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钻过入口进入店内,老板的视线马上缠了过来。

老板一发现上门的客人是深町,立刻笑逐颜开。他不会事隔一晚就忘了昨天留下一百五十块美金,买走坏掉不能用的中古相机的人。

深町面露微笑打招呼。

“Namaste.”

“Namaste.”

老板回应深町。

店内没有其他客人。

深町隔着柜台,和老板面对面。

“关于昨天买的相机,我想请问几件事——”

深町以英语问道。

深町会的尼泊尔语有限,无法进行详细对话。他的语言能力有待加强。

改说英语,深町则能勉强获得所需的资讯。但前提是对方有兴趣听深町的一口破英语。

“机器有什么问题吗?”

老板以英语回答,笑意渐渐从他脸上消失。

就算机器有问题,老板也不可能答应理赔。事到如今,就算你说要退还相机,叫我退钱,我也办不到。

老板看起来在表示这一点。

“哎呀,不是有问题,而是我想知道一些事。”

“关于那台相机?”

“是的。”

“怎样的事呢?”

“关于那台相机之前的主人。”

“哦?”

“我想请你告诉我,是谁拿来卖的。之前的主人该不会是你吧——?”

“当然不是。”

“是谁拿来卖的?”

“你问我是谁,那种事我不会一一去记。就算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如果有人放出风声,说我这家店的口风不紧,就不会有人拿东西来卖了。”

听到这句话,深町心想,斋藤说的果然没错。

他想起来这里之前,“西游旅游”的斋藤所说的话。

西游旅游是这趟远征中与登山队配合的旅行社。深町到那家旅行社,向斋藤询问这家店是一家怎样的店。

深町说明地点,说:

“我想,应该是一家叫做‘Sagarmatha’的店——”

Sagarmatha——在尼泊尔语中是指圣母峰。

深町一告诉斋藤店名,他顿时理解地点点头。

“我知道。从登山用品到名产、法器都卖的店,对吧?马尼库玛刹帝利开的……”

“那个男人名叫马尼库玛刹帝利吗?”

尼泊尔人的名字后面会加上自己的种族名称。

这种情况下,马尼库玛是名字,而刹帝利是种族名。

“那里不止卖登山队拿去卖的物品,也卖明知是挑夫从登山队的行李偷来的物品、赃货。”

“赃货?”

“是的。之前有一次,那家店老板曾经展示法国队在远征中被偷走的行李,而和知道这件事的法国队吵了一架——”

“是喔。”

“传闻中,那家店似乎连喇嘛寺庙失窃的经典和佛像都卖——不过,似乎也曾经有那间寺庙的和尚自己偷佛像来卖。”

斋藤大略说明之后,问:

“你在那家店出了什么问题吗?”

“倒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请你小心。最近,加德满都很危险。”

“危险?”

“嗯。从前,这个国家的强盗和小偷还知道盗亦有道,但最近只会谋财害命——”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个月前,一名雪巴族的女子遭人杀害。”

事情是这样的。

那名雪巴族女子死了丈夫,一人独居在加德满都的公寓。

据说,她脖子上总是戴着雪巴族女性常戴的宝石。

“喏,就是这个引发杀机。可是大部分雪巴族女子戴的都是假宝石,但遇害的那名雪巴族女子却老是声称那是真宝石——”

假宝石不值钱,但真宝石可就价值不菲。换算成日圆,就算付二十万圆也买不到。

说到尼泊尔人的平均薪资,譬如在日本的旅行社上班的当地员工,一个月是一万两千卢比,就尼泊尔人而言,这当然是高薪资所得者。一万两千卢比换算成日圆是三万圆,也相当于一般人七个月左右的薪水。

那名雪巴族女子在某天早晨被人以刀刃割破喉咙,待人发现时已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据说,她平常戴在脖子上的宝石被偷走了。

这件事让人听了真不愉快。

犯人尚未落网。

“请你小心唷。”

临别之际,斋藤提醒深町。

深町想起了那件事。

“我不会亏待你。我会酬谢你——”

深町从口袋掏出美钞。

老板的视线转向那些纸钞。

“这不是钱的问题。”

老板这么说。深町将五张十元美钞叠放在老板面前的柜台上。

“不行啦,sāb(先生)。”

“拜托。”

深町将酬庸加倍,又放上五张十元美钞。

总共是一百美金。

老板夸张地睁大眼睛,吹了声口哨。

“真是惊人。这就谢啦,看来我昨天失策了。”

“失策?”

“以一百五十美金卖你那台相机啊。那似乎比我想的更值钱许多——”

“那还不晓得。”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想知道那值不值钱,所以才想请你告诉我拿那台相机来卖的人的事。怎么样?马尼库玛。”

深町说出老板的名字。

刹那间,老板惊讶地耸耸肩,扬起嘴角微笑。

“先生,那到底是一台怎样的相机呢?能不能告诉我这一点?”

