然这样,你可以直接拜托他。”
“我说了,我不知道他的住处。”
“我不能告诉你。”
老板的语气没得商量。
“既然这样,替我传话就好。请你告诉他,有一个叫做深町的男人,是日本摄影师,想拜托他担任圣母峰的向导。我想边走边拍照。日薪是他平常收取金额的二倍——”
“你真大方。”
“因为是工作。并不是由我付钱。付钱的是和我签约的杂志社……”
“——”
“总之,能不能替我讲讲看呢?如果说了之后还是不行的话,我也会接受……”
深町掏出十元美钞,把它折得小小的,塞进老板手中。
4
深町仰躺在床上。
抬头看着天花板。
深町已经完全记得浮现在那里的褐色污痕,以及壁纸的花纹了。
前天也是像这样打发时间。
他已经像这样抬头盯着天花板半天了。
事隔一天,变得提不起劲。
必须起床,到街上采买其余物品。然而,迟迟无法起床。昨天硬把十元美钞塞进“迦尼萨”的老板手中,强迫他答应替自己联络安伽林,是有原因的。
深町知道,羽生大概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的事。硬要知道这件事的自己,究竟算什么呢?
不晓得。
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能就这样,在几乎等于什么都没做的状况下回去。即使回去,自己在那个国家也已没有容身之处。如果彻底追查这件事,竭尽所能地去做,无论结果为何,自己大概都会接受吧。如果没有接受这一点,自己除了这个城市的这个地方之外,也无处可去。
噢,我又和前天一样,在心中思考同样的事了。
差不多该下定决心,彻底寻找羽生了。
就在这个时候——
发出敲门的声音。
深町在床上挺起上半身,问:
“Who is it?(哪位?)”
“是我。”
耳边传来女人的声音。
说的是日语。
这声音很耳熟。
“敝姓岸。”
岸?
不会吧。
是岸凉子吗?
深町走到门边,握住手把往内拉。
门前站着一个身穿牛仔裤的女人。
从女人的白衬衫衣领中,露出蓝绿色的土耳其石。
大型行李包放在脚边。
岸凉子看见深町,嫣然一笑。
“岸小姐,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做完工作了。”
凉子说。
凉子是译者。
将英语推理小说翻译成日语,然后出版。翻译费和付给译者的版税,就是凉子的收入。
如果翻译的书变成畅销书就另当别论,但这种事很少发生。有几本书卖得差强人意,有几本书卖得惨不忍睹,足够一个女人勉强生活,一点一点地存钱——翻译就是这样的工作。
若把劳力一并列入考虑,翻译并不算是一份好工作。
说好听点,是能够自主管理时间。对自己的时间拥有自主权,这是其他事所难以取代的——
凉子曾经对深町如此说过。
深町即将动身前往加德满都之前,凉子大约花一星期,完成了一份原本还需要十天的工作。
这种工作经常会比预定日期晚完工,所以深町认为,凉子最快也要等到十月中下旬或十一月才会来。甚至有可能当凉子来的时候,深町自己已经回日本,不在尼泊尔了。
深町一半期待和凉子在加德满都会合,一半则放弃了。
然而,如今凉子就在眼前。
“我刚在这家饭店办完住房手续。房间在深町先生的隔壁……”
凉子面露迷人的笑容,如此说道。
原来这个名叫岸凉子的女人,是这样的人吗?
深町困惑地心想。
原本容易消沉到底的思绪,随着凉子的出现,从深町心中消失了。
5
隔天早晨——
深町和凉子在饭店一楼的茶馆,享用不算早的早餐。
这间茶馆只要八位客人上门就挤满了,是兼作柜台大厅的房间。在这里可以吃到简单的美式餐点。
地上贴着老旧的木板,也有兼作炉灶的烤箱,水壶在上方冒出蒸汽。
街上差不多到了温度开始上升的时刻,但早上即使在屋内升火,也不怎么暖和。
深町昨晚在自己房间,和凉子聊到深夜。
他向凉子报告至今的事,两人聊了各式各样的话题。
甚至聊到了涉及凉子隐私的话题。
“见到羽生,你会怎么做?”
