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町诚正在喝酒。
独自一个人。
他转动酒杯里的大冰块,请酒保倒双份威士忌。
Old Parr。
一家位于骏河台的饭店的酒吧柜台。
他在等濑川加代子。
威士忌已经从酒杯中少了一半,流进了腹中。胃一带好像点了火似地,暖烘烘的。
加仓和加代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呢?
若交往指的是男女之间的关系,深町不很清楚,但如果是问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深町倒是说得出来。时间是一九九一年一月。介绍加代子和加仓典明认识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加仓当时在当文字记者。
只要有人委托案子,他当然什么工作都接,就职务而言,他是户外记者。使用新上市的帐篷或睡袋等户外用品,把产品性能写在杂志上。或者采访从都市搬到乡镇居住,在山区经营民宿的人。
深町认识加仓,是在十年前爬马纳斯卢峰时。
两人第一次在工作上合作,是在一九八八年,两人分别担任摄影师和文字记者,一起替某杂志制作“大日本钓鱼名人”这个专栏将近一年的时间。
加仓在学生时代参加登山社,爬遍了日本有名岩场的传统路线。
继马纳斯卢峰之后,深町也和加仓一起爬过北阿尔卑斯山好几次。
加仓爬起山来,不会逞强赶路,感觉很愉快。爬适合自己的山。进入山中,呼吸山林的空气,踩在山里的土壤上走路——加仓对于这行为,似乎乐在其中。登山的过程中,如果能够踏上峰顶,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加仓不是为了登顶而爬山,对于第一个登顶这种记录也没有特别的野心。
他们也曾邀请加代子,三人一起从上高地进入穗高。
加仓为什么会跟加代子开始交往呢?
深町不明白。
哎呀——
自己又在想着想了也没用的事了。自己想要追究无可挽回的事。
想要责怪过去。
自己想问没有答案的问题、走没有出口的迷宫、玩没有赢家的无聊游戏——
威士忌苦涩地烧烫了胃的粘膜。
尽管有时间,也不该提早半小时来碰面的地方。
藉由追查羽生丈二的过去,能够让心思暂时远离这个没有意义的游戏,但像这样等加代子,又将精力用在没有人会得到幸福的心理游戏。
越克制自己不去想,越忍不住去想那件事。
自己对濑川加代子这个女人,是否仍然怀有爱意呢?
唉——
看吧!
连自己的心情都搞不清楚了。
喜欢是过去式。
而感到痛苦,是在自己疑神疑鬼,心魔开始住进心房的时候。
不知不觉间,加代子开始避免和自己见面。
原本一周见一次面,变成十天见一次面、半个月见一次面、一个月见一次面。久而久之,经常一个月也见不到面,即使见面,加代子也会找各种理由拒绝上床。
不能见面的理由是,因为工作繁忙。
那么,什么时候能见面呢?对于这个问题,加代子回以不知道。
“等工作变轻松,我再跟你联络。”
然而,深町左等右等,加代子都没有和他联络。
打电话到她家,也是电话答录机。
留了言,她也不会回电。
打电话到她公司,她也只是一句“我在忙”,马上就挂断电话。
深町在她说很忙的时期,打电话到她的公司,听到别人说她准时下班回家了。
偶而见到面的时候,问她是不是喜欢上别的男人,她也老是回答:没那回事。
深町问她:你说在工作的那一天,准时下班回家。你去哪里了?
那一天在外面和画插画的川本先生讨论。好像讨论到半夜十二点多吧。讨论结束之后,我们去喝了点酒。
可是你两点还没回家。
为什么你会知道那种事?
我在你住的公寓前面等你。
你在监视我?
不是,我是在等你。
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
我不想被你那样绑住。
我什么时候绑住你了?
