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做了个梦。
峰顶的梦。
峰顶暴露在空无一物的高空中。
覆雪的白色峰顶,在蓝天里任凭风吹。
又是这个梦啊——
深町诚如此心想。
之前经常做的梦。
不,略有不同。
若是之前常做的梦,应该有个朝峰顶往上爬的男人。梦境中,自己凝视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然而,现在做的梦中,没有半个人。
就只有峰顶。
纯白的雪覆盖着绵延至峰顶的棱线。
那片雪上留着足迹。
一面铲开新雪开路,一面迈向峰顶的足迹。
那道足迹在宛如刀刃般锐利的棱线旁边,朝峰顶绵延。
而且——
足迹在那座峰顶中断了。
没有下山。
并没有从峰顶顺着自己留下的足迹下山。
只有一个人的足迹前往峰顶,然后在那里消失。看起来简直像是留下那道足迹的人踏上峰顶之后,直接一脚踏上高空的风中,朝蓝天爬了上去似地。
只有白色峰顶暴露在风中。
总觉得像是非常哀戚、非常寂寥的风景,又像是那里没有留下任何感情、没有生命的风景。
留下这道足迹的人,去了哪里呢?
那片风景中没有留下任何答案。
那里只有峰顶和足迹。
在那里任凭风吹。
深町注视着那片风景好长一段时间。
那座山顶和蓝天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经常看到的画面。
浮现木纹、色泽黯淡的天花板——
什么时候醒来的呢?
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呢?
不知不觉间,深町从梦境中醒来,依然仰躺在自己的棉被中,抬头看着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三坪大的房间——用来当寝室用的公寓房间。
阳光照在拉上的窗帘上,色调称不上是阴暗或明亮的光线,充满了整间房间。
深町心想,原来是今天啊。
今天晚上有餐会。
去年五月,睽违已久的同爬圣母峰的伙伴,要在新宿见面。
五月的阳光宛如刀子,从窗帘缝隙间穿射进来,从榻榻米延伸到棉被上。
已经一年了啊——深町在心中喃喃自语。
时间过得真快。
一年的时间如此轻易就过去了吗?
放弃登顶圣母峰是在五月,在加德满都遇见羽生丈二是在六月。
追随单独挑战圣母峰的羽生,攀上西南壁是在十二月——从那之后,过了五个多月。就快要半年了。
结果——
羽生没有回来。
他没有回来。
深町回到基地营,和安伽林在那里一起等羽生。
等了一天——
等了两天——
等了三天——
等了四天——
等了五天——
等了六天。
不管怎么想,羽生的粮食都已经吃光了。
回到基地营的第三天开始,难以置信地持续晴天。
第五天,安伽林和深町都开始认为,无论思考任何状况,羽生都不可能还活着。
然而,“别再等了吧”这句话两人都说不出口。
总觉得会发生奇迹。
如果是羽生的话——
因为总觉得,如果是羽生的话,会现在马上,或者明天突然从冰瀑下到这个基地营来。
那一天——十二月十八日,暴风雪之后,羽生前往攻顶的那一天早上,安伽林和羽生的通讯成了最后的对话。
“放晴了。”
羽生以无线电对讲机如此告诉安伽林。
安伽林对深町说:羽生虽然很疲劳,呼吸急促,但是声音并非有气无力。
声音中仍充满活力,不像是在超过八千公尺的地方,以接近露宿的方式过了四晚的人所发出来的。
安伽林知道。在超过八千公尺的地方过一晚的人,声音和说话方式会变成怎样。人在那里无论再有体力,呼吸都会加速,而且开始咳嗽。
相较之下,羽生的声音仍然活力十足。
“粮食呢?”
安伽林问道。
“缩减用量,还有一天半左右。”
羽生回答。
“没问题吧?”
“看来勉强还有爬上峰顶然后回来的量。”
“不能逞强唷!”
“我知道。”
“你要去吗?”
“嗯。”
羽生点点头。
“去峰顶——”
那就是羽生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要从黄带直接攀登吗?”