“对于没兴趣的人来说,那只是一台坏掉的相机。但是,这点因人而异,也有人对它感兴趣。”

“就像先生您一样?”

老板的眼神闪了一下。

“没错。”

深町点了点头。

老板稍微想了一下,说:

“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吧。能不能告诉我您的联络地点?我稍微回想一下,如果想起什么,我再打电话到您下榻的地方。”

“想起来要花多久时间?”

“快的话,今天之内——”

“OK,我知道了。”

深町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西游旅游的电话号码作为联络地点。他没告诉老板饭店的电话号码。

“你只要打电话到这里,留言给一个叫做斋藤的人就行了。只要告诉他你想起来了,他就会知道。”

“原来如此,真容易懂。”

老板将手伸向柜台上的纸钞。

深町的手比他更快,只留下一张纸钞,将其余的收回口袋。

“我留下电话费。”

“原来如此。”

老板将手伸向十元美钞,郑重其事地把它放进口袋。

“剩下的,等你想起来再说。”

2

深町在中午回到饭店,从放在房里的登山背包中取出相机。

打开机身的盖子,拉出蛇腹瞧了瞧。

深町心想,说不定是天大的幸运找上了自己。

假如这台相机是马洛里的——

那将能解开喜玛拉雅山登山史上最大的谜题。这台相机中,应该装着一二〇毫米的胶卷底片。现在,相机里没有装底片。然而,那卷底片一定在某个人手上。

至少,从发现这台相机的人,到相机来到自己手上的过程中,有人取下了底片。

若回溯得到这台相机的途径,自然会找到那卷底片。

只希望那卷底片仍安然无恙。

然而——

如果发现者没有察觉到这台相机所代表的意义,底片大概会被丢弃吧。或者,如果是不常使用相机的人乱弄,底片可能会因为曝光而报废。

还有其他情况:这台相机可能是在好几年前——不,甚至十几年前就被人发现了,因而无法找到发现者本人,即使找到发现者,也很可能无法获得底片。

然而,一直杵在房里,事情也不会有所进展。

马尼库玛迟早会打电话来吧,在那之前一味静静待在这里等电话,对处于兴奋状态的深町而言,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将相机裹进还没洗的衬衫和内衣裤,装进塑料袋,再放进登山背包中。

接着,离开饭店。

他到位于杜巴大道上的西游旅游去见斋藤。

深町告诉斋藤,如果有人打电话来,请打电话到他饭店的房间通知他。

“我会在街上闲晃,在傍晚之前回到饭店——”

深町离开西游旅游,逛了几家书店。

这是为了寻找有关马洛里的书。然而,前两家书店都没有他要找的书。到了第三间,他发现一本书中提到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五三年的圣母峰登山史。

《The Story of Everest》。

英文版。

书中也提到了马洛里于一九二四年参加英国队的记录。

深町忽然想起一家位于塔美区的二手店,专门低价收购旅行者或登山者不需要的随身物品和书,于是前往那家店。

在那里找到了《The Mystery of Mallory and Irvine》。

作者是汤姆·霍赛尔和奥黛丽·萨尔寇德,深町在日本读过这本书的日文版。这本书的内容应该相当艰深。

虽然是英文版,但应该勉强看得懂。何况有字典,关于登山的专业术语没有问题。而且看过一次日文版。

封面磨损得破破烂烂,但深町买下了它。

深町打算回饭店的房间,一面看这本书,一面等马尼库玛来电联络。

他还不到傍晚便回到了房间。

想仰躺在床上,看刚买回来的书。首先,打算先浏览描述马洛里的相机那一段。

深町想再次把相机拿在手上,他起身去拿放在地上的登山背包。

他坐在床缘,打开登山背包,拿出应该装了以内衣裤和衬衫裹住的相机的塑料袋。

拿起塑料袋的刹那,一股不祥的预感窜过背脊。因为塑料袋的重量比原本预料的更轻。

一阵类似恐惧的颤抖窜过背脊。

他用双手抓住塑料袋。

触感柔软。

没有应该装在其中的相机的坚硬触感。

深町把塑料袋里装的东西倒在床上。

没有。

相机从塑料袋里消失了。

被摆了一道。

脑海中浮现马尼库玛扬起嘴角笑的脸。

是那个男人。

是那个男人,或他雇谁干了这件事。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可是——

他为什么知道自己住的饭店呢?

