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跃上了山坡上的树梢,在蓝天的映衬下,树冠显出蓝蓝的亮银色。达格妮站在小木屋的门口,额头上映着第一缕晨曦,脚下是绵延数里的森林。树叶飘落,从银色、碧绿,一直落到小路上的树影里,变幻成了雾蓝色。光线从枝叶间洒落,一触到地上的一丛丛苔藓,便骤然反射向上,那苔藓便宛如一汪泛着绿光的喷泉。看着阳光在一片静寂之中的律动,她感到十分的惬意。
同每天一样,她在钉在墙壁上的一张纸上记下了日子。如同放逐在荒岛上的囚犯所作的记录一般,日子在纸上的推移便是她凝固的生活之中唯一的变化。这天早晨的日期是五月二十八日。
她本想利用这些日子得到个结果,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达到了目的。来这里的时候,她给自己下了如同是三道命令一般的任务:休息;学着去过没有铁路的生活;摆脱痛苦——她说过,是要把它摆脱掉。她觉得像是和一个负伤的陌生人拴在了一起,他随时会发起进攻,将她淹死在他的喊叫声中。她对这个陌生人没有怜悯,只是有些轻蔑的不耐烦;她不得不和他搏斗,把他消灭,这样才能扫清她的道路,去决定她想要做的事情;只是,这个陌生人并不好对付。
休息的任务则容易一些,她发现她喜欢自己独处的日子。早晨醒来的时候,她感到爱心充盈,觉得可以勇往直前,什么都能够去面对。在城市里,她一直生活在无休止的压力之下,要去承受恼怒、气愤、厌恶和鄙视带来的冲击。这里对她唯一的威胁只不过是一些身体上的不适,然而相形之下已经简单和容易多了。
这间木屋人迹罕至,仍旧保持着她父亲留下的风貌。她从山边拾来木头,用点木柴的炉子来烧饭。她打扫了墙下的灰尘,重新翻盖了房顶,将门和窗框粉刷一新。雨水、野草和尘土令木屋通向山上的一条石阶小径模糊难辨。她把石阶清除干净,重新码上石头,用大圆石头将松软的泥土路两侧围起来,重新修好了石径。她兴趣盎然地用废铁和绳子做成复杂的杠杆和滑轮结构,然后搬起远非她力量所及的山石。她撒了些金莲花和牵牛花的种子,看着它们在地上慢慢地蔓延成了一片,爬上了树干,看着它们成长,看着这慢慢发生的点滴变化和生机。
劳作给了她所需要的平静;她没有注意到她是怎样开始、如何开始的;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但她看得到它在她的双手下滋长,拉着她向前,带给她一种愈合的安宁。这时她便明白,无论大小和形式如何,她需要的是有目的的行动,是一步一步的、通过一段时间逐步到达设定目标的行动。
做饭这样的事如同是封闭的圆圈,做完便罢,不会再怎么样,但修理小路却要一点一点去做。每一天的工作都有意义,所有前面的工作便是下一天的起点,并在不断到来的下一天之中获得永生。她想道,对于客观自然来说,做圆圈运动并无不妥。他们说,环绕着我们的静止宇宙所做的只是圆周运动,但人的标志是直线,是建成公路、铁道和桥梁的几何学上抽象的直线,是穿过大自然弯弯曲曲的徘徊,是从起点笔直奔向终点的直线。她想道,做饭如同是给火车头里添煤,为的是让它跑得飞快,但假如它没法跑,再去给它添煤会给它带来一种怎样愚蠢的折磨呢?她想到,人的生活不该是一个圆圈,或者是如同零一样留在身后的一串圆圈——人的生活必须和一条笔直运动的直线一样,从一个目标到达下一个目标,不断向前,到达逐渐累积的终点,就好比走在铁轨上面,从一站到下一站,再到——唉,别去想了!
