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人在冰壁上分道扬镳。

羽生往上。

深町往下。

云剧烈地移动。

虽然比不上昨晚,但风势仍然强劲。

雪停了,但天空并不晴朗。

云发出声音流动。

流云不时裂开,宛如火球般的耀眼巨大光柱从天而降。蓝天从那里露出来。只有那一瞬间,身体会在冰壁上照到阳光,但那道阳光旋即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风剧烈地摇晃着戴在防寒帽上面的风衣帽。

深町在冰壁上采取自我确保,手上拿着相机。

无言的别离。

两人在那里没有说任何言语,诸如“要保重”、“要加油”、“要活着回来”、“不准死”。

羽生即将豁出性命攀登。

深町已经无法跟着他攀登。如今身在的这个地方是极限。虽说是极限,若待在这里也会没命。至少,必须下降到六千公尺左右。

军舰岩——

下降到海拔六千九百公尺的地方,幻觉和幻听大概都会消失。

也没人能保证下山的深町生命无虞。

尽管能够使用登山绳,但每次都要把冰楔钉打进冰壁,以那里为支点往下爬。冰楔钉并没有带来足以随性使用的量。只能在非用不可的地方,用在刀口上。

基本上,要使用冰楔钉和冰杖,以双斧往下爬。就某个层面而言,往下爬的难度可以说是高于攀登。

用不着互道加油,羽生和深町都竭尽所能地努力。

无需言语。

任何言语都已经无法鼓励。

无法帮忙。

无法协助。

独自一人。

只能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

无论是何种天命,如果指望它,内心就会变得软弱。所以不要指望任何幸运。

因此,没有言语。

深町想问昨晚的事。

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是否对羽生造成了何种影响呢?