原来如此。

深町想到了一件事。

深町告诉了马尼库玛自己的名字。

逐一打电话到日本人可能住宿的饭店,迟早会问到这里。

如果让懂日语的人打电话到西游旅游,说:“我想和深町联络,请告诉我他下榻的饭店。”也大概马上就会知道这间饭店的名称。

剩下的事总有办法办到。

饭店的男女服务生当中,总有人会轻易被马尼库玛买通。这里并非治安良好的日本饭店。

也不是高级饭店。

厕所和浴室是共用的,房间里只摆了床铺、小茶几和椅子而已。

就算报警,相机也不可能失而复得。

既然没有证据,也不能说“大概是饭店的人干的”。更何况,也不能说出马尼库玛的名字。

假如是马尼库玛偷走了那台相机,反而有机会将相机拿回来。

因为马尼库玛想要的并非相机本身。正因为他认为那台相机可以换钱,所以才这么做。

然而,马尼库玛应该不晓得那台相机的来头。

恐怕他会把那台相机拿给知情的人看吧,但光看到那台相机就能联想到马洛里的人,倒也寥寥无几。

就连深町,也是因为曾在工作上以马洛里为题采访过,才能将相机和马洛里联想在一起。

关于马洛里的部分,即使单纯具备一般知识的人看见相机,大概也不懂个中意义。

这么一来,马尼库玛一定会和自己联络。

深町确信这一点。

3

漫漫长夜。

电话没有打来。

深町试图读买回来的书,但静不下心来。

视线追着铅字,但内容没有进入脑袋。

深町放弃看书,熄掉台灯。

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眼珠子仍盯着眼皮内侧的黑暗。

马洛里的相机遭窃这个事实,妨碍深町的睡眠。醒着看见的黑暗,是自己的内心。

加代子的脸。

井冈和船岛在雪上滑行的景象。

马尼库玛的脸。

那些影像反复在黑暗中出现,继而消失。

接近黎明时分,才终于浅浅入眠。睡得虽浅,但很入眠。仿佛身体沉重、陷入床里的那种睡眠。

几度醒转。

爬圣母峰的疲劳尚未消除。

总觉得越睡越累。

隔天一早就下起雨。一整天都没有走出饭店房间。

这是为了等马尼库玛来电联络。

去查吧!

如果查得出来,尽管去查。你不可能查得到。

假如查到,就回溯得到相机的途径。问题是找到了发现者,要如何解读其含意。

假如马尼库玛知道那台相机的来历,恐怕就不会打电话到饭店跟自己联络了吧。

假设马尼库玛知道相机的价值,首先会跟英国联络。他可以跟英国大使馆或伦敦的山岳俱乐部联络。

这则新闻大概立刻会传遍全世界吧。报纸、杂志、电视——各种媒体飞奔而来。

如果应对得宜,超乎行情价的巨款将会落入马尼库玛之手。

而解开马洛里之谜的荣耀,将与自己失之交臂。

但是——

深町认为:自己是以正当的手段买下相机,假如马尼库玛想避免和自己之间的问题,说不定反而会选择自己作为交涉对象。

经济大国日本的媒体也是不错的交涉对象。

那一天,没有联络。

到了隔天。

马尼库玛应该也忐忑不安。

要是就这样不晓得相机奥秘何在,而任深町回日本去,他大概也很伤脑筋。

下午三点——

电话响起。

是西游旅游的斋藤打来的。

“‘Sagarmatha’的马尼库玛打电话来,说他想起了一些你拜托他的事。”

马尼库玛要斋藤代为传话,希望深町找时间到店里露面。

“你和那家店有什么来往吗——?”

斋藤担心地问深町。

深町告诉斋藤,一点私事,没什么大不了,然后挂上话筒。

深町冲了个澡。

刮掉满脸胡子,刷了牙,梳整头发。

从早下个不停的雨势转小,开始露出一点太阳。

4

深町一走进店内,马尼库玛便面露微笑,恭敬地低头行礼。

“您看起来神采奕奕。”

马尼库玛说。

似乎是冲澡、打理门面奏了效。

如果一脸憔悴,满脸怨恨前来,只会被他看穿自己不能少了那台相机。

在对方提起什么之前,必须以相机还在手上为前提说话。

“谢谢你跟我联络。我差不多得回日本了。我原本以为会得不到回音,就这样离开加德满都。”

“回日本?”

“因为还有许多工作在等着我。”

“那,就得长话短说了。”

马尼库玛的身旁,站着一名五十岁左右、也看似是刹帝利的男子。

“你想起什么了吗?”

“是的。”

马尼库玛弯下腰,从柜台后递给深町一张木椅。

“欸,请坐。我们边喝茶边说吧。”

马尼库玛在柜台上摆放三个茶杯,从内侧拿来茶壶倒茶。

他和男子隔着柜台,和深町对坐。

天花板上垂吊着各种用旧了的登山用品。

“这位是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先生,经常拿些挖出来的东西到我店里。”

男子——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面露笑容地低头致意。

他眼神锐利。结实的身躯不算瘦,但没有多余赘肉。

看不出来他在做何种买卖。

“其实,那台相机是这位纳拉达尔先生拿来我店里的。”

“然后呢?”

深町看了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眼。

“什么?”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依旧面露笑容看着深町。

“你是在哪种状况下,得到那台相机的呢?”

“十天前左右,有一个古伦族的男人把它带到我身边的——”

“古伦族?”

