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蛞蝓号潜艇的外表从空气动力学观点看起来真是干净光滑,但是对皮特来说,当他弯下六英尺二的身躯走进贺驶员座位的时候,它的内部似乎是充满水管和电路、令人产生幽闭恐惧症的恶梦。这艘小艇长二十英尺,外形象个管子,两头圆圆的,很象和它同名的那种没精打采的动物。它漆成淡黄色,船头成对地排着四个大舷窗,它的顶部有两个象小雷达天线整流罩似的强聚光灯。

皮特检查完毕,转向右边椅子里坐着的乔迪诺。

“咱们下水试一次好吗?”

乔迪诺露齿一笑:“好,试吧。”

“怎么样,鲁迪?”

伏在底下一个瞭望孔后面的冈恩往上看了看,点点头:“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皮特对着送话器说几句,并且看着控制盘上面的小电视屏幕,那上面显出莫多克号的摇臂吊杆将海蛞蝓号从甲板支座上吊起,轻巧地越过船舷放进水中。潜水员一取掉吊索,皮特就打开压舱阀门,潜艇开始缓慢地沉入翻腾的滔滔巨浪之中。

“定时生命维持系统开始。”乔迪诺宣布,“一小时到海底,十小时搜索,两小时浮出水面,剩下五小时作为机动保留时间。”

“我们把机动保留时间用来搜索。”皮特道。

乔迪诺很了解实际情况。如果发生意外,在一万二千英尺水下出了事故,是没有获救希望的。与其可怕地慢慢窒息而死,倒不如但求速死。他发现自己在盼着回塞福一号,享受它宽敞舒服的空间和安全的八周生命维持系统,因而感到很好笑。他往后一靠,看着海蛞蝓号愈沉愈深,海水也变得更黑,他的思绪移到了正在驾驶潜艇的那个谜一般的人身上。

乔迪诺想起了和皮特在一起的高小时代。那时候他们一起改装旧汽车,在加利福尼亚新港海滩后面人烟稀少的农场大道上飞驰。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皮特。在某种意义上说,在内心世界里两个截然分开的皮特,两者没有直接的关系。一个是富有同情心的德克·皮特,极少偏离中庸之道,有幽默感,谦逊朴实,无论跟谁都显得随和友好。另一个德克·皮特则象是一部冷冰冰的、效率很高的机器,很少出错,办事都经过深思熟虑,态度高傲冷淡。要是有把钥匙能打开这两者之间的门就好了,可是乔迪诺还没有找到这样的钥匙呢。

乔迪诺把注意力转到深度表上。指针指着一千二百英只。很快过了两千英尺的刻度,进入了永恒的黑夜。从此向下,人的肉眼吞见的完全是漆黑一片。乔迪诺按了一个开关,艇外灯光突然亮99lib•net了,在黑暗中劈开一条可靠的通道。

“你觉得我们有可能在第一次试航中就找到它吗?”他问道。

“如果桑德克海军上将送来的电子计算机数据靠得住,泰坦尼克号应该在你发现短号处东南一千三百码,一个一百一十度的弧线内。”

“噢,真了不起。”乔迪诺讽刺地咕哝着说,“这可缩小了搜索范围,好比从康尼岛的沙滩上寻找一个脚指甲印,缩小到在一块棉花地处寻找一只白化病棉桃象鼻虫。”

“他又来了。”冈思道,“今天他还是唱反调。”

“要是咱们不理他,”皮特大笑道,“他会走开的。”

乔迪诺苦笑着指指海水。

“当然会啪,到下一个衔角上让我下去好了。”

“我们会找到那个老姑娘。”皮特坚决地说。他指着控制盘上被照亮的钟:“请看,现在是六点四十分,我预计午饭前就能到泰坦尼克号的甲板上,大概是十一点四十分吧。”

乔迪诺瞟了皮特一眼:“伟大的预言家说话了。”

“乐观一些永远没有害处。”冈恩道。他调整好艇外摄影机套,打开闪光灯。眩目的光芒象闪电似的闪了一下,照亮了浮悬在水中的无数浮游动物。

四十分钟后,皮特向莫多克号报告深度和水温:一万英尺,三十五度。当一条又短又粗、丑陋的小鮟鱇鱼慢慢掠过瞭望孔时,三个人都入迷地看着它:一个明亮的小圆球在鱼头上凸出,闪烁发光,象一座孤零零的灯塔。

到了一万二千三百七十五英尺,就可以看到海底,它迎着海蛞蝓号而来,仿佛潜艇到是一动不动似的。皮特开动推进机,调整高度角,徐徐停止下降,使它水平前进,驶过海底上铺着的荒凉红土。

海蛞蝓号电动机有节奏的隆隆声渐渐打破了邪恶的静寂。起初皮特很难分清海底上隆起部分和渐渐低凹的部分;没有任何东西显示出它的长度、宽度和高度。在灯光照到的范围内,他所见到的只是一片平坦。

