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太困难了——”
宫川说。
银座——
位于地下室的啤酒屋。
时序已经进入了八月。
深町诚隔着小桌子,和宫川面对面。
两人装在大啤酒杯里的啤酒,已经减少至不到一半。
“不可能滞留七年啊——”
深町对宫川如此说道。
“我四处调查过了。因工作而入境是六个月。过了六个月,就必须出国一趟。到国外,然后再回来。而且,也不能马上回来。必须隔几个月才行——”
“我听说,尼泊尔的境管也变得比以前严格不少。”
“假设羽生丈二在远征之后,于一九八六年再度进入尼泊尔,然后,到今年一九九三年为止,大约七年,一直待在尼泊尔,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可是,他在这段期间内,不可能回日本。”
“要不被任何人发现而回来的方法多的是。再说,就算是要出国一趟,也不必回日本。他也可以往南去印度。”
“那倒也是。”
“如果从事与尼泊尔政府相关的重要工作,就能拿到非旅游签证,这样就能滞留一年。可是,一年过后,就必须办理延长手续。否则就要看和政府相关人士有没有相当好的交情了——”
宫川用右手拿起啤酒杯,将啤酒灌进喉咙。
“妈的,马洛里啊……”
宫川抹了抹嘴,嘟囔道。
到了工作结束,人潮拥进这种场所的时段。
即使太阳下山,外头仍灯火通明的时间——
两人周围的桌子已经座无虚席,挤满了人。
深町告诉宫川在尼泊尔看到一个看似羽生丈二的人,是在一周前。
深町心想,迟早要再去尼泊尔一趟。
自费也不是去不成,但如果是去工作,经费就省下了。虽然不可能马上卖钱,但如果那台相机真是马洛里的,可就成了大新闻。
即便不是如此,当年的羽生现在在做什么,也会成为一篇像样的报导。
去要自费去。
如果写成报导,除了稿费之外,再视情况请杂志社出交通费和住宿费——深町心想,如果能够得到这种程度的口头约定就好了,于是他告诉了宫川。
再说,有个人知情,在各方面提供协助也比较方便。假如去尼泊尔的期间有人能在日本四处走动帮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
说到马洛里的相机时,宫川提高了音调。
“那真的是马洛里的相机吗——?”
“假如真的是,这件事可就不得了了——”
宫川也充分了解,马洛里的相机如今被人发现所代表的意义。
“好。我协助你。如果那是事实,所有费用由我们杂志社来出——”
说完,宫川问深町:
“这件事,你告诉别人了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
“很好。你听好了,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即使是公司内部,这件事我也会暂时保密。因为说出来的话,一定会泄漏出去——”
宫川的声音在颤抖。
“你在兴奋吗?”
“废话!马洛里欸!说不定能够解开他是不是第一个登顶圣母峰的人之谜!”
当时,深町拜托宫川替自己调查羽生丈二滞留尼泊尔一事。
现在,他正在听宫川的报告。
“再说,有护照的问题。就算顺利靠关系拿到签证,护照五年就到期了。”
宫川用手指弹空空如也的啤酒杯。
“说的也是。”
“可是,应该能在大使馆申请新护照吧。”
“假如羽生在尼泊尔的日本大使馆申请新护照,我们是不是就能循着这条线,查出羽生所在之处呢?”
“一般应该没办法吧。又不是你打电话给外务省,请对方告诉你,对方就会乖乖照办。”
“可是,如果住在国外,外务省应该会将联络住址等资料存档管理。起码会知道他在日本的联络方式吧?”
“我有朋友是外务省官员。我可以问他,能不能调查那种事情,但是这么一来,直接飞去加德满都,到处问那里的日本人或雪巴人有关羽生的事,不是比较快吗?羽生在那里有别的名字吧?叫什么来着——”
“Bisālu sāp吗?”
“没错。如果以这个名字循线调查的话,应该总有办法查出蛛丝马迹吧。”
“尼泊尔啊……”
“与其在这里空想,不如去那里吧。”
宫川拿起啤酒杯,发现里头空了,又把杯子放在桌上,看着深町。
“去啦!”
“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先查一件事。”
“什么事?”
“长谷的事。”
“长谷?前年去世的那个长谷常雄的事吗——?”
“嗯——”
深町缩起下巴,点了点头。
2
深町联络不上濑川加代子,是在盂兰盆节之后。
盂兰盆节之后,深町打电话给她,录音带的机械女声告诉他:您所拨的电话是空号。
打电话到青美社,认识的女性编辑对深町说:
“加代子小姐,她辞职了。”
“辞职了?”
“是的。”
“什么时候?”
“八月十三日——”
“你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吗?”
“知道。”
“能不能告诉我呢?”
“这个嘛……”
她支吾其词。
“怎么了吗?”
“她说,不要告诉深町先生。”
“不要告诉我?”
“是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她应该也大略知道自己和濑川加代子的事。
加代子不准她告诉自己联络方式时,说不定还向她透露了一些更深入的事。
“她说,等她安顿好,会写信给你。反正你如果有心要找,大概马上就会找到她在哪里,所以希望你在那之前别找她——”
“她说,不准去找她吗?”
“是的。”
深町做了几次深呼吸之后,简短地说:
“请你告诉她,我会按照她的话做。”
然后,挂上了话筒。
加代子为何躲起来?
