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太阳正好照射着树梢的时候,吉恩·西格兰姆在东波托马克公园里,没精打采地坐在一条长凳上,看着腿上放着的左轮手枪出神。编号204783,他想,你就要完成你所以制造出来的使命了。他几乎是以喜爱的心情用手抚摸着枪管、弹膛和枪柄。自杀:这似乎是理想的解决办法,免得他堕入无边颓丧。他感到奇怪,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办法。再不会深更半夜难以自制地哭喊起来。再不会因人生如梦而有肝肠寸断那种毫无意味的感觉了。

他回想起最近几个月来的事情,绝望象一面歪歪扭扭的破镜子,把这些事情都照了出来。他所最珍爱的就是他的妻子和西西里计划。如今达纳已经走了,他的婚姻成了一团糟。可是美国总统竟会冒西格兰姆认为是不必要的风险,把他的宝贵计划泄露给民主的不共戴天的敌人。

桑德克已经向他透露,在泰坦尼克号的打捞队里有两名苏联间谍。中央情报局曾经警告海军上将不要干预他们的侦察活动,在西格兰姆看来,这等于是在葬送西西里计划的棺材上再敲进一枚钉子。已经有一个海洋局的工程师遭到谋杀,就在这天早晨,桑德克的办事人员向米塔处送来的每日报告又谈到一艘潜艇困在海底,其中船员显然已无法营救。这一定是阴谋破坏。这是毫无疑问的。错乱的七巧板被西格兰姆的混乱的头脑硬放在不合适的位置上。西西里计划已经完蛋,现在他决心和它同归于尽。他正要拨开手枪的保险时,一个人影走到他那里,用友好的语调说话了。

“天气那么好,要断送性命太不相宜了,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警官彼得·琼斯正按着经常的巡逻路线沿俄亥俄路旁的人行道往前走,看到了坐在公园长凳上的这个人。乍一看,琼斯以为西格兰姆不过是喝酒喝得糊里糊涂的乞丐,正在晒太阳。他想把他带到警察局去,又觉得是浪费时间。一个游民到警察局备了案,不出二十四小时就会释放的。琼斯觉得几乎不值得花费力气去填写没完没了的报告。然而这个人身上有些什么地方和通常落魄潦倒的形象并不吻合。琼斯随便地偷偷绕过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杨树,往回悄悄走到长凳旁边。仔细一看,他的疑虑得到了证实。可不是,这醉汉神色茫然,双眼通红,视而不见,双肩下垂,无精打采,但是其他有些细节却显得异乎寻常。他的皮鞋擦得贼亮,衣服考究,烫得平平整整,脸庞刮得光光的,指甲也修剪过了。而且还带着一支手枪。

西格兰姆慢慢抬起眼睛看着那个黑人警官的脸。他见到的不是果断的警惕神色,反而是一种真正同情的样子。

“你不会忙着就下结论吧?”西格兰姆问。

“伙计,要是我见到过自杀前垂头丧气的典型例子,你正好就是那样。”琼斯装出要坐的姿势,“我可以在这条长凳上坐下吗?”

“这是公产。”西格兰姆漫不经心地说。

琼斯在离西格兰姆一臂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下,懒懒地伸出双腿,靠着椅背,双手明显地放在离枪套稍远的地方。

“要我嘛,我愿意选中十一月。”他轻声说,“四月是开花的时候,树都转绿了,但是,十一月啊,天气变坏了,风冷得吹到骨髓里,天空老是阴暗多云。是啊,我要挑这一个月来结束我的一生。”

西格兰姆更紧地抓住他的手枪,恐惧地看着琼斯,等着他先动手。

“我想你把自己当作自杀问题的专家吧?”