深町问安伽林。
“不,他只说要去峰顶——”
安伽林说:从此之后,我和羽生没有以无线电对讲机进行任何通讯。
安伽林之所以知道羽生直接攀登峰顶正下方岩壁,是因为深町回到基地营。
“我没办法去……”
深町对安伽林如此说道。
“我问羽生:到头来,你要走传统路线登顶吗?如果我没有说那种话——”
“没那回事。”
听见深町那么说,安伽林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管你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羽生大概都会爬那面岩壁。那就是Bisālu sāp。”
深町和安伽林等了羽生七天,而在第八天下定决心从基地营下山。
这段期间内,有几名健行者来到基地营,看到那里搭着帐篷,于是回去了。深町和安伽林回到罗布奇的时候,到处有人在传,似乎有人企图无许可攻顶圣母峰。
那不用多久时间,就会传进关防的人耳里。
既然有报告指出,有人无许可登山,关防的政府官员也不能坐视不理。回到加德满都之前,政府官员出声拦下他们。
接下来的事,深町不愿再想起。
繁杂的对话。
在文件上签名。
借口。
最后,深町要向尼泊尔政府支付一百万日圆的登顶费。
当然,他没有提出宫川的名字和出版社的名字。一切就当作是个人入山。
自己在加德满都偶然遇见羽生,知道他要在冬天无氧挑战圣母峰,自己为了拍照也加入了他的行列——
深町今后十年内,不得入境尼泊尔。
那就是为这次无许可攀登的行为付出的代价。
回国时,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和安伽林来到加德满都机场送行。
安伽林自己也得停业一阵子。
无法担任外国人的向导。
然而,他能够以挑夫的身分工作,而且停业的期间也是两年。停业的期间内,如果有心的话,还是能以挑夫这个名目,从事和之前一样的工作。
“你后悔吗?”
安伽林在机场问深町。
“不会。”
深町说道。
“如果不去的话,我才会后悔吧。”
“我也是。”
安伽林说。
“安伽林和他女儿要在加德满都找工作的时候,我随时都会提供工作机会——”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最后握着深町的手说。
临别之际,深町问安伽林:
“你觉得羽生攀越那面岩壁,站上峰顶了吗?”
那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因为即使回不来,羽生赌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是否确实达成世上有史以来第一项攀登壮举,是一件重要的事,至于安伽林对此抱持何种意见,深町也非常感兴趣。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那是不可能的攀登。
不管问世上任何人,大概都会得到“那是不可能的”这个答案。
然而,如果是羽生的话——
深町在那面冰壁上,亲身感觉到羽生强而有力的肌肉起伏。看着羽生在冰壁上的身体动作。那副躯体、那种意志——羽生不可能没踏上峰顶,然而,一想到那面峰顶正下方的岩壁,以及羽生在那之前,在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度过的几天,就又会浮现羽生可能在那面岩壁途中精疲力尽了的想法。
尽管没有精疲力尽,那面岩壁十分有可能拒绝羽生,导致羽生抓住的岩石崩落,一思及此,就会觉得那果然是不可能的。
安伽林面露不置可否的微笑,说:
“我直接亲眼看过那面岩壁,很清楚那是多么危险的岩壁。就我至今在山上的经历来说,我不认为有人能爬上那面岩壁——”
说完,他注视着深町:
“但是,无论对手是怎样的岩壁,我都无法想象羽生从那里摔下来的身影。”
那就是安伽林的答案。
必须尊重那个答案。
终于登机时间在即,深町向两人做最后道别。
“收下这个——”
安伽林把装了什么的手提纸袋交给深町。
“我想,这由你拥有比较好——”
深町收下纸袋,看了两人一眼。
“Namaste.”
“Namaste.”
安伽林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道。
“Namaste.”
深町也一样道谢,背对两人。
他从飞机的窗户盯着加德满都渐渐变小的街头,直到看不见为止。飞机改为水平飞行时,在左手边的窗户对面,在和飞机一样的高度,看见了喜玛拉雅山的白色群峰。
看见了马纳斯卢峰。
也看见了道拉吉利峰。
除此之外,也看见了包含圣母峰在内的昆布山群在那里。
深町心想:不久之前,自己身在和这架飞机一样高的那片雪中。
而羽生大概仍在那片雪中吧。
他大概会像威尔森一样,一直从雪中凝视着圣母峰顶。
深町从放在膝上的手提纸袋中,拿出以报纸裹住的包裹,打开它。
看见从中跑出来的东西时,忍不住叫了出来。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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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洛里的那台相机在深町手中。
给你。
羽生在基地营交给深町的东西。在这之前,深町完全忘了要带着它回去。话说回来,在马尼库玛的店里发现这台相机,正是一切的开端。然而,展开一切的它,结束了吗?
