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沃格尔当初认为只要把那个短号恢复原状。短号的设计没有什么新奇之处。结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足以使收藏者感到兴奋。目前它不能使任何人感到兴奋。拴塞已经腐烂得堵塞了;表面上那层污垢使黄铜失去了光泽。管子里塞满了污泥,发出使人恶心的鱼腥味。

沃格尔认为这个短号用不着他亲自动手;他打算交给一个助手去修理。沃格尔喜欢把外国乐器恢复它们原来那种簇新的面貌;管子又长又直、声音刺耳的中国和罗马的古号;早期爵士大师的破喇叭;有历史意义的乐器——凡是这些东西,沃格尔就会象钟表匠那样耐心地动手修理,以精巧的手艺埋头苦干,直到乐器象新的那样闪闪发光,吹奏起来声音异常清晰。

他把短号用旧枕套包好,放在办公室里离他最远的墙角上。

他书桌上的内部通话机轻轻地响了一声。

“有什么事,玛丽?”

“国家水下和海洋局詹姆斯·桑德克海军上将来电话。”内部通话机里他的秘书的声音象是指甲剧黑板似的。“他说有急事。”

“好,接过来吧。”沃格尔拿起电话,“我是约翰·沃格尔。”

“沃持尔先生,我是詹姆斯·桑德克。”

桑德克亲自打来电话,也没有依仗权势盛气凌人,这使沃格尔很感动。

“是,海军上将,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什么?”

“一个旧号。”

“噢,那个短号。”沃格尔说,“今天早晨它放在我的书桌上,也没有什么说明。我以为是捐给博物馆的呢。”

“沃格尔先生,我向你道歉。我本该事先给你打个招呼。可是,我抽不出时间。”

一个很简单的借口。

“我能为你做什么事,海军上将?”

“你能把它研究一下,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我就很感激了。比如制造日期等等。”

“我感到荣幸,先生。为什么要找我呢?”

“你是华盛顿博物院乐器馆的馆长,选中你是合乎逻辑的。我们都认识的一个朋友也说,你下定决心要当学者的时候,世界上就少了一个哈里·詹姆斯。”

我的上帝,沃格尔心里想,这是总统说的。桑德克又得了一分。该认识的人他都认识。

“这个可不一定。”沃格尔说,“你什么时候要我的报告?”

“什么时候方便就请立刻交给我。”

沃格尔微微一笑。客客气气的要求值得他加倍努力:“要除去锈蚀就得泡,这道工序花时间。要是运气好,明天上午就有些东西可以告诉你。”

“谢谢,沃格尔先生。”桑德克急忙说,“我很感激。”

“你能不能提供一点情况,说说你们怎样找到这个短号,在哪儿找到它?这可能对我有帮助。”

“我宁可还是不说。我们希望在完全不加说明或者提示的情况下听听你的意见。”

“你们要把我发现的情况和你们知道的情况作比较吗?”

耳机里传来的桑德克的语声是严厉的:“我们要你证实我们的希望和预料,沃格尔先生,没有别的用意。”

“我尽力而为,海军上将,再见。”

“祝你顺利。”

沃格尔看着墙角上的枕套坐了几分钟,他的一只手依然搁在电话上。后来他拨开内部通话机:“玛丽,今天什么电话都回绝吧,给我要一个中号的加拿大火腿烤饼,半加仑法国葡萄酒。”

“你又要把自己关在那间发霉的破工作室里吗?”玛丽的沙哑嗓音传了过来。

“对,”沃格尔叹口气,“这一天还不好过呢。”

沃格尔先生从不同角度给短号照几张相。记下短号的大小、看得见的零件的一般状况、晦暗和被异物覆盖的程度,把观察结果记录在很大的笔记本里。他以越来越大的专业兴趣来对待这个短号。