深町知道原因。
因为她认为,两人已经走不下去了。
加代子不是在等自己接受,而是主动抽身。无论深町做出何种结论,加代子都认为自己无法再维系这段感情下去了,所以才会搞失踪。
她原本就不是正式员工。
可是,话说回来……
深町咬着嘴唇吐气。
加代子辞去了长期以来习惯的职务。
她在这个职场上领取不算低的收入,而且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天。她之前以专属于青美社的形式在工作,接下来如果要找工作,想必会相当辛苦吧。
但是,加代子完全知道后果却辞去工作,而且连家都搬了——
深町心想,自己竟然把加代子逼到这种地步。
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然而,说到自己有什么方法帮她,却想不出来。
说不定她虽然在青美社没有了自己的办公桌,但还剩下大型的工作,改成在自己家里做。
深町想重打一次电话,改问工作的事,但是作罢。
问了也不能怎样。
因为这就是自己和加代子之间的结论。
加代子亲身告诉自己,已经得到的结论。
如果自己要求的是接受,看到这种状况,该接受了吧。
相对地,自己是否该尊重加代子提出的结论呢?
深町如此心想。
他这么想,可是——
也觉得反而被夺走了自己该提出的结论。
深町心想——老是这样。
老是这样。
事情总在自己下不了决心,犹豫不决时,被人硬塞了一个结论。
事到如今,深町已经不打算怪罪谁了。人没办法对凡事一一做个了结活下去。人经常必须抱着悬而未决的事情,面对下一件事。
人就是这样。
深町好歹明白这一点。
明白归明白,不过话说回来,事情未免太过突然。
毫无预警——
仔细想想,那也是理所当然。
加代子不可能找深町讨论这件事。
加代子下了结论。
深町咬紧牙根,想要尊重她的决定。
他放下话筒,仰躺在榻榻米上。
三坪大的房间——
对面有一间四坪左右的房间,兼作客厅和厨房。
自己的公寓。
摄影器材和登山道具杂乱地丢置。
拆掉和客厅之间的隔间,使空间变大,摆上工作桌、书柜、资料柜,以及用来保存拍过的底片的柜子,只剩下一个能够勉强横卧的空间。
喂,深町——
深町出声说道。
你已经几岁了?
马上就要四十了吧?
这就是即将四十岁的男人的房间吗?
如果是聪明的学生,会住在更像样的房间。
就这样下去吗?
你打算就这样下去吗?
你做摄影师这一行,能够混吃混喝到什么时候?
偶而写稿,一个月做几件工作,存了多少钱?
存款少得可怜。
钱几乎全花在爬圣母峰上,回国之后,虽说是商务旅馆的便宜客房,但也在那里住了一星期。
现在,能够马上筹出来的现金有多少?
爬山有益身心。
去爬圣母峰当然令人心情愉快。
而且大概值得炫耀。
可是,即使去了踏上峰顶,就这样结束了不是吗?回到日本,回来这间房间,接下来必须活着比花费在圣母峰更长的时间。
要是因为在那里的生活而失去工作,你打算怎么办?你能每次失业就去爬圣母峰吗?每次去爬圣母峰,就一一失去朋友吗?
呿。
我想抛弃一切。
在这里抛弃所有能够抛弃的事物,变得身轻如燕,去某个地方吧。凡事变成怎样都无所谓,我已经不想和任何事情扯上关系了……
全身无力。
可是——
深町心想。
他认为:
人必须活下去。自己也不晓得必须再活几年或几十年。
无论是毫无意义的时间,或者弥足珍贵的时间,在死之前都必须过完那些时间。
反正都要活下去。
深町知道要活下去。
既然知道这件事,在死之前,就必须以什么填满那些时间。
既然知道这件事——
既然反正都要填满那些时间——说不定永远无法接受、说不定莫名所以但仍然存在的答案、朝说不定无法踏上的峰顶迈开脚步前进——以那种事物填满,应该才是自己的做法吧。
矗立在蓝天之中的一点——
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世界的屋顶。
我想坚持爬上那里。
不管在哪间酒店喝得酩酊大醉、烂醉如泥地睡在哪条小巷,心中都该记得那座白色峰顶。
我想心系于她。
心绪如麻。
大概——
在心中持续想着那座峰顶,就是心系于她吧。
这我知道。
我知道——
深町对自己说。
我现在累了。
现在什么也别想,暂时就让我像这样脑袋放空地抬头看天花板……
3
长谷常雄死于一九九一年十月。
攀登喀喇昆仑山脉的乔戈里(K2)峰途中,死于雪崩。
K2意味着“喀喇昆仑山2号”的测量记号。它直接就变成了山名。
喀喇昆仑山脉在地形上虽然没有与喜玛拉雅山相连,但广义来说,在登山史上,她包含在喜玛拉雅山系内。
海拔八、六一一公尺。
位于巴基斯坦东北端,仅次于圣母峰,是世界第二高峰。
巴提语叫做Chogori。
一九五四年,意大利队的康帕诺尼和拉切德利踏上了那座峰顶。
长谷常雄自从一九八五年的圣母峰以来,第二次挑战八千公尺高峰。
而且,长谷想单独挑战这座山。
他带着十名日籍后援队队员,在五千四百公尺处设置基地营。