深町问道。
“坦白说,我自己真的也不晓得……”
凉子说。
“我目前想见到他,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我想,要不要做什么得等到那之后再说——”
凉子说:无论情况变得如何,总之,我都想让自己的心情做个了断。
“我们什么都还没结束……”
喝到酒酣耳热,深町有一股冲动想和这个女人上床,但他当然克制住了。
凉子和深町在各自的房间睡觉。
睡着之前,深町心想:至少在和羽生见面之前,自己和凉子大概会维持这种关系下去吧。
早上——
和凉子在喝餐后的咖啡时,一名男子以悠闲的脚步走进茶馆。
深町隔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凉子的肩,注视着那个男人的身影。
凉子察觉到深町的视线改变,小声低喃道:
“怎么了?”
“是马尼库玛。”
深町也压低音量说出他的名字。
马尼库玛已经和深町对上视线,顺着视线走了过来。
马尼库玛站在凉子背后。
“先生,好久不见。”
马尼库玛说。
他笑容满面,光看外表,他看起来心里好像没有在打鬼主意。
“非常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方便打扰一下吗——?”
“什么事?”
“前几天,您到我店里的事。如果不打扰的话,方便与您们同桌吗——?”
深町看了凉子一眼,她察觉到气氛,点了点头。
“请。”
“那么,我就坐这边吧——”
马尼库玛在方桌没人坐的那一侧坐下。
在深町的左手边,凉子的右手边。
“好,该怎么说才好呢?”
马尼库玛看了凉子一眼,然后对深町投以询问的视线。
“这位是我朋友,岸小姐。关于这件事,在她面前不必隐瞒任何事情。”
“那正好。因为唯有不用顾虑的对话,才能让彼此充分了解。”
至此全是以尼泊尔语对话。
凉子几乎听不懂对话内容。
深町简短地以日语向凉子说明刚才的对话。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用英语呢?因为她的英语比我更高竿——”
“All right(好)。”
马尼库玛歪着脖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的名字是马尼库玛,听得懂我的破英语吗?”
“Yes,I understand you perfectly(非常明白)。”
凉子以流畅的英语回答。
“那太好了。对了——”
马尼库玛将视线转向深町,说:
“关于Bisālu sāp和安伽林,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有。”
深町摇了摇头。
“我倒是发现了许多事唷。譬如Bisālu sāp住在哪里,现在人在哪里之类的事。”
“真的?”
这句话是出自凉子之口。
“那当然。”
“他住在哪里?”
深町一问,马尼库玛面露沉稳的微笑,说:
“很遗憾,我现在不能说。我正在和深町先生交涉,但是我想,不久之后就能告诉你了。”
“交涉?”
“是的。我还必须和你进行许多交易。”
“交易?”
“就是那台相机的事。说得更白一点,就是我和你要怎么分配那台相机带来的利益……”
“关于你提供的资讯,我会付你相对的报酬,但我无法答应你进一步的事。”
“可是,关于我提供的资讯,你有准备要支付钱吗?”
“嗯。”
“也就是说,我和你说的是同一件事吧——”
“交易的事等会儿再说。倒是你刚才说,你知道Bisālu sāp现在人在的地方?”
“是的。”
“在哪里?”
“这我能告诉你。因为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能怎样——”
“到底是哪里?”
“中国。”
“中国?”
“西藏。”
“为什么?”
“天晓得。我听说,大概一个月左右之前,他和安伽林一起攀过朗喀巴山,进入西藏。但是停留二十天左右,只有安伽林一个人回来。看来Bisālu sāp似乎还待在西藏。”
“朗喀巴山是指——”
“如果从这里的话,要从圣母峰大街一直走,到了南奇市集岔进大街左边的路,再走一阵子就到那座山了。西藏人和雪巴人从以前就在利用那座山,海拔将近六千公尺——”
一直走的话,渡过冰河,下了冰碛,应该会来到西藏一处叫做定日的小村落。
然而,在跨越国境之前,应该会有个关口。
护照早已过期的羽生,为什么能通过那里呢——?
深町说出疑问。
“虽说是关口,但跟当地的雪巴人或西藏人无关。他们总是不受任何检查,往来国境。”
“——”
“Bisālu sāp也如你所见,外表已经和雪巴人毫无差别。而且他好像也会说雪巴语,如果冒充雪巴人,没道理还要接受检查才能跨越国界。”
原来如此——深町想起不久前见到的羽生的身影,点了点头。
“可是,Bisālu sāp去西藏是为了什么?”