这是个高质量的乐器;用的是上好的黄铜。喇叭口和栓塞上的小孔表明是一九三○年以前制造的。他发现,他原以为是绣蚀的地方只是一层坚硬的泥,用橡皮匙轻轻一压就掉下来了。

以后他又把乐器浸入稀释的磷酸钠软化剂中,轻轻地拨动溶液,经常更换容器,用以清除污泥。到半夜,他已经把短号完全拆开了。这时候乏味的工作就开始了:用淡铬酸擦洗金属表面,擦得黄铜闪闪发光。经过几次冲洗以后,喇叭口慢慢现出一些精细的涡卷形花纹和几个花体字。

“我的天!”沃格尔脱口喊道,“是赠送的礼品。”

他拿起放大镜看看上面写的字。当他放下放大镜,伸手去拿电话的时候,他的两手正抖个不停。

八点正,约翰·沃格尔走进用阳光采暖的十层大楼——这是国家水下和海洋局的总部——到了最高层桑德克的办公室里。他的两眼满是红丝,而且公然打了个呵欠。

桑德克从书桌后面走出来,和沃格尔握手。身材矮小的海军上将非得往后仰抬起头,才能和他客人的目光遇个正着。

沃格尔身高六英尺五,面容和善,一圈蓬松的白发围着个大秃顶。他的褐色眼睛象圣诞老人一样,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他的上衣烫得平平整整,裤子却很皱,膝盖以下沾满了大大小小的污质。浑身酒气熏天。

“哎呀。”桑德克和他打了个招呼,“见到你真高兴。”

“应该是我感到高兴,海军上将。”沃格尔把一只黑色乐器盒子放在地毯上,“对不起,衣衫不整就跑来了。”

“我正要说。”桑德克答道,“看来你这一夜很难熬。”

“一个人热爱自己的工作,时间和困难都是微不足道的。”

“说得对。”桑德克回头向办公室角落上站着的一个侏儒似的人点点头,“约翰·沃格尔先生,允许我给你介绍鲁迪·冈恩中校。”

“当然,冈恩中校。”沃格尔微笑着说,“我是千百万人当中的一个,每天看有关洛拉莱急流考察队的报导。应该祝贺你,中校。这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谢谢。”冈恩说。

桑德克又向躺椅上坐着的另一人打了个手势:“他是我的特种工程处处长德克·皮特。”

沃格尔冲着那张黑脸点点头,黑脸上现出皱纹,在微笑着:“皮特先生。”

皮特起身也点点头:“沃格尔先生。”

沃格尔坐下去,掏出一个破旧的烟斗:“我可以抽烟吗?”

“当然行。”桑德克从雪茄烟盒里取出一支邱吉尔雪茄,拿起来说,“我陪你抽一支。”

沃格尔把烟斗吸着了,往后一靠说:“告诉我,海军上将,短号是在北大西洋海底找到的吗?”

“是呀,就在纽芬兰外面大沙滩以南。”他思索地打量着沃格尔,“你怎么知道的?”

“初步推断。”

‘关于它的情况你能说点什么吗?”

“事实上要说的相当多。首先,这是个优质乐器,专为职业音乐家精心制造的。”

“那么它不可能是业余音乐爱好者的了?”冈恩说,他想起了在塞福一号上乔迪诺的话。

“不。”沃格尔直截了当地说,“不可能。”

“你能确定制造的时间和地点吗?”皮特问。

“大致是十月或十一月。精确的年分是一九一一年。是一家很高级的极有名望的英国布西-霍克斯公司制造的。”

桑德克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敬意:“沃格尔先生,你干得真出色。老实说,我们连能不能弄清它是哪一国制造的都有怀疑,更不用说具体的制造商了。”

“我向你保证,这并非因为我个人有出色的调查能力。”汉格尔说,“你看,这把短号是赠送的礼品。”

“赠送的礼品吗?”

“是的。凡是需要极高手艺而又受到珍视的金属制品,上面往往刻着字,来纪念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或杰出的贡献。”

“制造枪的人也经常那么做。”皮特说。

“精工制造乐器的人也这样。拿这个短号来说吧,它是一家公司因功论赏,奖给一个职员的。赠送的日期、制造商、受奖职员及公司名称,都非常美观地刻在短号的喇叭口上。”

“你真能说出这是谁的短号吗?”冈恩问道,“刻着的字能看得出来吗?”