别去想了——她默默地对自己严厉地说道,将那负伤的陌生人发出的叫喊声压了下去——别去想这些,别想那么多,专心修你的小路就是了,别去看山脚以外的东西。
她开车到过几次二十英里以外的伍德斯托克,去店里买些日用品和食物。这座于数十年前被人们怀着某种原因和希望建起来的小城,现今已经被人遗忘,一片败落凋敝。这里没有铁路运输,没有电力,只有一条县里修的高速公路,也是一年荒过一年。
镇上唯一的一家店铺是间小杂货屋,墙角布满了蜘蛛网,地板中央的一块木条已经被从屋顶漏下的雨水浸得朽烂。店主是个身材肥胖、面色苍白的女人,虽然走动起来很是吃力,她却不以为意。这里的食品有一些满是灰尘、贴纸已经褪色的罐头,一点大米,以及门外陈旧的柜子上摆放的几棵正在腐烂的蔬菜。“你干吗不把蔬菜从太阳底下搬回来?”达格妮曾问她。那个女人一脸茫然地望着她,似乎不明白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问题,“它们一直就是放在那儿的。”她无动于衷地答道。
开车回木屋的路上,达格妮抬起头,看着一条山涧顺着一片花岗岩石重重地跌落,悬挂的水花在阳光下宛如一片雾气蒙蒙的彩虹。她想到可以建一座水电站,只要能给她的小木屋和伍德斯托克提供电力就足够了——伍德斯托克可以生产出更多的东西——她在山坡上发现的数量罕见的大片野苹果树,都是过去的果园留下的——假如有人再把它搞起来,然后建一条通向最近的铁道线的山路——唉,别去想了!
“今天没有煤油了,”她再一次去伍德斯托克的时候,店主告诉她,“星期四晚上下了雨,一下雨,路就被淹,卡车没法从费尔福德大坝上过来,运煤油的卡车直到下个月才会再来这里。”“如果你们知道每次下雨道路都会被淹,你们为什么不去修一修?”那个女人回答道,“那条路一直就是那样的。”
在回去的路上,达格妮在山头停住,俯瞰着脚下连绵起伏的田野。她看见县城的公路在费尔福德水库附近低于河面的沼泽地上蜿蜒穿行,陷在了两座山之间的裂缝中无路可走。绕过这些山其实很简单,她想道,可以在河对面修一条路——伍德斯托克的人们无所事事,她可以教他们——建一条直通西南方向的路,这样就近了许多,然后接上州里的高速公路,在货运仓库——唉,别去想了!
天黑之后,她把煤油灯放到了一边,坐在烛光照亮的木屋里,听着从一个小小的手提收音机中传出来的音乐。她想找交响乐来听,只要听到新闻广播那刺耳的声音,她就飞快地拨过去;她不想听到城里的任何事情。
不要去想塔格特铁路公司了——她来到木屋的头天晚上就对自己说过——除非你听到它的名字时,能够像听到“南大西洋公司”或者“联合钢铁公司”一样。但几个星期过去,伤口仍迟迟不肯结疤。
她像是同自己脑子里那无法预料的残酷在作斗争。她会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入睡——然后发现自己忽然在想着印第安纳州柳弯输煤站的传送带已经破损,这是她上次去那里的时候隔着车窗看见的,她必须告诉他们要进行更换,否则他们就——随即,她就会从床上坐起来叫喊着,别去想了!接着她便不再去想,却是彻夜难眠。
日落时分,她会坐在木屋的门口,看着晃动的树叶在黄昏里渐渐安静下来——随后,她会看到从草地里升起的萤火虫的亮光,在每一处黑暗的角落里明灭闪动,闪得很慢,仿佛是在发出短暂的警告——它们像是夜晚在铁路上闪烁的信号灯——别去想了!