“不晓得,我也猜不透。”
马尼库玛做出像欧美人的举动,耸了耸肩。
“在南奇一带,好像比想象中更多人知道Bisālu sāp是日本人。不过,好像没人知道他待在这个国家是为了什么。”
“他的本名是?”
“不晓得。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似乎以雪巴人身分替各国的登山队工作。不过,他好像不替日本人的登山队工作。”
“怎么样?干脆告诉我Bisālu sāp身在的地方吧?”
“——”
“我好歹也猜到了他在圣母峰大街上的哪个村落,或者在加德满都。老实说,我已经打算不等你回答,自己去找了。反正在南奇市集到处向雪巴人打听,总会知道吧。”
深町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五十元美钞。
把它放在桌上。
“这要做什么?”
“调查费用,付到此为止告诉我各项资讯的部分。”
深町又拿出另一张五十元美钞,放在先前搁在桌上的五十元美钞旁边。
“然后,这是你告诉我所有你目前手上其余资讯的部分。我不打算付更多钱了。”
“哎呀——”
马尼库玛举起双手苦笑。
“我是认真的!”
“您怎么了呢?”
“坦白告诉你。我并不信任你。就算那台相机可能变成一笔大生意,我也不打算把你当成生意伙伴。如果你不说的话,第二张五十元美钞就算是绝交费。你已经不必提供我任何资讯了。相对地,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深町说话的语气坚定。
他曾被马尼库玛偷走一次相机。今后,不能和这种男人合作下去。无论约定任何事,他大概都会毁约吧。
深町和马尼库玛盯着彼此的脸许久。
“我知道了。”
马尼库玛轻轻叹气。
“很遗憾。非常遗憾——”
马尼库玛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拎起深町一开始放在桌上的五十元美钞。
“我就收下这张吧。”
“还有一张唷。”
“那一张我不能拿。”
“为什么?”
“因为我不打算告诉你我知道的事,也完全不打算从这件事抽手。而且说不定我们迟早又会在哪里碰面……”
马尼库玛缓缓站了起来。
他像个日本人似地,在那里恭敬地低头鞠躬。
“那么,我今天就此告辞了。”
转身离去。
“松了一口气。”
等马尼库玛消失之后,凉子舒了一大口气,放松了肩膀。
“全身肌肉好像都变僵硬了——”
凉子把双肘靠在桌上吁气,深町看了她一眼,开口说:
“说不定告诉他真话比较好。”
“为什么?”
“告诉他这件事不会变成他所想的那种大生意。”
“那很难说。我想,如果包含相机里装的底片在哪里的话,视做法而定,会引发一笔为数不小的金额流动。如果是马洛里在一九二四年站在圣母峰顶微笑的照片,包括得到那卷底片的来龙去脉在内,卖给肯出价的买方,或许会有八位数起跳的金额入账。”
“你真的那么认为?”
“是啊。英国花了大量金钱在远征队上,不就是为了那张首次登顶圣母峰的照片吗?”
“——”
“如果是拥有杂志社、出版社、电视台的企业,绝对无法忽视这一张照片所带来的经济效益。”
“马尼库玛知道多少呢——?”
深町自言自语似地嘟囔道。
他大概察觉到,那是马洛里的相机了吧。既然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都察觉到了,那项资讯应该也有可能泄漏到马尼库玛手上。
但是——
就算马尼库玛获得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样的资讯,能够察觉到它的涵义吗?
总之,他是个拥有奇特嗅觉的男人。
“总觉得我好像来到了一个不好玩的地方。”
凉子说完,轻轻叹气。
6
前往“迦尼萨”是在吃完午餐后。
凉子第一次来尼泊尔。
这也是她第一次踏进欧洲、美国之外的国家。
对于这个可以说是异常充满活力的城市的喧嚣,凉子一开始也显得困惑,但好像马上就融入其中。
走在因陀罗广场,来到“迦尼萨”。
深町和凉子一起进入店内,询问里面的店员:
“老板呢?”
