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斯特里加停在门口,犹疑不前。黑暗笼罩了整间囚室,他什么也看不清,除了船舷的小方窗隐隐约约透着点光亮。那个俘虏一定蜷缩在舱室的一隅,目光辨不出他的身影。“蒂恰!”斯特里加不耐烦地喊道,“拿灯来!”

蒂恰赶紧点上灯提来,摇曳的光线猛地照亮了整个房间。两人迅速地扫视了一圈,不禁惶惑不解地对视了一眼。舱室里空空如也。地板上乱七八糟地扔着挣断的绑绳和脱下的衣物,俘虏却不见了踪影。

“你怎么给我解释?!”斯特里加开口怒吼。

回答之前,蒂恰跑到窗口,用手指摸摸窗框。

“逃了,”他伸出沾上了鲜血的手指,说道。

“逃了!……”斯特里加重复了一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

“不过,跑了不多久,”蒂恰接着说,“血迹还没有干。再说,我给他送饭还不到两个小时呢。”

“你当时就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绝对没有,我把他捆得像根香肠似的!”

“蠢驴!”斯特里加咒骂着。

蒂恰双手一摊,意思明显是说他不明白囚犯怎么会逃掉。总之,无论如何都不是他的错。斯特里加可不肯善罢甘休。

“真是头蠢驴!”斯特里加狂怒地咆哮着,重复着这句话。同时,一把夺过同伴手中的提灯,沿着舱室四壁来回走动。“你本来应当时常看看这个家伙,不能让表面现象迷惑住了……喏!瞧瞧这块铁皮,都磨得光光的了。他就是在这儿磨断了手上的绳子……他得磨好几天,好几天!……可你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察!……谁也比不上你这样蠢!”

“够了,你有完没完!……”蒂恰不禁也火冒三丈,大声回敬道,“你把我当作你的狗来使唤么?……不管怎么说,是你非把这个德拉戈什扣押起来,那就应该你自己看住他!”

“我倒真后悔没那样做呢!”斯特里加竟同意他的话说,“不过,先要弄清楚一件事,咱们抓来的真是德拉戈什吗?”

“那你说还有谁?”

“我怎么知道?……看你办事这种毛毛糙糙的样子,我不得不做好一切最坏的打算。你逮住他时,认出他是谁了么?”

“这我肯定不了,”蒂恰坦白说,“因为他背朝着我们……”

“问题就在这儿!……”

“可我清清楚楚地认得那条渔船呀!绝对是你在维也纳时指给我看的那条船,这个,我很有把握。”

“船!……船!……得了,我问你,那个俘虏长得什么模样?他个子高吗?”

事实上,寒尔热·拉德科和伊凡·斯特里加的身材十分相像。但是,大家都知道,一个人躺着时要比站着时显得高大得多。而蒂恰看见领船员时,他差不多都是躺在囚室地板上的。因此,蒂恰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比你高一个头。”

“这不是德拉戈什!……”斯特里加咕哝着,他知道自己比侦探高。

他思忖了片刻后,又问道:

“俘虏像不像你认得的某个人?”

“我认得的?”蒂恰不解地问,“没见过这人。”

“比方说,他像不像……拉德科?”

“多怪的念头!”蒂恰叫道:“真见鬼,你干嘛要德拉戈什像拉德科呢?”

“如果我们抓的不是德拉戈什呢?”

“那他更不会是拉德科,拉德科我怎么会不认识?不会搞错的!”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斯特里加坚持强调,“他像拉德科吗?”

“你是在做梦吧,”蒂恰抗议了,喊道,“首先,那个俘虏没有胡子,而拉德科却有。”

“胡子是可剃掉的!”斯特里加提醒说。

“我没有说不可……而且,俘虏戴墨镜。”

斯斯里加耸了耸肩,接着问道:

“他是棕发还是金发?”

“棕发。”蒂恰非常肯定地答道。

“你有把握么?”

“有把握。”

“他也不是拉德科!……”斯特里加又犯上了嘀咕,“那他真是伊利亚·布鲁什啦……”

“哪个伊利亚·布鲁什呀?”

“那个钓鱼冠军!”

