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厢房一侧的门打开的时候,管家斯卡莱特奉皮博恩老爷之命,正要出正院的大铁栅门,前往坎特克。阿什顿的狗闻出伯尔克,极不欢迎,都狂吠起来。

小把戏害怕双方打起来,伯尔克寡不敌众,就示意它走开,狗顺从了,走到一片荆丛后面隐蔽。

管家望见他来到古堡门前,就喊他走过去。

“你要干什么?”管家恶狠狠地问他。

要知道,管家对成年人和颜悦色,对小孩子却要摆出一副凶相——可爱的性情,对不对?

“粗嗓门”吓不住我们这男孩,他在悍婆家里,在托恩皮泼身边,在贫民学校里,早就听惯啦!不过,他还是懂规矩,摘下帽子,朝斯卡莱特先生走去,但是并没有把他当作特林戈尔庄园主皮博恩爵士大人。

“说不说,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斯卡莱特先生又问道。“如果是讨施舍,那你就快滚开!……不会给你这样小要饭的……不会!连一个铜子儿也不给!”

这么多废话,小把戏都没法插嘴回答,只好站开一点儿,免得被马踢着。与此同时,几条狗也蹿过院子,继续狂吠大合唱。一时沸反盈天,说话几乎听不见了。

因此,斯卡莱特先生提高嗓门儿又说道:

“我可把话说在前面,如果你还不走,在古堡附近转悠,我就揪着你耳朵,把你送到坎待克,关进贫民习艺所!”

以这种口气威胁,小把戏也毫不慌张。不过,他趁瞬间停歇,终于回答一句:

“我不是讨施舍的,先生,我也从来没有讨过……”

“给施舍你接受吗?……”斯卡莱特管家讥讽地反问道。

“不……谁给也不要。”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要同皮博恩爵士面谈。”

“见爵士大人?……”

“见爵士大人。”

“你以为他会接见你?……”

“对,因为事情非常重要。”

“非常重要?”

“对,先生。”

“什么事啊?”

“我只能同皮博恩爵士面谈。”

“那好!从这儿出去!……侯爵不在古堡。”

“那我就等着……”

“至少不要在这儿等!”

“等一会儿我再来。”

这个可恶的斯卡莱特,换另外一个人,见小孩这样坚持,回答这样干脆,就会想他来特林戈尔古堡,一定是有正经理由,也就要多加注意,态度和气一些。可是,斯卡莱特却反而大发雷霆:

“不能这样随便同皮博恩爵士大人说话!”他喝斥道。“我是庄园的管家!有事先对我说,你若是不告诉我来干什么……”

“我只能对皮博恩爵士讲,请您通报一声……”

“坏孩子,”斯卡莱特先生扬起马鞭回答,“滚开,要不就放狗咬你的腿!……你小心点儿!……”

几条狗受管家喝斥声的煽动,也都逼过来。

小把戏特别担心伯尔克要来救援,从荆丛后面蹿出来,这就会把事情弄复杂了。

狗吠越来越狂烈,阿什顿伯爵闻声也从院里出来,走向大铁栅门,问道:

“怎么回事儿啊?”

“有个小孩来乞讨……”

“我不是乞丐!”小把戏重复道。

“一个流浪儿……”

“滚开,讨厌的要饭花子,别说我的狗可不客气啦!”阿什顿伯爵嚷道。

那几条狗果然越来越凶,只是由皮博恩少爷控制住。

这时,皮博恩爵士出现在古堡正门的台阶上,显示整个的威严形象,他发现斯卡莱特先生还没有动身去坎特克,便缓步走下台阶,穿过正院,询问尚未动身又这么喧闹的缘故。

“请大人原谅,”管家回答,“是这个淘气精赖着不走,一个乞丐……”

“我第三次讲,先生,我根本不是乞丐。”小把戏强调说。

“这孩子要干什么?”侯爵问道。

“要同大人面谈。”

皮博恩爵士向前跨一步,整个身板儿挺起来,摆出封建领主大老爷的派头。

“您要同我面谈?”他问道。

尽管面对一个孩子,他也用尊称。无与伦比的高雅,侯爵从未用“你”称呼过任何人,无论对侯爵夫人,还是对阿什顿伯爵,甚至50年前,据说对他的奶母也如此。

“那就说吧。”他加了一句。

“侯爵先生昨天去过纽马基特吧?……”

“对。”

“昨天,是下午吧?……”

“对。”

斯卡莱特先生不胜惊诧。现在是这孩子在问话,而大人却肯回答他!