店员似乎记得深町的长相,马上消失在内侧,不久之后,和老板一同现身。
“哎呀,我想才过了一天半而已……”
深町用右手握住老板伸出来的右手。
“我想,假如联络得上的话,今天应该能够听到答复——”
“你来的正是时候。我昨天和安伽林联络上了。”
老板一面说,一面将视线停在站在深町身旁的岸凉子,问:
“这位是?”
“她姓岸,是我的朋友。”
深町说。
“如果称之为朋友,我的老婆对我而言也是朋友。”
老板笑着如此说道,然后对凉子说:
“我是达瓦。”
虽然是以尼泊尔语说,但凉子似乎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以英语说:
“我是岸凉子。”
“她不会说尼泊尔语,但是会说英语。”
深町以英语对老板——达瓦说。
“OK。”
达瓦如此说道,重新面向深町。
“那,你向安伽林传达我说的话了吗?”
“传达了。”
“然后呢?”
“虽然你来的正是时候,但结果未必是好的。”
“——”
“安伽林要我转告你:我和Bisālu sāp都不打算见Mr.深町,关于这件事,我们也不打算提供任何资讯——”
“他说得真直接啊。”
“深町先生。我总觉得关于这件事和安伽林所说的部分,你没有跟我说明——”
“说明?”
“我的意思是,前天你有事情瞒着我。关于你隐瞒的部分,安伽林说他并不打算把任何资讯转手给你。”
达瓦话说得很白。
无论深町如何开口询问,达瓦的回答都一样。
安伽林说办不到——
深町心想,已经没必要听传话了。
“我知道了……”
于是深町再度低头致谢。
正当他打算离开,想要开口告辞,看了达瓦一眼时——
达瓦的表情变得和之前不一样。
他一脸惊讶地凝视着岸凉子的喉咙。
那里——喉咙下的白皙肌肤上,垂着一颗穿着细皮绳的蓝绿色土耳其石。
达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石头。
“你……不,叫做岸小姐是吗……?”
“是的。”
“你是怎么得到那颗石头的?”
“别人送我的。”
“谁送你的?”
“三年前——你们称呼他为Bisālu sāp的日本人,一个叫做羽生丈二的人送我的……”
“哦——”
达瓦发出低沉的声音。
“这个怎么了吗?”
“不,我觉得那颗土耳其石好美。一般店卖的土耳其石当中,有很多是膺品。许多观光客买到的都是假货。但是,你脖子上戴的好像是真品。我想告诉你,务必珍惜那颗土耳其石。”
达瓦如此说完后,主动恭敬地低头鞠躬。
“那么就此告辞——”
催促两人请回。
也只能回去。
于是深町和凉子也低头回礼,走出了那家店。
7
西塔琴徐缓的旋律不绝于耳。
男人带着哭腔的独特嗓音,似乎唱着悲伤的情歌。
现场演奏的印度音乐——
深町和凉子对坐在位于新路一隅的印度菜餐厅,一面吃着加入大量番红花的咖哩菜,一面喝泰国狮牌啤酒。不知为何,只有啤酒是泰国货。
为了第一次来到加德满都的凉子,在市内四处走了好一阵子之后,才进入这家位于二楼的店。
距离傍晚还有些许时间。
两人因为喉咙干渴,立刻都喝光了第一瓶啤酒,现在,两人正在喝第二瓶。
不过,瓶子的容量并没有日本的啤酒瓶多。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变成了在“迦尼萨”发生的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凉子嘟囔道,好像还没完全整理好思绪。
她指的是临走之前达瓦说的话。
“你说是羽生丈二送你的,对吧?”
“是啊。三年前,羽生先生从尼泊尔寄给我的。就这么一颗石头——”
凉子边说,边用右手指尖触碰那颗土耳其石。
一颗没有任何链子,只有穿了孔的土耳其石。凉子说,是自己用皮绳穿过它,挂在脖子上的。
请珍惜它。
包裹里只附上一张信纸,写着这样的内容。
说不定达瓦看过那颗石头。
这颗石头究竟有何来历?
“在此之前,你没想过到尼泊尔见羽生丈二吗?”