单独登顶成立的条件之一是,从基地营起,往上不得获得其他人的任何协助。如果达成这个不成文的条件,就算是单独登顶成功。
反言之,在基地营之前,无论使用多少人力,即使搭直升机直接进入那里也不算违规。
除此之外,有二十名挑夫。
四名从尼泊尔找来的雪巴人负责协助。
虽说是协助,但他们是帮忙摄影小组的队员。
虽说照样会陆续设置C1、C2、C3、C4等营区,但这些营区是用来让摄影小组休息的,长谷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把所有用来搭建自己营区的物资扛上去。
后援队和长谷之间的交集,仅限于透过无线电通讯,此外就是在长谷发生意外时。在C4之前,虽然可以利用后援队开的路,但从超过八千公尺的地点开始,后援队就不会走在长谷前面——长谷在挑战中对自己设下了这种条件。
没有氧气——
经历过圣母峰而增加自信的长谷,选择了不用氧气,单独登顶K2。
但是——
从基地营前往设置第一营的途中——在海拔不到六千公尺的地方,长谷被卷入雪崩身亡。
四十四岁——
以站在第一线的登山家而言,这大概是他的最后一项挑战。
令人无法置信。
如今依然令人无法置信。我爬过两次K2,所以十分清楚。就我所知,那里至今从未发生过雪崩。
我知道就原理而言,如果斜坡上积雪,无论是多么和缓的斜坡,都有可能发生雪崩。可是,那里不是那种地方。
斜度不陡、天气寒冷,而且持续好几天好天气。并没有新雪积雪。雪也凝成坚冰,几乎不需要铲雪开道。在这次的路线中,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为了适应高度,稍微活动一下筋骨——
长谷怀着这种心情,离开了基地营。
当然,拍下了他从基地营出发的画面。
拍完出发那一幕之后,我们四人晚了二十分钟追上长谷。
走了半小时左右,看见走在前面的长谷。
和缓的积雪斜坡从左向右倾斜,长谷走在那片广阔的雪上。
因为是好地方,所以我们想架设三脚架,拍下长谷的背影。这时,看见了那一幕。
斜坡上,像云一般的白色烟尘倏地窜上蓝天。
一开始,我们以为那是云。
可是,那不是云。
那像白云的东西,一面膨胀、向天空扩散,一面冲下斜坡。
听见雪崩发出“轰——”的一声,是在那之后。
是雪崩——
当我们这么想时,长谷也察觉到了。
他开始朝这边飞奔。
卯足了全力。
可是在我们看来,我们知道无论长谷再怎么加快脚步,都难逃一劫。长谷必须移动的距离、从上方滑落的物体的巨大程度,以及它落下的速度——
来不及。
我们明白了那一点。
那应该称之为害怕吗,或许应该说是恐惧,有一种肛门缩紧的感觉。
长谷跑没几步,一眨眼就被雪崩卷进去了。
我们也吓得动弹不得。
一时之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被卷进去的那一瞬间,我们已经忘了谁说了什么,但我们叫道:
“雪崩了!”
“笨蛋!”
“那家伙。”
于是,我们只拿着冰杖跑了过去。
我们一心祈求他还活着而赶往现场,抵达现场一看,我们知道这大概已经回天乏术了。
从远方看,像是美丽的雪烟,但走近一看,却是惨不忍睹。
像坚冰般的雪块到处滚动,这下没救了。
然而,说不定有万分之一的机率他还活着。
若是如此,一开始的二十分钟正是关键时刻。
如果能在二十分钟之内把埋在雪堆里的长谷挖出来,说不定就能让他活过来。比起呼叫救援,不如由在场的四人一起寻找长谷,二十分钟之后,再派一个人回基地营找人来就好。
于是,我们展开行动。
四人排成一列,一面将冰杖插入雪面,一面在斜坡上移动。将冰杖尖端插进雪中,每次移动二十公分。如果雪里埋着人体,会从冰杖戳刺的触感知道——
结果,隔天之后才发现长谷的尸体。
——北滨秋介(摄影师),〈专访〉,《岳望》一九九二年一月号
我好卑鄙——
深町一面在茶馆等岩原久弥,一面如此心想。
想藉由工作不去想。
试图藉由工作忘记。
加代子的事……
不,现在在做的这件事,甚至还称不上是工作。
兴趣。
说不定这么做连一文钱都拿不到。自己想藉由全心投入这件事而不去想。然而,在意识底层却经常存在着像浓稠焦油般灰暗的事物,无法抹灭。
越想全心投入某事,它越是漆黑浓重地向下扎根。
我试图藉由工作逃避。
但是,不管再卑鄙、再下流,那都是自己。
对加代子倾心的也是自己。
加代子有了别的男人,因为这件事而乱了阵脚的也是自己,如今,像这样为了称不上是工作的工作,而在等岩原的也是自己。
不能不做自己。如果这样的自己为了一个女人的事而乱了阵脚,包括慌乱的心情在内都是自己。无论想逃避什么,自己都无法逃避自己。
富士见饭店——
一家位于品川的小饭店的茶馆。
岩原久弥的公司在这附近,深町一打电话告诉他想见个面,岩原马上就指定这个地方。
“如果是中午一个小时左右的话,我能抽得出时间和你聊一聊——”
岩原说。
于是现在,深町在等岩原。
为何和岩原联络呢?