看不见什么生物。然而却有证据证明并非如此。沉积层上海底居民留下的婉蜒曲折的痕迹到处都有。你可能认为这些痕迹是最近留下的,但是大海善于骗人。深居海底的海蜘蛛、海参或者海星可能是在几分钟以前,也可能是在几百年前留下那些痕迹,因为构成深海沉积层的微生动植物遗体是仅以每千年一两厘米的速率沉积起来的。

“那儿有个可爱的动物。”乔迪诺说看用手一指。

皮特跟着乔迪诺的手指看去,看见一只象是鱿鱼和章鱼杂交种的蓝黑色怪物。它的八只触角连在一起,就象鸭掌一般,两只圆球似的大眼睛几乎占身体的三分之一,死盯着海蛞蝓号。

“一只吸血鱿鱼。”冈忠告诉他们。

“问它一下在特兰西瓦尼亚有亲戚没有?”乔迪诺笑着说。

在以后几个小时,海蛞蝓号上的那些人一直在说些俏皮话和讽刺挖苦的话。其实这是故意做作;是为了减轻痛苦的单调而采用的防御方法。在深海里找船并不象浪漫主义小说所描述的胆样,实在是一项沉闷讨厌的工作。潜艇内部地方狭小,湿度大,冷嗖嗖的,除此之外,还可能由于人的过错造成代价极高甚至是致命的事故。

皮特的两手坚定地操纵着控制盘,使海蛞蝓号只离开海底四英尺。乔迪诺全神贯注于生命维持系统,冈思则密切注意声纳和磁强仪。

漫长的规定时间终于结束,现在需要的是耐心和坚持,再加上那种特殊的永远乐观精神以及一切寻找宝藏的人所共有的对未知事物的热爱。

“前边好象有一堆石块。”皮特说。

乔迪诺从瞭望孔中看去:“它们就准在沉积层上。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也许是什么旧帆船上扔下的压舱石头。”

“更可能是冰山上的。”冈恩说,“冰山带着许多大石决和岩屑漂过海洋,融化时就沉入海底……”冈恩说到一半突然停顿下来。“等一等……我的声纳上有强烈反应,现在磁强仪上也有反应了。”

“什么地方?”皮特问道。

“航向一……三……七”

“航向一……三……七。”皮特重复一遍。他陡然使海蛞蝓号灵巧地一侧身,仿佛当它是架飞机似的,朝新的航向驶去。乔迪诺从冈思肩膀上注视着声纳上的绿包光圈。一个小小的光斑跳动着,表明他们的视界之外三百码有一个固体。

“不要抱多大希望。”冈恩悄悄说道,“目标太小,不象是船。”

“你看是什么?”

“很难说。长度至多二十到二十五英尺,大约有两层楼房高。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也许是泰坦尼克号的一只锅炉。”皮特插口道,“它们都分散躺在海底上。”

“你在我们当中考了第一名。”冈恩带着激动的口气说,“我又收到同样的读数了,方位一……一……五,方位一……六……零上又有了一个。最后一个长度大约是七英尺。”

“象是个大烟囱。”皮特说。

“老天爷!”冈恩哑声喃喃地说,“这个地方看来有点象垃圾场了。”

艇外黑暗世界边缘的阴影里突然出现一个圆形物体,象块巨大的墓碑,周围有着怪异的光晕。潜艇里的六只眼睛很快就能看清大锅炉的炉篦,接着看到了接缝处的一排排铆盯,破残的、触须般的残余排气管。

“你愿意在那时候做这玩意儿的司炉吗?”乔迪诺低声道。

“我又发现一个。”冈恩说,“不,等一等……脉冲越来越强。长度已经显出来了。一百英尺……二……”

“来吧,来吧,亲爱的。”皮特祈求道。

“五百……七……八百英尺。咱们找到它了!找到它了!”

“什么航向?”皮特的嘴巴干得象沙子一样。

“方位零……九……七。”冈恩轻声回答。

以后几分针内,海蛞蝓号逐渐靠近它,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期望使他们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皮特的心在胸膛里痛苦地跳动,他感到肚子上似乎压着一大块铁板,一只大手在从外边攥碎它一样。他发觉潜艇离沉积层太近。他往回一拉操纵装置,使他的眼睛习惯于通过瞭望孔向外望。他们会发现什么?一艘满是铁锈、根本没有打捞希望的破船?破烂得连上层结构都埋在烂泥里的一个船壳?接着他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凶恶地在黑暗中隐隐出现。

“全能的基督!”乔迪诺敬畏地咕哝道,“我们正好撞上它的船头。”

距离近到五十英尺的时候,皮特减慢速度,使海蛞蝓号转身沿着这个倒霉邮船的吃水线平行前进。

顺着沉船的钢板望过去,仅是它的大小就足以令人大吃一惊。虽然已经过了八十来年,奇怪的是这艘沉船却完全没有受到侵蚀,一条金黄色带子绕着八百八十二英尺的黑船壳,在强光灯下闪闪发亮。

皮特将潜艇轻巧地向上驶过八吨重的左舷锚,直到他们都清楚地看到那三英尺高的金色字母,仍然自傲地宣称它是“泰坦尼克号”。

皮特好象着了魔似的,从支架上拿起送话器,按下通话电钮:“莫多克号,莫多克号,我是海蛞蝓号……你听到了吗?”