“侯爵先生,”孩子又问道,“您没有失落一个皮夹子吗?……”

“不错,那皮夹子呢?……”

“我在纽马基特的大路上拾到,现在给您送来。”

他说着,将皮夹子递给皮博恩侯爵,殊不知皮夹子的失落,在特林戈尔古堡造成这么大混乱,引起这么多怀疑,冤枉了这么多无辜的人。这样一来,就是他大人的过错了,尽管还有损于他的自尊心,同样,对仆人的指控也就不攻自破,管家也不必去坎特克请警官,尽管这使他大人极为不悦。

皮博恩爵士接过皮夹子,检查一下里面装的材料和钞票,那里面也有他的姓名和地址。

“是您拾到这个皮夹子的吗?”他又问小把戏。

“是的,侯爵先生。”

“您一定打开看过啦?”

“我打开看看是谁的。”

“您也看到有一张钞票……但是,您大概不知道有多大面价吧?”

“那是1百英镑的钞票。”小把戏毫不犹豫地回答。

“1百英镑……那就值?……”

“两千先令。”

“啊!您知道啊,既然知道,您就没有想过据为已有吗?”

“我不是小偷,侯爵先生,”小把戏自豪地回答,“同样,我也不是乞丐!”

皮博恩爵士抽出钞票,塞进衣兜里,又关上皮夹子。至于小男孩,他施了个礼,向后退了几步,这时,爵士大人丝毫没有流露出这一诚实的行为令他多么感动,只是问了一句:

“您把这皮夹子送回来,想要多少报酬呢?……”

“哼!……也就几先令吧……”阿什顿伯爵先表看法。

“或者几便士,也就配拿这么点儿钱!”斯卡莱特先生急忙附和。

小把戏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对方却讨价还价,他一想就不禁恼火,便说道:

“我这么做,既不要先令,也不要便士。”

说罢,他朝大路走去。

“等一下,”皮博恩爵士说。“您多大年龄啦?”

“快到10岁半了。”

“您父亲呢……母亲呢?……”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您有家吗?……”

“没有家。”

“您从什么地方来?……”

“从凯尔文农场来的,我在那儿住了4年,4个月前才离开。”

“为什么?”

“因为收养我的那个佃户被人驱逐了。”

“凯尔文?……”皮博恩爵士又说。“我想,那是属于罗金汉庄园的吧?……”

“大人没有记错。”管家回答。

“现在,您要去干什么呢?……”侯爵问小把戏。

“我要回纽马基特,我在那儿还一直能维持生活。”

“您若是愿意留在古堡,总有派您的用场。”

这当然是一种好意。但是不要以为,这是傲慢而冷漠的皮博恩爵士由衷的想法,也不要以为他讲这话时带着微笑或爱抚的目光。

小把戏明白这一点,因此,他要想一想,而没有急于答复。在特林戈尔堡所见的情景令他深思。爵士大人和他儿子阿什顿,一副嘲弄人的凶相,小把戏没有什么好感,而一见面就态度粗暴令他气愤的管家斯卡莱特,就半点好感也没有了。此外,还有伯尔克。人家要雇佣他,不见得要伯尔克,这是他好日子和坏日子的伴侣,如若分开,他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不过,留在这里,生活确实有了保障,他怎么能不把这建议看作一次幸运机会呢?因此,从他理智而言,他应当接受,如果回到纽马基特,恐怕要后悔的!……狗固然是个难题,但是以后找个机会提一提……主人会同意接纳的,哪怕当作看家狗……再说,在庄园干事总能挣点钱,如果节省……

“怎么的!……你干不干?”管家喝斥道,他倒希望看着这孩子见克去。

“我能挣多少钱?”小把戏受实用思想的怂恿,坚决地问道。

“每月两英镑。”皮博恩爵士回答。

每月两英镑!……他觉得这是一大笔钱,老实说,对他这样年龄的一个孩子,大大出乎意料。

“谢谢大人,”他说道,“我接受这个位置,也尽量让大人满意。”