深町问道。
“想过好几次。可是,羽生先生寄来的信上没写自己在哪里。所以,我从没写过信给他。总是他单方面寄信和钱给我而已。连这颗土耳其石,也是羽生先生自己寄来的——”
“这样啊……”
深町喝光杯中的啤酒,把瓶中剩下的啤酒全部倒进杯中。
将咖哩舀到印度烤饼上食用。
不同于在日本被称为咖哩的辛辣食物,加了大量辛香料。
印度烤鸡比起日本的烤鸡,肉也比较有弹性,而且结实。
西塔琴的声音——
薄暮时分,深町和凉子走出店外。
下了楼梯,正要朝新路走去时,深町发现了站在眼前的男人。
是雪巴族的安伽林。
“我等你很久了。”
安伽林简短而小声地说。
“你等我很久了?”
“没错。”
“你不是说,你不想见我,也不打算和我联络吗——?”
“我是说了。”
“那为什么——?”
“情况改变了。”
“怎么个改变法……”
安伽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看了凉子一眼。
深町心想:八成是从离开店时开始,有人随后跟踪吧。
看见我们进入这家咖哩店之后,跑去向安伽林报告——于是,安伽林在这里等我们。
“你是岸凉子小姐,是吧……?”
安伽林以英语问道。
深町小声地告诉凉子,站在眼前的雪巴族老人就是安伽林。
“是的——”
岸凉子回答。
安伽林将右手布满皱纹、满是伤痕的食指指向凉子的胸口。
“能不能让我看那个呢?”
“好的。”
凉子从脖子上解下土耳其石,递给安伽林。
安伽林接过土耳其石,放在粗糙的手掌上,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它。
不久之后——
“谢谢。”
安伽林把那颗土耳其石还到凉子手中。
“我有一件事,不,是两件事必须告诉你……”
安伽林字斟句酌地说出这句话。
“什么事——?”
“珍惜那颗石头是其中一件事……”
“另一件事是?”
“听我的准没错,快从尼泊尔回去日本!”
“为什么呢?”
“我不能解释。你就乖乖地在这里观光,然后回去日本,把羽生丈二这个男人从你的记忆中完全抹去……!”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呢——?”
“回去日本!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件事……”
说完,安伽林转过身去。
深町对他的背影说——
“Bisālu sāp现在进入西藏了对吧?”
安伽林正要举步前进的脚霎时停了下来,但马上又动了起来。
“羽生去西藏是为了什么呢?”
安伽林不回答。
他就这么迈开脚步,让自己的身影消失在黄昏新路的喧嚣中。
8
凉子还没回来。
她说会在天黑前回来,但是到了晚上八点仍不见人影。
深町在饭店的房里干着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两人搭计乘车前往帕坦,是在上午。
帕坦位于加德满都往南五公里的地方,是加德满都盆地的第二大都市。
渡过巴格马提河再往前走的古都。
许多在加德满都贩卖的佛像,都是在这个城市塑造的。
提议要去帕坦的是凉子。
昨晚,凉子在饭店看着地图,忽然说:
“就是帕坦。”
“什么意思?”
深町问道。
“我想,羽生先生寄这颗土耳其石给我时的邮戳上,就印着帕坦。因为是个奇特的名字,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肯定没记错?”
“嗯。在那之前应该一直都是加德满都,只有最后那一次的邮戳是帕坦。”
“最后?”
“寄这颗石头给我,是羽生先生最后一次跟我联络。”
“包裹里面有没有信?”
“有是有,可是……”
“信上有没有写,譬如这是最后一次寄钱给你之类的内容?”
“没有。和平常一样。连他在尼泊尔做什么、住在哪里也没提半个字。信上只写了‘寄上土耳其石,请珍惜它’——”
“就这样?”
“就这样。”
说到像羽生的作风,真的太像羽生的作风,深町觉得内容不带情感、干净利落。
“‘迦尼萨’的老板和安伽林好像都异常在意那条土耳其石项链呐。”
“它有什么来历吗——?”
凉子这么说时,深町察觉到一件事。
“那张地图借我一下……”
深町用手转动摊开在桌上的地图,放成自己容易看的角度。
“喏,这里——”
深町用手指指出的是加德满都南边——查特拉巴蒂广场。
“安伽林的身影是在这里不见的。”
“——”
“你看看。从这里往西走,马上就是维什努马蒂河,往南走是巴格马提河,它的对岸就是帕坦了,不是吗——?”