深町问自己。
和这台相机一起开始的事情,这下真的结束了吗?
2
深町在阳光下奔跑。
身穿短裤、运动鞋、T恤,跑在柏油路上。
街上。
一天跑八公里。
从二月开始,这成了深町的例行公事。
除非有特别的事情,否则每天跑。
基本上,跑步是在晚上。然而,现在跑步的时间是白天。
今晚,爬圣母峰时的伙伴齐聚一堂,要在新宿喝酒。
深町知道,今晚和伙伴喝完之后,就没办法跑了。所以,他想趁白天先跑,于是在吃早餐之前跑了起来。
路线和晚上有些不同。
因为若是跑相同的路线,深夜不运作的交通号志,白天会运作,跑步的过程中就会一再被拦下脚步。每次遇到红灯,节奏就会被打乱。
早上十点——
不,已经不算早上。
四周已经没有像深町这样在跑步的人了。
总觉得在周围的日常生活当中,唯有自己显得突出。
如今,深町的生活变得稳定。
平淡地过着每一天。然而,深町还不习惯那种日常生活。身心都还不适应。
就连从前也不曾觉得适应过。
但是,现在的这种感觉和从前不一样。
从前好像希望适应那种日常生活,或者世俗眼光。
希望自己的天分获得认同。
想以摄影师的身分,以作品定胜负。
深町有过那样的心情。
那种心情并没有消失,而是什么改变了。然而,究竟是什么、如何改变了呢?深町无法言喻。
但是,深町只知道自己不同以往了。
缺少了什么。
工作增加、作品获得认同、收入也增加,深町诚这个人渐渐受到世人肯定——
对那种事情感兴趣的程度不如以往。
无所求。
工作确实也比以前增加了。
酬劳也提高了。
然而——
光是如此,是不够的。
光是如此,无法满足潜藏在自己内心的饥渴野兽。
自己晓得那一点。
那么,那是什么呢?
有什么能够满足不足的那一点呢?
深町决定不去想那件事。
试图平淡地度过每一天。
已经四十一岁了。
差不多该搬离像学生住的公寓套房,搬到体面的公寓比较好。
已经到了可以那么做的年纪。
靠那台相机和羽生的事,赚得荷包饱满。
一开始,原本打算沉默。
无论是羽生的事,还是马洛里的相机的事。
深町原本打算向宫川低头致歉。
深町原来打算说:我不想使用羽生的照片。
但是他没办法那么做。
宫川来成田机场接机。
深町回国的班机时程,只告诉了宫川。
打算回到日本之后,再跟岸凉子联络。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该如何告诉她羽生的事才好。
宫川在成田机场,形同绑架似地把深町推上车。
宫川隶属的出版社准备的车。
“电话中我没有告诉你,事情在日本闹得沸沸扬扬。”
车发动的那一瞬间,宫川如此说道。
羽生丈二打破尼泊尔政府制定的法规,企图登顶圣母峰的事,变成了一大话题。
羽生丈二还活着,企图做那种事,首先引发了登山相关人士的骚动。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那个主题本身,就具有话题性。
接着,想做那件事的人就是羽生丈二,使得话题甚嚣尘上。
更加决定性的是,羽生打破尼泊尔政府制定的法规入山,结果没有回来——换句话说,羽生死亡这件事,使得那个话题不仅止于业界。
若是日本人在国外的山发生山难意外——而且是具有某种程度的知名度的人,当然会成为一般报纸报导的对象。
和羽生同行攀登的摄影师深町诚,如今也成了话题人物——
“各家杂志社和画刊杂志,都想要深町诚手上的底片。你直接回家看看,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唷!”
宫川说:我在饭店订了房间。
宫川说的并非玩笑话。
电视新闻中也在播报羽生的事,变成了一般的报导,甚至体贴地附上登山相关人士的评论。
我也能理解,羽生丈二为什么企图登顶圣母峰。
有的报纸除了羽生在喜玛拉雅山上的事迹,还刊登了这种评论。
毕竟羽生是个已经过了黄金年龄的登山者。
他实在是有勇无谋。居然在冬天无氧单独攀登,羽生简直就是去西南壁送死。
他太小看山了吧。
报纸上几乎都刊登着这种论调的报导和评论。
他是在沽名钓誉。说什么单独,还不是有摄影师同行。羽生该不会也想藉此荣耀一时,然后回归登山界吧?
