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审讯结束后,拉德科回到他的单人牢房里,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嘱托调查得出了那么个结果,拉德科的脑子像一下子被掏空了一样,只勉勉强强听清了法官向他提的几个问题,而他回答时,神情也完全是呆滞的。他所遭遇的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人们究竟要怎样对待他呢?他被一伙神秘莫测的敌人劫持,关押在一艘驳船上好多天,刚刚获得自由便再次失去了它。如今,他们在萨尔卡居然找到了另一个伊利亚·布鲁什,也就是另一个自己,还在他的家里!……这不会是幻影吧!
他被这一连串无法解释的变故弄得惊慌失措,无所适从,只觉得自己成了那些上层势力和敌对力量手中的玩偶,像一只垂暮的,没有招架之功的猎物和主体先天具有的认识形式相结合的先天综合判断才能构,身不由己地被卷进一架巨大机器的齿轮中,这架机器的名字是:司法!
拉德科的意志消沉了,精神倦怠了,这一切都清晰地写在了他的脸上,以至于一个押解他的狱吏也不禁产生了怜悯,虽说这个守卫认为他是最最卑鄙可憎的罪犯。
“伙计,好像不怎么顺心嘛!”这个小官吏问道。由于职业的关系,他看惯了人间的一幕幕惨剧,早已变得麻木不仁,可这会儿,他的话语里竟带有了一点安慰的意思。
他简直是在对聋子讲话,那种情形的收效也不过如此。
“别灰心!”那位动了恻隐之心的守卫又说,“您得给自己找条理由出来。伊扎尔·罗纳先生并不是不近情理,也许一切都会比您想的好得多……我把这个东西留给您……上面有您家乡的消息,您看看报可以散散心。”
囚犯依然一动不动。他什么也没听见。
他没有听见房门锁上的声音,也一点没有注意到狱吏临走时放在桌上的那份报纸。而狱吏这么做实质上是一种玩忽职守,对这个嫌疑犯本应严加看管,任何消息都是应该封锁的。
时间悄然流逝。白昼尽了,便是黑夜,而后又迎来了新的曙光。拉德科瘫倒在椅子上,丝毫感觉不到时间的溜走。
不过,当阳光再次照射到他脸上时,拉德科仿佛渐渐走出了这种疲惫和无望的沮丧。他睁开眼睛,迷糊的目光环视着囚室四周。他发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那个同情他的看守头天夜里留下来的报纸。
这份报纸原封不动地推放在桌上。刊头正下方,大号字母印着的头条新闻赫然醒目:《保加利亚大屠杀》,拉德科的视线猛地被这条大标题吸引了过去。
他不寒而栗,一把抓起报纸,复苏的理智急涌心头。他的目光如电,迅速读了全文。
报上所记载的事件,正是此刻全欧洲普遍谈论着的话题,并在整个欧洲引起了广泛的抗议。以后,这一事件将作为极不光彩的一页载入历史。
这个故事开始时,本书已提到过,整个巴尔干地区都在沸腾。一八七五年夏初,黑塞哥维那揭竿起义,奥斯曼帝国派去镇压的部队没能扑熄起义的烈火,自那以后,一八七六年五月,保加利亚也起义了。奥斯曼当局迅速作出反应,在以鲁塞城、维丁和索非亚为顶点的三角形地区集结了一支庞大的军队。最后,同年七月一日和二日,塞尔维亚和门的内哥罗也分别采取了行动,向土耳其正式宣战。塞尔维亚人在俄国将军切尔纳耶夫的领导下,刚开始时打了一些胜仗,但后来不得不撤回自己的国境线内。九月一日,米兰亲王被迫请求停火十天,他在停火期间请求信奉基督教的西方列强出兵干涉,不幸的是,这些强国迟迟未予应允。
“于是,”法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德里奥先生在他所着的《东方问题史》一书中这样写道,“这场斗争中最可怕的一幕就拉开了。令人想起希腊战争时,希俄斯岛惨遭血洗的情景。这次是保加利亚国土上尸横遍野,惨绝人寰。土耳其素丹政府在对塞尔维亚和门的内哥罗的战争中,害怕保加利亚起义会使自己后院起火,便命令保加利亚总督切夫卡特帕夏不惜任何代价粉碎起义军。事实大概就是如此,土耳其从亚洲召来由巴基布苏克和切尔克斯人组成的队伍,开赴保加利亚。于是几天之内保加利亚就变成了血与火的海洋。这些兵士兽性大作,为所欲为,烧毁了一座座乡村,严刑烤打、屠杀男子,将妇女开膛剖肚,把儿童剁成碎块。惨遭杀戮的人数竟达两三万人之众……”
拉德科读着报纸,出了一头冷汗。娜佳!……在这可怕的天翻地覆中,娜佳会遭遇到什么啊?……她还活着吗?还是成了牺牲品,被剖腹、被剁碎的尸体跟其他许许多多无辜的受害者的尸体一样,被抛在泥浆中、污染中、血泊中,惨遭敌骑的践踏?