让她感到害怕的是那些停不下来的时候,她如同身体疼痛一般地站不起来,这样的疼痛连着她的心——她就会倒在木屋或树林里的地上,把脸埋在椅子或者石头上,一动不动地静坐,挣扎着不让自己喊出声来,这样的时刻如同情人的身体,忽然间如此的靠近,如此的真切:是两条铁轨在远处相交到了一点,是火车头带着TT这两个字母破空而至,是她车厢地板下面发出的带有沉重节奏的车轮滚动声,是候车大厅里的内特·塔格特塑像。她拼命不去想它们,不去感觉到它们,她的身子僵直,只有脸还埋在胳膊里不停地滚动,她要用尽还存留在她意识中的全部力气,无声而单调地去重复这几个字:忘掉它。
当她能够像思考工程中的难题那样冷静而清晰地面对她的问题时,她便能保持长时间的平静。她知道,只要她说服自己,她对于铁路的这种疯狂的思念是全无道理或者是不对的,这情绪就会消失。但这思念来自于她坚信真理和权利是属于她的——敌人是不合理和不真实的——当完全属于她的成就不是输给了超强的力量,而是丧失给了那些在软弱和无能的控制之下的令人作呕的邪恶之徒时,她便无法再去为自己树立另一个目标,并且为了实现它而激发出她的热情。
她可以放弃铁路,她想;她可以在这片森林中得到满足;但就算她可以修好这条小径,然后走到下面的路上,然后重修那条路——接着她可以一直走到伍德斯托克的店主面前,那也就到头了,那张木然而冷漠地面对着这个世界的空洞苍白的面孔便是她努力的极限。为什么?她听到了自己的呐喊。没有回答。
她想,那么你就待在这里,直到找出答案为止。你无处可去,你不能动,你不能就这样开始去铺路,除非……除非你可以清楚地选好一个终点。
在漫长寂静的夜晚,她在想念里尔登的孤独之中,静静地端坐,望着南面隐约的光线之外遥不可及的那片夜空。她希望看到他那张决不退缩的面孔,那张含着笑意、充满信心地看着她的面孔。但她知道,在她没能取得胜利之前是不能去见他的。她必须无愧于他的笑容,这笑容是留给一个可以拿勇气和他交换的对手的,而不是让一个满是痛苦的可怜虫去从中寻找安慰,那样就失去了他的本意。他能帮助她活下去,但他无法帮她去选择她希望继续活下去的目的。
自从那天早晨,她在自己的日历上记下了五月十五日,她便有一股隐隐的焦虑感。她强迫自己偶尔去听一听新闻广播,但没有听见他的名字被提起。她与这个城市间的最后一丝联系便是她对他的担心,这使得她不断地将目光投向南面的天空和山脚之下。她发觉她自己是在等着他的到来,发觉她自己是在倾听汽车的声响,但时而会让她空欢喜一场——那只是一些大鸟突然穿过树林冲向天空时拍打翅膀的声音。
还有一条与过去相关的联系依然像一道没有得到解答的问题:那就是昆廷?丹尼尔斯,以及他试图重新制作的发动机。到了六月一日,她就应该给他寄去每月一张的支票了。她该不该告诉他她已经退出不干了,那台发动机她再也不需要,也没人会再需要了?她该不该告诉他停下来,把那台发动机的残骸扔到像她当初发现它的那堆垃圾里,任它消失?这件事她做不到,这比让她离开铁路还要困难。她在想,那台发动机并不是连接着过去:那是她与未来的最后一丝联系。毁掉它似乎不是杀害,而是自杀:她如果下令停止的话,就是确信今后她不再有可以继续寻找的终点了。
但不会是这样——五月二十八日的这天上午,她站在木屋的门口心想——人类智慧的完美成就不会被未来所不容,永远都不会这样。无论有什么困扰,她一直毫不动摇地坚信邪恶是反常和暂时的。这天早晨,她的这种感觉比以往更清晰:她坚信,那些城里人们的拙劣和她所忍受的痛苦是短暂的巧合——而她看到阳光尽染的森林时,她内心感到充满希望的微笑,那种前途无限的感觉,才是永久和真实的。
她站在门边抽着烟。身后卧室的收音机里传出了她祖父时代的一支交响曲。她没有留心去听,只是觉得那流淌着的音符似乎是应和着袅袅盘绕的烟雾,应和着她的手臂时而将香烟送到嘴边所划出的弧线。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站着,感觉着阳光照在身上。这就是成就,她心想——去享受这一刻,不让创痛的记忆麻痹她此刻的感知;只要她还能保留这样的感觉,她就有前进的动力。
她几乎没有察觉出伴随着音乐而来的微弱噪音,这声音像是老唱片转动时发出的摩擦。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手猛地将香烟挥到了一旁,与此同时,她意识到这越来越响的噪音是汽车的发动机声。这时她才发觉她是多么盼望听到这个声音,多么期待着汉克·里尔登的到来。她听见自己压低了声音的傻笑,仿佛不愿去打断这个金属不停地转动所发出的嗡嗡声响,毫无疑问,这声音来自一辆沿着山路开上来的汽车。
她看不到山路——她的视线里只有位于山脚树冠下面的一小段而已——但她通过发动机在爬坡时愈加响亮的紧张而迫切的声音,以及轮胎转弯时发出的尖叫,看到了这辆车开上山来。