深町在饭店看宫川拿来的电视新闻录影带和剪报。
他太小看山了、他是在沽名钓誉、藉此荣耀一时——
看到那些报导时,深町感到怒火攻心,浑身燥热。
混账!
因为愤怒而眼眶泛泪。
说什么屁话啊!
毫不知情的人,凭什么对羽生说三道四?
能够评论什么?
不管是沽名钓誉或回归登山界,羽生心中或许有过那些念头。有那些念头才是人。
然而,此言差矣。
不光是那样。
我知道那件事。
羽生是为了更不同的事,为了别件事而试图爬西南壁的。
不管是沽名钓誉或回归登山界,和那相较之下,都像是垃圾一样。
深町用拳头捶打桌子。
“居然写这种无聊的事情——”
因为采访羽生而对他略知一二的宫川,在深町面前啐道。
“你听好了,还没有人知道马洛里的相机的事。其实,我已经对我们出版社里的几个人,说了马洛里的相机的事。他们跃跃欲试。就让我们出版社做这则专家报导吧。”
我不想那么做,这句话深町说不出口。
之前就告诉宫川了。
自己请宫川协助采访,而且答应写成报导,让他的出版社出资。
问题并不是还钱就能了事。
不能让宫川颜面扫地。
然而——
“喂,你在犹豫吗——?”
宫川问深町。
“我写……”
深町低喃道。
我写。
他下定了这个决心。
一半是对宫川的情义。另一半,则是愤怒。
深町下定决心,从登山背包中取出包裹。
以尼泊尔的报纸裹住的东西——
“你看这个……”
深町将那递给宫川。
“这是什么?”
宫川打开包裹,然后看见从中跑出来的东西,提高了音量。
“喂,深町,这该不会是……”
他的声音在颤抖。
“马洛里的相机啊。”
深町说道。
结果——
深町让宫川的出版社刊登照片,并替那篇报导写了稿子。
连马洛里的相机的事也一并提及。
没有提到岸凉子的事,至于岸文太郎的死亡真相,则是原原本本地写了。
那成为话题,结果是它救了深町。
如果就那样什么都没发表的话,就某种层面而言,深町是违法的犯罪者。
违反了尼泊尔政府制定的法规。
即使委托的工作就那样减少,甚至到了自己从业界中消失的地步,也不足为奇。
但是,马洛里的事以英国、美国为主,成为世界性的话题,跃上电视新闻版面,更有记者从国外来采访深町。
比起深町违反尼泊尔法规的负面形象,深町的专业形象更胜一筹。
而那波新闻热也在二月底退烧了。
报纸和电视新闻已经不再把那当作话题,二月接受采访,三月在杂志上登出结束之后,深町回归日常生活。
然而,那是不同于之前的日常生活。
深町处之淡然地接受了那种日常生活。
相机交给马洛里的遗族,以那段期间获得的收入,付钱给尼泊尔政府,剩下的钱寄到了安伽林手上。
因此,收支差不多打平,一毛不多,一毛不少。
深町跑着。
一面思考自己为何跑步,一面跑着。
已经四十一岁了。
自己在抗拒什么吗?
在抗拒什么呢?
深町淡然地接受了如今的日常生活。
时间渐渐流逝。
淡而无味的时间。
自己已经知道了精彩万分的时光。
那种骨头哔剥作响的时间。
在这里,没有暴风雪,也没有像是连血都要结冻的寒冷。
再也不想去那个极寒的极限世界——
然而,自己如今似乎怀念着那个世界。
似乎眷恋着那个世界。
暴风雪拍打帐篷的声音。
稀薄的空气。
一想起那些,内心马上就会出现叽叽喳喳的杂音。
深町仿佛要无视于那些地跑着。
淡然面对。
如今,深町心想:一旦事过境迁,纵然没有发表任何照片,纵然没有写任何羽生的事,是不是那样也很好呢?