对于雪巴族和其他尼泊尔人而言,步行一公里的距离并不算远,是极为普通的距离。
“我想去看看。”
凉子说。
去了也不能怎样。
很可能是安伽林和羽生下山时经常投宿的地方,或者关键地点就在帕坦,但去了也不会确定这一点。
健行用具备妥之后,迟早得买飞往卢卡拉的机票,但不用着急。而且羽生现在去了西藏,安伽林本人也还在加德满都盆地。
和凉子一起走在帕坦这座古城也不赖。
“我们去吧。”
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搭出租车出发。
维什努马蒂河往南流,在帕坦市郊与巴格马提河汇流。两人坐车以汇流点为中心,四处打转。
看着孩子们在水牛泡水的河里游泳,打发上午的时间,中午在帕坦的杜巴广场下车。
进入一间小餐厅,吃了尼泊尔菜。虽说是尼泊尔菜,其实是咖哩。
口味辛辣。
辛辣的口感让凉子很开心。
在日本很少喝的可乐,在这种气候中十分顺口。
“我原本就不认为找得到他,看来果然不可能找得到。”
凉子一口气喝了半杯冰凉的可乐后说。
从店内望向明亮的街上,可以看见一些身穿原色沙丽的女人在阳光下往前走去。
深肤色的男男女女。
“他到底抱着什么想法在尼泊尔生活呢?”
凉子嘀咕了一句。
“羽生吗?”
深町一问,凉子缩起下颔,点了个头。
“因为发生了家兄的事,所以羽生先生大概对那感到内疚吧。所以——”
凉子没有说下去。
因为凉子自己也十分清楚,即使问深町那件事,也得不到答案。
岸啊。
岸啊——
虽然我也想去。
虽然我也想去你那边。
羽生手札中的内容,浮现在深町的脑海中。
再等一下,我迟早会去你身边。
我早晚会摔下去,我会在那天之前去。
如果我因为害怕摔下去,而放弃爬山,或忘记你的事,开始思考世俗的事,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来带我走。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在摔下去之前会去。
相信我,我一定会去。
不过,唯独故意摔下去这件事我办不到。
“假设我只知道一件关于羽生的事——”
深町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凉子将深邃的眼眸转向深町。
因为两人近到令人差点下意识往后缩,所以凉子的眼睛直盯着深町的双眼。
“无论身在何方,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活着身体能动,他就会站在登山的第一线上——”
凉子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夹着垂在脖子上的土耳其石,视线对着它。
“这个有什么来历吗……?”
“它?”
“达瓦和安伽林好像都知道这颗土耳其石的事……”
“他说,要珍惜它,对吧?”
“他还说,要我忘了羽生先生的事,回去日本。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晓得——”
深町毫无头绪。
和那颗土耳其石有什么关系吗?
从昨天起,深町和凉子聊了好几次这件事。
“我啊……”
凉子用手指夹着土耳其石,低喃道。
“怎样……?”
“收到这颗石头之后的三年内,并不是一直乖乖在等羽生先生一个人唷。”
“——”
“我有正式交往的男友——”
“——”
“男女之间的交往唷……”
凉子将视线拉回深町身上。
深町察觉到她的视线,避免与她眼神交会,看着凉子的手边。
“吓到了?”
深町感觉到比刚才更强烈的视线看着自己。
“或者,这件事不值得那么惊讶?”
“现在,你和那个男人之间如何?”
深町声音有些嘶哑地说。
凉子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光凭这种石头,怎么可能等三年。从更早之前,他就一直让我等。他老是一个人去某个地方。他是不是以为回来的时候,我总是会在那里等着他呢?”
深町以为凉子在流泪,把视线转向她。
捕捉到了凉子的视线。
凉子并没有哭泣。
她嘴角泛着微笑,看着深町。
“深町先生,你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跑来这种地方呢?”
“因为,马洛里的相机令我耿耿于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得到那台相机和里面装的底片……”
“就这样?”
“羽生丈二这个男人也很令我在意。我想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虽然不是谎言,但说着说着,深町也开始对自己的话产生了怀疑。化为语言来看就是:为什么内心要这样逃避呢?
深町心想:自己大概想与那座峰顶有所相关吧。
无论她被人的双脚踩过几次,依然是世界最高峰。
与那座峰顶有关——大概是这件事支持着如今的自己吧。假如现在从自己身上拔除马洛里的相机的事、羽生的事,以及那座峰顶的事,还剩下什么呢?
