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度山三明治!”哈里·扬高兴地嚷道,“我衷心赞成基度山三明治。加上罗克福特的色拉也非常好。但是首先我要一杯马丁尼鸡尾酒,不加果子酒,加一片柠檬皮。”

“基度山三明治和色拉上加罗克福特。是,先生。”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复述了一遍,“你呢,先生?”

“给我同样来一分。”唐纳点点头,“不过我先来一杯威士忌和甜味苦艾酒混合的鸡尾酒。”

扬是个身材瘦小的人。要是在几十年前,他可以说是过分讲究穿着的、愚蠢的老傻瓜。如今他七十八岁,却成了个机灵热情的、讲究饮食的人。他和唐纳面对面坐在火车座里,穿着一件有图案花纹的蓝色高领加厚运动衫。

“唐纳先生!”他愉快地说,“这确实让我高兴。布罗克饭店是我最喜欢的饭店。”他向镶嵌着胡桃木的墙壁和火车座一挥手:“你知道,这里一度是银行的保管库。”

“我不得不低头穿过那扇五吨重的门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你应该到这里来吃晚饭。他们给你一大盆虾作为正餐前的开胃食品。”他笑容可掏地想到了那些虾。

“下次来的时候我要记住这件事。”

“好吧,先生。”扬沉着地看看他,“你有什么事?”

“有几个问题。”

扬的眉毛抬到眼镜上面:“嘿,我的天,你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你没在联邦调查局工作吧?你在电话上光说你在联邦政府工作。”

“不,我没在联邦调查员工作。我也不是国内收入署的工作人员。我工作的地方是福利部门。我的职务是查明申请抚恤金是否确实无误。”

“那么我怎么能够帮助你呢?”

“现在我特别进行调查的项目是七十六年前使九人丧命的一次矿山事此一个受害者的历裔申请领取抚恤金。我到达盟来调查他的申请是否合法。扬先生,州历史协会向我推荐休,热情地说你是西部采矿史的活的百科全书。”

“有点儿夸大了。”扬说,“但是我仍然感到高兴。”

酒送来了,有一会儿功夫他们慢慢的喝着酒。唐纳乘机看看墙上挂着的那些照片,照片上的人都是在科罗拉多开创一个新世纪的银矿之王。他们脸上共有的特点是同样紧张地凝神而视,好象想用他们财产作为后盾的傲慢气焰来熔化照相机的镜头似的。

“告诉我,唐纳先生,谁能对七十六年前的一次事故申请领抚恤金呢?”

“好象是那个寡妇没有得到她应该得到的全部抚恤金,”唐纳说。这句谎话使他象踏上了不可靠的冰层,在上面溜冰似的:“可以这么说,她的女儿要求补发以前的钱。”

“我明白了,”扬说。他隔看桌子思索地看着唐纳,而后懒洋洋地用勺敲敲盘子:“你对小天使事件中丧命的哪一个人感兴趣?”

“向你致敬。”唐纳说,一边避开他的目光,不自然地摊开食巾,“什么花招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这没有什么,真的。七十六年前的一次矿山事故。九人失踪。这只能是小天使事件。”

“这个人叫布鲁斯特。”

扬格外长时间地端详着他,然后不再敲击盘子,只是啪的一声把勺放在桌上。“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他喃喃地说出姓名,“父母是威廉·巴克·布鲁斯特和赫蒂·马斯特斯,生于内布拉斯加州的西德尼,日期是一八七八年四月四日……或者是四月五日。”

唐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一些你怎么可能都知道?”

“啊,我知道这些事,另外还有好多呢,”扬微笑着,“那些采矿工程师,或者在那时候人家一度叫作系带皮靴队,是一个相当排他性的小集团。它是少数几种职业之一,都是子承父业,娶的也是其他采矿工程师的姐妹或者女儿。”

“你是不是要说和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是亲戚?”

“他是我的舅舅。”扬笑道。

冰破裂了,唐纳掉进了冰窟窿。

“你象是还能喝一杯,唐纳先生。”扬向女服务员打了个手势,又各要了一杯酒,“这是用不着说的,没有什么女儿申请领抚恤金。我母亲的哥哥死时是独身,没有子女。”

“说谎总要露馅。”唐纳淡淡地笑着说,“对不起,我愚蠢地庸人自扰给你多添了麻烦。”

“你能不能稍微跟我说明一下?”

“我宁可不说。”

“你是政府工作人员吧?”扬问。

唐纳给他看一下证件。

“那么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要调查我早已去世的舅舅?”