汽车在树下停住。她不认识这辆车——不是那辆黑色的哈蒙德,而是一辆长长的灰色敞篷车。她看见了走下来的开车人:她做梦也想不到是他。来人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令她震惊的并不是失望,而更像是一种与失望毫不相干的感情。这分迫切令她奇怪地肃立在原地,她突然间确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极其重大的事情。
弗兰西斯科快步向山上走来,他抬头向上张望,看见上面的她正站在木屋门口,便停下了脚步。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伫立良久,朝她仰起脸,然后接着走了上来。
几乎就像是她期待过的那样,她感觉他们回到了童年的情景。他向她走来,不是跑着,而是带着胜利而自信的渴望向上走着。不,她心想,这不是他们的童年——这是她在将来像等待挣脱牢笼一样地等待着他的时候会看到的情景。如果她所希望的生活可以实现,如果他们两个走过的路正如她所一直确信的那样,此刻便是他们今后将会有的一个早晨。她被好奇心紧紧地抓住,一动不动地站着望向他,在她看来,此时并非现在,而是对过去的致意。
当他走得近些,令她能够看清他的表情时,她发现他肃穆的表情下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欢乐,显示出心底纯净的人才会有的无比轻松。他一边笑一边吹着口哨,口哨的旋律悠扬,如同他大步向上迈出的轻快脚步。这旋律她听上去有些耳熟,让她觉得很合此时的情境,但她也觉得这中间有些奇怪,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此刻她想不起来。
“嗨,鼻涕虫!”
“嗨,费斯科!”
她知道——他打量她的眼神,他眼皮那一瞬间的闭合,他微微努力向后仰起的头,他的嘴唇流露出的无奈而轻松的淡淡的笑意,他抓住她的时候突然用力的手臂——这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绝非出自他的刻意,对他们俩来说,没有比这更恰当的了。
他抱紧她,他的嘴压在她的嘴上令她感到疼痛,他的身体向她快乐地敞开,这绝不是一时的冲动——她知道,身体上的饥渴不可能令一个男人如此疯狂——她知道,此刻她听到了他从未说过的那句话,这是一个男人对于爱情所能做出的最大表白。
不管他是如何毁掉了他的生活,他还是那个能让她骄傲地献身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不管她在这世间遇到过什么样的背叛,她对生活的理念依然未变,而其中坚不可摧的某些部分依然存在于他的身体之中——想到这些,她的身体便有了反应,她的胳膊紧紧地拥抱着他,嘴唇亲吻着他,袒露了她的欲望,袒露了她早就给了他,并永远会给他的感情。
接着,他后面的这些日子回到了她的记忆当中,他越是出类拔萃,所做的自我毁灭就越加罪恶深重,想到这儿,她感到被深深地刺痛了。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摇着头,同时对自己和他说“不”。
他站在那里,带着坦然的微笑看着她,“是还没到时候,你首先要原谅我很多事情才行。但现在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从没有在他的声音里听到过如此低沉和令人压抑的绝望。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笑容里几乎带有一丝像小孩请求原谅一般的歉意,但同时也有一股成年人的自嘲,如同是在大笑声中表明他无须掩饰自己的挣扎,因为和他正扭打在一起的是幸福,而不是痛楚。
她从他的身旁向后退了几步;她似乎觉得感情冲在了她自己的意识前面,疑问现在才追赶上她,摸索着适当的词汇。
“达格妮,过去一个月来你在此受的那种折磨……你一定要诚实地回答我……你认为你十二年前能承受得住吗?”
“不能。”她回答;他笑了。“你问这个干吗?”
“补偿我十二年的生命,对此我不必后悔。”
“你在说什么?而且,”——她心中的疑问终于涌了出来——“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受折磨?”
“达格妮,你还没发现我对此是一清二楚吗?”
“你怎么……弗兰西斯科!你上山时嘴里的口哨吹的是什么?”
“哦,我是在吹吗?我不知道。”
“你吹的是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对不对?”