然而,如今问了也毫无意义。

深町说了,羽生听了。纵然羽生的心中因此而产生某种变化,深町也已经无法将它复原。

羽生透过护目镜的深色镜片注视深町许久,忽然转过身去。

羽生没有举起一只手道别。

甚至没有让深町看见自己眼中的神色。

羽生在从一旁刮来的风中向上爬。

节奏强而有力、令人放心。

遥远上方看得见左岩沟岩石与岩石之间的通道,左右两旁是黑色岩壁。

攀越西南壁最大的难关——岩带的巨大岩壁,朝向这世上独一无二、最靠近天的地上一点的唯一通道。

深町架起相机,把逐渐远去的羽生的身影纳入取景器,持续按下快门。

不久——

深町把相机放进登山背包。

把登山背包背上肩。

看见羽生孤伶伶一个人的身影在上方。

再上面是宛如压在他身上,岩带黑漆漆的巨大岩壁。

深町想在那里架着相机,直到看不见羽生的身影为止,但为了生还,必须趁早开始下山。

独自一人展开逃生行动。

没有开始的信号。

把相机放进登山背包,背上背包,解开自我确保时,自然开始。

深町开始下山。

2

途中,用了两次冰楔钉。

剩下三根。

下山途中抬头看时,看见了羽生的身影两次。

第一次,还在左岩沟的前面。

第二次看见他从左岩沟的入口朝里面进去的身影。

再下一次——

就看不见了。

像厚重云层般的雾,从和羽生道别的那一带完全覆盖了上方。

那片雾——正确来说是细小的冰粒,剧烈地从左往右流动。

如果进入了岩沟之中,无论外面刮起再强的风,里面也接近无风状态。

但是,岩沟中既没有地方搭帐篷,也没有适合露宿的地方。

假如那种风不停,当羽生在沟岩的上层,攀附在二十五公尺的垂直岩壁上时,身体就会暴露在那种风中。

能够爬的时候,要尽量往上爬——

假如风雪暂歇,有机会的话,就要一口气攻顶。

那就是羽生的战略。

然而,羽生正在覆盖上层的厚重云层中做什么、思考什么呢?深町已经无从得知那些。

3

抵达军舰岩时,太阳早已西沉。

靠着头灯的光线搭完帐篷时,完全入夜了。

自圣母峰的岩带根部一带以上,覆盖着厚重云层,什么也看不见。

比圣母峰低的地方——西边的普摩力山顶还能看得见,星星也在她上空的天上闪闪发光。

然而,只有圣母峰顶在云中。

深町在帐篷内煮沸热水,加入大量砂糖,喝了好几杯。

风势强劲,但是比起昨晚,简直是徐徐微风。

用水煮干燥蔬菜,加入汤里吃。

虽然会头痛,但是没有幻觉。

幻听也消失了。

光是下降七百公尺,就能切身感觉到空气的浓度。

精疲力尽。

总觉得能够平安无事地生还到这里,是一种奇迹。

外出小便,回到帐篷内,要钻进睡袋时,已经累得就算发生雪崩也不想动了。

明天必须回到基地营。

非睡不可。

必须在一天之内,将花一天半爬上来的路线走完,下山。

如果不睡,疲劳消除不了。

然而,明知如此却睡不着。

越是试着入睡,精神越是清晰,焦躁向深町袭来。

就这样回到基地营,在那里和安伽林一起等待来自羽生的联络吗?

深町咬紧牙根,试图入睡。

4

睡不着。

在睡袋中一再动来动去。

虽然能够横躺,但是没有足以翻身的空间。只能在睡袋中扭曲身体,选择仰躺或侧躺。

偶而会迷迷糊糊地睡着,但像是在泥沼中翻滚的浅眠。

即使闭上眼睛,眼球仍在眼皮底下醒着。

风势强劲。

虽然不及昨晚在灰色岩塔正下方睡觉时的强风,但风仍会把帐篷推向岩石。

按这情形来看,若在圣母峰上层,说不定会刮起比昨晚更凶猛的风。

无线电对讲机不能使用。

晚上,安伽林和羽生定时通讯时,深町想从旁收听他们的对话,但无线电对讲机坏掉,不能用了。

昨晚,从上面掉下来的岩石击中了登山背包。当时,放在登山背包中的无线电对讲机受到了撞击。

没有道具拆开无线电对讲机,也没有那种力气。即使有道具,深町也丧失了拆解细部零件的意志力。

纵然闭上眼睛,脑海中也会产生不安。

当时,对羽生说的那句话——

到头来,你要走传统路线登顶吗?

羽生如何解读自己的那句话呢?

羽生听到那句话时的恐怖表情,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

清楚知道能爬的路线,不是和在平地走路一样吗?既然这样,干脆不要攀岩,走一般的登山道就好了。

这是羽生对井上真纪夫说过的话。

明明是轻松的路线,明明马上就能在那里看见那条路线,羽生却不断地选择困难的路线爬。

大乔拉斯峰的时候也是如此。

有一般为人熟知的路线。原本应该往那边走的羽生,却在半路上改变那条路线。

我看见了路线。虽然困难,但那里有路线。往左Z字形攀登之后再往上爬,是轻松的传统路线。我在那边看见打进岩壁的楔钉,所以那应该是轻松的路线不会错。

然而,我看见了从那里垂直而上的路线。

往左爬不是我的路线。那只是顺着其他人爬过的路线的行为。还没有人爬过的垂直攀登路线,才是我的路线。我能在这面岩壁上留下记号。

于是,羽生选择那条路线,然后摔了下来。

攀爬时,我经过了羽生先生摔下去的地方,明明左边有一条更安全一点的路线,但羽生先生好像从那里笔直往上爬。我认为那条路线不是不能爬,但我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羽生先生会在那里选择往上爬的路线呢?

长谷常雄回答专访时,如此说道。

和那一样的事,还会再发生吗?

深町心想——是我害的。

是我害的。

我也晓得圣母峰顶正下方的岩壁。

湿漉漉的岩石。

楔钉不起作用。

手一搭上去,岩石就会剥落,脚一踏上去,那里就会崩落。仿佛表皮剥落般,岩石一碰就掉下来。

尽是细小悬浮石头的岩壁。

至今,圣母峰的西南壁在夏天被人爬过三次。一九七五年的英国队、一九八二年的苏联队、一九八八年的捷克斯洛伐克队,都避免圣母峰顶正下方的岩壁,从那里前往传统路线登顶。

那样就好。

那样就好了。

那就是登山界承认的西南壁。

不用爬圣母峰顶正下方最后一面岩壁这种认知,被视为理所当然。

因为那里太过危险。

既然如此——

自己为何说出了那种话呢?

羽生就算克服了岩带,会爬最后的那面岩壁吗?