其实是因为不久前,深町无意间看了长谷常雄的日记。
在长谷死后出版的遗稿集——收录了长谷写给各家杂志社、尚未集结成书的文章,以及还没发表的文章。
《天上的岩壁》——
那本书中,包含了“日记”。
章节标题是〈K2日记〉,但那个标题并非长谷自己取的。
把长谷从发想到单独登顶K2,到付诸实践为止的事,以日记型态随手写下来的内容付梓,成了〈K2日记〉。
有的部分是散文体,有的部分则是备忘录形式。
无论是何者,如果后来完成登顶的话,长谷肯定打算把这份草稿原封不动地挪为原稿。
在那篇〈K2日记〉中,有一段令人在意的文字。
五月三日 加德满都
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打算要做。不用说也知道,内心七上八下。
原来有这种点子。如果认真思考,应该办得到。
我也可以——
只是这么短的一段文字,但这个部分令深町莫名在意。
于是,他决定和岩原见上一面。
岩原待在出版《天上的岩壁》的溪流社的出版部,是编辑登山书籍和户外相关书籍部门的负责人。
他过去曾是一名冲劲十足的登山者,年龄应该和长谷一样,所以今年应该四十六岁。
岩原准时在十二点整现身了。
4
“是的,那个啊,是我一人做主,自己一手全部包办的。长谷的手稿,我也全部过目了一次——”
岩原说。
咖啡已经送上来了,但是岩原没有拿起来喝上一口。
两人并非第一次见面。
虽然没有直接一起工作过,但深町接过几次溪流社的工作,也和岩原见过几次面,交换了名片。
两人久未谋面,形式上地寒暄。
话题转到长谷常雄的《天上的岩壁》上。
“我知道长谷先生认真开始想不用氧气,单独登顶K2,是在他一九九〇年去尼泊尔回来之后——”
深町说。
“是五月吗?”
岩原边伸手拿咖啡杯边问。
“是的。”
深町拿出带来的《天上的岩壁》,翻开刊登那篇文字的那一页。
“也就是说,如同这里所写的,我可以当作那个点子是在尼泊尔想到的喽?”
“是的。”
“长谷先生为什么会在尼泊尔想到这种事呢?”
“不晓得。因为那边有成群的八千公尺高峰,所以会想到那种事也不足为奇吧。”
“可是——”
如果只是随便想想的话,任谁都会在脑海角落幻想。
无氧单独登顶喜玛拉雅山的八千公尺高峰——然而,这等于是天方夜谭。
不可能办到。
必须具备强韧的体力、意志力,以及绝佳的运气。登顶并非一蹴可几,必须累积训练,让身体适应八千公尺的高度。从开始训练,包含适应和训练的时间在内,大概需要半年。适应高度的登山不能单独一个人进行,光是如此,就要花费时间和资金在攀爬一般的八千公尺高峰。
如果考虑到登山许可及各项准备,要花两年才能开始训练。
而且前提是有赞助商。
除非登山家有相当的名声和实际成绩,否则无异痴人说梦。
第一个成功地不用氧气,单独登顶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的是雷恩霍·梅斯纳。一九七八年八月,梅斯纳站在南迦帕贝特峰八、一二六公尺的峰顶。除了他之外,登顶南迦帕贝特峰的人寥寥无几。
能够在冬天办到这件事吗?一九八四年,死于麦肯尼峰的植村直己,于一九八一年,加入圣母峰“日本冬令队”尝试登顶,但是失败了。
如果长谷把它当作一幕现实中的景象在脑中描绘,肯定有某种契机。
那项契机是——
“长谷先生有没有可能在尼泊尔见到了谁呢?那场会面就是契机……”
“让他想到了不用氧气单独登顶K2?”
“是的。”
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
打算要做
不用说也知道
从长谷常雄这段说不上是日记或备忘录的文字中,显然感觉得出来他把谁当成了假想敌。
不用氧气,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
光看这一句令人一头雾水,但长谷接着写道:
打算要做(那件事)。
深町总觉得,认为这句话不是指他自己,而是别人打算要做比较合情合理。
不用说也知道。
这句话应该是指,“不用说也知道”,别人“打算要做”(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这件事。
我“也”可以——
而这句话是否在暗指,有人提供长谷“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这个点子呢?
深町如此告诉岩原。
“长谷先生是不是在加德满都和谁见面了呢?”
“当然,这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和谁?”
岩原反问深町。
和羽生丈二——
深町险些说出那个名字,勉强忍住了。
说不定——
这是个直觉:一九九〇年,羽生丈二和长谷常雄会不会在尼泊尔见了面?
姑且不论是不是巧合,两人会不会见了面呢?
当时,长谷的脑中是否具体地浮现了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的画面呢?
然而,这只是想象。
深町来见岩原,是想确认这个想象猜中了多少。
假如长谷和羽生见了面,长谷为何隐瞒那件事呢?
为何连在备忘录上,都不写出见面对象的名字呢?
假如长谷真有隐情,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见面对象的名字,就十分有可能不在备忘录上写下对方的名字。因为即使是日记,人都会隐瞒事情。既然日记有可能被别人看,人有时会不写下不想被人知道的事。
而且基本上,若是备忘录有可能变成在哪里被人阅读的铅字,这种意识就会强烈运作。既然如此,备忘录的内容只要写下能让自己记起当时的事即可——
假如是这样,长谷为何想隐瞒和羽生,或者其他人见了面的事呢?
或者,这是自己想太多了吗?
“长谷先生的其他备忘录上,有没有写到类似的事呢?”
“你的意思是,记录在尼泊尔见了一个人,使自己获得无氧单独登顶这个点子的备忘录吗——?”
“是的。”
“我是没有发现——”
“我听说,长谷先生之所以去尼泊尔,应该是为了拍广告——”
“是的。他去拍咖啡厂商的电视广告。我想,他们是进入波卡拉,以鱼尾峰和安娜普娜峰为背景拍摄……”
“有没有人是当时的工作人员,而且可能知道当时的事呢——?”