拉德科猛地站起身来,在囚室里疯狂地东奔西撞,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仿佛在寻找一个出口,好飞去救他的娜佳!
这种绝望的挣扎很快就平息了。不久,他便恢复了理智,以极大的毅力强制自己镇静下来,用清醒的头脑思考重获自由的办法。
去找法官,毫无保留地向他坦白事实真相,必要时求求他,这样行吗?……这可不是个好办法。他满嘴谎言地将事情的真相隐瞒了这么久,而今想取得一个已有成见的人的信任,谈何容易。他如何能用几句轻描淡写的解释就把“拉德科”名下的嫌疑一扫而光?一转眼就把对他的犯罪指控全部推翻?他做不到。即便最后能做到,至少也得等法院调查清楚,而他们的调查少则几个礼拜,多则数月。
看来,最好的办法是逃走。
从跨进这间牢房的那刻起,这还是拉德科第一次仔细观察他的囚室。他很快就看清楚了。四堵墙,墙上有两个洞口:一侧为门,一侧是窗。其中三堵墙的背后都是别的囚室和监牢,只有窗户外面才是空间和自由!窗子顶着天花板,窗台高度超过一米半。一排粗铁杆深深嵌在窗框的墙肚里,阻挡犯人越窗而出。另外,克服了这道障碍之后,还有另一层阻碍。窗外装有一个通风罩,挡住了全部的视线,只能向上窥见一方狭窄的天空。在真正越狱之前,仅仅为了寻找逃跑的路径,就必须首先冲破窗栅的阻挡,然后借助双臂的力量做个引体向上的动作把头探出通风罩之外,这样才能看清周遭的情况。
根据前几次去见伊扎尔·罗纳先生时上下楼梯的级数判断,塞尔热;拉德科估计自已被关押在监狱的五楼,也就是说,他距离地面至少也有十二至十四米。能否通过这段距离呢?他无心去探寻其可能性,决定立即开始行动。
不过,首先得弄到一件工具。他入狱的时候,身上的东西被统统搜缴一空。囚室里的物件都帮不了他的忙。一张桌子,一把靠椅,一张床——所谓床铺,不过是一个砖砌的拱块,上面铺了些褥草罢了——这些便是这里的全部家当。
拉德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任何可用的东西,他又在自己的衣服上来来回回摸了上百遍,最后,他的手终于触到了一件硬物。他和那些狱吏一样,一直没有注意到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皮带扣子。这可是他现在身上仅剩的一件金属物品了,这件小小的东西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啊!
拉德科拆下了这个皮带扣子,一分钟也不放过,立即在一根铁栅脚下掏起来。钢质的皮带扣针不懈地在砖墙上挖着挖着,终于使砖石变成了灰粉,散落在地上。这项工作本身就已经很艰难很缓慢了,再加上犯人受到的严密监视,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不到一个小时,看守就会过来,从门上的监视孔里膘上一眼囚犯,因此,犯人的耳朵须时时警惕着外边的风吹草动,一有危险,就立即停下手上的活儿,并把所有可疑的痕迹都清除干净。
为了消灭罪证,拉德科竟连面包也用上了。这面包,和墙上掉下来的粉末糠捏在一起,就混合为一种极佳的砖石颜色,成了上好的填料,拿它来一点点地填被掏空的墙洞,真是天衣无缝。至于掏出来的其他碎屑,他都将之藏于床缝中。