他太小看山了。
他大概是在沽名钓誉。
羽生已经过了黄金年龄。
他原本就是在逞强。那种事情人办不到。
呿。
深町对此感到不屑。
那种像垃圾一样,爬一座山值多少钱的批判。
然而,任何一种批判,羽生都听不见了。
不管是谁多么恶毒地批判羽生,或者反过来,有人多么赞不绝口地称赞羽生,羽生都已经听不见了。
并不是因为羽生死了。
因为自从羽生进入圣母峰的当下,就已经把那种事情全部留在平地了。
羽生已经置身在听不见那种言语的地方。
羽生并不是为了称赞,而企图登顶圣母峰的。
那么,羽生是为了什么而挑战那面岩壁的呢?深町不认为自己明白这一点。
然而,深町知道几件事。
假如有人在冬天单独无氧攀登那面岩壁,羽生大概就不会做那件事了。
正因为没有任何人攀登,所以羽生试图那么做。
还没有任何人那么做过——
那肯定是促使羽生那么做的一大动机。
而且深町知道,令羽生那么做的动机不仅止于此。
知道归知道,但如果有人问:那究竟是什么呢?深町无法回答。他不晓得。
大概不晓得——
深町心想。
说不定是因为不晓得,所以自己现在在跑步。
日复一日,自己为了寻找答案而跑。
像是在折磨自己的身体,避免忘记那段精彩时光而跑。
自己大概是想藉由跑步,藉由折磨自己的身体,继续和羽生有所关连。
我还没忘记那件事——
像是对什么依依不舍地跑着。
不晓得那是什么。
为了不晓得的事物跑着。
四十一岁。
剩余时间令人在意的岁数。
利用剩余的时间,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呢?
可以就此结束吗?
四十一岁怎么可能是人生的终点呢?
深町边跑边告诉自己:还没结束!
他不晓得什么还没结束,不想让什么结束地跑着。
深町莫名所以地跑着。
要跑到哪里去呢?
跑的时候就不会结束。
持续这么做时就不会结束。
什么不会结束呢?
不想让什么结束呢?
深町没有流汗,心如止水地跑在五月的阳光下。
3
这群男人个个活力十足。
活力十足地喝酒,活力十足地聊天。
成员一共五人。
工藤英二。
田村谦三。
增田明。
泷泽修平。
深町诚。
所有人都比去年添了一岁。
不见船岛隆和井冈弘一的身影。
因为他们两人在圣母峰失足滑落摔死,无法参加这场聚会。
队长工藤英二,今年五十八岁,和儿子一起经营医院。
田村谦三,五十三岁。现任房屋中介。
“去山上心情稍微清静一下之后回来,一转眼就又回到了工作岗位。过不到三天,内心就又蒙上了原本的尘埃。”
田村脱下西装外套,松开领带,卷起衬衫袖子,露出不符年纪的结实手臂,快节奏地喝啤酒。
增田明,四十九岁。
去爬圣母峰时,打算辞去工作而递辞呈,但部长撕掉了辞呈。
部长允许他,可以一口气使用累积的年假。
所以,工作职场还是一样。
“我啊,幸亏有个懂得体谅的部长,但结果好像吃了亏。再让我去爬一次喜玛拉雅山,那种话我再也说不出口。那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去爬喜玛拉雅山了吧。”
增田感慨万千地说。
然而,语气并不灰暗。
尽管心中留下了没有登顶的不满,但下定决定去爬山之后,也做好了专心于工作的心理准备。
泷泽修平,四十八岁。
去爬喜玛拉雅山时辞掉工作,如今没有正职。
所以,他失业中。
“我已经做好了路死街头的心理准备。”
泷泽一面将日本酒就口,一面说。
“所以啊——”
泷泽说:我们再去爬吧。
再去爬一次,然后一去再去——
然而,没有人附和:
我们去吧。
说不出口。
因为如果说出口,就会变成谎言。
挪时间、筹钱,都没有那么容易办得到。
一辈子只爬一次——圣母峰对他们而言,是那样的山。
既然说要去爬,就非去不可——于是,这群成员挑战了那座山。
既然将大家一起去攀登圣母峰视为神圣的行为,共同拥有那段回忆,如果明知不能去而说要去,就等于是在玷污它的神圣性。
泷泽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好想去啊。
有人这么说。
工藤也那么说。
田村也那么说。
增田也那么说。
只有深町没有说。
他一边喝酒,一边含糊其词地应道。
如果正面回应的话,自己可能会崩溃。
不能正面回应。
就算正面回应,就算筹到钱,就算挪出时间,就算忍受了再辛苦的训练,深町都已经无法去爬圣母峰。
因为无法入境尼泊尔。
死去的井冈和船岛的事也变成了话题。
话题的内容是开朗的闲聊。像是井冈什么时候说了怎样的玩笑话,或者船岛做了哪种蠢事。船岛那家伙,说他要去拉屎,结果那家伙在岩石后面一面拉屎,一面瞒着大家吃羊羹!那家伙说:如果被大家知道,羊羹会被抢走。我身边的朋友当中,那家伙是第一个爱喝酒又爱吃羊羹的人。
登山者年过四十,大多数人都有朋友死在山上。然而,聊起死去朋友的话题,远比外人想象的更加开朗。
深町自己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了和羽生爬到一半的西南壁的事。
“是喔,原来你是羽生的最后一个绳友啊。”
泷泽说道。
“不。因为我们没有用登山绳绑住彼此,而且羽生的攀登是单独行动——”
深町辩解道。
“听说,你最近在跑步?”