小把戏当天就这样加入古堡的仆役行列,一周之后,经过侯爵夫人的同意,又升为皮博恩家族继承人的马夫,可谓优越的差使。

在这一周,伯尔克怎么样呢?它的主人胆敢把它引进古堡的……院子里,这是不言而喻的吗?……不,因为,它会受到最差的接待。

要知道,阿什顿伯爵有三条狗,几乎爱惜如命。同他的狗在一起,这就足以满足他的兴趣,施展他的智慧。这是纯种狗,苏格兰的出色指示犬,脾气暴躁,谱系至少可以上溯到诺曼人入主的时代。一条狗要经过铁栅门,如果不想被这几条恶犬咬死,就得急忙蹿过去,因为饲养员就喜欢挑逗狗斗殴。因此,伯尔克只好在附近转悠,等天黑之后,新升任的马夫给它送点儿自己省下来的食物。结果,小把戏和伯尔克双双瘦下来……没关系,幸福的日子会来临,也许他们会双双胖起来!

我们叙述这孩子的悲惨经历,现在他又开始一种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且不说在悍婆家和贫民学校度过的那几年,只拿他在凯尔文农场那段日子比较,地位发生多大变化啊!他在马克卡蒂家里如同在自己家里,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给人当奴仆的那种枷锁的压力。然而,他在古堡这里所能唤起的是彻里彻外的冷漠。侯爵把他看成一个穷小鬼,每月施舍给他两英镑,侯爵夫人把他当作候客厅里一个小动物,伯爵则把他视为送给自己的一件玩物,给时忘了叮嘱别打坏。至于斯卡莱特先生,他十分敌视,蓄意不断折磨这孩子,而且机会多得很。那些仆役也不例外,他们认为他无非是皮博恩爵士不得不收容的孩子,在特林戈尔堡比他们低下得多。见鬼!大户人家的这些仆役也有自己的骄傲,是长期保住的一种地位的自豪,轻易不能让这类流浪者给玷污了。因此,在干活的各种细微处,在大餐室里吃饭的时候,他们就让他感到这一点。但是,小把戏毫无怨言,也不回敬,只是尽心尽职,等干完主人吩咐的最后几件事,回到单独住的小房间时,又感到多么心满意足啊!

然而,在这种恶意的环境中,却有一个女仆对他感兴趣。那不过是个洗衣妇,名叫凯特,负责洗古堡的衣物。她有50岁,一直生活在这庄园,大概要在这里终老,除非被斯卡莱特先生赶出去——他已经有过这种企图,这个可怜的凯特无本取悦于他。皮博恩爵士的一位表兄弟,爱德华·基尼先生,看样子是一位很风趣的贵绅,他就讲过凯特在征服者纪尧姆的时代,就已经开始洗衣物了。不管怎么说,凯特丝毫没有受缺乏慈善精神的环境的浸染,保留一颗善心,小把戏很高兴能在她身边得到几分安慰。

因此,当阿什顿伯爵不带小马夫出门时候,当他受了管家或别的仆人欺侮的时候,他就和凯特一起说说话。

“忍着点儿!”凯特一再对他说,“不要理睬他们说什么!他们当中最出色的也不是东西,我看没有一个拾了皮夹子能送回来。”

也许洗衣妇说得对,甚至可以说,这些寡廉鲜耻的人,还认为小把戏这么诚实是个傻瓜呢!

一名小马夫就是一件玩物,由侯爵和侯爵夫人作为礼物送给阿什顿伯爵。一件玩物,这字眼儿十分恰当。他是个任性而好胡来的少年,就拿这玩物开心,大多时候吩咐干的事都不合常理,然后又无缘无故取消。一个钟头不知按铃叫他多少遍,让他整理这处,弄乱那处,还让他穿上五颜六色的大号服或小号服,号服上的钮扣多得像春天玫瑰的蓓蕾,把我们的小男孩打扮成热带地区的一只鹦鹉。阿什顿伯爵无论走在镇子的大街上,还是漫步在园子的林荫道里,往往让他离20步远跟随,贵少的虚荣心从而得到极大的满足。无论主人怎么任性,他都麻利地执行,无可指责,犹如一台机器服从机械师的意志。请看他侍候马车的情景:他挺着胸膛,两臂叉在紧身的号服上,立在马刨前蹄的马车前面,等待他主人上车,继而,等马车已经启动了,他又飞身上去,抓住车篷的皮带,冒着手抓不住而摔死的危险!而那马车,是由一个不熟练的人赶的,跑得飞快,不管撞到马路牙子,还是险些压死行入!……阿什顿的车驾,在坎特克大名鼎鼎!