“既然这样,摄影师北滨秋介先生应该是最适当的人选吧。”
“他在长谷先生远征K2时,也担任摄影师吧?”
“是的。因为在尼泊尔拍广告的机缘下认识,所以在长谷远征K2时,他也充当摄影师。”
岩原拿出记事本,把北滨秋介的联络方式告诉深町。
等深町抄完北滨秋介的电话号码——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由我来编辑长谷常雄的书。”
岩原说。
“这话怎么说?”
“从前,我和长谷常雄有点过节。”
“——”
“那是我年轻的时候。已经将近二十年前了吧。”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我因此而错失了和长谷常雄交心的机会。我可以说是一度恨过他。”
“恨过他?”
“嗯。可是我现在并不恨他。所以,我才能像这样重提往事。”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那件事呢?”
“告诉你当然是无妨。”
岩原一口饮尽剩下的咖啡,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放下咖啡杯。
“那是一九七四年三月的事——”
“将近二十年前。”
“我想,当时我和长谷都是二十七岁左右,我们对攀岩的艰辛和趣味一知半解,最年少轻狂的时候——”
岩原以梦呓般的语气,开始娓娓道来。
5
那个时期,岩原久弥隶属于“岳棱会”这个登山会。
就团体来说,岳棱会还算是中间实力的主力军,而岩原的实力在其中算是鹤立鸡群。他具有足以和其他顶尖登山会的佼佼者匹敌的技术、体力和意志力。
然而,他几乎没有得到因走新路线首度登顶的勋章。
因为他没有遇到足以当自己伙伴的绳友,可以一同去攀爬新路线。
岩原从几年前开始,一直企图去爬谷川岳一之仓泽的泷泽重太郎岩壁。
当时,那是谷川岳一之仓泽仅剩最后一条冬天无人履及的路线。
虽然比不上鬼岩,但这面岩壁在冬天也是雪崩频仍。
有野心的登山者都在心底暗自盘算,总有一天要征服她,然而一旦变成现实中的问题,这面岩壁就令人迟迟无法动身出征。
“大约三年左右,我每年前去调查、利用一周到十天左右的时间,研究雪崩的状况——”
岩原如此说道。
终于下定决心,是在一九七四年的三月。
“为了这一天,我锻炼我们登山会一个名叫北泽一实的男人三年。我们俩爬过好几次冬季岩壁。除了一之仓之外,也爬过穗高的泷谷和屏风岩。”
北泽在登山会中,实力仅次于岩原。
“要不要去爬重太郎岩壁?”
岩原向北泽提起这件事,是在前一年的十一月。
“不会吧?”
北泽心生恐惧。
“你放心。我们一定办得到。那里的雪崩虽然会因为融雪的情况而有所不同,但是很规律。而且路线也固定……”
岩原让北泽看自己至今仔细记录的笔记本。
“三月初进入当地一星期。不停查看气象图,等待机会。一定会有一、两天有机会。到时候,一口气解决重太郎岩。”
北泽参与了那项计划。
“我和北泽在出发前,都写好了遗书。把那交给朋友,离开了东京——”
即使做好了可能没命的心理准备,出发前的十天内,仍然食不下咽。吞进去,就吐出来。
我们在帐篷里等了四天。
第五天,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条件。
开始攀登重太郎岩之后,过了一小时半左右,遇上了一个难关。
小型的悬岩。
往左或往右绕过它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要往哪一边走呢?
我们正在犹豫的时候,有人从下方以飞快的速度爬了上来。
是一名单独行动的男子。
没过多久就在悬岩下方被他追上了。那个男人正是长谷常雄。
“敝姓长谷。”
那个男人面带微笑地说。
“我早就知道长谷常雄这个名字了。毕竟是陆续替日本的岩壁开辟新路线的人。会在冬天来爬一之仓的人,他们的名字我都知道。长谷常雄已经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了——”
这就是那个长谷啊——?
岩原和北泽都眯起眼睛看长谷。
“这个地方真危险。我原本以为大概花二十分钟就能搞定,没想到竟然花了三十分钟。”
长谷爽快地说。
“太惊人了。因为他居然才花三十分钟,就爬完了我们花一小时半的地方。”
而且是轻而易举地——
这种形容十分贴切。
长谷宛如在垂直岩壁上走路似地超越两人。
岩原和北泽加快脚步。
往上爬了半小时左右,终于追上了长谷。
那个地方因为积雪,而必须铲开厚实的雪开道。
长谷独自一人边铲雪边往上爬。
岩原和北泽两人之所以马上追上长谷,是因为长谷在铲雪开道。走在前面的人铲雪开道,后面的人走开好的路往上爬,是非常轻松的事。
“换我们来吧?”