“是的。他似乎在圣母峰大街当挑夫,拿着这种东西来问我‘能不能换成钱’,给我看的物品当中,包含了那台相机。”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爽快地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5

一名男子上前兜售大麻树脂,紧跟在后。深町诚无视于他的存在,穿过杜巴广场而去。

在旧皇宫的转角右转,看见湿婆·帕瓦蒂神庙就在湿婆神庙的对面。深町将终于死心的大麻树脂小贩留在转角,朝湿婆神庙走去。

寺庙下方是石阶,爬上去后便是神庙。

老旧、浮现木纹的木造建筑,看起来仿佛失去了寺庙的机能,但旧归旧,仍是香火鼎盛的寺庙。

石阶上方有三、四群人围成一个个圆圈,每个圆圈由五、六名男子组成。

他们在赌纸牌。

就是这里啊——

深町在台阶下方,回想不久前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所说的话。

“佝塔姆说是别人送他的。”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如此说道。

“别人送他的?”

深町问道。

“是的。他说,对方和你一样是日本人——”

“那个日本人叫什么名字?”

“这就不晓得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耸了耸肩。

“既然这样,我想和那个古伦族的佝塔姆见面。他住在哪里?”

“他家在波卡拉。佝塔姆出外赚钱。他似乎在家乡找不到工作,所以来到加德满都,当登山队或健行者的挑夫。”

“波卡拉啊——”

“你想见他的话,我想,他大概还在加德满都。”

“他在哪里?”

“很近。迈入雨季之后,工作机会消失,所以出外讨生活的挑夫都会回到各自的村落,在那之前,他们会用存下来的钱赌博。”

“地方在哪?”

深町又问了一次。

“如果和平常一样的话,他们会在杜巴广场湿婆神庙的屋檐底下赌博。如果你在那里找不到,随便找个人问‘佝塔姆在哪’,对方应该就会告诉你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流畅地说。

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反而令深町起疑。这两个人是不是在对自己打什么鬼主意?

但是,他们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令深町摸不着头绪。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若是人如其貌,是个刚毅正直的男人的话,就是深町误会他了。

深町道谢,将十元美钞放在柜台上,站了起来。

他一度背对两人,又转过身来。

“最近,加德满都好像治安变差,小偷也变多了哦?”

深町像是要观察反应似地,直盯着马尼库玛的眼睛。

马尼库玛露出一口黄板牙,咧嘴一笑。

“假如你被偷的不是钱,而是物品,我想我能替你找到。因为窃贼想要的是现金,而不是物品。必须把偷来的物品变现。我知道几个这种黑市,搞不好有人会把赃货拿来我这家店——”

马尼库玛如是说。

“我会记住你的话。”

深町再度背对两人,走出店外。

他一面从下方抬头看神庙,一面在以玩纸牌为乐的男人当中寻找佝塔姆的身影。原本就不知道他的长相,而且古伦族和塔芒族杂聚在一起。

说到这个,深町想起了远征过程中,挑夫和雪巴人也会趁工作空档,玩这种赌纸牌的游戏。

深町缓缓爬上比膝盖高的石阶。

半路上,看见褐白相间、毛色斑驳的山羊随地乱躺。深町从它身旁经过时,山羊一动也不动。

深町爬完石阶,来到寺庙。

几名男子的视线投向深町,旋即回到纸牌上。

香火鼎盛的神庙屋檐下,大白天就明目张胆赌博的男人——山羊躺在一旁,身穿原色沙丽的女人和踩着人力车的男人,忙不迭地经过正下方的广场而去。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

“今天,佝塔姆有来吗?”

深町以尼泊尔语,向第一群男人询问。

“Uta——”

在那边啊。看似古伦族的男子以大姆指指着对面那一群男人。

石阶上到处长草。深町踩在草上,朝对面那一群男人走去。

那群男人似乎刚定出胜负,正拿出皱巴巴的纸钞算钱。数完钱的男人,把那些纸钞丢到一名背靠在神庙墙上的男人膝头。黑色指甲的男人用右手手指抓起别人丢过来的纸钞,叠到左手中的一叠纸钞上。

“佝塔姆先生在这里面吗?”

深町以尼泊尔语问道。

男人们的视线集中在叠纸钞的男人身上。

在刚才的游戏中赢钱的那个男人,似乎就是佝塔姆。

男人将视线转向深町,把纸钞塞进口袋。

“Namaste.”

深町在胸前轻轻地双掌合十,说了相当于日语“你好”的那句话。

“Namaste.”

肤色黝黑的那个男人,眼神中透着轻微的畏怯神色笑了。

深町告诉佝塔姆自己的名字,是日本旅客。

“关于你卖给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那台相机,我有几件事情想问你——”

深町如此说道。

佝塔姆面露怯懦的笑,又盯着深町。

“听说是日本人送给你的?”