现在啊。
我没有绑住你。
你想要绑住我。
……
加代子的心渐渐远离自己。
明明喜欢加代子,她却有别的男人。
深町说:既然你有喜欢的男人,就告诉我你有了别的男人。
如果是那样,那也无妨。
让我解脱。
我已经受够了自我摧残。
那种情形持续了半年以上,将近一年。
你有男人——我知道。即使不情愿也猜得到。然而,既然如此,加代子为何不那么说呢?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一般如果有男人的话,应该都会说才对。
她为何不说呢?
那是因为——
深町终于想到了这里。
之所以不能说,是因为加代子正在交往的对象,是不能告诉自己的人。
那样的人,深町只想得到一人。
加仓典明——
是那个家伙吗?
是那个男人吗?
可是——怎么可能?
但那却是事实。
深町如此心想,留意两人的行踪,发现加仓和加代子经常同时联络不上。
深町心想:我究竟在做什么?打电话给加仓和加代子,对于两人同时不在,心中开始抱持扭曲的愉悦之情。
和加仓见面时,会若无其事地把加代子的事当作话题刺探。
和加代子见面时,会若无其事地把加仓的事当作话题刺探。
观察他们各自的反应,确信逐渐加深。
总有一天,我要逼得你们走投无路。我要把你们逼进死胡同,然后让加代子亲口说出我已经知道的事实。
多么阴沉而冷漠的喜悦……
你们也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你们隐瞒我知道的那件事。而我甚至替你们圆谎。
第一个无法忍受这个游戏的是加仓。
“抱歉……”
加仓坦白了。
加仓说,我原本打算更早告诉你。
他还说,我们打算结婚。
深町丝毫没有获得解脱。
那么不想和我结婚的加代子,为什么会下定决心和加仓结婚呢?
好一阵子,连呼吸都令人痛苦。
心情混乱至极。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提起去爬圣母峰的事,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去。
我想藉由爬圣母峰解救自己。
然而——
深町出发去爬圣母峰的半年前——加仓典明死于冬天的一之仓泽。
因为发生了雪崩。
2
深町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浑身赤裸。
濑川加代子一丝不挂地躺在深町的身旁。
深町和加代子都没有动。
互不交谈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十五分钟以上。
饭店房内。
深町和加代子在楼下的酒吧碰面。
加代子晚了七、八分钟才来。在酒吧喝了一小时半左右之后,深町邀加代子:
“我在这间饭店订了房间……”
加代子默默点头,不发一语地跟着他到房间。
淋浴之后,深町想和加代子亲热。
但是他办不到。
因为深町失去了男性雄风。
于是,他仰躺在床上。
默默地瞪着天花板。
“别再这样了吧……”
深町身旁发出声音。
加代子语调僵硬地那么说。
“别再这样?”
“嗯。”
“这样是指?”
深町问道。
他知道加代子在说什么。
但是他明知故问。
“这种事情……”
加代子话音微弱。
她肯定是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这么说的。
“这种事情是指?”
深町明明也知道加代子的言下之意,却又问了。
深町变得坏心眼。
“我的意思是,我们别再像这样见面了——”
一阵沉默……
“为什么?”
沉默之后,深町问。
“因为没有人能得到幸福——”
“——”
“就算继续这么做,也没有人能得到幸福。”
“——”
“不管是你,还是我——”
深町哑口无言。
他十分清楚加代子说的话。
他再清楚也不过了。
可是——
“你是为了折磨我,才又说你喜欢我的。”
加代子拉高了音调。
这是报复吗?
我是为了折磨加代子,才说我喜欢她吗?
深町也不明白这一点。
和加代子上床,是在加仓过世的两个月后。
深町和加代子见面、喝酒、送她回家,就那样进屋,半强暴地占有了她。
当时,深町还能够抱她。
“你干脆说,你不会原谅我。”
“——”
“这样,我们彼此都能活得轻松——”
“轻松?”
“对。”
“不对。”
“不对?”
没错,不对。
“哪里不对?”