经过十二小时的努力,铁栅底部掏空了三厘米,不过皮带扣针也磨秃了。拉德科把扣环掰断,继续拿这些断片当工具使。又过了十二小时,这些碎片也磨光了。
幸而,已经向这个囚犯露出过一次微笑的好运似乎不愿再将他抛弃。狱座端来下一餐饭时,拉德科大着胆子留下了一把餐刀,结果谁也没发现他的这次小偷小摸。第二天,他又做了同样的小动作,居然又瞒了过去。这样,他就拥有两件更像样的工具,比先前的裤带扣子好用多了。说实话,这只是两把粗制滥造的餐刀,样子丑丑的,不过刀锋倒还不错,又有刀柄,操作起来省力许多。
从此以后,尽管工程的进展仍很缓慢,却比以前快些了。窗台上的水泥,时间一久,跟花岗岩差不多硬,要弄碎它极其艰难。再说,每当看守前来窥视,或者罗纳先生提审他时,活计便必须停下来。提审还越来越频繁了。
但讯问的结果始终不变,预审仍是原地踏步。每次庭讯,证人都排了一长队,可他们的证词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有的证人说拉德科跟那个匪首的长相有一点点相似的,说自己遭劫时曾隐隐看见过他;可另一些证人则一口否定,说两人一点也不像。罗纳先生让被告戴上各式各样的假胡子,叫他摘下眼镜露出双目,或者让他戴好墨镜遮住眼睛,折腾来折腾去,种种办法都没有使任何一个证人指证被告肯定就是那个劫匪。因此,法官想再耐心等上几天,因为被多瑙河匪帮打成重伤的看门人克里斯蒂安·霍埃尔尚未痊愈,等他健康状况许可时,请他到塞姆林来与嫌疑犯对质。
拉德科对这些传讯已经厌烦透了。他顺从地依着法官的摆布,进行各种测试。戴上假发和假胡须,把墨镜取下又戴上,毫不违抗。可是他的心思早已飞出了法庭,回到了他的单人牢房里,在那儿,把他同自由隔开的铁栅已渐渐脱开了砖石。
他只要再花上四天时间,就可以把铁栅连根拔起。九月二十三日晚,他终于掏到了铁栅的根部。现在,他得着手锯铁杆的另一端。
这部分活儿是最艰难的。拉德科须用一只手抓住铁杆吊在上面。另一只手来回挫动工具。而这件工具是一把刀,用作锯子当然是不会得力的,只是很缓慢地磨损铁杆。另外,这种悬挂式的工作姿势非常吃力,不得不经常停下来休息休息。
九月二十九日,经过六天英勇的苦干,拉德科估计切口已经足够深了。事实上,再磨几个毫米,铁杆就断掉了。如今,他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把铁杆折弯,时候到了!而此刻,第二把餐刀的刀身也已磨成了一条细线。
第二天清晨,第一趟巡察过去后,将有大约一个小时的时候不会有人来打扰,于是,拉德科立即有条不紊地实施他的计划。如他所料,铁条轻而易举地就被折弯了,他从打开的洞口钻到了铁栅的外面。然后,他双臂用力一撑,使身体探出通风罩的顶洞,拉德科贪婪地环顾四周。
和他原先所预测的差不多,这儿距离地面大约有十四米高。要攀越这个高度并非不可能,只要有一根足够长的绳子就行。不过,到达地面仅仅是解决了一个最容易的困难,这个难题解决了,并不等于大功告成。
拉德科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监狱四周有一圈巡逻小径,过去之后,又建有一堵约莫八米高的围墙,围墙之外便是层层叠叠的屋顶。因此,若下到地面后,首先得翻越那道高墙,这一道阻碍就似乎是无法克服的。
屋顶与高墙之间尚隔着一段空间。估计环绕着监狱有一条街道,一旦到达街上,越狱者便可算是逃出了虎口。但是,有没有安全可靠地逃到大街上的办法呢?
