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已是小船重新启航后的第九个晨曦。前八天,小船赶了约七百多公里的路。他们已越来越接近鲁塞城了。今天傍晚时分即能抵过。

船上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仍和从前一样,载着的仍是那两位旅伴:塞尔热·拉德科和卡尔·德拉戈什,他们各自又恢复了渔夫伊利亚。布鲁什和温厚淳良的杰格先生之身份。

然而,塞尔热·拉德科扮演渔夫角色的方式,使卡尔·德拉戈什越来越坐不住了,因为,拉德科好像被催眠了一样,为了早日赶到鲁塞,日夜不停地摇橹摆桨,完全忽视了最基本的伪装措施。他不仅摘下了墨镜,而且胡子也不刮,头发也不染了。这使得监禁期间,他相貌上的变化日益明显,黑头发一天天变淡,金黄色的胡须长得好长。

如果德拉戈什对渔夫的变化流露出些许的惊奇,那也是自然的。但他什么也不说,他决心在这条路上跟踪到底,便决定对此视而不见。

当警探和拉德科面对面在一起时,德拉戈什原先的观点已发生了明显的动摇。他越来越难以相信这位旅伴是一个罪犯。

嘱托萨尔卡警署调查时发生的意外是促使他思想发生转变的第一个原因。其实,德拉戈什自己也曾去萨尔卡私访过。他不想格朗警察分局长那样容易满足,因而不厌其烦地多方走访镇上的居民,得到的回答无法不使他陷入谜团。

有一个名叫伊利亚·布鲁什的人,生活起居都十分有规律,他定居在萨尔卡。齐格马林根钓鱼大赛会举行前不久,他就离开了那里,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大赛结束以后,尤其是在八月二十八日至二十九日夜里,这个伊利亚·布鲁什回家来过吗?关于这第二个问题,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离他最近的邻居仿佛记得,渔夫家里闭门锁户一个多月以后的八月底的某天,他们看见那屋子里又亮起灯光。不过,他们却不敢肯定什么。打听到的所有情况都是模棱两可的,游移不定,自然使警探更加无所适从了。

还有第三个疑点需要澄清。格朗警察署署长在被告所提供的住址,找了一个人谈过话,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对此,德拉戈什没有收集到丝毫旁证。既然萨尔卡有好多人都认识伊利亚·布鲁什,那么即使他回来过,也一定是当夜回来又连夜走了。因为镇上没有人看见过他。这么一个神秘人物的出现,本身就够可疑的啦,而接着义发生的另一件事,更加深了德拉戈什的疑问。他向一家小客栈的老板了解到:九月十二日晚上,即格朗警署署长来调查的前三十六小时,一个陌生人曾经向老板问起伊利亚·布鲁什的住址。更加复杂的是,在警探的追问下,老板所描述的那个陌生人的容貌,很像传闻中多瑙河匪帮头子的样子。

这些情况使得德拉戈什陷入沉思。他就要嗅出疑点了,他本能地预感到自己遇到了一个险恶的阴谋,虽然还不清楚这个阴谋的目的,但是若说被告布鲁什是这个阴谋的受害者,也并非不可能。

当他回到了塞姆林,了解了预审的进展情况后,这种怀疑就更加强烈了。被告总共被关押了二十天,审讯仍然毫无进展。没有发现一个同案犯。也没有一个证人明确地认出那个囚犯。控告他的案由仍然是他乔装改扮,并且藏有一幅女人的肖像,上面写有拉德科的名字。

以前的推测,如果有新的事实加以确证。当然会十分有价值,但如果仅仅限于这几点而无发展,那就没有多大意义了。说到底,也许他乔装打扮和保存那幅肖像,有他正大光明的理由。

在这种思想状态下,德拉戈什很容易对被告产生同情。因此,德拉戈什不由得被拉德科深深打动,拉德科所处的境地、本应对哪怕最知心的朋友也不得不抱歉地加以防备,可他对德拉戈什却如此天真地给予了信任。