“不是。”琼斯说,“事实上,你是第一个需要我监视的人。好多次我总是在自杀以后很久才来到现场。就拿跳河来说吧,那是最糟糕的了。尸体胀得鼓鼓的,浑身发黑,被鱼咬过的眼窝里,眼球成了软糊糊的东西。还有那些跳楼自杀的。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家伙从三十层楼上跳下来。他的双脚先落地。脚骨从肩上捅了出来……”

“我不要听这种话。”西格兰姆粗暴地说,“我不要黑鬼警察告诉我这些恐怖故事。”

怒火在琼斯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消逝了。

“骂人伤不了人……”他说。他拿出手帕慢条斯里地擦擦警帽里的汗带:“告诉我,啊……先生?”

“我叫西格兰姆。你要知道也行。反正到以后也没有什么区别。”

“告诉我,西格兰姆先生,你打算怎么办。一颗子弹打进太阳穴、脑门子、还是嘴里呢?”

“那有什么关系?结果都一样。”

“不一定。”琼斯健谈地说,“我不会劝你打太阳穴或者脑门子,起码不能用小口径手枪。让我看看,你用的是什么枪?啊,象是三十八毫米。用它杀人还行,可是我怀疑它能不能病痛快快把你打死。我知道有个家伙用四十五毫米口径的手枪打自己的太阳穴。脑浆都打出了,左眼也挤了出来,但是没有死。象个水萝卜一样,还活了好些年。你简直无法想象:他躺在床上,床单上全是粪便,老是求人家结束他的悲惨处境。我是你的话,宁愿把枪管捅进嘴里,把后脑勺崩掉。这一宝押下去是最保险的了。”

“要是你不住口。”西椿兰姆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一面用手枪指着琼斯,“我把你也崩了。”

“崩了我?”琼斯说,“你没有这种勇气。你杀不了人,西格兰姆。从头到脚都看得出你杀不了人。

“谁都能杀人。”

“我同意。杀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谁都能干。但是只有神经病才会不顾后果。”

“现在你倒象是哲学家。”

“我们这些愚蠢的黑鬼警察常常欢喜用我们日常遇到的痛苦来愚弄白人。”

“我用词不当应该向你道歉。”

琼斯耸耸肩:“你以为你碰到了麻烦吧,西格兰姆先生?我宁愿有你的这些麻烦。你看看你自己:你是白人,显然是个阔佬,大概有个家,在生活中有很好的地位。你愿意和我对调一下,变换皮肤的颜色,当一名黑人警察吗?我有六个孩子,住的是有九十年历史的古老木板房子,还以三十年为期抵押给了人家。你说吧,西格兰姆,说说你的处境究竟多困难。”

“你永远理解不了。”

“有什么需要理解的呢?普天下什么事都不值得自杀。当然啰,起初你的妻子会流些眼泪;但是过后就把你的衣服送给救世军。六个月之后,就会和另一个男人同床,你除了在照片簿里留下一张像片之外,便什么也不剩了。看看你的周围吧,春天多美啊。见鬼,想想你会失去些什么吧,你没有在电视上看到总统吗?”

“总统?”

“他四点钟上了电视,说到正在发生的一些大事。载人飞船到火星只要三年就行了,控制癌症已有了突破,他还拿出几张照片,那是政府从差不多三英里深的海底上捞起的一条旧船。”

西格兰姆怀疑地盯着琼斯:“你说什么?打捞起一条船?什么船?”

“我记不得了。”

“泰坦尼克号?”西格兰姆轻声问,“是泰坦尼克号吗?”

“是啊,正是这个名字。很久以前,这条船撞到了冰山,沉到海底去了。你想想吧,我记得在电视上看过关于泰坦尼克号的电影。巴巴拉·斯坦威克和克利夫顿·韦布演的……”琼斯看到西格兰姆脸上先是怀疑,继而震惊,最后显得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便突然不说了。

西格兰姆把手枪交给那迷惑不解的琼斯,向后一仰,靠着椅背。三十天,一旦他得到钅拜,把西西里计划中的防御系统进行试验,使它进入可以使用的阶段,他需要的时间就是三十天。真是千钧一发。当他要自杀时,要不是一个警察漫步走来,那么他至多只能再活三十秒钟,之后便永远看不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