“我并不想变得轻松。”
“——”
“我并不是因为想变得轻松,所以才做这种事。我……”
我只是想接受事实,深町想这么说,但把话打住。
如果和这个女人怎么也走不下去,那也无妨。不过,在一刀两断之前,我想接受那件事。
但是自己还无法接受那件事。
深町觉得自己身在深不见底、没有出口的阴暗洞穴底部。
他仰躺着,从洞穴底部仰望天空。
在那片天的彼方,覆盖白雪的山顶在发光。
Sagarmatha——
世上唯一一处,这个世上的至高点。
唉——
深町像是想向那座遥不可及的山顶求救似地,叹了一口气。
3
深町锲而不舍地趁着工作空档,继续调查羽生丈二的事。
彻底调查羽生的事——
深町心想,自己说不定是想藉由埋首于这件事,逃避替自己和濑川加代子之间悬而未决的关系下结论。
比起马洛里的相机,深町现在更投入调查羽生丈二这个人。
然而,深町并没有忘记那台相机,以及那台相机可能带来的事物。
不过,深町认为,在找到那台相机之前,或许必须先彻底接近羽生这个人。他认为:那是用来知道羽生在哪里的方法,也是找到相机所在之处的方法。
至少,在日本能做的就是调查羽生的事。
如今,那起发生在喜玛拉雅山的意外,深町也知道了不少。
深町原本也曾经由风声,知道羽生在喜玛拉雅山发生的意外。因为那在登山者之间是一起有名的意外。
深町一一采访相关人士,边听他们亲口描述边调查。
综合岸凉子和其他人的话,羽生似乎在远征喜玛拉雅山之后,回到日本,待了半年左右。
后来,羽生的消息忽然从日本消失了。
然后,羽生寄给岸凉子的钱,变成从尼泊尔寄来。
羽生在尼泊尔——然而,不晓得他的确切位置。因为没有记载汇款人的住址。
岸凉子说:羽生持续汇款三年左右。起先是一万圆,有时候是八千圆,偶而是五千圆。
不是从日本汇的款。而是从劳资低廉的尼泊尔汇款。羽生大概在那里工作吧,无论一个月汇一万或五千,那都是他的血汗钱。
然而,汇款却在三年前中断了。
羽生远征喜玛拉雅山是在一九八五年秋天。
他回来日本一趟,隔年马上又去了尼泊尔,这代表前一年远征喜玛拉雅山时,发生了什么令他消失无踪的事。
会不会是那起传说中的意外呢?
总之,解开这个谜的关键之钥似乎就藏在一九八五年的喜玛拉雅山远征之中。
4
东京登山协会计划远征喜玛拉雅山,是在一九八四年。
圣母峰——
这趟远征走的不是从东南棱登顶的一般路线,而是从冬天的西南壁登顶,企图走无人履及的困难路线。
队员不局限于特定的登山会,队伍由不属于登山会的人和来自各个登山会的人才所组成,企图登顶——
大型报社提供奥援,成为赞助商。
聚集了大学登山社社员、社会人士、登山会顶级高手。
羽生丈二也加入了这些成员。
而,对羽生丈二来说称得上是死对头的长谷常雄,也加入了。
入山是在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为了获得冬天登顶这枚勋章,必须在时序进入十二月之后才开始登山。因为若非如此,就不算冬天登顶。
具体而言,在十二月之前,可以设置基地营,将行李搬到那里,但从基地营往上登山,则必须等到进入十二月之后。
这时,羽生丈二四十一岁。
长谷常雄三十八岁。
羽生获选为成员的原因是,青风登山会的伊藤浩一郎是队员的考选委员之一,他强力推荐羽生成为队员。
“这个团体中,人人都具有个人风格,那男人的个人风格格外鲜明,能胜任队员吗?”