“啊,嗯——”

佝塔姆边点头,边以试探的视线端详深町。

“你和那个日本人是朋友吗?”

“不是。”

深町一否定,佝塔姆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些。

“他叫做Bisālu sāp。”

“Bisālu sāp?”

在尼泊尔语是指毒蛇。Bicard是毒,San是蛇。深町也知道这个单字。然而,为什么这种时候会出现Bisālu sāp——毒蛇这个词?

“那个日本人的名字啊。人们叫他Bisālu sāp。”

“日本名字是?”

“不晓得。我只知道那个名字。”

佝塔姆说。

这段对话进行得并不顺畅。两人说话结结巴巴,数度重复同一个单字,总算沟通到这个地步。虽然夹杂着英语,进行尼泊尔语的对话,但就深町的语言能力而言,这段对话是他的极限了。

在这样的对话中,佝塔姆似乎终于理解了Bisālu sāp和深町没有关系,畏怯之情渐渐从他脸上消失。

“这样啊,你想问那台相机的事,是吗——?”

佝塔姆放下手中的纸牌,说:

“好啊。不过,在这里没办法好好说话,我们换个地方吧。你不介意吧?”

“当然。”

深町说。

6

在好几条小巷左弯右拐后,佝塔姆进入一家小店。

水泥地面上,并排着四张木桌。深町和佝塔姆面对面坐在最内侧的桌子。

除了他们,没有任何客人。

大致来说,应该是从杜巴广场往西——也就是朝维什努马蒂河的方向走来。深町猜测,再走一小段距离,大概就会走到维什努马蒂河,但他不确定。

佝塔姆向爱理不理的老板点了啤酒。

当然,这要由深町买单。

深町也点了啤酒。

老板送来泰国狮牌啤酒,标签濡湿差点剥落,似乎不是用冰箱冷藏,而是用水冰镇的。

佝塔姆干掉一杯啤酒后,说:

“你是要问相机的事吗?”

“嗯。我想请你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得到那台相机,还有是怎样的日本人送给你的。”

“告诉你倒是无妨,但是在那之前,我有事情想先请你告诉我。”

“什么事?”

“为什么你那么想知道那台相机的事?那台坏掉的旧相机有什么秘密吗?”

被他这么一问,深町顿时全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这个名叫佝塔姆的男人,和马尼库玛、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是一伙的。那两人试图利用这个男人,向自己刺探相机的秘密。

搞不好连日本人把那台相机送给佝塔姆这件事,都可能是假的。

无论如何,那两个人之所以提供各种资讯,让自己和眼前的佝塔姆见面,肯定是为了反从自己口中问出相机的资讯。

一开始佝塔姆眼中的畏怯,是因为怀疑自己是否认识那台相机之前的主人——Bisālu sāp。

那么一来,就算佝塔姆得到相机是真的,也可能不是透过正当的手段。

“我先问的。你先回答我——”

深町从口袋掏出五张一元美钞,放在桌上。

佝塔姆眼睛一亮。

“我说了,你也会说吗?”

“会啊。”

佝塔姆将手伸向桌上的纸钞。深町的手比他的手更快一步放在纸钞上。

“说完之后再拿。”

“我说了,就是那个日本人给我的啊。”

“这我听过了。我想知道的是,Bisālu sāp是个怎样的人、住在哪里。”

深町说到这里时,佝塔姆的视线移动,停在深町背后的事物上。深町背对门口而坐。换句话说,佝塔姆在看的是门口的方向。

深町背后有人的动静,店内暗了下来。

有人一脚踏进门口,因此遮住了店外的光线。

深町转向后方。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个头不怎么高,顶多一百七十公分。男人站在踏进店内一步之处,依次盯着深町和佝塔姆。

一个身材矮壮、宛如小岩石般的男人。

身穿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上搭一件T恤。

整张脸长着黑色胡须。

一个体臭浓重的男人。

走在森林里误闯小径时,经常会忽然闻到浓烈的野兽体味。看见那男人时,深町觉得自己仿佛闻到了那种野兽的臭味。

那个男人默默盯着佝塔姆。眼神中带着强劲的压迫感。

深町从男人身上抽回视线,看到佝塔姆的表情显得僵硬。佝塔姆似乎试图挤出笑容,但莫大的恐惧却使他失去了笑容。

“怎么了?”