什么也不剩。
自己大概会像一艘解开缆绳的小船般,漂向不知何方吧。
无法言喻。
人并不是在自己展开某种行动时,都要一一替那项行动找个足以向他人解释的动机。
现在的自己也是如此。
如今,放弃这件事的话,自己大概再也不会站在与那座峰顶有关的地方了。
这是摆明了的事。
深町和凉子聊了一会儿,站起身来。
走出店外,站在明亮的阳光下。
两人信步而行,走进附近的名产店和佛具店,漫无目的地走在帕坦的街头。
傍晚之前,搭三轮车回到加德满都。
半路上,放凉子在新路下车。凉子说买了水果,稍微在四周闲逛一下之后,会在晚餐之前回到饭店,于是深町放凉子下车,自己一个人先回饭店了。
但是凉子还没回来。
她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深町在漆黑的房里等着凉子,不知不觉间,已经晚上九点了。
益发强烈的不安,满溢至深町的嘴边。
遇上了麻烦——只能这么认为。
是发生意外,或者遇上了其他事情呢?
晚餐之前,是指傍晚六点到七点左右。
但是到了晚上九点,她还没回来。
假如在外面拖到这么晚,她应该会打电话知会一声。但是她也没有打电话来。
凉子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如此想。
怎么办?
联络西游旅游的斋藤,找他商量吗?或者,这件事该立刻报警处理呢?
就在深町犹豫不决时——
房间的电话响起。
凉子!
深町拿起话筒。
“你是深町先生吧?”
耳边响起男人的声音。
说的是日语。
深町的心脏发出结实的“扑通”一声。
“是,我就是——”
“岸凉子小姐在你旁边吗?”
“她不在,你是哪位?”
男人对深町的问题置若罔闻,问他:
“她去哪里了?”
“她去市内——”
“在这种时间吗?”
“是的。”
“跟谁!”
“她一个人。”
“你说什么!”
男人的声音拔尖。
“羽生先生。你是羽生先生吧?”
深町一问,男人沉默了,不久后——
以嘟哝声音简短地回应:
“是的。”
“你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你知道岸凉子小姐在这间饭店?”
男人——羽生又把这个问题当作耳边风。
“我刚才打电话到凉子的房间,没有人接。她也不在你房间。这是怎么一回事?”
“若照预定计划,她应该会在天黑之前回来,可是……”
“她还没回来吗?”
耳边响起焦急的声音。
深町点了点头,羽生又沉默了。
比刚才更长的一阵沉默。
“我过去——”
羽生说。”
“咦!”
“我现在过去你那边。我想不用半小时。你待在那个房间别走!”
深町来不及回应,电话就挂断了。
9
发出敲门声,是在二十三分钟后。
“哪位?”
“羽生。”
男人的声音简短地告知。
一打开门,门前站着Bisālu sāp——人称毒蛇的男人,羽生丈二。
“我进去喽。”
身体发出浓重的野兽气味,羽生丈二走进房内。
仿佛一把钝刀捅进鼻腔内侧的野兽气味。
他脚上穿的是破破烂烂、看起来沉重的登山靴。每踩在木头地板上,靴底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羽生的脸晒得黝黑,斑驳剥落。连嘴唇的皮都变黑、脱皮。
深町知道,人类的皮肤在什么时候会变成那样。
一旦长时间曝晒在空气稀薄的高山阳光下,人的皮肤就会变成那样。深町本身也体验过,强烈紫外线会对人的皮肤造成何等伤害。
“我听说你进入了西藏……”
深町说。
那也是海拔相当高的地方。八成是从西藏这一边进入了喜玛拉雅山的七千公尺高峰、八千公尺高峰。
羽生一身牛仔裤加T恤,上头穿着汗渍斑斑的羊毛衫。
感觉才刚从西藏回来。
宛如强烈刺激物的男人。
深町甚至觉得,光是他在那里,房间的温度就增加了两、三度。
“我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凉子。”
羽生在床缘坐下来。
弹簧倾轧,羽生的臀部深深沉入床里。
“岸凉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
羽生将双肘靠在自己的双膝上,眼睛放出强烈光芒,抬头看着深町。
“我是昨天从西藏回来的。”
“昨天?”