“噢!……”蒂恰给弄得晕头转向了。“那么,如果咱们的俘虏既不是拉德科,又不是卡尔·德拉戈什,他逃走了就没什么关系了。”

斯特里加没有答话,径自向窗口走去。看了看窗框上的血迹之后,他探身到舱外,可是费了很大力气,也无法看清漆黑夜幕笼罩下的一草一木。

“他逃了多久了呢?……”斯特里加喃喃自语。

“不会超过两个小时的。”蒂恰回答他。

“要是他逃走两个小时了,那就已经跑得很远了!”斯特里加叫喊着,难以抑制心头的怒火。

他想了想,说道:

“眼下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夜这么黑!既然鸟儿飞走了,就由它去吧。至于咱们自己,还得在天亮前动身,早点过了贝尔格莱德。”

斯特里加又呆呆地站在那儿默想了片刻,然后,不再说什么就离开了四室,走进对面的船舱。蒂恰倾耳听了听。刚开始,什么动静也没有。可不一会儿,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透过紧闭的门扉传到他耳朵里,而且声音越来越响。蒂恰不屑地撇撇嘴,走开了,钻回自己的被窝里。

斯特里加以为立即去追赶俘虏于事无补,可真是失策了。如果一发现就马上去追的话,也许并非徒劳,因为逃跑者没走多远。

寒尔热·拉德科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情急之中,孤注一掷,竟然克服了障碍。他肌肉猛地一收紧,肩膀出去了,脸部也跟着出来,整个身子就像脱弦的箭似的冲出狭窄的小窗,头朝下落到多瑙河里,河面静静地张开又合扰。他潜泳了一会儿,才浮出水面,水流已经把他带到离落水处相当远的地方了。顷刻之间,他便游过了驳船的船尾。驳船是船头朝上游方向停泊着的。他面前的路自由了!

拉德科毫不迟疑,只要再顺水漂上一会儿,一离开歹徒的掌握,他就可以全力游到岸边。不过,他上岸时,几乎会是一丝不挂的,这当然将给以后的行动带来巨大的困难,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当务之急是要赶快远远离开那个水上监牢,他在那儿好不容易捱过了一段痛苦不堪的时光。一切等逃上岸后,再作计议。

猛然,夜幕中,另一艘船的暗影出现在他眼前。当他辨认出这竟是自己的小渔船时,心情无比激动,一根缆索把它挂在驳船的后面,拉住它,以使之不被水流带走。他本能地紧紧抱住渔船的船舵,有那么一刻,仿佛时空都凝固了。

有说话的声音从深夜的静谧中隐隐传到他的耳际。大概是敌人在争论他逃走的事。他耐心地等候着,幽暗的河水好似一张穿不透的布帆覆盖着拉德科的身体,只有脑袋露出水面。

声音越来越响,随后又消失了,于是万物复又归入了沉寂。拉德科拉住船舷,缓缓冒出水面,倏地溜进船篷,不见了人影。他躲在船篷下,又侧耳聆听了片刻。什么响动也没有。周围一片静穆。

船蓬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拉德科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像瞎子那样,摸索着分辨船上亲切的物件。似乎还没人动过。他的渔具仍在原处,钉子上还挂着那顶水獭皮的帽子,那是他亲手挂上去的。右边,是他的床铺,左边是杰格先生睡过几天的地方……但是,摆放在铺位下面的几只箱子,怎么都被打开了呢?有人把箱子撬了吗?……黑黝黝的,拉德科只好用手指试探地摸来摸去,清点着自己寒酸的家当。一样东西也没有被人拿走。衣物还是整整齐齐地放着,保持着原来的模样……那把刀也仍然摆在原来的地方。拉德科拔出刀,然后匍匐在舱底,向艏柱爬过去。

这是多么艰辛的跋涉啊!双耳警惕地竖起,哪怕听见一点点滴水的声音便赶紧屏住呼吸。停止前进。就连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尽管在黑暗中,这样做是徒劳的。就这样,他花了整整十分钟才到达目的地。终于,他的手能够抓住那根缆索,于是,他一刀便把它割断了。

断开的缆绳“啪”的一声打在水面上,声音够响的。拉德科骇得心怦怦直跳,立即伏卧在船底。周围如此安静,绳索落水的声音不可能听不见……

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领航员一点一点地支起身子,知道他已经离开敌人很远了。因为小船一被解放,便顺水漂了起来,须臾之间,黑夜便在它和驳船之间筑起一道密密实实的隔墙,目光是刺不透的。

他估计已经漂出足够远,用不着再提心吊胆时,便握起了桨橹,使劲地划了几下,距离便拉得更开了。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冷得发颤,赶紧找衣服穿上了。肯定没人翻过箱里的东西,他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必要的内衣和外套。穿好衣服后,他又抓起橹,拼命地摇起来。

此刻究竟身在何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没有任何迹象能告诉他囚禁他的那艘驳船是在朝哪个方向开。那个浮动的监牢是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仍不清楚。

无论如何,现在他自己得顺着水流的方向行船,因为鲁塞和娜佳都在这个方向。如果敌人把他往后载了一段路,他就更得加紧挥动双臂,把这段失去的时间弥补回来,如此而已。现在,他开始连夜前行,尽量远离那些不知底细的敌人。他估计夜还能持续七个小时左右。七个小时,还能划很远。天亮了以后,他就在途经的第一座城市停下来休息休息。