也有委员持这样的反对意见。
“可是,羽生的爬山能力出类拔萃。如果妥善使用,会成为最强的战力。”
伊藤如此强调,让羽生加入成员。
有人质疑:入山时,羽生的年龄是四十一岁,没问题吗?但伊藤回应:羽生的体力和三十出头的人一样。众人同意伊藤的意见。
据说,当羽生直接接到伊藤来电通知时,高兴到喜极而泣。
羽生接到伊藤来电时,岸凉子在场,她告诉深町当时羽生的模样。
“去!我要去……!”
据说,沉默寡言的羽生,那一晚兴奋到将近黎明,一会儿自言自语地嘟囔,一会儿低声沉吟。
“伊藤先生是好人。他果然很担心我。”
隔天,羽生难得提着一公升装的酒,到伊藤家去打招呼。
“说来说去,我还是担心那家伙啊——”
深町问,为何坚持要让羽生加入成员?伊藤如此回答:
“大乔拉斯峰的难度并不在其下,而且我想替那个男人的人生制造一次机会。”
若是一般的登山,即使有小型赞助商,自付额仍过高,羽生实在付不出那笔费用。但这次有大型赞助商。尽管如此,自付额仍然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过那笔金额羽生不至于付不出来。
伊藤是基于这项考量才推荐他的。
考虑到羽生四十一岁的年龄,从圣母峰无人履及的岩壁登顶,大概是他最后的机会。即使登顶的人不是羽生,他肯定也是成功登顶的最大战力——
然而——
羽生彻底辜负了伊藤的期待。
5
一个人在获得登顶八千公尺高峰这个结果之前,其实是受到各种力量的控制。
首先,第一种力量是被选为远征队员。如果没有以队员身分参加远征队,就不可能登顶。
接着是体力。
那人拥有多少体力呢?
然而,纵然有再多体力,如果登顶之际体力已经用尽也不行。
再来是健康。
无论体力再好,如果无法适应高度而得到高山症,或是其他疾病,就无法加入登顶成员。
除此之外,还需要坚强的意志力。
然后是没有受伤。
接着是人望——或者可以称之为人脉。
即使身体健康、没有受伤,体力充足,只要队长没有将那人选为登顶队员,就无法登顶。
再者,幸运也是不可或缺。
从基地营(BC)陆续爬上第一营(C1)、第二营(C2)、第三营(C3)、第四营(C4)、第五营(C5)、第六营(C6),最后由攻顶队从C6出发登顶。
在那之前,所有队员要扛着行李上山。
所有人扛着帐篷和行李,设置营区,一步一步将粮食、燃料、氧气扛上山。
这一切工作结束时,自己身在何方是一大重点。
除此之外,也会受到天气、全队行程宽松程度所影响,这时,若是因为轮调而正好待在基地营或C1,就不会被选为登顶队员。即使身在C6,大概也因为设置营区而体力耗尽,所以有时也不会被选为登顶成员。
大多数的情况下,会在设置C6之前预定几组登顶队员。那些成员会从某个搭好的营区开始,一面保留体力——也就是不搭帐篷,一面利用搭好的帐篷,爬到上面的营区,让身体适应高度,在随时能进入C6的位置待命。
这是一种理想的形态,但事情并不会进展得如此顺遂。
登山的多数状况是,迫于天气或时间,无论是个人或队伍,都是在体力和意志力皆处于极限的状态下,来选出登顶队员。
决定登顶队员的是队长。
因为队长的个人喜好而影响被选为登顶队员的机率,这种情况也不少有。
我想让那家伙踏上峰顶——
若是队长这么想,在轮流设置营区的过程中,自然能够让那名队员处于有利的状态。
C5的高度大约八千三百公尺。C6的高度则在八千三百五十公尺上下。
即使是在有暖气的房内吃营养的美食,躺在最棒的床上睡觉——光是什么都不做地睡觉,体力在这个高度也会渐渐消耗。
更何况是在狭窄的帐篷中,若是处于忍耐极寒,而且因搭帐篷而用尽体力的状态下,这个高度等于是地狱。
这时就要先折回氧浓度高的基地营一趟,休息到体力恢复到某种程度为止。
别的队员上来,上面的队员下去——像这样轮流。
就连用来休息的基地营也有海拔五千四百公尺高,氧量只有平地的一半。