追上来的岩原对长谷说。
“麻烦你们了。”
三人轮流铲雪开道前进。
有两处这样的地方。
当突破那两处,终于不用铲雪开道,变成只有冰和岩壁时——
“后会有期。”
长谷如此说道,把两人留在那里,开始攀爬岩壁。
岩原和北泽爬完重太郎岩时,那里已经不见长谷的身影。
两人下了山之后,在土合的登山指导中心前面再次见到长谷。
卸下登山背包的长谷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伸出右手,打算和刚下山的两人握手。
“哎呀——”
岩原握住那只手时,长谷面带微笑地接着说:
“恭喜你们成为第二登顶者。”
这句话令人哑然失声。
6
深町边喝啤酒边等宫川。
地点是不久前和宫川见面时,那间位于银座地下室的啤酒屋。
凉飕飕的夏天。
太阳鲜少露脸,雨倒是经常下。
台风直扑九州,在南九州降下大量雨水,使得鹿儿岛和熊本的河水泛滥。电视上播出河水淹上岸,掏空河岸土石,盖在河边的民房陷入河川,被黄褐色的滚滚泥浆冲走的画面。
那间民房在激流中滚动、倾倒,眼看着倒塌,被吞进了泥流之中。
出太阳的日子没几天,而且持续不久。
虽说是冷夏,但毕竟还是夏天,气温相当高。
若在没有冷气的房里写稿,手会出汗,稿纸会粘在手腕和手肘上。
有时候在这种地方,如果不喝点啤酒,根本待不下去。
一旦关在家里,心情也会变得郁闷起来。
深町尽量用工作或跟人见面的事来填满自己的时间,但当对方约会迟到时,意识就会忍不住转向加代子的事。
宫川,快点来——!
深町在心里犯嘀咕,看了手表一眼。
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十分钟了。
稍早之前,深町和北滨秋介在一起交谈。地点是银座第一饭店的茶馆。
深町问北滨:一九九〇年,你们因为拍摄电视广告而进入加德满都,在那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让长谷想到无氧单独登顶K2?
“你有没有任何头绪?”
“不晓得——”
北滨偏着头。
“如果说是在加德满都想到的话,我是能够同意。可是如果你问我,他是在怎样的机缘下想到的,这我就不太确定了。不过,假如长谷是待在加德满都时初次想到那件事的话,第一个听他说起那个点子的人,大概是我。”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当时的事呢?”
“告诉你当然没关系。”
北滨点点头,开始话说从头。
那是待在加德满都的最后一天晚上。深夜里,长谷造访北滨的饭店房间。
长谷提着一个装了raksi的水壶,站在门前。
长谷说:我睡不着,你能不能陪我喝一杯?
“请进。”
北滨一点头,长谷便走进房间。
长谷坐椅子,北滨在床缘坐下,准备两个马克杯,倒满raksi先干杯。
“北滨哥。我这是打比方唷。假如我说要无氧单独爬超过八千公尺的山,你会怎么做?”
坐在椅子上的长谷,劈头就说出这种事。
成员当中,最有登山经验的是北滨。
大学时代加入登山社,曾经挑战过印度的七千公尺高峰。
对于长谷而言,在拍摄电视广告的工作人员当中,北滨是最适合聊自己点子的对象。不用兜圈子解释,就知道活生生的人单独、而且是不用氧气地站在八千公尺峰顶上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就是北滨。
“当时,长谷好像真的对自己的点子感到兴奋。”
北滨如此对深町说。
“那,你要爬圣母峰?”
北滨问长谷。
“一九八〇年,梅斯纳已经从西藏这一边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了——”
“你要挑战哪里?”
“乔戈里——K2……”
长谷说出世界第二高的山名。
说完之后,他笑了。
那个笑容,感觉像是在告诉北滨,自己说的话是在开玩笑,又像是不小心说出了不成熟的欲望,而腼腆地想以笑带过。
后来话题变成了不着边际的事,结果,长谷在北滨的房间待了一小时左右,等到raksi喝得一滴不剩,便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回日本的两个月后,长谷打电话给我,当时正式地告诉了我K2的事。”
能不能请你替我拍记录片——
长谷说:因为我要挑战无氧单独登顶K2,所以想请你替我拍用来上电视的影片。
北滨参加那趟远征,而长谷在那里死于雪崩。
“长谷常雄有没有可能是在加德满都和谁见了面,而得到启发,想出了无氧单独登顶呢?”
“是不无可能,但是和谁?”
“倒也不是具体地和谁……”
“我摸不着头绪。就我所知,他并没有和谁见面……”
“可是,他有机会和谁见面?”
“当然。他有好几次和工作人员分别行动,而且拍摄没有长谷先生的场景的日子,他都自由行动。假如有和谁见面的话,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
“你什么也不知道吗?”
“嗯……啊,可是,有一次发生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当时刚好是傍晚,他和我一起走在加德满都市内时,说他看见了谁。”
“看见了谁?”
“你问我看见了谁……对了,是雪巴人。雪巴族,叫什么来着的人。我想,他已经有相当的年纪了……”
“老人?”
“是的,欸。他的体格也挺结实的。”
“北滨先生也见到他了吗?”
“哎呀,与其说是见到,倒不如说是看到了。我想,地点是在因陀罗广场一带,不晓得那是什么店,我看到那位老人刚从像店家的建筑物门口走出来……”
北滨说,是长谷先发现了那位雪巴族的老人。
两人走在因陀罗广场时,长谷忽然停下脚步。
北滨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
即使北滨这么问,长谷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北滨顺着长谷的视线望去,前方就站着那位雪巴族的老人。
感觉是刚从门口走到店前面。
“我想,在门口上方,应该画着大象的画。”
“大象?”
“大概是迦尼萨——”
“你认识他吗?”
北滨一问,长谷便回答:
“他是雪巴族的安伽林。”
“安伽林?”