拉德科奋力划了二十来分钟,突然夜空里遥遥传来一声尖叫,因距离太远,叫声传到耳边已很轻很轻。这、叫声究竟代表着喜悦、愤怒还是恐惧,已显得模糊难辨了。尽管这个声音那样隐隐约约,仿佛来自天际,可领航员不由得心一紧,只觉内心隐隐作痛。他在哪儿听到过与此相像的声音吗?……似乎,他以为这是娜佳的声音呢。……他停止了摇橹,侧耳聆听,仔细分辨深夜里的一切动静。

再没有叫声传来,四周的夜空又陷入了沉寂。娜佳!……领航员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名字……他挺了挺脊梁,暂时抛开这时时萦绕在心头的苦痛,又投入了劳作。

光阴一分一秒地逝去。大概已是半夜了,右岸模模糊糊现出一片房屋的暗影。这只是一个小村落,叫做斯兰卡门,拉德科没认出来,仍继续前进。

过了几个钟头,晨光微熹,右岸又出现了一个小镇,诺弗·巴诺韦兹。他也看不太清,依然划船从镇旁掠过。

继而,两岸的景色变得荒凉起来。天也开始放亮了。

一等到光线充足,拉德科便急急忙忙修补起他的乔妆。囚禁了这么多天,他的伪装已经走样了。几分钟之后,他的头发从根部到发梢又变得乌黑,新长出的胡子也剃得光光的,扭曲的眼镜也换上了一副新墨镜。做好这些,他又一如既往,毫不松懈地摇起橹来。

他不时朝后瞅上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离敌人已经很远了,一定是这样。

于是,他的思想渐渐从刚才那些刻不容缓的焦虑中解放出来,重获安全的感觉使他有能力再次揣测起这次令人费解的遭遇。那些迫使他如此逃生的敌人到底是谁呢?他们想怎么处置他?干吗要囚禁他这么多天呢?这么多他答不上来的问题。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总而言之,以后须对他们多加提防。多了这些顾虑,将使他的旅行变得复杂起来,多么令人恼火!除非,他在到达下一个城市后,就去请求警方保护,以免再次遭遇这些陌生绑匪的伤害,而不顾走这着棋所要冒的风险。

下面将要经过的是哪座城市呢?这个问题,他同样不知道答案。河流两岸仍十分荒凉,没有任何标记能提醒他。岸上只稀稀疏疏地散步着几个破落的村舍。

上午八时许,河流的右岸,几座高耸入云的大钟楼出现在近旁,小船的前方,遥远的天际还矗立着另一座城市。拉德科不禁一阵惊喜。他太熟悉这些城市了。近旁的这座城市是塞姆林,奥匈帝国在多瑙河畔的最后一座城池;正前方的城市是塞尔维亚的首府,贝尔格莱德。它同样位于河的右岸,处在多瑙河与萨瓦河的交汇处,再转一个急弯便到了。

这么说,他被囚禁在驳船上的时间,仍在顺流而下,那个浮动的监牢载着它靠近了目的地,不知不觉中已经跨越了五百多公里的航程。

此外,到了塞姆林就得救了。必要的话,他可以在这座城市寻求到帮助和保护。不过,领航员真的会下决心去寻求救助吗?如果他去警署报告,讲述他的难以解释的历险故事,警方难道不要进行调查吗?那样一来,他自己就首当其冲成为牺牲品。很可能他们要弄清楚他究竟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许他们会发现他的真实身份,而他曾经发誓,不论发生什么事,也决不泄露自己的身份。

拉德科暂且不急于拿定主意,还是一心加快小船前行的步伐。城里的钟楼敲响八点半时,他把船系到了码头的铁环上。然后,他草草把船内的物品收拾了一下,复又考虑起刚才的问题:去警署报案,还是缄口不言。最终,他还是决定放弃报案的权利。权衡再三,他宁可保持沉默,到船舱里好好享受一下来之不易的休憩机会,再悄悄地离开塞姆林,就像他悄悄地来到这里。

就在这时,码头上走来四位男子,在小船前停住了脚步。这些人跳上渔船,其中一个冲着塞尔热·拉德科走过来。拉德科见其来势汹汹,不禁颇为讶异。那人问道:

“您是伊利亚·布鲁什吗?”

“是的。”领航员回答,惶惑不安地注视着问话的人。

这个人撩开外套,露出佩戴在身上的匈牙利国旗式样的肩带。

“我依法逮捕您。”他擒住领航员的肩膀,清晰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