深町问道。

“Bi、Bicard……”

佝塔姆语调僵硬地说:

“那家伙就是Bisālu sāp……”

深町又将视线转向背后的男人。

Bisālu sāp——名叫毒蛇的男人就站在那里。

毒蛇慢慢靠近深町所在的桌子,左脚有点瘸。

继毒蛇之后,又有一个人影进入店内。

一个看似年逾花甲的老人,长得不像住在加德满都盆地的刹帝利人或尼瓦人,而是更接近日本人、住在喜玛拉雅山高地的西藏人。

他是雪巴族。

“可以打扰一下吗?我有话要和这个人说。”

男人——毒蛇说。

他以低沉的嗓音把话切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但说的却是道道地地的日语。

“请便。”

深町很好奇,这个男人来这里要跟佝塔姆说什么。

若诚如佝塔姆所说,这位毒蛇是相机的前主人,对于深町而言,已经不用和佝塔姆多说了。

“你刚才说的话真有趣啊……”

毒蛇站着对佝塔姆说。

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尼泊尔语。

和深町的尼泊尔语不可相提并论。

深町的尼泊尔语是在第二次远征,在日本和其他队员一起去尼泊尔语学校学了将近三个月时,所打下的基础。

句子的结构——主语、述语、助词等在句子里的位置,基本上尼泊尔语和日语相同。学会文法之后,接下来就比谁背的单字多了。

“你说我什么时候送给你那台相机的?”

佝塔姆已经放弃挤出笑容了。

“先生,请你饶了我……”

“我在杜巴问赌博的人,对方马上就告诉我了,说你大概去了这家店。你经常在这里卖大麻树脂吧?”

“先生……”

佝塔姆表情扭曲。

“多少钱卖掉的?”

毒蛇问道。

佝塔姆不回答。

“我问你多少钱卖掉的!”

毒蛇又问一次。

“三千卢比……”

佝塔姆说。

换算成日币,大约相当于七千两百日圆。

“那台相机、钴铃和佛像才卖那么一丁点钱啊。被砍了不少价啊。看来你是去了相当没良心的人的店。”

“请你饶了我……”

“‘Sagarmatha’吗?还是‘Shakti’呢——?”

毒蛇边说边观察佝塔姆的脸色,面露微笑。

“你真老实。原来是马尼库玛的店啊。”

佝塔姆脸色铁青。

“你身上有多少?”

“——”

“拿出来。我不方便从你怀里拿出来。你自己拿出来。”

“——”

“听说你靠赌博赚了不少。你明明可以马上回波卡拉,谁叫你还在加德满都闲晃。给我乖乖交出来。”

毒蛇弯下腰轻声细语地说,佝塔姆把手伸入怀中,取出布袋,从中抓出一叠厚厚的纸钞。

毒蛇接了过来,开始数钞票。

他拿走将近半叠纸钞,将剩下的丢到佝塔姆面前的桌上。

“正好三千卢比。”

毒蛇话还没说完,桌上的钱又回到了佝塔姆的钱包里。

“那么,相机、钴铃和佛像还在店里吧?”

毒蛇问佝塔姆。

“——”

佝塔姆不回答。

“大概不在了吧。”

深町代替他回答。

毒蛇的视线转向深町。

“钴铃和佛像我不晓得,但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现在并没有陈列在‘Sagarmatha’的店头。”

“你知道那台相机的名称啊——?”

“嗯——我还知道那是一九二四年上市的相机。”

深町说完,毒蛇的视线上下打量他全身。

“你刚才和佝塔姆在聊相机的事吧……?”

“是啊。”

深町点点头,报上自己的姓名,然后简短地诉说来龙去脉。

包括放在饭店的相机被偷,以及佝塔姆和马尼库玛可能是犯人,也全都说了。

这段对话全以日语进行。

姑且不论和毒蛇一起来的雪巴族老人,至少佝塔姆不可能听得懂刚才的对话内容。

深町没有提到马洛里的名字和圣母峰,说完了那段话。

光是如此,毒蛇应该就听懂了深町明白马洛里和这台相机之间的关系,以及自己之所以没有提到那些关键词,是为了不让佝塔姆听到和相机的秘密有关的词汇——圣母峰和马洛里的名字。

当然,前提是毒蛇具备了马洛里和那台相机相关的背景知识。

从自己提出一九二四年这个数字时,毒蛇看向自己的视线来看,这个男人不可能不晓得那件事。

“我明白了。所以,你现在才会在这里。”

毒蛇一面低声说,一面从一旁拉了两把椅子过来,请雪巴族老人在一把椅子坐下,自己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能不能告诉我呢?似乎是这个男人偷了那台相机,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

“深町先生,你是今年春天上圣母峰的日本队队员吗?”

“嗯。”

“同一时期,英国队也上了圣母峰吧。”

毒蛇说的没错。

英国队也和日本队在同一时期进驻基地营。他们企图攀爬西南壁,果然也无法登顶,死了两名队员,铩羽而归。

深町追寻记忆,他们应该比自己的队伍早五天多从基地营下山。

“英国队为了把行李扛下山,从山下找来挑夫,佝塔姆是其中之一。然而,抵达基地营时,佝塔姆却得了高山症,变得神智不清。于是,那位雪巴族首领便把他扛下山了。当时,我们把我认识的一户雪巴族人家的田当作克难用的营地,借给了佝塔姆。一夜过后,佝塔姆不见人影。结果,那户雪巴族人家的佛具钴铃和佛像,以及那台相机,都不翼而飞。”

“Bicard——”

深町犹豫了一下,以这个名字称呼男人。

“那么,你当时人在那支英国队之中吗?”