再说,能不能把这种怜悯心与他的职责统一起来,重新回到那只渔船他原先的位置上。如果伊利亚·布鲁什确实是叫拉德科,而这个拉德科又真的是一个坏蛋,那么卡尔·德拉戈什与他同乘一条船,不正可暗中追缉他的帮凶吗?反之,要是他真的是清白无辜的,跟着他的船走,说不定可以追捕到真正的罪犯,因为上次萨尔卡的事件证明这里面颇有蹊跷。

事精的分析虽说有点奇特,但也并非完全没有逻辑的。再则,拉德科悲痛的模样,他为了完成令人惊异的越狱而表现出的超人勇气,特别是上次抢救溺水的德拉戈什时所显示的英勇、质朴的品质、也似乎说明了什么,德拉戈什的生命是这个不幸的人给的。而此刻,他站在自己面前,喘着气,双手鲜血直淌,瘦削的脸上汗流如注。难道自己能以怨报德,再次把他仍进地狱去吗?侦探无法这么做。

“来吧!”侦探简短地说道,作为对逃兵欢呼他名字的回答,同时拉着他向河边走去。

在刚过去的八天中,这两个旅伴很少交谈,拉德科总是缄口不言,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划船上,以加快航行速度。

德拉戈什花了一些心思才一点点地从拉德科嘴里套出他与侦探在伊波利河汉分手以后的种种无法解释的遭遇。拉德科讲述了自已被莫名其妙地扣留在一艘陌生的驳船上,刚逃出来就又在塞姆林监狱里关押了多日。那些硬说他们曾经在布达佩斯和塞姆林之间的地区看见过他的人是在撒谎。因为在这段路程中,他一直被关押在驳船里,手脚都被捆绑着。

听了这番讲述,卡尔·德拉戈什原先的想法有了更清晰的发展,他不禁把布鲁什所受的伤害与萨尔卡那个酷似罪犯的人插手其间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了。无疑,渔夫妨害了某个人,并且成了这个陌生的敌人恣意打击的目标,而且此人的体貌特征似乎与那个真正的土匪头子十分相符。

德拉戈什的推理越来越接近事实,虽然还来不及检验,至少他也感觉到自己先前的怀疑愈来愈不可信了。

可是,他一点也没有打算离开渔船回去,重新着手进行别的调查。警探的嗅觉告诉他,这条途径是正确的,渔夫也许是无辜的。但却因这样或者那样卷进多瑙河匪帮的事件中去了。此外,多瑙河上游一派安宁,连续几次案件发生的情况证明,罪犯们原本也在顺流而下,至少已经流窜到塞姆林附近。由此可以推测,在布鲁什被羁押期间,这伙歹徒多半会继续往下游窜犯。

德拉戈什的这种推测一点都没错。伊凡·斯特里加这帮匪徒的确在继续向黑海靠近。他比小渔船早十二天就离开塞姆林了。不过,这十二天的优势正在慢慢减弱,两只船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拉德科拼命摇橹,小船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地在赢得时间,势不可挡。

拉德科只有一个目标——鲁塞城;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娜佳。如果说他忽视了过去所采取的那些用来掩护他秘密身份的措施,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再采取任何措施了。再说,现在再隐瞒身份又有什么作用呢?在被捕、又越狱逃跑之后,用伊利亚·布鲁什这个名字难道就比塞尔热·拉德科这个名字更安全可靠些吗?不管用哪个名字,从此以后,他都只能秘密地潜回鲁塞城,否则就会立即遭到逮捕。

主意已定,在这八天中,他只顾埋头赶路,根本无心观赏河流两岸的景色。他只注意到小船已经驶过了贝尔格莱德——白色城市——层层叠叠地坐落于山丘之上。山顶的科纳克王宫俯视全城,河边该城的近郊是大宗商品的集散地。他之所以注意到贝尔格莱德,无非因为这里是塞尔维亚的边界,伊扎尔·罗纳先生的势力没法扩展到这儿来。