在这种状况下,若有队长相挺,特定队员就容易踏上峰顶。
然而,每一名队员都会做各种盘算。
为了取得对自己有利的位置,会故意说身体不舒服,比预定行程更早回到基地营,或者延迟早上出发的时间。
于是队员之间会开始互相猜疑。
若是大学的登山社,则存在上下关系。
学长的命令等于圣旨,而且大家对登山社有忠诚心。为了让自己的登山社登顶,也会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因此,大家有共识。
然而,像这次的登山队是由分别隶属于不同登山会的人或独来独往的人所组成,在登顶之前的某个阶段,一定会发生个人与队伍的冲突。
羽生参加的队伍,说难听一点,是东拼西凑的队伍。
队员有三十人。
每个队员都很有实力。
就资历或实力而言,这支队伍中的任何一个人踏上峰顶都不足为奇。而且,每人也支付了为数不少的自付额。
并不是为了让别人登顶,而来扛行李。
所有人都企图登顶。
然而,撇开队长和队员个人的私心不谈,一旦天气影响轮调,就会产生个人私心、人类智慧所无法应付的状况。
有时因暴风雪而困在C6好几天,体力消耗殆尽而必须下山,有时则在攀登途中遇上雪崩,说不定因此丧命。
最后产生作用的力量,就是这种天命。
羽生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被其他人喜欢。
就人际关系这股力量而言,羽生被摒除在外。
另外,羽生也不受老天爷这股力量——天命——所眷顾。
6
羽生比任何人都来得勤奋。
他比任何人扛更重的行李爬山。
若在喜玛拉雅山扛行李,无论是再有体力的人,一般顶多背十五至二十公斤,就算行李再多,上限也是二十五公斤。
但羽生却背了三十公斤。
真是有勇无谋。
向全队和队长强调自己状况良好固然重要,但若在扛行李的阶段就逞强,则容易弄坏身体状况。
然而,羽生却意气用事。
当时,羽生是个写下纪录的人。
他在冬天攀登鬼岩两次。
在大乔拉斯峰奇迹般地生还。
而且,年龄四十一岁——
撇开只待在基地营的队长和贺良一五十一岁不论,羽生是成为战力的成员中年纪最大的。
“那就是羽生吗——?”
年轻队员以这种眼光看羽生。
“他能爬到哪里呢?”
“从前是从前,现在不晓得能爬到哪里。”
“说不定他反而会扯我们后腿。”
“何况他四十一岁了。”
这种风言风语也传进了羽生耳里。
那就是那个羽生吗——?
我就是羽生。
羽生仿佛要以坚决的声音回应那种声音似地,背着沉重的行李。
即使同样是传说中的人,长谷常雄却没有打乱自己的步调。
他和大家背着一样重的行李,平心静气地往上爬。
羽生和长谷除非必要,否则互不交谈。有必要说话时,也没有多余的废话。
早上打招呼时,最先开口的也是长谷。羽生只是回应他。
不过——
羽生并非只对长谷采取那种态度。不管对哪个队员,他都以同样的方式相待。
“别做危险的事——”
羽生从日本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岸凉子这么对他说。
羽生苦笑,嘀咕道:
“那等于是叫我别去爬山。”
接着,羽生一脸严肃地说:
“我不会做必死的事——”
这是一句令人害怕的话。
7
攀登西南壁,极为困难。
在海拔八千三百公尺一带,一连好几天,即使在白天,气温都是零下三十六度。
雪积好深。
只有剩下的天数不断减少。
半路上,被雪拖延了时间。
等在后头的,是号称世界最大的一面巨大岩壁。
矗立于空中的岩壁。
即使想长期停留,若是粮食吃光,就无计可施了。
从西南壁登顶很危险。
“我们编成另一支队伍,走传统路线攻东南棱吧。”
队长和贺提议。
这时,至今没说过半次个人意见的羽生首度发言:
“我反对。”
羽生提高音量:
因为,东南棱那条路线至今连冬天都被人爬过千百次了。爬那里有什么意义呢?