“不好意思,深町先生,我不想回答太过深入的问题。我要为中途打断你和佝塔姆的对话负责,所以才告诉你一些事,但即使如此,我都觉得说太多了。”

毒蛇将粗壮的双肘放在桌上说。

这时,深町才发现这个男人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小指和无名指——

蓦地,深町感觉某个记忆复苏了。

自己说不定知道这个男人的事……

就是那种感觉。

他看着男人。

从毒蛇的肩脖和粗脖子一带,散发出一种类似野兽体味的熏人热气。

自己没有直接见过这个男人。就算见过,顶多也是从远处看到,或者在照片中看过。

“当前的问题,是相机在哪里。”

毒蛇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深町即将复苏的记忆。

毒蛇将视线移到佝塔姆身上。

“这个人说,要告诉警方你做的坏事。”

毒蛇说出深町没有说的话。

佝塔姆的脸上掠过一阵恐惧,令人于心不忍。

“听说你从这个人住的饭店房间,偷走了他在马尼库玛的店买的相机。”

“我、我没有。那不是我干的。那是马尼库玛用钱买通饭店员工,叫他干的。不是我。”

“你说谎吧?”

“是真的。这次这么做,是马尼库玛拜托我的。马尼库玛来找我,希望我问出这个日本人为什么想要那台相机的理由。他说,为了取得这个日本人的信任,不要说谎,最好搀杂一些真的事。所以,我也讲出了你的Bisālu sāp这个名字……”

“既然这样,相机现在在马尼库玛的店里吧?”

“我想是的。”

听到佝塔姆的话,毒蛇站了起来。

“你、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去。”

毒蛇简短地说。

“去哪里?”

“去马尼库玛的店。”

毒蛇的眼睛看着深町。

你要怎么做?

他的眼神如此说道。

“我也去。”

深町也站了起来。

7

毒蛇从口袋中掏出一叠三千卢比的纸钞,动作自然地放在柜台上。

“您这是在做什么——?”

马尼库玛语气恭敬地说。

“我想用这笔钱买些东西。”

毒蛇说。

“买什么?”

“相机、钴铃,还有佛像。”

“哎呀,有没有什么东西适合的呢——?”

马尼库玛似乎打算装傻。

那副从容的态度,应该可以得到不错的评价。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脸莫测高深,站在他身旁。

“听说那台相机,是你从我住的饭店偷走的吧?”

深町说。

“那种话是谁说的呢?”

“那边的那位佝塔姆。”

“怎么可能。会不会是您听错了呢?”

“他确实说了。”

“真的?”

马尼库玛的眼睛直盯着佝塔姆。

佝塔姆低着头,几乎没有意思要抬起头。

“你在这里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次。”

毒蛇说。

这时,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雪巴族老人忽然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嘟囔道:

“你知道偷雪巴族的佛具是怎样的行为吧?”

雪巴族几乎全是佛教徒。

基本上,与许多日本人自然而然就成了佛教徒这一点不一样,雪巴族是虔诚的佛教徒,对于佛教,在日常生活中就抱持着远比日本人更具体且实在的信仰。

每逢登山之际,一定会立石佛塔,在塔上缀以圣旗,藉此祈求登山平安和登顶成功。

雪巴族的家家户户一定有佛坛,佛坛上摆着佛像和名为“唐卡”的佛画。大部分雪巴人都相信来世,圣母峰大街上到处都盖着收藏经典的佛塔,四周堆叠着为数众多的吗呢堆,上头刻着经文。

佛教可说是雪巴族的精神生活重心。

佝塔姆的脸上布满恐惧。

“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惹恼雪巴族的话,除了丹布之外,无论在哪个山区,都不会有挑夫的工作。就算有工作,你也要小心。说不定在步行途中,会有石头砸在你头上,或者脚底下的岩石坍方,坠落谷底……”

老人的说话方式,仿佛在吟诵脑中的经文。

无论在哪个山区,尼泊尔境内的登山和健行现场,都是由雪巴族指挥。

雪巴族会替登山队和健行队伍在当地雇用挑夫,或交涉价钱。

就这个层面而言,雪巴族拥有莫大的特权。

“不过,如果在这里搞到警察找上门,你大概连挑夫也当不成了吧……”

“你是哪位?”