不可能会爬。

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不可能那么做。

八成——不,九成九分九厘不会那么做。

因为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我不会做必死的事——

羽生第一次爬喜玛拉雅山时,应该那么对岸凉子说了。

唯独故意摔下去这件事我办不到。

爬大乔拉斯峰时,羽生也在手札上如此写到。

单独无氧攀登圣母峰顶正下方的岩壁,等同于“必死的事”,以及“故意摔下去”。

羽生不可能那么做。

不知不觉间,深町咬紧牙根。

原本以为自己闭着眼睛,其实睁着眼睛瞪着阴暗帐篷里的一片漆黑。

深町把牙齿咬得喀喀作响。

羽生啊,你在这种风中的什么地方?

你还活着吧?

你大概紧抓着这座圣母峰的某个地方,呼吸着这种空气吧。

你在岩沟里露宿吗?

或者,你爬到岩带的上层,待在帐篷里呢?

羽生啊。

你发现到了吗?

深町心想。

我把自己的粮食放进了你的登山背包中。

这是你为了救出我而使用的能量。

一把葡萄干,和一片巧克力。

或许不够,但紧急时就吃下它们!

我只能留下那些。

深町在睡袋中,下意识地摸索自己的胸口。

因为我也必须活下去不可。

假如你不高兴的话,尽管丢弃它们。

如今,我剩下的粮食是——

他的指尖碰到了硬物。

以手指拎起它。

马上知道那是什么。

是土耳其石。

原本打算把这条土耳其石的项链交给羽生。岸凉子拜托自己还给羽生的土耳其石。

自己完全忘了要把这个交给羽生。

羽生啊。

如果我把这个交给你,你会收下吗?

或者,无论多重,你都会拒绝没有意义的重量施加在自己身上呢?

如今,羽生远离了世上的男女关系和任何事情。远离凡尘俗事,他自由了。自由而孤独。孤独但孤高。

羽生啊,你还活着吗?

你还活着在呼吸吗?

你在想什么?

你在阴暗的帐篷中,听着打在帐篷上的风声和雪声,瞪视着什么?

或者,你已经睡着了吗?

如果睡着的话,你梦见了什么?

羽生啊……

羽生啊……

5

十二月十五日。

军舰岩。

强风。

零下二十六度。

下雪。

什么也看不见。

6

十二月十六日。

军舰岩。

强风。

零下二十七度。

下雪。

无视野。

想羽生的事。

缩减粮食用量。

早上,汤。

中午,一片奶酪。

三片饼干。

晚上,汤。

巧克力。

7

十二月十七日。

军舰岩。

强风。

零下二十五度。

下雪。

仅能看见一点蓝天。

羽生还活着吗?

缩减粮食用量。

早晚各一杯汤。

各三片饼干。

晚上一片奶酪。

只喝大量热水。

8

风似乎停了。

那样不停摇晃帐篷的风,如今消失无踪。

没有风声。

因此,我醒来了。

迷迷糊糊睡着之际,似乎风停止,我陷入了深沉的睡眠许久。

声音消失,妨碍睡眠的噪音消失,而被拖入了睡眠之中。

接着,这下反而因为太过安静而醒来了。

晚上。

深町起先不敢相信这种包围着自己的寂静。

为何这么安静呢?

听不见任何声音。

传入耳中的是无声的声音。

至今积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渐渐结冻时的无声的声音——像是那种感觉。

寒气从外头渗入帐篷内的声音。

总觉得听见了原本不会传进耳里,照理说听不见的那种声音。

就像是发烧,被梦魇缠身好长一段时间,某一晚退烧,深夜忽然睁开一只眼睛醒来的时候。

至今到外面取雪好几次,把雪煮沸作饭。一天要这么做好几次。

因为不晓得暴风雪何时会停,所以担心粮食不足。

用瓦斯炉融雪,煮汤喝下。啃巧克力。

加入砂糖,喝了几杯甜汤。

带了三天份的粮食和三天份的预备粮食,但已经消耗了四天半的份。

剩下的粮食是一天半的份。

如果不动,只是为了保住性命,大概可以勉强撑个四、五天吧。然而,若是采取行动,顶多两天。

明天或后天之内,必须抵达基地营。

现在,风雪停歇,如果明天又继续起风下雪,就必须在一大早下山。

不知外面的情况如何——

想事先确认天象。

是晴天,还是阴天呢?

因为白天摄取过多水分,膀胱很胀。感到强烈的尿意。

深町缓慢地拉开拉链,从睡袋里爬出来。

在狭窄的帐篷内穿上羽绒外套,拿出放在睡袋里的登山靴穿上它。

走到外面。

出去的那一瞬间,深町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冲击。

总觉得被寒冷和风景甩了一巴掌。

深町身在一片星海之中。

星星的数量远比至今的任何时候来得多。

原来天上有这么多的星星吗?