挑战西南壁才有意义吧——?
这样下去的话,或许没办法爬西南壁。然而,并非毫无可能。如今,若将队伍的力量分成两半,剩下的可能性就变得更小了,不是吗——?
应该继续攀登西南壁——
说着说着,羽生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眼中浮现泪光。
但是——
这次有大型赞助商支持。
这次队伍的目的虽是征服西南壁,但即使不能从那里登顶,哪怕是走传统路线,踏上峰顶和没踏上峰顶仍有天大的差别。只要能踏上峰顶,就能对赞助商有所交代。
因为连电影小组也参加了这趟远征。
虽说是编成另一支队伍从东南棱登顶,也不是要放弃西南壁。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够从两边登顶。
和贺如此说道。
就算是传统路线,世界最高峰还是最高峰。队员们不可能再有踏上峰顶的机会。
许多队员都赞成队长的意见。
“羽生老弟,你能不能谅解呢——?”
“我不能谅解——”
羽生像个孩子似地耍任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到如今,走传统路线有什么意义呢?趁还有一点可能性,应该让队伍全力投入西南壁,不是吗?”
然而——
结果,队伍兵分二路。
羽生留在西南壁队,长谷加入东南棱队。
“后来的羽生,好像被鬼附身了一样。”
加贺叙述当时的情景。
“他走头一个,从扛行李到开道,都一个人做两、三人份的工作。我没看过那种人。”
加贺说,看起来羽生仿佛有无限的体力从体内源源不绝地涌现。
“我嘴巴上虽然说,还有可能登顶,但心里已经放弃西南壁了——”
托羽生的福,渐渐出现了登顶的可能性。
开道的工作也全部结束,分别留两人在第六营和第五营。
羽生身在第六营。
隔天到了攻顶时,开始下雪。
而且马上变成了暴风雪。
雪肆虐了整整两天,到了第三天才放晴。
然而,第三天却无法动身。
因为积在岩石和旧雪上的雪曝露在风和阳光之下,容易发生表层雪崩。
必须等一天,直到雪稳定下来为止。
“我当时很犹豫。”
和贺对深町说。
究竟该以怎样的顺序,安排队员攻顶呢——?
有机会攻顶的只有人在C5的两人,以及人在C6的两人。
我不能让四人一起往上攻顶。
因为一方攻顶时,另一方必须负责协助。
C5是三十二岁的川北正义和二十九岁的森田学。
C6是四十一岁的羽生丈二和三十一岁的石渡敏。
体力大量消耗的当然是人在上方营区的羽生和石渡。
然而,羽生目前身体状况良好。
就体力而言,C5的两人大概也一样吧。
但是,问题有两个。
和羽生在一起的石渡虽然体力也不差,但是不如羽生。
除此之外,还有雪的问题。
气象预报说,这种好天气会持续四天。
从第六营到上方的岩壁之间,高度相差两百公尺左右的区间内,有好几个地方有难爬的岩壁。
如果有刚下的雪附着在那些岩壁上,就很危险。必须等到雪结冻变硬才行。克服那里之后,是否还剩下足够的体力,来击败最后的难关——西南壁的最后一面岩壁呢?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和贺下了结论。
攻顶的机会有两次,一组各一次。
由目前人在C5的川北和森田展开第一次攻顶。
花一天的时间,等雪稳定下来。第二天,川北组和羽生组交换营区。羽生组从C6下到C5,川北组从C5上C6。
这么一来,两边都只要铲一半的雪,就能替C5和C6间的路开道。
第三天,川北组从C6出发,攀上西南壁上方,展开攻顶。
如果攻顶成功,那最好。紧接着第四天,羽生组从C5一口气展开攻顶。川北组在这段期间内,下山至C5。
无论有没有攻顶成功,那一晚,羽生组都在C6过夜,隔天,下山至C5。
假使在第三天的攻顶,川北组攻顶失败的情况下,羽生组也可以在第四天从C5出发,状况良好的话就直接攻顶,状况不好的话就在C6过一晚,等到第五天再次攻顶——
“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
然而,羽生不能接受。
为什么得是第二次的攻顶队呢?