“我还是宁可不说。”唐纳又说了一遍,“无论如何现在不行。”

“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和小天使事件你能够告诉我的任何情况。”

酒和色泣一起送来了。唐纳也认为罗克福特作调味品的确妙极了。他们默不作声地吃着。

扬吃完以后抹抹他那雪白的小胡子,深深的吸了口气,靠着火车座的靠背休息。

“我的舅舅是二十世纪初发展矿山事业的典型人物——白人,一心想干番事业,而且是中产阶级,除了身材矮小以外——他身高只有五英尺二——很可以把他当作现代小说家生动地描绘的那种绅士气派十足,雄赳赳地天不怕地不怕,敢于冒险的采矿工程师,外加穿着贼亮的皮靴、马裤,戴着狗熊斯莫基那种森林管理员的帽子。”

“你把他说得象星期六下午演的老式连本戏里的英雄。”

“虚构的英雄决不能跟他相比。”扬说,“如今矿区当然是高度专业化了,但是一个老派的工程师必须象他开采的岩石那样强硬,必须是多面手——机修工、电工、测量员、冶金学家、地质学家、律师、精明的资方和体力脑力劳动人员之间仲裁人——只有这种人才能经营一个矿山。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正是这样的人。”

唐纳一声不吭,慢慢旋动着杯子里的酒。

“我的舅舅从矿校毕业以后,”扬继续说,“在克朗代克,澳大利亚和俄国干他这一行,直到一九○八年回落基山经营酸岩和水牛两矿,这两个矿在利德维尔,是巴黎的一批法国金融家的,这些人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科罗拉多。”

“法国人在美国有矿区土地?”

“就是。他们在整个西部投下了大量资金。金和银、牛、羊、房地产;你说得出的东西他们都有份。”

“布鲁斯特干吗要重新开采小天使?”

“它本身就是件怪事,”扬说,“那个矿是毫无价值的。三百码以外的亚拉巴马洞,在下面坑道的水位上涨速度超过了水泵抽水速度之前,曾经开采出二百万美元的银子。正是这一个矿井挖到了高品位矿脉。小天使从来没有靠近过这一矿脉。”扬停下来喝点酒,又凝神注视着它,恰象他在冰块中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形象,“我的舅舅向愿意听他说话的每一个人大吹大擂他打算重新开采那个矿的时候,凡是了解他的人都大吃一惊。真的,唐纳先生,都大吃一惊。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为人谨慎,连细节都要经过周密考虑。他的每一个步骤都得小心计算,力求成功。他从来不肯冒险,除非他过分偏爱。对他说来,公开宣布这样一个轻率的计划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大家都认为这不过是疯子干的事。”

“也许他找到了别人没有发现的线索。”

扬摇摇头:“我当了六十多年的地质学家,唐纳先生,而且干得很出色。我曾经再一次进入小天使,把水淹没过的坑道都检查过了,分桥了可能接近亚拉巴马洞的每一寸土地,我可以肯定无误地告诉你,现在那里没有什么未经开采的银矿脉,一九一一年的时候也没有。”

基度山三明治端了上来,色拉盆子给拿走了。

“你是不是说你的舅舅疯了?”

“我曾经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在那时候,脑肿瘤一般是无法诊断的。”

“精神分裂也无法诊断。”

扬狼吞虎咽地吃下了第一块三明治,喝干了第二杯马丁尼鸡尾酒:“你觉得基度山三明治怎么样,唐纳先生?”

唐纳被迫只得咬了几口:“好极了,你呢?”

“太妙了。你愿不愿意听听我个人的意见?请不必客气,你尽可以毫无拘束地笑话我。谁听到我的意见的时候都笑。”

“我保证不笑。”唐纳说,他的口气非常认真。

“你一定要把基度山三明治蘸葡萄果酱吃,唐纳先生。这样味道更好。好吧,我刚说过了,我的舅舅是考虑非常周密的人,他敏锐地注意自己的工作、周围的一切和成就。我收集了他的大部分日记和笔记本,我书房里的书架上大部分就是这两样东西。比方说,他谈到酸岩和水牛两矿,就写了五百二十七页精确的概述,字迹工整清楚。可是笔记本里‘小天使矿’项下那几页,却完全是空白。”

“关于小天使矿,他也许什么都没留下,连一封信都没有吧?”

扬耸耸肩膀摇摇头:“好象什么都没记下来。好象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和他的八人小组走到地底深处,再也不打算回来似的。”

“你想说明什么?”

“看来很可笑。”扬承认道,“我—度认为这是集体自杀。我经过广泛研究发现这九个人不是独身就是死了老婆的人。大多数是到处转游的单身汉,这里干一阵,那里干一阵,对工头或者矿山资方感到讨厌或者不喜欢的时候,就找个借口到别处去。他们一旦老得不能在矿山干活,就几乎无法维持生活。”

“可是贾森·霍巴特是有老婆的。”唐纳说。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扬瞪大了眼睛,“在我的档案里这些人都没有老婆。”

“相信我的话吧。”

“老天爷!要是我的舅舅知道的话,他决不会要霍巴特。”

“这是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他要的都是可以绝对信任的人,都没有至亲好友,免得他们失踪以后到处打听。”

“听不懂你的话,”唐纳直截了当地说。

“说得简单点,重新开采小天使矿和接着发生的悲剧是假的,是借口,是个骗局。我深深相信舅舅发疯了。他怎么会犯神经病,是什么原因,这都永远搞不清了。他的性格变得厉害,甚至快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

“人格分裂吗?”