“一九八五年爬圣母峰时,跟着我们队伍的雪巴人。”
“当时的——”
两人只有在进行这段对话的短暂时间内,从那名雪巴人——安伽林身上移开目光。
再度拉回视线时,安伽林的身影已经从那里消失了。
“他是最后的老虎。”
长谷对北滨说。
“说到老虎,是那支英国队替雪巴族取的——”
“是的。”
所谓的老虎,是一种称号。
这种称号,最早诞生于一九二四年。
这一年,英国将第三次圣母峰队送上喜玛拉雅山。
马洛里和厄文以峰顶为目标,就此下落不明的那趟远征。这趟远征攀上八千公尺以上的高度,英国队称活跃的四名雪巴人为老虎,从此以后,赋予在喜玛拉雅山上功绩卓越的雪巴人老虎的称号,以及有虎头雕花的老虎徽章。
如今,虽然失去了那项老虎徽章的制度,但安伽林是在最后的时期获得徽章的雪巴人之一。
“他现在应该已经超过六十岁了。因为我们远征的时候,他就已经快六十了——”
“他仍然站在第一线吗?”
“我想,我们的远征大概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因为发生了意外。”
“怎样的意外?”
“企图攻下西南壁的队伍发生的意外。不,正确来说,或许不能说是意外。因为在演变成意外之前,羽生先生设法处理了——”
一九八五年的远征中,似乎发生了如下的事。
事情发生在设置最终营区C6时。
C6大约设在海拔八千三百五十公尺。包含羽生在内的日籍队员和两名雪巴人负责设营。
羽生和安伽林两人留在设营完毕的C6,继续做上方的开道工作。
他们在几个地方进行拉固定绳的工作。
在那项工作的过程中,安伽林失足滑落。
他从迹近垂直的岩壁下坠,卡在下方二十公尺处的岩场。
安伽林还活着。
从上方叫他也有回应。
然而,他似乎脚受伤了,没办法动。
那不是羽生一个人救得了他的状况。
以Z字形攀爬到安伽林失足的地方,把楔钉打进那里,垂下登山绳,从那里下降。到此为此,羽生做得到。
然而,接下来怎么办呢?
安伽林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来,所以得由羽生背他。安伽林的体重,加上他身上穿的衣服及用具的重量。即使用具可以丢弃,鞋子和衣服却不行。光是高山用的登山靴,重量就不轻。
再加上自己的体重和自己穿戴在身上的用具的重量。除此之外,这里是接近八千五百公尺的高度。
从上方以登山绳把安伽林的身体拉上来,大概是不可能的。没办法光靠臂力把一个人的重量往上拉二十公尺。
羽生只好背他上来。非但如此,背上来之后还得再背着他往下爬两百公尺到C6。
在氧气只有平地三分之一的状态下,办得到这一点吗?
就算以无线电求救,请C5的人过来这里,也要花一天。
要在那处没有东西遮蔽身体的岩棚过一晚。
即使羽生能够忍耐在那里露宿,安伽林大概也耐不住吧。而且往下爬到C6还要再花半天。
就地点和状况而言,无法靠自己的双腿走动的人,就算别人见死不救也怨不得别人。
总之,羽生以无线电向C5说明状况,自己以登山绳下降至安伽林所在的岩棚。
安伽林的状态比想象中更糟。右脚的大腿骨好像骨折了。背部也用力撞上岩石,某处的骨头似乎有异常。此外,有发烧。安伽林强忍发烧,在这种高度行动。
如果在那里露宿,安伽林肯定会没命。
羽生割断多余的登山绳,用来将安伽林背在背上,攀上那面岩壁,反复危险的Z字形攀登和下降,总算把安伽林送到了C6。
超人般的体力。
隔天,其余雪巴人和队员们从C5上来,把安伽林扛到下方的基地营。
长谷对北滨说,这件事就发生在一九八五年的圣母峰远征时。
而北滨又把这件事告诉了深町。
至少,长谷似乎确实在加德满都看见了安伽林。
安伽林——
深町在加德满都见到羽生时,和羽生在一起的男人就叫做安伽林。
宫川姗姗来迟,这时已超过约定时间半小时。
7
“抱歉,迟到了。”
宫川一坐下就说。
“我在资料室查了很多资料,比想象中更花时间。”
“资料室?”
“嗯。不过,先把之前羽生护照的事做个了结吧。”
“知道什么了吗?”
“我拜托外务省的朋友,他破例替我调查,所以这件事希望你保密,总之,知道了一些事。”
说到这里,宫川向服务生点啤酒。
“羽生的护照,似乎在一九九一年三月过期了——”
“你说什么!”
“后来,外务省没有发给他新护照。”
“那,我在加德满都遇见的是——”
“羽生大概是非法滞留吧……”
“我想,那肯定是羽生丈二。”
“既然这样,不就讲得通了吗?”
“什么讲得通?”
“羽生不说自己的名字啊。因为一旦被人知道自己在尼泊尔,就不晓得会因为什么缘故,使得非法滞留的事东窗事发。”
宫川说到这里时,啤酒送上来了。
深町等宫川喝了啤酒,把啤酒杯放在桌上之后,告诉他自己和北滨聊过的事。
宫川听深町说完,说:
“安伽林啊……”
说完,抱起胳膊。
“你怎么想?”
深町问道。
“这么一来,不就出现了长谷和羽生见了面的可能性吗?”
“嗯。”
深町点点头,说:
“于是,我发现一件关于长谷和羽生的事。”
“什么事?”
“他们俩总是互不相让。”
“——”
“一个人做什么,另一个人也会做类似的事。鬼岩就是如此。一开始羽生爬,接着长谷单独爬。这么一来,后来羽生又单独再爬一次鬼岩……”
“——”
“大乔拉斯峰的时候也是如此。喜玛拉雅山的时候也不例外,羽生爬西南壁,长谷爬东南棱。而这次是——”
“这次是?”