工藤问他。
“是的。”
深町应道。
“你企图去爬哪里吗?在这群成员当中,你是最年轻的。还有机会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一旦开始跑就会上瘾,欲罢不能而已。”
深町说道。
稍微有点醉意上身。
喝酒的节奏比平常更快。
聚会地点是靠近新宿公园的一家屋酒屋二楼。
新宿公园就在步行三分钟的地方。
从前,决定去爬喜玛拉雅山的时候,也是在这家店。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两年多。
时间片刻不停留。
像这样喝酒的时候、欢笑的时候,时间也毫不留情地流逝。
又将酒就口。
“对了,她怎么了?你不是说今晚要带她来吗?”
工藤问道。
他指的是岸凉子。
如今,深町和岸凉子正在交往。
工藤知道那件事。
从喜玛拉雅山回来的五天后,深町发烧了。
高烧相当严重,深町心想,也许是在尼泊尔感染了某种恶性病毒。于是,到工藤的医院报到。
住院三天。
诊断是一般感冒,工藤说:大概是身心俱疲,回日本之后不再紧张,一放松之后,流感病毒就开始发作了。
当时,凉子到医院探病,和工藤撞见了。于是,深町向工藤介绍了凉子。
今晚,因为在新宿喝酒的事而和工藤在电话中聊。
当时,工藤问深町:
“你和她进展得如何?”
深町老实招供,我们正在交往。
方便的话,在新宿喝酒时不妨带她来呀。反正不管爬山或喜玛拉雅山,你们都很有缘——工藤这么对他说。深町回应:我会问她看看。
深町也觉得,这是个把凉子介绍给自己朋友的好机会。
“她好像工作忙,会晚点来。我想,她十点左右会露脸——”
深町说道。
真羡慕。
人家女孩子几岁?
你怎么把人家骗到手的?
被大家揶揄,喝了一会儿酒。
深町和凉子进展顺利。
他心想:这样自然地交往,大概迟早会在一起吧。
假如有什么妨碍两人交往的话,就是凉子察觉到了。
凉子察觉到了。
深町心中挥之不去的焦躁。
他十分清楚,凉子八成比自己更在意。
栖息在自己心中,名叫羽生丈二的这个男人。
两个月前——
“你要去吧?”
凉子问他。
“你还想去爬山吧?”
凉子一脸不安地问。
“我受够了。”
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再也不希望我认识的人死在山上了。”
凉子在山上失去了父亲、哥哥岸文太郎和羽生。
她失去了三个人。
而如今,凉子察觉到了羽生丈二栖息在深町的心中。
“我不会去。”
深町说道。
想去也不能去。
自己只是在跑步而已。
如果不跑步,心情就静不下来。
“那,为什么你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在跑步呢?”
凉子对他说。
那件事成为话题,只有当时那一次。即使见了面,彼此也不会提起那件事。因为凉子和自己都害怕说出口。凉子先察觉到,如果作为话题,我大概也会察觉到。若不作为话题,就能假装没察觉到。如果若无其事地保持沉默,久而久之,我大概就会停止跑步了。如果放任栖息在深町心中的羽生不理,羽生大概也迟早会安静。
深町一面想那种事,一面喝酒。
喝酒的节奏变快了。
我能够豢养栖息在我体内的羽生吗?