拉德科为了寻找越狱的窍门,便从左至右逐步仔细观察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虽说他暂时还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但他突然瞥见了一熟悉的影子,使他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原来,从左边望去,就是多瑙河,数不清的大小船只点缀在黄浊的河面上,有的船只顺水或逆水航行着,另外一些船只则紧紧地用锚索或缆绳拴在码头上。在停泊于岸边的许多小船中领航员一眼就认出了他自己的小渔船。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识将他的那只小船与旁边的船区别开来。似乎他的船还没有受到警方的特别监视嘛!要是他能溜回船上,那就万事大吉了,划船不用一个小时就能越过国境,一旦踏上塞尔维亚国土,奥匈帝国司法机关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拉德科把目光转向右边,他立即发现这边有一样特别的东西,便细心察看起来。窗户的近旁,有一根细长的铁条从屋顶一直延伸下来,一直深入到地下。每隔一定的距离,就有一个牢固的铁钩将它扣住,铁钩又深深扎入墙中。这根细铁条看上去很可能是大楼避雷针的导线。要是能攀住这根铁条,他就可以很容易地降到地面。
其实,要做到这一点也不难。在他囚室地板的高度,有一圈作为装饰而贴墙而筑的腰线,这圈装饰性建筑比墙面凸出二十至二十五厘米,只要冷静和勇敢,他完全能够踩在腰线上将身体慢慢挪动过去,抓住那根避雷针的导线。
糟糕的是,即便有能耐完成了这么一个近乎玩命的惊险动作,监狱四周的外墙仍是那么高不可攀。关在囚室里或是待在巡逻道上,囚犯同样没有摆脱遭囚禁的命运。
拉德科以从未有过的悉心谨慎反复观察围墙的结构,终于发现,在围墙的上部,离墙盖顶不远的地方,里里外外都有一排装饰性的凸雕,这是些方形的砾石,一半嵌入墙里,一半落出墙外。拉德科盯着这些建筑装饰看了好久,才又慢慢滑回到窗台上,重新钻入囚室,接着抹掉了任何可能引起别人怀疑的蛛丝马迹。
他主意已定,决心不惜一切地争取自由,通往自由的途径也已找好了。尽管冒着很大的危险,这个办法应该是行得通的,也必须成功。再则,与其继续如此忧心忡忡,不如搏个粉身碎骨。
他耐心地等待第二次巡察的狱卒过去。当他确定又有一段时候不会有事时,便着手把准备工作做好。他用餐刀的残片把睡毯割成了五十多根几厘米宽的布条。为了不引起看守的注意,他特意留下足够的被褥,以使床铺保持原来的外观——至于其中,显然不会有人想起去掀开被子看看的。
他把切开来的布条四根四根地像搓麻绳一样拧在一起,然后一段一段地接起来。当那些布条一根一根少下去时,绳子就越搓越长。拉德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做这件事。十月一日,正午十二点差几分时,拉德科终于拥有了一根结实的粗绳,长达十四五米。他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到被褥下面。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他决定在当天晚上就逃走,九点钟行动。
这是在狱中的最后一天了。拉德科缜密地思考着这次行动的哪怕最细微的枝节,揣度了成功和失败的各种可能。最后的结果将会怎样呢?重获自由还是失去生命?不久的将来就能知分晓了。总而言之,他将全力一拼。
然而,当行动的时候到来之前,命运还给他安排了最后的一次考验。大约下午三时许,囚室的门闩忽然被咋嚓一声拉开了。他们想让他干什么呢?难道又是伊扎尔·罗纳先生要提审犯人?但常规的提审时间已经过去了。
不,这一次不是法官召他受讯,从打开的门口望出去,拉德科瞥见走道里除了一个平时的看守外,还站着三个陌生人。其中的一位是位女子,年近二十的少妇,看上去十分温柔善良。和她一起来的两个男人中,有一个显然是她的丈夫。从看守说的话和他毕恭毕敬的态度来看,另一位男士应该就是这所监狱的狱长。
原来这是一次来访。夫妇俩受到了监狱上下极其谦恭有礼的接待,不难看出,他们是很有身份的人物,许是正在游历国土的王公贵族伉俪。监狱长在一旁给他们作向导。
“这间囚室里的在押犯,”监狱长对客人说,“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拉德科,多瑙河黑帮的首领,你们大概听说过他吧。”
少妇怯生生地瞅了这个恶名昭彰的坏蛋一眼。可这个著名的坏蛋外表倒并不吓人。谁也想象不到传说中凶神恶煞般的强盗头子居然生得这般瘦削、清癯,面色苍白文弱,眼神里流露出深切的痛苦和如许的忧伤。