马尼库玛问道。

“安伽林……”

老人回答。

深町思索那个名字。

这个名字听过。

虽然不是清楚记得,但应该是站上圣母峰顶两次、其他八千公尺峰顶好几次的雪巴人的名字。

马尼库玛的表情变得僵硬。

“哦,还有人知道老朽的名字啊。”

安伽利语气冰冷地低声笑了。

“如果想继续做同一行的话,应该已经有了答案。”

毒蛇说道。

这种店里卖的登山用品,大多数是国外远征队离开尼泊尔时留下的。因为与其付高额运费寄回本国,不如在加德满都卖掉换现还比较经济。

这种时候,介绍店家的是雪巴族,而雪巴人本身也经常让近亲经营这种店。

“我们也可以和佝塔姆一起去找警察,提出备案三联单。”

毒蛇用指尖弹三千卢比,使其滑到柜台内。

“我想起来了。”

马尼库玛朗声说。

“今天早上,有个第一次在店里露面的男人,拿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来卖。反正八成是从哪里偷来的赃货,我就一并低价买进了,说不定其中夹杂着您刚才说的物品。也许连深町先生被偷的那台相机也在其中——”

马尼库玛眨一只眼,厚颜无耻地说:

“我去里头找找,看看有没有你们要的物品。”

8

众人默默地走着。

毒蛇和安伽林走在深町正前方。

毒蛇走路时,微微拖着左脚。

要开口对他的背影说话令人迟疑。那需要明知不会回应,仍有向岩块出声的勇气。

“你们给我听好了,要忘记今天发生的事,还有这台相机的事。就算有人来问,也要说不知道。这是为了我们彼此好。”

毒蛇离开店时,对马尼库玛说。

“那当然。”

毒蛇见马尼库玛点头之后,便留下佝塔姆,和安伽林及深町三人走出店外。

从那时开始,众人不发一语地前进。

背对杜巴广场,从新路往东走——

毒蛇和安伽林原本似乎打算把深町和佝塔姆一起留在那家店。

相机、钴铃,以及小型铜制佛像随性地裹在报纸里,放在毒蛇现在提在右手的布包中。

如果现在不开口说话,说不定就再也没机会了。

然而,该怎么攀谈才好呢?

Bicard先生——这样对他说也很奇怪。

深町还不晓得毒蛇的本名。

他下定决心,加快脚步。

与两人并肩而行。

“怎么样?要不要到附近喝杯啤酒再走呢?”

毒蛇和安伽林停下脚步。

“啤酒?”

毒蛇问道。

在明亮的户外光线下,深町第一次近距离和这个男人面对面。

毒蛇的眼睛四周布满了深邃的皱纹。

他肤色黝黑,部分皮肤被紫外线晒伤破皮了。

他四十七岁?

或者五十岁了呢?

从举手投足间,不难看出他的身体具备了三十五、六岁的肌耐力,但脸和身体散发出来的却是年逾四十的成熟男人气质。

他们正好在一家购物中心附近。

新路和斯库拉路就在那里交叉。转角的二楼应该有一家去过好几次的印度餐厅。

“附近有一家我知道的店,能不能和我聊一聊呢?”

“聊什么?”

“关于你手上拿着的相机——”

“——”

“你知道那台相机是怎样的相机吧?”

深町问道,但毒蛇闷不吭声。

“那是一九二四年六月,乔治·马洛里在圣母峰攻顶时带去的相机。不,正确来说,那和马洛里带去圣母峰顶的相机是相同机种。”

“——”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意味着什么?”

“假设那台相机就是马洛里带去的相机,你是在哪里得到它的?说不定你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就算是又怎么样?”

路人纷纷从左或右闪过站在路中间的三人而去。

深町已经不在乎喝不喝啤酒了。

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既然开始说了,他打算在这里把话全部说清楚。

“那台相机不该在加德满都这种地方被人发现。它应该在八千公尺以上的雪中被人发现。”

“——”

“如果你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应该会知道。”

“知道什么?”

“装在那台相机里的底片。”

“底片怎么了吗?”

“如果冲洗那卷底片,说不定能够改写喜玛拉雅山的登山史。”

“哇——”

毒蛇以不带感情的语调说:

“我没兴趣。”

“你没兴趣也无所谓。请你告诉我,你是在哪种情形下发现那台相机的?”

“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不想告诉我?”

“我也不想告诉你,我不想告诉你的原因。”

毒蛇斩钉截铁地说。

“你给我听好了,我也要先对你说我对马尼库玛说过的话。你要忘记今天发生的事,还有这台相机的事。就算别人问你,你也不准回答——”

“为了我们彼此好?”

“不是,是为了我好。”

仿佛已经无话好说了似地,毒蛇迈开脚步。

安伽林默默地并肩走在他身旁。

毒蛇微微拖着左脚往前走去。

看到他走路的节奏、他的左脚时——

忽然间,有个记忆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他想起了一个男人的名字。

“等一下。”

深町对毒蛇说。

然而,毒蛇不再留步。

他跨着同样的步伐往前走。

“你是羽生先生吧?”

深町觉得,毒蛇的背部霎时抖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窜过他的背脊,当然,那说不定是错觉。

“你是羽生丈二,对吧!”

然而,毒蛇和安伽林都没有停住。

两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人群中时,深町想起了一件事。

自己没有向任何人收回买那台相机时付的钱——一百五十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