能够看清每一颗星星的颜色。每一颗都不一样。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得精光,抛进了宇宙空间。

二十万光年?

这是和某星云之间的距离吗?

百亿光年?

一百八十亿光年?

是宇宙的半径呢?还是直径呢?

总觉得那些距离,如今全摊在眼前。

虽然看不见峰顶,但是圣母峰的西南壁耸立其下。

这世上地势最高地区的雪的岩棱,像在宇宙底部镶上圆边似地排列。

普摩力山。

努布峰。

洛子峰。

以及,圣母峰——珠穆朗玛峰。

无数的无名峰。

自己一个人活在其中。

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呼吸。

哎——

比不上。

这个巨大的空间。

令人喘不过气的距离感。

人类和自己不管在其中怎么挣扎,也不上它们。

深町如此心想。

并非绝望感。

总觉得是更根本的、身体深处的认知。

人的力量在这之中,能够做到怎样的事呢?

人不管做什么,大概都不能撼动它们分毫。

深町轻轻打了个哆嗦。

仿佛宇宙和寒气一起渗入了自己体内。

然而。

噢——

有羽生在。

深町如此心想。

有羽生在。

有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在。

羽生丈二还活着吧。

毕竟,自己还活着。

如果自己还活着,羽生就还活着。

羽生铁定捱过了这三天吧。

以多带去的四天份粮食勉强维生,在那座接近天际的岩棱的某处,羽生大概咬着结冻的雪,仍在奋斗吧。

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倾全力战斗的对象,如今,就在自己眼前。

那个羽生丈二以如此巨大的山峰为对手吗?

深町心想,羽生知道自己以多么巨大的山峰为对手吗?

他大概不知道吧。

还是他知道呢?

不,不管他知不知道,那都不重要。

深町知道:当身体差点因为这个令人喘不过气的距离和寒气而整个冻僵时,在自己体内有像炭火般燃烧的事物。

那就是羽生。

有那个男人在。

那个男人还活着,如今也在靠近星星的天边一角,挑战着独自一人的战斗。

深町知道:当自己在冰壁上动弹不得时,羽生触碰自己的肌肉温度。

当时感受到的温度,如今,在自己体内燃烧着。

眼泪掉了下来。

如今,羽生在这一瞬间,待在比任何活着的人类更高的地方。他待在最孤独的地方。

他大概在那里牙齿打颤吧。

深町心想:就像画家或艺术家想以他们的手触碰天际一样,就像物理学者或诗人想以他们的天分触碰天际一样,羽生也试图以他的身体触碰天际。

尽管如此——

我能回去吗?

深町瞪着圣母峰的西南壁,心想。

我能回去吗?

深町,眼看着那个男人的战斗,你能回去吗?

他心想,不能。

我不能回去。

因为羽生丈二还活着。

因为他活着,试图抵达那座峰顶。

明明粮食还剩下一天半的份,能这样回去吗?

我不回去。

他心想,我不回去!

我要竭尽所能地跟着羽生丈二。

怎么做?

有一个方法。

明天一大早收起帐篷下山。

不是到冰瀑。

而是经由西谷,下山前往圣母峰的南棱这一边。

下山到哪里?

到能够看见圣母峰顶的地方。

在那里搭帐篷,把相机对着圣母峰顶。

有五百毫米的折反镜头。

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有机会用它把羽生的身影捕捉进取景器。就直线距离计算,大概多远呢?

有两公里以上。

二.五公里吗?

三公里吗?

如果运气好,并非不能把羽生的身影捕捉进取景器的距离。

幸好天气良好。

下山之后,和基地营之间的距离变近。

如果天气好,就能缩减粮食用量,在那里撑上一天半,直到最后一刻。

放手去做!