“的确,他顽固地坚持说自己是清白无辜的,”监狱长不屑一顾地补充说,“可是这种调子我们都听惯了。”
接着,他忙不迭地指给参观者看,囚室里是多么清洁卫生,井井有条。他说得十分起劲,甚至还跨过门槛,进到囚室里,靠在窗子下面的墙上,以便面朝着他的听众。
拉德科的心突然抽紧了,仿佛停止了跳动。那位演说家手势太大,不知不觉中碰到了囚犯挖过的地方,一些水泥粉屑簌簌落下。狱长的胳膊又一动,震动了面包屑和水泥粉揉成的灰团,灰团随即整块地剥落了下来,掉在方砖上。拉德科吓得打了个冷战,他发现铁栅被挖空的一端在槽口的深处裸露了出来。
有人看见了吗?是的,有一个人看见了。当她的丈夫和监狱长把那张破烂桌子当作一件宝物般地仔细琢磨之时,而那个看守正毕恭毕敬地背着身,仿佛审视着走廊里的什么东西,这时,那位女士的眸子正凝视着墙上刨出来的豁口,她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完全读懂了这种神秘的语言。
她马上就要开口说出来……只要一句话,拉德科的全部心血就将付之东流……拉德科等着,等着,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一点一点地逝去。
少妇的脸色微微变得苍白了,她拈起眼睛向囚徒望去,用清澈的目光透视着他。她看见那可怜的人儿眼睑里慢慢滚出的大颗大颗的泪珠了吗?她懂得他那默默无语的哀求吗?她感觉到他那彻心的绝望了吗?……
惨剧般的十秒钟过去了,她突然转过身子,痛苦地叫了一声。陪同她的两个男子向她奔去。她怎么了?没什么,她说,声音微微颤抖着,同时还勉强莞尔一笑。她说,她刚才不当心扭了脚,就这么简单。
在她的丈夫、监狱长和看守忙着照料她时,拉德科乘没人注意,走到窗前,挡住了露出的破绽。她丈夫和监狱长扶着那位所谓的伤员走出了囚室,看守则急急忙忙拉上了门闩——房间里又只剩下拉德科一人了。
他是多么感激这位温柔善良的女性啊!多亏了她的怜悯,他才得救了。他的生命是她给的,不仅如此,她还给了他自由!
拉德科心力交瘁,一头倒在床上。刚才所经历的感情冲击太陡然了,他的心仍在命运的最后考验下震颤着。
白天终于过去了,没有再发生任何不测。城郊的钟声远远传来,敲响了晚上九点。夜幕已经严严实实地笼罩了大地。大块大块的乌云堆在天空中,使夜色显得格外幽暗。
走廊上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说明有人前来巡视了。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一个看守把眼睛贴近窥视孔看了一眼,就满意地走开了。囚犯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下颌。巡查的人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
行动的时刻来到了。
拉德科立即跳下床,把被褥做了一下,弄得松松鼓鼓,在昏暗的囚室里,看上去就像里面睡着一个人。伪装好之后。他便背上那根绳索,再次钻到窗栅的外面,像上回那样用胳膊的力气悬起身子,钻出通风罩,然后迈腿骑跨在通风罩的板壁上。
装饰房子的那几圈腰线,高度正好与各层楼的地板平齐。拉德科现在离下面那道他可以落脚的腰线距离约有四米。他早已考虑到了这个困难。只见他用绳索环套住窗栅的一根铁杆,然后把绳索的两端攥在手里,让身体慢慢下滑,轻飘飘地就落在了腰线上。
逃犯紧紧靠在墙上,左手拉住吊着他的绳索,稍事休息。腰线这么窄,怎么能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呢?他一松开绳子,就会跌落到巡逻道上粉身碎骨。
他极小心、极缓慢地把绳索换到了右手,然后用左手摸索着通风罩的外壁。通风罩不可能就这么悬空吊在窗外,一定有什么机关支撑着它的重量。他用心摸索着,很快就找到了一样硬硬的东西,迟疑了一会儿后,终于搞清楚了这是一个嵌在墙壁里的铁钩。
不管这个铁钩会是多么不牢固,他也只能满足于这个小小的支持物了。拉德科用手指紧紧勾住这个铁钩,然后慢慢拉动绳索的一头,于是整条绳索就一点一点地回到他的肩上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即使这时他想要退回到四室里,也已不可能办得到。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把他的越狱计划进行到底。