“我是最拼命的。”
羽生斩钉截铁地说。
“因为有我在,至今才能顺利开道、设置营区,不是吗?我为什么要排第二?要是有人第一个爬上去的话,第二个爬上去的人根本连一文都不值。”
羽生直截了当地说。
这种话不该在现场说。
每个营区都有人进驻,他们的通讯也会透过无线电传进某些人的耳朵。
“拜托。请你谅解。”
和贺说。
“我没办法谅解。”
羽生说。
当时,羽生哥哭着通讯——同在C6帐篷内的石渡如此告诉深町当时的事。
“其实,我打算让羽生第一个登顶。”
和贺如此诉说当时的心境。
和贺说:我当时分析,无论是谁在任何一种状况下出发,第一次攻顶队显然都无法登顶。
从C6出发,马上就会遇上困难的岩场。在那里用完时间和体力,大概就不会剩下时间和体力爬接下来的岩壁。
假如有机会登顶,那是属于第二次攻顶队的。
然而,如果把羽生排在第一次攻顶队,他就无法加入第二次攻顶队。因为第一次无法攻顶,就代表在那个当下已把体力用到了极限。羽生大概会把精力用在一次攻顶上,用到连下山的体力都不剩。
这么一来,第二次攻顶队就会变成川北组。
这种情况下,川北组应该能抵达攀爬岩壁的地点。然而,就攀岩技术而言,川北组比羽生组略逊一筹。在这种严酷的条件下,川北组不可能攻下西南壁。
羽生和长谷可以说原本就是以攀登领导人的身分,参加这趟远征。
放眼全世界,这两人的攀岩能力皆属顶尖。我对他们寄予期待,如果他们加入队伍,其中一人一定能够攻下西南壁。
然而,长谷改爬东南棱。
如今能够攻下西南壁的,就只剩下羽生丈二一人。
即使第一次攻顶的人是羽生,也无法攻下西南壁。
被选为第一次攻顶队队员的川北,可以说是为了让羽生攻下西南壁的开路先锋。
然而,却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口。
即使没有说出口,川北组也明白这一点。和羽生搭档的石渡也了解。
唯一不了解的只有羽生。
不,羽生在理智上应该也理解。然而,羽生在感情上无法接受。
“为什么我排第二?”
羽生不肯让步。
“那是最好的选择。”
和贺恳求。
如果这是羽生个人的登山就好了。
如果羽生出资召集队员,一路爬到这里就好了。
羽生为了让自己接受,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无妨。即使那是导致登顶失败的选择,羽生也有权那么做。
然而,这趟远征并非如此。
所有人都拼命筹钱、挪时间,连赞助商也找到了,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和贺身为队长,比起让羽生接受,只好以队伍登顶为第一优先。
“我知道了……”
不久,无线电里响起羽生的声音。
“我下山。”
羽生语气冰冷地说。
第二天,羽生和石渡从C6下来了。
半路上,和川北组错身而过时,羽生脸上甚至露出微笑,鼓舞他们:
“加油喔!”
羽生和石渡抵达了C5。
然而,羽生没有进入C5的帐篷。
“你留下来,我下去……”
羽生没有抑扬顿挫地对石渡说。
“羽生哥,为什么呢?”
石渡问道。
“因为我的登山人生结束了。”
羽生只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就那样直接朝C4迈开步伐。
8
结果——
羽生独自一人边露宿边下山到基地营。
西南壁的冬季首度登顶失败。至于东南棱队,长谷和名叫三岛的男人完成登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