呼吸变得粗重、快速。

并不只是因为高度的缘故。

9

十二月十八日——

晴天。

天空晴朗得令人讨厌。

蓝天。

然而,并非纯粹的蓝。

对面隐约看得见宇宙的黑。蓝得发黑。

圣母峰的黑色岩峰刺进那片天空中。

深町在岩石上,一直瞪着那座岩峰。

羽生尚未现身。

深町身在靠近圣母峰南棱的岩石上。

坐在那块岩石上,抬头看圣母峰的岩棱。

那一天,深町在早上五点出发。

一面下山,以Z字形攀登法往南棱方向移动时,看到这块岩石,爬到它上面。

从雪中突出、高八公尺到二十公尺的岩石。宽约莫五十公尺。大小比军舰岩小上两圈。

海拔大概和冰峡差不多。那么一来,高度大约是六千七百公尺左右。

把登山背包放在岩石底下的雪上,拿着相机爬上这块岩石时,已经七点了。

把装上五百毫米折反式望远镜头的相机,安装在脚折叠起来的小型轻量三脚架上,把它架设在岩石上。

将峰顶纳入取景器中,配合焦距固定三脚架。

从黄带以上的圣母峰顶岩壁的威容,塞满了整个取景器。

假如羽生现身,镜头拥有勉强能够确认其位置的放大率和解析力。

九点——

自从站在岩石上之后,已经过了两小时。

峰顶没有扬起雪烟。

是绝佳的状态。

问题顶多是持续下的雪冻结到什么程度。这一天,羽生不可能不行动。

假如他活着。

或者,如果他能动。

他应该和自己一样,在五点,或者六点动身。

既然如此,他如果按照预定行程,应该已经攀越岩带,Z字形攀登在黄带底下。即使早已抵达南峰的山坳也不足为奇。

深町几乎每隔五分钟会看取景器一次,但没有发现羽生的身影。

假如按照预定行程攀越岩带,在八千三百五十公尺的地点扎营的话,照理说现在已经来到棱线了。

之所以没发现羽生,是因为他没有行动吗?

没有行动,是因为行程落后吗?

意外吗?

如果是意外,是何种意外呢?

如果遇上意外,还能动的话,应该会下山。现在正从岩带的左沟岩内下山吗?若是如此,一切就合理了。

然而,如果能够下山,依照羽生的个性,想当然尔会企图往上爬吧。

问题是至今因强风而躲在帐篷里的期间,他在哪里扎营呢?

左岩沟内要担心雪崩和落石,也没有任何一支登山队报告过上层有适合扎营的地方。

如果到了上层,适合扎营的地方也不是没有。

然而,是否有地方能够抵御那种强风呢?

没有。

不可能有。

然而,深町没有实际去过那里。

说不定羽生知道,在岩带上层有适合扎营的地方。

思绪千回百转。

虽然说是岩壁,那里有大大小小无数的巨岩和岩石。如果羽生身处在那种岩石的后面,就算已经展开行动,也可能看不见身影。

但是,这么长一段时间不见身影,这种状况有可能发生吗?

意外?

即使不愿去想,也会往那方向想。

深町感到强烈的焦躁不安,频频看取景器。

于是——

十点三十六分。

“有了?”

深町高声叫道。

在取景器中,发现了羽生的身影。

他并没有Z字形攀登在黄带底下,也没有为了前往南峰岩沟而正在冰壁上移动。

一个像小型垃圾一样的小红点。

在动。

正在往上移动。

红点在黄带的更上方,朝上方动着。

圣母峰顶正下方的岩壁。

羽生的身影在那里。

“怎么可能?”

深町出声低喃道。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不可以做这种事。

羽生正在圣母峰西南壁中最危险的地带,静静地往上移动。

住手!

折返回来!

深町咬紧牙根。

10

十一点十三分。

从那之后,红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往上爬。

然而,它在动。

以蜗牛的速度,缓缓地往上动。

芝麻绿豆大,勉强才能辨识出的小红点。一旦稍微移开视线,就要花一段时间才能再找到那个红点。

羽生从许久之前,攀附在那面岩壁上。

连手脚的细部都看不清楚。

深町按下快门。

一张。

两张。

三张。

按着按着,强烈的恐惧感向深町袭来。

当时也是——

当时也是如此。

井冈弘一和船岛隆死去的那时候,自己也像这样拍照。

当时?