“就是。他的道德准则变了,他不再对朋友热情亲切了。我年轻一点的时候和记得他的人聊过。有一件事他们全都同意:他们大家了解而且喜欢的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在小天使矿发生灾难以前几个月就已经完全变了。”

“这怎么能说是骗局?”

“撇开发疯不说,我的舅舅终究是个采矿工程师。有时候他能够在几分钟以内,说出某一个矿究竟是不是有利可图。小天使是个大大亏本的矿,他明明知道。他决不打算在那里找到高品位的矿脉。我一点点都想象不出他打算干什么,唐纳先生,但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的;不管是谁把那个老矿井下面坑道里的水抽光,反正找不到他们的尸骨。”

唐纳喝完酒,莫名其妙地望着扬:“那么你以为进矿的九个人逃跑了吗?”

扬微微一笑:“实际上谁也没有看见他们进去,唐纳先生。人家都那么认为,而且也很合情合理,他们都已在那里的黑水中淹死,因为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信息。”

“没有足够的证据。”唐纳说。

“啊,我还有,还有好多。”扬热情地说。

“我听着呢。”

“第一条:小天使矿最低的工地比平均水位足足高一百英尺。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地面积水只会从矿井壁上稍微渗漏出一些。底下的矿井坑道已经被水淹没,因为那个矿原来封闭时的那几年里逐渐积满了水。所以用炸药爆破时决不可能涌出大量洪水,淹没我的舅舅和他的一班人。

“第二条,据说事故发生后在矿里找到的装备都是使用已久的破烂货。这些人都是行家,唐纳先生。他们决不会带着次品机械到地底下去。

“第三条:虽然舅舅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在重新开采那个矿,却一次也没有跟小天使矿主欧内斯特·洛家协商或者讨论这个计划。说得简单点,舅舅是强占别人的矿区。象他这样德高望重的人,这种行为是不可想象的。

“第四条:可能发生灾难的第一次报警,到第二天下午才出现,那时候魔鬼矿的消防员布尔·马奥尼在他的房门底下发现一张字条:‘救命!小天使矿!快来!’一种非常奇怪的报警方法,你说是不是?这张字条上面当然没有签名。

“第五条:中央市的司法官说我的舅舅给了他一份全班人员名单,请他在该矿万一发生重大事故时把名单交给报社。这至少可以说是奇怪的预感。乔舒亚舅舅好象想让别人肯定不会搞错受害者究竟是谁。”

唐纳把盆子朝后一推,喝了一杯水:“我觉得你的推测很有趣,但没有十足的说服力。”

“嗯,可是最后还有一条,也许是最重要的了,唐纳先生,我是把关键性的一条留到最后才说。

“第六条:悲剧发生后几个月,我的父母在欧洲旅游,在英国南安普敦看到舅舅站在船旁火车站月台上。我的母亲以后老说她怎么样走到他身边说:‘老天爷,乔舒亚,真的是你吗?’那个人也看着她,他养着大胡子,脸色象死人—样苍白,眼睛没有一点神采。‘别理我’,他说得很轻,接着就转身跑开了。我的父亲顺着月台追他,可是很快他就在人群中不见了。”

“合乎逻辑的回答是:这简单得很,是认错了人。”

“一个妹妹认不得她自己的哥哥?”扬讽刺地说,“说吧,唐纳先生,你一定能够从一群人当中认出你的哥哥

“恐怕不行。我是独子。”

“真可惜。你失去了人生中最大的乐趣之一。”

“至少没有人拿走我的玩具。”帐单拿来了,唐纳把一张信用券放在盘子里,“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小天使事件是一种打掩护的花招。”

“我是这样猜测。”扬用食巾擦擦嘴,“当然无法证明,不过我老觉得,这件事背后准是洛林矿业公司在作怪。”

“这是什么公司?”

“它在法国,过去是现在依旧是等于德国的克虏伯,日本的三菱,美国的阿纳康达。”

“这个公司,不管你叫它什么吧,它在这件事当中起什么作用?”

“那是一些法国的金融家,雇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当他们的勘探工程师兼经理。只有他们才有足够的资金,可以付钱给九个人,让他们从地面上失踪。”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动机是什么?”

扬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不知道。”他倾身向前,他的眼睛似乎在燃烧,“但是我确实知道,不管它付出多大代价,施加多大影响,反正是把我的舅舅和他的八个人送到国外哪一个无名地狱里去了。”

“没发现他们的尸体之前,谁也不能说你错了。”

扬看着他,“你是个有礼貌的人,唐纳先生,我谢谢你。”

“为什么?因为政府出钱让我们白吃了一顿中饭吗?”

“为了你没有笑话我。”扬轻声说道。

唐纳点点头,没说什么。

别德那雅矿山里红胡子尸体的千头万绪的迷当中,有一小部分被对面的那个人解释清楚了。

没有什么可以笑话的,没有什么可以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