“啊,能看出。”沃格尔弯腰打开乐器盒,“喏,你自己看吧。”

他把短号放在桑德克的书桌上。三个人默默对它看了好久——亮晶晶的短号在窗外射进来的金色阳光下闪烁,短号看来是崭新的。全部都用软皮擦得雪亮,喇叭口和管子上的波纹跟刚刻出来的那天一样清楚。桑德克的目光由短号移到沃格尔身上,怀疑地杨起眉毛。

“沃格尔失生,我想你也许不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我不喜欢开玩笑。”

“我承认。”沃格尔立刻反驳道,“我不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可我体会到这是非常振奋人心的时刻。请相信我,海军上将,这次不是开玩笑。为了修复你们找到的这把短号,我差不多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他把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夹扔在书桌上:“这是我的报告,包括照片和修复过程中每一步骤的观察纪录。还有几个信封,里面装着清除下来的各种淤泥、沉积物和我换上的零件。我一点都没有遗漏。”

“向你道歉。”桑德克说,“可是真难相信,我桌上的乐器就是昨天给你送去为那一把。”桑德克停顿一下,和皮特对看了一眼:“你明白吗,我们……”

“……原以为短号留在海底里已经很久了。”沃格尔替他说完了这句话,“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海军上将。我也必须承认,居然能把它整旧如新,这也使我感到奇怪。我处理过的乐器当中,有许多只在盐水里泡了三五年,情况就比它糟得多了。我不是海洋学家,所以解答不了这个谜。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短号在海底呆了多久,怎么会沉到海底的。”

沃格尔伸手拿起喇叭,戴上一副没有边的眼镜朗读起来:“‘赠给格雷厄姆·法利,表示对他为乘客们出色的演奏致诚挚的谢意。白星轮船公司经理部。’”

沃格尔摘下眼镜对桑德克和善地微微一笑。“我一发现白星轮船公司这几个字,今天一早就把一个朋友从床上叫起来,让他到海军档案馆做点调查工作。我动身到你这里来之前半小时,他回了电话。”

沃格尔住口不说了,从口袋里抽出一块手绢擦了擦鼻子,“格雷厄姻·法利似乎是白星轮船公司很出名的人。他在他们公司的一条船上当了三年短号独奏手……我想这条船叫海洋号。当这个公司最新的豪华大邮船快要作首次航行的时候,经理部从其它邮船上挑选了最好的音乐师组成当时被认为海上最好的乐队。格雷厄姆当然是首先选中的乐师之一。对,先生们,这个短号在大西洋海底呆了很久……因为格雷厄姆·法利在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五日上午,波浪淹没他和泰坦尼克号的一刹那间还在吹这个号。”

沃格尔突然揭示的真相引起了不同的反应。桑德克的神情是半忧伤半沉思;冈恩则板着脸;皮特的表情却是满不在乎而且很感兴趣。

当沃格尔把眼镜塞回胸部口袋里的时候,房间里静寂异常。

“‘泰坦尼克号’。”桑德克惶惶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好象在欣赏一个美女的名字似的。他锐利地看着沃格尔,眼睛中仍然流露出惊疑参半的神情,“很难相信。”

“不过是事实。”沃格尔随便地说,“我相信,冈恩中校,这个短号是塞福一号发现的吧?”

“是,在航行快结束的时候。”

“看来你们的水下考察偶然找到了一笔外快。可惜你们没有碰上那条轮船。”

“是,真可惜。”冈恩避开了沃格尔的眼光说。

“我对这个乐器依旧觉得莫名其妙。”桑德克说,“我没想到沉没海底七十五年的古董歪,出水后象没用过一样。”

“没有受到腐蚀确实成了一个有趣的疑问,”沃格尔答道,“黄铜的确耐腐蚀,可是奇怪的是那些含铁的部份也象崭新的一样。你可以看到,原来的吹口,差不多完好无缺。”

冈恩看着短号,恰象它是个神物似的:“它还能吹吗?”

“能。”沃格尔回答,“我相信它的声音还很美呢。”

“你没有试过?”