不是太久之前。

今年。

今年五月。

在拍照的取景器中,井冈和船岛的身体开始往下滑,被抛到半空中——

事隔不到一年。

那也是用同一台相机,同一支五百毫米变焦镜头拍的。

摔下去——

深町心想。

羽生会摔下去吧。

理由并不是状况类似,或者相机相同。

而是,那么困难的岩壁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若是坚硬的岩石,无论多么突出,羽生大概都爬得上去。

若是不到海拔两千公尺的夏季岩场,不管悬浮的石头再多,羽生大概都会攀完它。

但是,并非如此。

那里是地面上超过八千五百公尺,位于这地球上最高处的岩壁。而且质地脆弱。羽生没有携带足够的楔钉和钩环,试图单独无氧爬上那里。

氧气是平地的三分之一。

连保持意识清楚都很困难的地方。什么都不做,光是睡觉也会累积疲劳的地方。

而且,羽生在那个超过海拔八千公尺的地方,已经待了三天。

缺氧应该腐蚀了羽生的身体和心神。

究竟是多么强的意志力,支撑着他攀登那座高峰呢?

“羽生,住手!”

深町叫道。

“给我住手,再别爬了!”

不可能传进羽生耳中。

羽生不可能听得到,然而,深町不断叫道。

以右手抓住相机,想把它狠狠砸在岩石上。

这种攀登叫人看不下去。

开什么玩笑。

我受够了。

恕难奉陪。

我已经不想在自己架起的相机取景器中,看到人摔下去了。

而且,羽生是因为我说了那句话,现在才在爬圣母峰顶正下方那面岩壁。

深町想把相机连同小型三角架砸在岩石上,但是他做不到。

他的手停下来了。

你要逃吗?

深町听见了声音。

深町,你来到这里,还要逃吗?

深町分不清是自己的声音,还是羽生的声音。

在这里逃走,就这样回日本,你在那个城市里活得下去吗?

后悔这时的事,度过余生吗?你有办法吗?

拍我!

是羽生的声音。

像是咙喉被什么卡住的嘶哑嗓音。

对了。

当时,羽生叫我拍他。

出发之前,在基地营的帐篷中。

他说:拍我!

以免我逃出这里。

他应该确实那么说了。

想要逃出这里的,不是羽生。

而是我。

是我想逃出这里。

好吧。

我就拍你。

如果你有本事摔下去的话,尽管摔下去。

我会拍下你摔下去的身影。

深町又把手中的相机和三脚架放在岩石上。

将相机对着峰顶,把峰顶正下方的岩壁纳入取景器中。

这时——

深町看见了。

当他把相机镜头从左往右移动,正要把峰顶纳入取景器的时候,有东西出现在取景器中。

深町从取景器移开目光抬头看。

看见了。

飘在西藏那一边上空的白色物体。

而且,那个白色物体在动。

是雪。

云像是不祥的生物现身似地,正从圣母峰的西棱爬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上一刻为止,应该万里无云才对。

那是为什么?

云从西藏那一边冒出来,正慢慢地爬向圣母峰顶的岩壁。

“羽生!”

快逃!

羽生,快逃!

深町一边呐喊,一边架设相机,盯着取景器。

在哪里?

羽生,你在哪里?

不见人影。

看不见羽生。

深町的背脊窜过一阵凉意。

他打了个寒颤,差点头发倒竖。

掉下去了吗?

深町拼命搜寻刚才羽生身处的那一带岩壁。

找到了。

羽生没有摔下去。

或许是克服了困难的地方,羽生身在比想象中更高许多的岩壁上。

动作真快。

距离峰顶,已经不到三百公尺。

还剩两百五十公尺吗?

一栋摩天大楼的高度。

从西棱冒出的云,一度往下爬之后,乘着上升气流,接着爬上岩壁。

按下快门。

一按。

再按。

云步步进逼,来到了羽生下方五十公尺左右的地方。

妈的!

这样下去的话,在云抵达之前,从下面抬头看的深町,大概就会看不见羽生的身影。

羽生啊,快逃!

往上逃!

如果被那片云追上,温度会下降。

视野变差,无法辨认路线。

风势增强。

没有半件好事。

妈的!

岂不是一样吗?

深町如此心想。

和当时一样。

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

在欧戴尔抬头看的视野中,马洛里和厄文朝圣母峰顶,从东北棱往上爬。

两人在爬第二台阶。

那两人的身影在欧戴尔的注视之下,渐渐被浓厚云层包覆消失。

然后——

然后,马洛里和厄文没有回来。

深町心想:如今,我在扮演欧戴尔的角色吗?

羽生是马洛里,而我是欧戴尔。

既然如此,羽生已经不会回来了吗?

“羽生!”

深町大声喊叫他的名字,按下快门时,羽生的身影被爬上去的云层包覆消失了。

过没多久,圣母峰顶本身就完全被云层包覆而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