豢养羽生丈二这头野兽——
如今,我能明白。
羽生丈二这头野兽对于疼痛有多么敏感,而且多么容易受伤。
任性而纯粹。
绝对不会忘记伤痛。
因为那种伤痛而活。
醉意上身。
作呕欲吐。
就这样吐在这张桌上吧。
粗暴的情绪涌上心头。
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把羽生丈二的事、登山的事、圣母峰的事也全部说出来。
克制!
就算在这里说出那种事,也只会显得丑陋肮脏。没有必要说出来。任谁都有一、两件必须留在肚子里的事情。
凉子自从那之后,也不再提起圣母峰的事。她忍耐想说出口的冲动。深町明白这一点,十分明白。
算了。
如果要吐真言,不是在这里。
而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若是羽生,便会那么做。
深町诚也要那么做。并不是因为羽生那么做,我要基于自己的意志那么做。毕竟,我不是羽生丈二。
我是我。
四十一岁。
这个四十一岁的人喝醉酒想吐。
任性而纯粹?
擅长压抑心情而不纯真。
我在想什么呢?
这样下去的话,真的要吐了。
去厕所——
“我去一下厕所——”
深町如此说道,站起身来。
路走不稳。
下楼梯去厕所。
进入厕所,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强烈的呕吐感忽然一拥而上,吐了出来。
吐了一大堆。
抱着坐式马桶,把酸臭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把手指插进嘴里,压住舌根。
呕吐。
吐了好几次。
没有东西吐之后,突然觉得通体舒畅。
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必须让胃休息。
一打开隔间的门,工藤站在眼前。
“你喝醉了吗?”
工藤问他。
“我没事。”
深町说道。
“你有点喝太多了。”
“我去公园醒酒一下。十五分钟左右就回来,请你告诉大家,我去跑今天的运动量。”
如果岸凉子来的话,能不能替我告诉她,我马上回来呢?——深町把凉子的事托给工藤,走向玄关。
在玄关跟店里的人要了寄放的外套,把它穿上。
今天,拿出好久没穿的外套。
在加德满都穿的外套。
手穿过袖子时,淡淡的味道传进鼻孔。
加德满都的那股味道。
那股气味。
阴暗的喇嘛寺里灯油燃烧的气味。
大麻树脂的气味。
牛的臭味。
粪便的气味。
人的气味。
雪的气味。
汗的气味。
众神的气味。
哪怕再细微,都有如此多种气味溶入那股细微的味道中。不管那股味道的来源是多么细微的粒子,深町都能分辨出这么多种气味。
因为我喜欢那个杂乱的城市。
然而,再也不能去的城市。
但是,傍晚穿上它前往新宿时,明明认不出这股气味,为什么现在又认出它了?
或者,这是酒醉的大脑闻到的幻嗅呢?
难道是因为我一直在想当时的事,所以现在才察觉到之前就闻得到的这股气吗?
有点脏的墨绿色棉质夹克。
回来日本之后,一次也没穿过它。今天,因为要和许久不见的爬圣母峰时的成员见面,所以穿了这件夹克。
深町走出店外。
4
樱花树在深町的头顶上婆娑作响。
黑暗中,樱花树的树枝不停颤动。
风不停止。
樱花树上的花全都凋谢了。
枝桠吐翠的樱花树。
樱花树的新叶,在头顶上起伏。
空气不热也不冷。
风从深町发烫的身体夺走体温。
五月——
连假刚结束的晚上。
令人心痛的新绿充斥四周。
绿意的气味溶入风中飘了过来。
植物刺激感官的气味。
它在深町的头顶上片刻不得闲。
沙沙地上下起伏。
叶樱宛如深町的心情般忽上忽下。
不肯安静。
明明身体正要清醒,樱花树却喧闹不休,好像要煽起心中的炭火。
是什么呢——?
深町心想。
是什么在喧闹不休呢?
是什么在煽动我呢?
每次樱花树的叶子沙沙摇晃,深町的心情就会被挑逗得左右摆荡。
心情忽上忽下。
叶樱不肯安静。
是什么在喧闹不休呢?
是什么在上下起伏呢?
深町走着。
不管走多久都不够。
绿叶沙沙起伏。
几欲发狂。
几欲发狂,差点死去。
如今,黑暗中充满了日渐茁壮的生命气息。
恼人地几欲令人窒息。
不知不觉间,渐渐加快了脚步。
像是被绿叶的沙沙声催促似地,深町跑了起来。
在樱花树下。
为何如此痛苦呢?