“长谷企图挑战无氧单独登顶世界第二高峰K2。也就是说——”
“羽生也企图挑战某座高峰吗?”
“没错。”
“他要挑战什么?”
“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
深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着宫川。
不会吧——
宫川心里这么想,但是没有说出来。
他缓缓地吸饱气,然后说:
“你也那么认为吗?”
“你‘也’?那,你也在想类似的事吗——?”
“正是。”
说完,宫川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公事包,从中取出一只大型咖啡色信封。
他将那只信封放在桌上,说:
“你看一下。”
深町拿起信封,看了宫川一眼。
“这是什么?”
“你不是说,你在调查东西吗?那就是你要的东西啊。”
深町从信封中,拿出一叠以钉书机钉好的纸。
“这是——”
“至今不用氧气,而且单独登顶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的人的名单。”
深町翻开那一叠纸,将视线落在那上头。
8
这地球上人称巨峰、超过海拔八千公尺的高峰,一共有十四座。
其中,在一九九三年之前,有十一座被人无氧单独登顶。
就次数而言,是十六次。
登顶者有十一人。其中,甚至有人像雷恩霍·梅斯纳一样,两度单独完成登顶。
具体而言,一一列举如下。
圣母峰(八、八四八公尺)
一九八〇年八月雷恩霍·梅斯纳(意大利),新路线。
一九八八年九月马克·巴塔尔(法国),BC——峰顶二十四小时。*
K2(八、六一一公尺)
一九八六年七月班诺瓦·夏姆(法国),BC-峰顶二十四小时。*
金城章嘉峰(八、五八六公尺)
一九八三年五月皮耶·贝干(法国),一般路线。
洛子峰(八、五一六公尺)
一九九〇年五月托摩·雪生(斯洛伐尼亚),首度登上南棱。
马卡鲁峰(八、四八六公尺)
一九八一年十月叶吉·库库奇卡(波兰)。
一九八一年马克·巴塔尔(法国),西棱。
一九八一年皮耶·贝干(法国),南壁。
卓奥友峰(八、二〇一公尺)
一九七八年秋天米察·乍基(伊朗)(登顶遭人怀疑)。
一九八七年冬天佛南度·嘉瑞多(西班牙)(唯一在冬天单独登顶)。
道拉吉利峰(八、一六七公尺)
一九八一年六月秃博信(日本),一般路线。*
马纳斯卢峰(八、一六三公尺) 无
南迦帕贝特峰(八、一二六公尺)
一九七八年八月雷恩霍·梅斯纳(意大利),新路线。
安娜普娜峰(八、〇九一公尺) 无
加歇布鲁Ⅰ峰(八、〇六八公尺)
一九八五年艾力克·爱斯可菲(法国),一般路线二十四小时。*
加歇布鲁Ⅱ峰(八、〇四七公尺)
一九八五年艾力克·爱斯可菲(法国),一般路线二十四小时。*
布洛德峰(八、〇三五公尺)
一九八四年六月克西斯多福·维利其(波兰),BC——峰顶二十四小时往返。*
一九八六年八月班诺瓦·夏姆(法国),BC——峰顶二十四小时往返。*
希夏邦马峰(八、〇一三公尺) 无
当中,有打“*”字记号者,严格来说,不算单独登顶。
因为同一时期,有好几组登山队以同一座山顶为目标,单独登顶者会利用那些队伍设置的路线。
利用其他队伍开辟的路线攀登,远比严格规定的单独登顶轻松,但话说回来,也就失去了单独登顶本身的意义。
此外,马卡鲁峰的马克·巴塔尔和皮耶·贝干是从攀登途中才变成单独行动。
再者,虽说是八千公尺高峰,也有像八、〇一三公尺的希夏邦马峰这种较低者,这些山原来就能以无氧攀登,所以特别强调“无氧”也没有意义。
换句话说,就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而言,有意义的是:
一九八〇年雷恩霍·梅斯纳,圣母峰
一九八一年叶吉·库库奇卡,马卡鲁峰
一九八三年皮耶·贝干,金城章嘉峰
一九九〇年托摩·雪生,洛子峰
这四项纪录。
宫川带来的纸上,大致记载着这样的内容。
9
“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无氧单独登顶过八千公尺高峰。”
深町说。
“对吧?我也跟你一样。调查之后吓了一跳。”
宫川仍然抱着胳膊说。
“这样看下来,雷恩霍·梅斯纳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了。你觉得那个心高气傲的羽生,会打算再一次模仿别人做过的事吗?”
“梅斯纳是从西藏这一边登顶。而马克·巴塔尔是从尼泊尔这一边。但是,马克·巴塔尔进行这趟单独行动时,有其他几队进入圣母峰,巴塔尔利用了那些队伍开的路线。”
“你的意思是,这样严格来说,还没有人从尼泊尔这一边无氧单独登顶吗?”
“欸,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羽生说不定会想出更异想天开的事——”
“譬如说?”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宫川说完,紧盯着深町的脸。
不会吧——
但羽生那个男人就是会做出人意料的事。
“嗯……”
深町不置可否地对着宫川点头。
“喂,深町,你去一趟吧……”
宫川说。
“嗯——”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总之先去再说。羽生丈二和马洛里的相机——这可是相当棒的新闻唷!”
“我知道——”
深町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似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