拉德科冒着跌落的危险,把头微微转向壁雷针的导线,那便是他的救命拐杖,借助它,拉德科才能爬下来。这一眼可看得他毛骨悚然,他发现自己所攀援的这个通风罩跟那根铁条有两米左右的距离,只要稍一离开现在的位置,就会坠落楼下,命丧九泉。
但是,他总得作个决定。站在这条狭窄的腰线上,背贴着墙,指尖十分吃力地勾着这个靠不住的铁钩,这种姿势又能坚持多久呢?再待几分钟,他的手指就会疼痛疲累,手一松就会不可避免地跌下楼去。在摔死之前,不如再作最后一次努力。
逃犯把身体向窗子这边倾斜过来,像压紧弹簧一样将左臂缩了回来,然后猛地脱开手弹了出去,纵身向右一跃。
他身体直往下坠,肩膀擦到了凸起的腰线。不过,幸亏他跃得够远,伸出的双手终于抓到了目标——那根避雷针的导线。
第一个困难克服了,现在轮到来对付第二个困难。
拉德科顺着避雷针的铁杆向下滑,在一个用以固定避雷针的铁钩上停住了,喘口气儿。他利用这会儿工夫来考虑考虑下面该怎么办。
在漆黑的夜里,眼睛看不见下面的路面,但是从底下传来阵阵规律的脚步声,显然是一个兵士在巡逻。根据这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情况判断,兵士走完监狱的这段巡逻路线,便绕到监狱的另一侧,然后又回来,不停地循环往返。拉德科估算了一下,兵士离开这个地段的时间约有三四分钟,也就是说,从这儿到护墙之外的这段距离必须在三四分钟之内穿越。
护墙墙脊的白色在黑暗中模糊可辨,拉德科勉强可以判断出墙脊的位置,但装饰墙顶的凸形方砖却一点也看不清。
拉德科又向下滑了一段,停在另一个铁钩上。所站之处仍比护墙墙顶高出二三米。
现在他站得比较稳当了,便可以动作得快一些。片刻之间,他解下绳索,把它绕到避雷针导管的后面,又将两端系上个结,使绳索形成一个圆圈。他估计了一下,绳索是差不多够长的,就一把将它抛出,扔到护墙上面,然后像平时做套索一样,将环形的索端慢慢朝怀里拉,让它扣住某块墙顶的某块装饰方砖。
这种尝试是非常艰难的。漆黑之中,他看不清目标,只能一次次地碰运气。
拉德科把绳索甩出去了二十多次,都没能成功;最后,索套终于碰到一个障碍物,被扯住了。拉德科用力地拽了又拽,也没有脱开,证明绳索套得很牢。尝试终于成功了。绳索末端的环套绕住了墙外的一块凸雕,现在,巡逻小径的上空架起了一座天桥。
当然,这座天桥松松垮垮。它会断掉么?或者,它会脱开套住它的砖石么?如果天桥断裂,他将从十来米高的地方摔下去,肯定没命;如果天桥脱钩,他将像一个钟摆似的撞向监狱大楼的墙壁,他这个人做的摆锤会被砸成肉酱。
面对可能发生的各种不测,拉德科没有一丝犹豫。那根绳索虽已绷得紧紧的了,但他还是把它的两端收得更紧一些。然后,他侧耳聆听巡逻兵的脚步声,准备好攀桥而过。
这会儿,巡逻兵刚好就在逃犯的身下走过,渐渐远离了;拐过大楼的墙角,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必须趁士兵不在时过去,分秒必争!
拉德科攀着天桥向前挪动。他悬在天地之间,协调灵活地匀速前进,丝毫也不畏惧绳索的弯曲带来的摇摇欲坠的感觉。越接近天桥中心,绳索的曲度也越大。他要渡过这座桥,他能渡过这座桥。
他真的过去了。不到一分钟,他就跨越了这个令人目眩的深渊,到达了围墙的顶上。
由于必胜信念的鼓舞,他顾不得在墙上休息一会儿,便加速行动下去。从他离开囚室到现在,总共还不到十分钟,可这十分钟对他来说比一个小时还要漫长。他真害怕查夜的狱吏进去检查他的囚室。虽然他把床铺稍作了些伪装,但也难保证此刻没人发现他潜逃了。他必须尽快离此是非之地。
小船就在岸边,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只要猛划几桨,他就可以逃离迫害者的指掌。
每次巡逻兵经过下面,拉德科都得停下不动。巡逻兵人一走开,他就发了疯似地快速行动起来。他解开绳结,拉住绳索的一端,全部抽回身边,接着又把它挽成两股,结了一个套环,扣到护墙内侧的凸雕上。当确信街上无人后,便顺着绳索溜了下来。
他终于平安无恙地降到了地面,于是立即把绳索扯下来团成一团、成功了!他自由了,而且,这次大胆的越狱行动连一点踪迹也没有留下。
但是,正当他转身前去寻找小船时,黑夜中陡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怎么!”离他十步远的地方,有人说道,“这不是伊利亚·布鲁什先生吗?”
塞尔热·拉德科不禁快乐得浑身颤栗了一下。命运之神一定已经开始垂青于他,竟给他送来了一位友人的帮助。
“杰格先生!”他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同时,一个人影从暗中闪了出来,朝他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