心情慌乱吗?
四十一岁。
我今后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呢?
能够到哪里呢?
不晓得。
莫名所以的深町跑着。
莫名所以的深町心情纷乱。
心情纷乱的深町跑着。
因为不晓得,所以心情纷乱,因为心情纷乱,所以跑着。
跑了几分钟呢?
跑了多远呢?
天晓得。
天晓得至今跑了多远,今后能够跑多远呢?
大概在公园内跑了几圈吧。
醉意再度上身。
好痛苦。
如果吐得出来就吐!
给我吐!
跑步。
深町跑步。
几欲发狂。
几欲发狂的深町跑着。
不晓得什么哽住了他。
哽住哪里了呢?
喉咙吗?
胸口吗?
心脏吗?
大的东西哽住了。
那从身体深处窜了上来。
莫可名状的东西。
那哽住了。
好大。
好热。
具有高温的东西。
身体因为那个莫可名状的东西的大小,差点破裂。
身体因为那个莫可名状的东西的温度,差点烧焦。
几欲发狂。
几欲发狂,心情纷乱。
无法忍耐了。
冲进草坪中,紧紧抱住樱花树干。
紧紧抱住,在它的根部又吐了。
吐吧!
吐吧!
吐了好几次。
吐了一大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东西可吐。
不管怎么吐,还是吐不够。
酸臭的气味。
嘴巴四周弄脏了。
手帕跑哪里去了——?
把手伸进口袋。
以左手探了探夹克的左边口袋。
以右手探了探夹克的右边口袋。
找到了。
不是手帕。
右手的指尖在右边口袋中,碰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发出“砰”一声。
是什么呢?
不晓得。
深町用右手指尖拎住,把它从口袋中拿了出来。
在路灯的光线中,看了它一眼。
色泽美丽的东西。
“噢……”
深町叫了出来。
噢——
坚硬的东西。
坚硬的碧绿石头。
是土耳其石。
第一次看见时,它挂在岸凉子的脖子上。
土耳其石。
羽生娶为妻的雪巴族女子,安伽林的女儿朵玛,她的母亲原本戴在脖子上的东西。
对了,自己在西南壁没把它交给羽生。
而且,就那样把它放进这件夹克的口袋,一直到刚才才想起来。
不,忘记的不只是这颗土耳其石。
而是令人喘不过气的精彩时光。
这个地方所没有的时间存在的地方。
这副躯体中曾经塞满了那种时间。
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那段。
我没有忘记。
我一直在思考这段精彩时光的事。
没有结束。
一切都尚未结束。
自己还在半路上。
喂——
有声音。
你终于找到我了吗?
总觉得清楚地听见了羽生丈二的声音。
我明明一直在这里。
噢,对了。
原来如此。
人有权利。
无论被剥夺什么,无论失去什么,最后剩下的唯一权利。
那就是可以为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赌上性命的权利。
怎么办?
土耳其石问道。
噢——
深町将它紧握在手中,抬起头来。
叶樱上下起伏。
发了狂似地上下起伏。
已经不行了。
身体在颤抖。
那像是溃了堤似地,从深町的体内溢了出来。
深町已经无法阻止它了。
脚在颤抖。
膝盖在颤抖。
身体在颤抖。
泪水宛如喷火似地洒了出来。
低下头。
泪水滴滴答答地在鞋子和地面上形成水痕。
“深町先生……”
有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
令人怀念的女人的声音。
转向一旁。
岸凉子站在那里。
“我去店里,工藤先生说,你大概在这边——”
凉子的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从正面盯着深町。
深町被她看着。
他以求救的眼神看着女人。
叶樱上下起伏。
叶樱喧闹不休。
凉子的嘴唇动了动。
凉子的嘴唇想说什么。
然而,没有说话。
叶樱的喧闹声,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沙沙。
沙沙。
接着——
凉子的双唇开启。
“好吧……”
凉子说。
“你可以去。”
她的声音传进了深町的耳朵。
“这两个月,我一直在想那件事。今天,我想说那句话……”
泪水从凉子的眼中滚了下来。
“你可以去。”
深町看着凉子,想叫她的名字。
然而,那没有化为语言。
从深町的唇间发出来的是,低沉的呜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