总而言之,小把戏二话不说,随主人怎么折腾,也不见得多么不幸。这玩意儿在运转,只要主人还喜欢,就能继续运转。当然,这个贵少娇惯坏了,喜怒无常,极有个性,要随时准备他会出尔反尔。孩子的玩具迟早总要玩腻了,没有弄坏就扔掉。不过要知道,小把戏可下了决心,绝不让人给打碎了。

再说,他并不认为,在特林戈尔堡的这种生活状况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求其次,他人在这里,心却期望,一有了机会就另找谋生之路。他人小志大,绝不甘心给人当马夫,这挫伤他天生的自豪感。在皮博恩家族的继承者面前,这种丧失自我的状态令他感到屈辱,而他觉得自己胜过这贵少。对!胜过,尽管阿什顿伯爵还上什么拉丁文课、历史课,等等……那些老师来教他,尽量往他脑瓜里灌,就像给水罐灌满水一样。其实,他那拉丁文,不过是“狗拉丁语”——英国这种说法相当于法语中的“厨房拉丁语”——还有他那历史知识,也只够读《名马录》。

小把戏固然不了解那些好东西,但是懂得思考。到10岁,他就知道考虑事情。他给这位少爷公正的评价,给这样人干事有时感到脸红。他多么惋惜农场的那种富有生气的有益劳动,以及在马克卡蒂一家人中间的生活,而他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古堡的洗衣妇,是他唯一能谈谈心的人。

而且,很快就有机会,考验这位好心女人的友谊了。

这里应当提一句,多亏小把戏送回来的材料,同坎特克当地打的官司,皮博恩府胜诉了。不过,小把戏的这一行为,似乎被忘记了,为什么要感谢他呢?

5月、6月、7月相继而过。一方面,伯尔克饥一饱一顿,好歹能吃着点东西,它似乎明白,在园子周围游荡的时候要特别当心,绝不能引起怀疑。另一方面,小把戏三次领取两英镑的月薪,共有6英镑,一大笔钱了,他入了帐,而开支一栏还空着。

这三个月,皮博恩爵士和夫人的唯一活动,就接待客人和回访,这是毗邻的庄园主礼尚往来。在招待会上,不言而喻,这些庄园主交谈的话题,大多不离爱尔兰地主的处境。看他们如何对待佃农的要求、土地同盟会的主张,如何对待忠于爱尔兰的解放事业,73岁高龄的格莱斯顿先生,他们甚至大发慈悲,祝愿巴涅尔先生登上绿宝石岛的最后绞刑架!夏季一部分时日就这样度过了。皮博恩爵士、皮博恩夫人和他们的儿子,通常要离开古堡,旅行几周,大多情况是去苏格兰,到皮博恩夫人祖传的庄园。今年则例外,要去远游,这是上流社会的传统强加给特拉利一带贵族人家的,而皮博恩爵士他们还没有做到。他们打算去游览风景秀丽的基拉尼湖地区,游览方案得到侯爵夫人的首肯,皮博恩爵士就定于8月3日启程。

主人家这次去旅游如果小把戏可望在古堡清闲几周,那他就错了。既然皮博恩夫人由贴身女仆玛丽蓉陪同,既然皮博恩爵士有贴身男仆约翰跟随,那么,阿什顿伯爵也就绝少不了他的马夫的侍候。

于是出现一个大难题:伯尔克怎么办呢?谁照看它呢?……谁喂养它呢?

小把戏决定同凯特谈谈这种情况,凯特一口答应照看伯尔克,绝不让任何人知道。

“一点也不要担心,我的孩子,”好心的女人回答。“你那条狗,我爱它就像爱你一样,你外出这段时间,它不会走掉的!”

小把戏听了,就上去亲亲凯特的左右面颊,并在启程的头天晚上,他把凯特介绍给伯尔克,同这忠实的动物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