“噢……!”他吃了一惊,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接着便严肃地说,“这我以后会告诉你。”
“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
“这我也会告诉你的。”
“是你逼艾迪说的。”
“我都一年多没见过艾迪了。”
“只有他知道我在这里。”
“告诉我的那个人不是艾迪。”
“我不想让任何人找到我。”
他慢慢地打量着四周,她发现,他的眼睛在她铺砌的石径、栽种的花和整饬一新的屋顶上停留了片刻。他哑然一笑,似乎理解了,又似乎受了伤害,“你不该跑到这里来待了一个月,”他说,“天啊,你怎么会这样!这是我头一次在不想失算的时候失算了。我没想到你准备好退出了,要是知道的话,我就会成天盯着你。”
“真的?为什么?”
“就不会让你——”他一指她干的这些活儿,“去干这些了。”
“弗兰西斯科,”她嗓音低沉地说,“如果你关心我所受到的折磨,难道你不明白我不想听你提起这些,就因为——”她顿住了;这些年来,她从没在他面前抱怨过什么;她只是冷冷地说了句,“——就因为我不想听吗?”
“是因为这世界上只有我没有权利说这些?达格妮,假如你认为我不知道我对你的伤害有多深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些年来……不过这都过去了,噢,亲爱的,都过去了!”
“是吗?”
“原谅我,我还不能这么说,这要等到你来说。”他极力控制着他的声音,但那欢乐的神情却是溢于言表。
“你是不是因为我失去了一生为之奋斗的一切才这样高兴?好吧,如果你来就是想听这个的话,那我说:我最先失去的就是你——现在你看到我失去了其他的一切,是不是就觉得开心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眯起的眼睛里带着如此强烈的渴望,这目光几乎是一种威胁,而她明白,无论这些年对他意味着什么,“开心”可不是她应该讲的。
“你真这么认为?”他问。
她低声说道:“不。”
“达格妮,我们永远不会失去我们所追求的东西。如果我们犯过错误的话,有时候也许就要改变一下它们的形式,但我们可以采取任何方式,目标还是一样的。”
“这就是我这一个月来对自己所说的,但是,通向目标所有的道路都已经不存在了。”
他没有应声。他坐在木屋门边的一块石头上望着她,仿佛不想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反应,“你现在对那些离开并消失的人们怎么看?”他问。
她耸了耸肩膀,淡淡的笑容里有一点无可奈何的伤感,坐在了他身边的地上。“你知道,”她说,“我曾经以为是什么毁灭者不肯放过他们,逼得他们放弃。但看来并没有。在过去的这一个月,我有时几乎希望他也会来找到我,但却没有人来。”
“没有吗?”
“没有。我曾经以为他给了他们一些想象不到的理由,使他们背叛了自己钟爱的一切。可这没有必要。我知道他们的感受,再也不能去责怪他们。我不知道的是,从这以后,假如他们当中还有人活着的话,又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你觉得你背叛了塔格特运输公司吗?”
“不,我……我觉得如果继续在那里工作的话才会背叛它。”
“你会的。”
“假如我同意为掠夺者效劳,那……那我送到他们手里的就是内特·塔格特。我不能,我不能最终把他和我的成果葬送在掠夺者们的手里。”
“对,你不能这样做。你认为这是冷漠无情么?你是不是觉得你不如一个月前那样热爱铁路了呢?”
“我想,为了能在铁路上再干一年,我可以献出自己的一生……但我不能再回到那里去了。”
“那你就明白他们的感受了,你就明白所有放弃的人们所放弃的是怎样一种爱了。”
“弗兰西斯科,”她垂着头,没有看他,问道,“你为什么要问我十二年前我是否会放弃它呢?”
“难道你不知道,此刻我正像你一样,心里想着的是哪一个晚上吗?”
“我知道……”她低声说着。
“就是我放弃了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那天晚上。”
她慢慢地将头艰难地抬起看着他。他的脸上是她十二年前的那个次日的清晨所看到过的表情:是他严峻的脸上看起来却是在微笑的表情,是胜利压倒痛苦之后的平静表情,是他为自己付出代价,并且认为值得付出而感到自豪的表情。
“但你没有放弃它,”她说,“你没有离去,你依然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总裁,只不过它现在对你全无意义罢了。”
“它现在对我的意义和那天晚上同样重要。”
“那你怎么会让它四分五裂呢?”