“没有……我没试。”沃格尔虔诚地用手指按按拴塞,“到目前为止,凡是我和助手们修好的钢乐器,我总要试一下,看看声音是否响亮。可是这次我不能试。”

“我不明白。”桑裙克说。

“这个乐器是人类历史上最悲惨的海上悲剧中,一种微小而又英勇的行动的纪念品。”沃格尔答道,“不需要很丰富的想象力,就可以想象到格雷厄姆·法利和他的乐队同事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在船被冰冷的海水吞没之际,用音乐来安慰船上惊惶失措的乘客。这个短号奏出的最后一支歌是一个极其勇敢的人吹出的。我觉得任何人再吹它,就几乎象亵渎圣物一样。”

桑德克端详着沃格尔,看遍这位老人脸上的每一部份,好象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

“《秋天》,”沃格尔喃喃说道。自言自语地,“《秋天》,这么个老曲子,就是格雷厄姆·法利用这个短号演奏的最后一个曲子。”

“不是《上帝离你更近》吗?”冈恩慢吞吞地说。

“有一种传说。”皮特说,“泰坦尼克号沉下之前,乐队演奏的最后一个曲子是《秋天》。”

“你好象对泰坦尼克号有研究。”沃格尔说。

“这条船和它的悲惨的命运象是一种传染病。”皮特答道,“你一旦对它发生兴趣,就很不容易退烧。’

“这条船本身对我没有多大吸引力。可是作为研究音乐家及其乐器的历史学家,关于泰坦尼克号乐队的传说始终吸引住我的想象力。”沃格尔将短号放回盒子,将盖子合上,递给桌子那边的桑德克,“除非你还有什么问题,海军上将,否则我想去大吃一顿早饭,再钻进被窝。”

桑德克站了起来:“我们感激你,沃格尔先生。”

“我正希望你会这么说。”圣诞老人般的眼睛狡猾地炯炯发亮,“你们有办法可报答我。”

“什么办法?”

“把短号赠送给华盛顿博物馆。它将是我们乐器厅里名贵的展品。”

“等我们实验室的人研究过乐器和你的报告,我就给你送去。”

“我代表博物馆的主任谢谢你。”

“不过不算捐献品。”

沃格尔感到莫名其妙地看看海军上将:“我不明白。”

桑德克微笑着说:“就算是永久借搞你们吧。万一我们需要暂时借回来,就可以少费口舌。”

“同意。”

“还有一件事。”桑德克说,“找到这个东西的事还没有向报界透露过。如果你能暂时和我们一起保守秘密,我将非常感激。”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过我当然从命。”

身材高大的馆长告了辞,走了。

“真该死!”门才关上一秒钟,冈恩就脱口嚷道,“我们准是在泰坦尼克号船身近旁掠过去的。”

“你们肯定就在它的附近。”皮特同意地说,“塞福一号声纳的探测半径是二百码。泰坦尼克号准是刚巧在你们探测范围的边缘以外。”

“要是我们有充裕的时间就好了。要是我们知道到底要找什么东西就好了。”

“你忘了。”桑德克说,“你们的主要目的是试验塞福一号,对洛拉莱急流进行试验。在这方面,你和你的一班人干得很出色。今后两年内,海洋学家们将仔细研究你们从深海急流中带回来的数据,惟一遗憾的是,我不能告诉你们,我们在干什么。吉恩·西格兰姆和他的那帮保安人员坚决认为,我们要对泰坦尼克号的事严加保密,直到打捞工作做得差不多的时候。”

“我们保密也保不了多久。”皮特说,“全世界新闻工具很快就会探听到,自从发现图坦卡门皇帝的墓以来,这一次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发观。”

桑德克从书桌后走到窗口。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轻,象从很远的地方被风吹过来似的:“格雷厄姆·法利的短号。”

“什么?”

“格雷厄姆·法利的短号。”桑德克若有所思地说,“假如这个旧喇叭是个标记的话,泰坦尼克号可能就躺在黑暗深渊里,跟它沉下去的那天晚上一样美丽,一样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