“我听安伽林说,凉子来了——”
“安伽林叫她回去日本——”
“那是我的意思。”
“为什么?她可是为了见你,才特地跑来加德满都的!”
“这件事待会再说。”
羽生打断深町的话。
“前一阵子,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
“不是放在贴了邮票的信封里的那种。似乎是用写了字的纸包住小石头,从窗户丢进我的房间。我几天不在家,回来就发现它掉在地上。”
“怎样的信?”
深町一问,羽生不发一语地从衬衫的胸前口袋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这种纸在尼泊尔到处都买得到,相当于日本的日本纸。
深町拿起那张纸摊开。
以蓝色墨水的原子笔写下。
是英语。
而且每个字都是以大写字母所写。
显然是为了隐瞒自己的笔迹。
RYOKO KISHI IS WITH US RIGHT NOW.WE WANT TO TALK ABOUT OUR BUSINESS WITH YOU.WE WILL GET IN TOUCH WITH YOU.
(名叫岸凉子的女人现在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想和你谈笔生意。改天会再和你联络。)
“这是?”
“有人绑架凉子,现在把她软禁在他们身边。”
“——”
深町明白了羽生的言下之意。
之所以用英语,大概是为了不让人知道自己是尼泊尔人、日本人,或者其他国家的人。
“这里所说的生意,是指那台相机吗?”
“大概是吧。”
生意——光是这么说,在法律上并不构成威胁。
然而,它所代表的涵义却是威胁。
“我所在的地方没有电话。对方似乎也是用这种做法。”
“可是,对方为什么会写这种信——?”
“大概是对方那边有人知道我和凉子的关系吧。”
“既然这样,人数就有限。”
“稍微调查一下的话,‘Sagarmatha’的马尼库玛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大概都很有机会那么做。”
羽生咂嘴,嘟哝说: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信上写的事情是真的?”
羽生看完信,为了确认内容是否属实,才会打电话给深町。
这时——
电话再度响起。
深町拿起话筒。
“是深町先生吧?”
男人的声音说。
以英语。
然而,从说话方式听来,英语不是他的母语。
发音中带有尼泊尔口音。
“我就是。”
“Bisālu sāp在你那边吧?”
深町看了羽生一眼,接着把视线移向床旁边的床头柜。
那里有另一台相同线路的电话。
羽生比深町的视线早一步行动,从床头柜上的电话拿起话筒。
“在啊。”
深町说。
“能请他听吗?”
男人的声音说。
“我在听啊。”
羽生声音低沉地说。
“怎么样?信上写的事是真的吧?”
“你跟踪我吗?”
“天晓得。”
“说!你要做什么?”
“做生意啊。想请你以适当的价格,买下我们这边的商品。”
“多少钱?”
“那台相机、你得到那台相机的经过,还有应该装在那台相机里的底片一起交过来。”
“如果交给你,你就会把商品平安无事地交到我们手中吗?”
“这是做生意。做生意要讲求信用。”
“如果我拒绝呢?”
“尼泊尔有一大堆地方,可以让你永远找不到商品。你想,如果掉进冰瀑的岩缝,商品会怎么样呢?”
“要答应交易也行。”
“挺聪明的嘛。”
“在那之前,让我确认商品是否安然无恙。”
“那当然。”
“商品现在在你们那边吗?”
“没有。她在外面。”
“什么时候能验货?”
“明天中午,我会再以电话联络你。就打到这支电话。等确认完货之后,再来谈生意。”
“不准对她动手!假如伤了她一根寒毛,就算花一辈子我也要把你揪出来,把你的尸体丢进你刚才说的冰瀑岩缝中——!”
羽生的话,令对方别有含意地轻轻一笑。
“这件事不用废话。如果希望商品完好无缺,就别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
“那,明天再说——”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羽生握着话筒良久,闷不吭声地把话筒挂回电话。
深町也挂回话筒,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怎么办?”
深町问道。
“交给他们啊。大概只能这么做了。”
“如果交给他们,她就能回来吗?”
“不晓得。”
“——”
“凉子如果看见那些人的脸,不可能平安无事地回来。”
“报警会不会比较好呢?”
“不行。如果那么做,凉子大概会变成那家伙所说的那样。”
“你打算怎么做?”
“不晓得。”
羽生抱着胳膊,瞪着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