在这之后,拉德科再也不往两岸瞅上一眼。

他没有看见塞门德里亚——塞尔维亚的古都,以葡萄种植而闻名,葡萄包围了整城市;他没有看见科隆巴尔斯,这儿有一个山洞,传说圣乔治亲手杀死了一条龙。把龙的尸体埋在这个山洞里;他没有看奥尔肖克,该城下游河的两岸过去曾是土耳其帝国的两个行省,多瑙河从它们中间穿流而过,后来这两个省都成为独立的王国;他没有看见铁门,这是一条著名的峡谷带,两岸峭壁如刀砍斧削,直插云霄,多瑙河奔泻其间,汹涌澎湃,撞击在河床中密布的礁石上,浪花飞溅;他没有看见维丁,这是他所经过的保加利亚的第一个重镇;他没有看见尼科波利、也没有看见西斯托瓦,这是鲁塞镇上游,他必须经过的保加利亚另外两个重镇。

他更愿意沿着塞尔维亚河岸行船。觉得这边更加安全一些,果然,一直过了铁门,他都没有受到警察的纠查。

到了奥尔肖瓦才第一次遇到麻烦,多瑙河警署的一只船开过来,下令渔船停航。拉德科担心极了,一边守命停航,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回答他们必不可少的盘问。

可是,他们甚至一个问题也没有提,德拉戈什的一句话,那个小队长就恭恭敬敬地欠了欠身,不进行搜查了。

一个维也纳的市民居然能够随心所欲地支配国家力量,这本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然而领航员却联想也没想,只顾暗自庆幸如此顺利地过了这一关,把有一种对他有利的绝对力量在起作用看作是理应如此罢了。因而,看见那个警察和他的乘客没完没了的交谈,他没有感到诧异,而只是有些急不可耐。

多瑙河的警察组织同时奉伊扎尔·罗纳先生(他因被告越狱逃跑而暴跳如雷)和卡尔·德拉戈什之命,对多瑙河加强了戒备。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置了一个监察哨,河上来往船只都必须经过这一系列的关卡,其中奥尔肖瓦这一站又是头等重要的,这里河面十分狭窄,便于检查,所以任何船只不经过仔细检查休想从这里通过。

德拉戈什向属下询问了一些情况后,心里很不痛快,因为他知道了两个消息。第一,这些严密的稽查毫无结果;第二,两天前在罗马尼亚国内又发生了新的案子,一起相当严重的偷窃案,作案地点在吉雷尔河口,差不多正好在保加利亚城市雷霍瓦的对面。

如此看来,多瑙河匪帮已经成功地漏网而逃,这伙盗匪的习惯是不仅抢掠金银细软,而且什么贵重物品都要,因此,他们赃物肯定具有相当的体积。可是每艘船都仔细检查过了,都没有发现赃物的痕迹,这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事情的确如此。

盗匪的手段这么高明,德拉戈什不禁愕然不解。不过,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匪徒的犯罪动向表明,他们正向下游流窜。

从这些事实中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是,必须赶快行动,最近这次作案的时间和地点提示出,作案者在距离不到三百公里的前方,根据布鲁什被关押的时间,也就是多瑙河流域匪徒的借机赶路的时间,可以推算出,他们的船速只有小渔船速度的一半左右。因此,追上他们并不是不可能的。

于是小船不再久待,立即继续航行。十月六日凌晨时分,小船已经进入保加利亚国境。在此之前,拉德科都是尽可能紧贴右岸航行的,从现在起,他要尽量靠近罗马尼亚河岸行驶;但从洛姆——帕朗卡开始,有一连串、宽约八至十公里的沼泽地,这样,船不能太靠近河岸。