莫多克号的无线电报务员几乎立即应声回答:“我是莫多克号,海蛞蝓号,我听见了,请回答。”

皮特调整好音量,尽量缩小背景杂音:“莫多克号,通知海洋局总部,我们找到了大泰。重复一遍,我们找到了大泰。深度一万二千三百四十英尺。时间十一点四十二分。”

“十一点四十二分?”乔迪诺应声说道,“你这个骄傲的坏蛋,只超过了两分钟。”

新生

泰坦尼克号安息在漆黑的海底,被一片恐怖的静寂包围着,身上带着它的悲剧留下的狞恶伤疤。和冰山碰撞造成的破残伤口从右舷的艏尖舱直到船壳下方三百来英尺的第五号锅炉室,而船头吃水线下张着嘴的一个个大窟窿,则是许多锅炉的粉碎性冲击造成的,它们从船中心开始挣脱,撞碎一层层舱壁,最后一个个冲进大海。

它沉重地停泊在沉积层上,向左舷微微倾侧,艏楼朝南,似乎还在哀怨地挣扎着想浮出水面,到它从未见到过的港口去。潜艇上的灯光在黑黢黢的上层结构上跳跃,在它的柚木长甲板上投下幽灵似的长影子。它的舷窗有的开着,有的关着,整齐地排列在宽阔的船舷上。如今它失去了烟囱,却几乎具有了现代化的流线型外表;前边三个烟囱已经不见了,其中两个可能是在它沉向海底时冲走的,第四个却横卧在上甲板后部。除了零星生锈的烟囱索具还横七竖八挂在扶手栏杆上以外,上甲板上只有几个笨重的通气孔,无声无息,居高临下守卫着那些威林式吊艇柱,它们一度吊起过这艘大型邮船的救生艇。

它有一种病态美。潜艇里的人似乎看得见它的餐厅和特别房舱里灯火辉煌,挤满了千百个笑声朗朗、轻松愉快的旅客。他们想象得出那堆满书箱的图书馆,充满绅士们蓝幽幽雪茄烟雾的吸烟室,听得到乐队演奏着本世纪初的拉格泰姆乐曲。旅客们在甲板上散步;头等舱里的那些富豪名流们,男人身着一尘不染的晚礼服,女人穿着色彩绚丽、长至脚跟的长袍,保姆带着手拿心爱玩具的孩子,这都是一些阿斯特们,古根海姆们和斯特劳斯们;坐二等舱的是中产阶级,教师、牧师、学生和作家;坐下等舱的是移民,爱尔兰农民及其家属,木匠、面包师、裁缝,从瑞典、俄国和希腊的穷乡僻壤来的矿工。然后,还有九百来个船员,从船上的职员到包伙商、服务员、电梯工人和轮机舱工作人员等等。

每一扇门和舷窗后边都有大量的财富埋葬在黑暗中。那游泳池、橡皮球场和蒸汽浴室看起来又是什么样子呢?有没有一块朽烂的大挂毯残骸仍然挂在接待室里呢?大楼梯上青铜座钟,或者雅致的咖啡室的水晶枝形吊灯,或者头等舱餐厅上边装饰华丽的天花板又该怎么样了呢?爱德华·丁·史密斯船长的遗骨也许还在驾驶台某处的黑影里吧?如果这只庞大的水上宫殿确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它里边究竟能发现什么秘密呢?

这艘小小的潜艇象个不速之客,绕着巨轮盘旋,摄影机的闪光灯几乎无休止地闪发出亮光。一条两英尺长的大鱼长着老鼠尾巴,巨大的眼睛和带着厚厚硬盔的脑袋,从倾斜的甲板上掠过,对阵阵闪发的光线一点也不在意。

船员们的脸庞紧贴着瞭望孔,似乎过了好几个钟头,然后潜艇才升到头等舱休息室的舱顶,盘桓了一会儿,而后扔下一只小小的电子信号器。它的低频脉冲击可以向以后潜水寻找沉船的入提供追踪搜寻的线索。接着潜艇向上滑动,灯光一闪而灭,在它来处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现在,除了适应黑暗严冷的环境而生存下来的点点发光的海洋生物之外,泰坦尼克号又是孤零零的留在海底了。但是别的潜艇很快就要到来,又会有人手拿工具在它的钢皮肤上干活,正象许多年以前在贝尔法斯特的哈兰和沃尔夫造船公司的造船台上时一样。

这以后,也许,仅仅是也许,它终于会驶到第一个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