自从进了保加利亚水域后,尽管拉德科仍十分专注地划船,但是多瑙河河面上的情景,多少使他觉得有点惴惴不安。许多小汽艇,还有鱼雷艇、甚至炮艇、打着奥斯曼帝国的国旗,在河面上来回逡巡。土耳其政府预计到,用不到一年工夫,它将跟俄国交战,因此未雨绸缪,现在就开始对多瑙河实行监视,并且不久将组建一支真正的舰队。

无论怎样都有风险,但领航员宁愿避开土耳其的舰船,哪怕这样会落入罗马尼亚当局的掌握。杰格先生也许可以保护他,就像上次在奥尔肖瓦时一样。

但是,可以再次检测乘客能耐的时机没有出现,最后这段航程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十月十日下午四点钟左右,渔船终于靠近鲁塞城;它就在对岸,隐约可见。领航员把船驶到江心,然后,多少天来第一次停止摇橹、把锚抛入河底。

“怎么啦?”德拉戈什惊奇地问道。

“我到了。”拉德科简捷地回答。

“到哪了?……可我们还没有到黑海呢。”

“我欺骗您了,杰格先生,”拉德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过到黑海去。”

“啊!”侦探恍然,他的警惕性又重提起来了。

“是的,我出发时就是想要在鲁塞城停靠的。我们已经到了。”

“到鲁塞城朝哪个方向走?”

“喏,就在那里。”领航员指指远处城市林立的房屋。

“既然这样,那我们为什么还不去呢?”

“因为我们要等到天黑以后才能去,我被通缉、追捕。要是白天去,我说不定刚迈出第一步就会被抓住哩!”

“这么一说,情况显得有点复杂,看来,德拉戈什当初的怀疑是正确的啰。”

“就像在塞姆林时一样,”德拉戈什低声咕哝着。

“就像在塞姆林时一样,”拉德科无动于衷地附和、表示赞同,“不过,理由可并不一样,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杰格先生。”

“这我并不怀疑,布鲁什先生,尽管一个人害怕被逮捕的理由总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

“我没有做过坏事,杰格先生,”拉德科冷静地分辩道,“请原谅我不把我的理由说给您听。我曾经发誓要保守自己的秘密,我会坚持的。”

德拉戈什做了一个表示极不在意的手势,接受了对方的态度。这时领航员继续说道:

“杰格先生,我相信您是不愿意介入我的事情的,要是您愿意,我将把您送到罗马尼亚去,这样,您可以避免遭遇我将面临的危险。”

“您打算在鲁塞城待多久?”德拉戈什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提了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拉德科说,“要是事情如我所愿,我明天天亮前就能赶回到船上,那样的话,我将不是一个人回来;要是事情不顺利,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奉陪您到底,布鲁什先生。”德拉戈什态度很坚定地表白。

“随您的便!”拉德科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吭声了。

夜幕降临后,拉德科又操起橹来,向保加利亚河岸驶去。他在城市最后一排房屋下游一点的地方泊岸。此时,夜色已经很浓了。

拉德科的身心早已飞往目的地,他的一举一动就像是一个梦游者。他的动作干脆利落而又准确,毫不迟疑地做完应该做的事情,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情,他对四周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旅伴在起锚时就溜到船舱里去了。外部世界对他来说好似完全失去真实,唯有他的梦还存在着,这个梦,尽管是在黑夜里,仍然闪烁着光芒,这个梦就是他的家,就是他家里的娜佳!……除了娜佳之外,天底下还有什么呢?

船艏一碰到河岸,他就跳上了岸,结结实实地系好缆绳,然后就快步如飞地离去了。

几乎同时,德拉戈什钻出了舱室。一分钟也不耽误,只见他那刚健、干瘦的身影,笨拙迟钝的举止,简直是匈牙利农民的翻板,谁又能够看得出来他竟是一个警探呢?

他也跳上了岸,追随着领航员的足迹,再次跟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