“达格妮,你比我幸运得多。塔格特公司是一架精密准确的机器,没有你的话它就坚持不了多久,它不可能让被奴役的苦力来管理。他们会替你把它仁慈地毁掉,而你不会看着它去为掠夺者们服务。但铜矿是个简单的活儿,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可以在掠夺者和奴隶们的手里存在几十年,尽管那是残忍、悲惨和愚蠢的——但它会持续下去,并且会帮助他们继续存活。我必须亲手把它毁掉。”
“你——什么?”
“我是在有意识地、故意地、通过计划和我自己的双手毁灭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我必须像创造财富一般地慎重计划和努力工作——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发觉和阻止我,为了不让铜矿在彻底被毁之前落到他们的手里。我付出了曾经希望倾注在德安孔尼亚公司的全部心血,只是……只是为了不让它成长。我要把这个喂养着掠夺者的公司的最后一块,我的财富的最后一分钱和每一盎司的铜都毁掉。我不会把我发现的一切留下来——我要把它原原本本地还给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要让他们再也没法依赖他和我,自己去生存!”
“弗兰西斯科!”她惊叫道,“你怎么能这样做?”
“是凭着我和你一样拥有的爱,”他安静地回答,“是我对德安孔尼亚公司,对曾经塑造了它的精神的挚爱。曾经是那样——将来有一天,它还会是那样。”
她呆坐无语,用已经被震惊得麻木的大脑竭力去理解着这一切。收音机里的交响曲在寂静里继续演奏着,音乐像是迈着缓慢而庄严的脚步向她走来,她在挣扎之中,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这十二年来的日日夜夜:那个痛楚地伏在她的胸前求救的小伙子——那个坐在客厅的地上,边玩弹子边对大企业纷纷被摧毁表示嘲笑的男人——那个一边喊着“亲爱的,我不能!”,一边拒绝了去帮助她的男人——那个在阴暗的酒吧间里,为了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曾经苦苦等待的那些年而举杯痛饮的男人……“弗兰西斯科……我对你做出过种种猜测……我从没想到……我从没想到你是那些放弃了的人中的一个……”
“我是最先放弃的那一个。”
“我以为他们总是消失……”
“嗯,我不就是如此吗?我让你看到了一个俗气的花花公子,而不是你所熟悉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这难道不是我对你做过的最恶劣的事情么?”
“是的……”她轻声说,“但最糟糕的是我不相信……我从来就没信过……每次遇见你,我看到的依然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我知道,我知道这会让你受到怎样的打击。我试过想要帮着你去理解,但当时告诉你还太早。达格妮,在那天晚上,或者在你因为圣塞巴斯帝安矿来谴责我的那天——假如我告诉你我不是个胸无志向、游手好闲的人,我是要让德安孔尼亚公司,塔格特公司,威特石油公司,里尔登钢铁公司,以及我们视为神圣的所有一切加速灭亡——你会觉得更容易接受吗?”
“会更难,”她低声说,“即使现在,我对你和我各自的放弃都不一定能接受……可是,弗兰西斯科”——她突然抬起头看着他——“如果这就是你的秘密,那么在被你伤害的一切当中,我是……”
“对对,我亲爱的,对,你才是受伤最深的!”在这绝望的叫喊声中,伴随着欢笑和轻松,表明他想要把所有的痛苦都一扫而光。他抓起她的手,把他的嘴贴了上去,然后将脸埋在上面,不让她看出他这些年所有的感受。“如果这无法作为补偿……无论我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情,这就是我为之付出的代价……我清楚那会令你受到什么样的伤害,并且不得不那样去做……然后就是等待,等待着……但这都过去了。”
他抬起头,露出了笑容,从他脸上流露的温柔关爱里,她明白自己的绝望被他看到了。
“达格妮,别想它了。我不会用我所受的痛苦当借口。不管我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清楚我所做的那些事,清楚我深深地伤害了你。我会用许多年来弥补这些。忘掉”——她明白他指的是他刚才在拥抱中所表露出来的——“忘掉我还没有说出来的话吧。在我要和你讲的所有话里面,我要把它留到最后去说。”然而,他的眼睛,他的笑容,他攥住她手腕的手指却在不听话地诉说着。“你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为了扔掉那些本不该你去承受的伤疤,你必须要去了解和弄清楚许多事情。现在最关键的是你可以自由地恢复起来,我们两个都自由了,再不用担心那些掠夺者,他们已经威胁不到我们了。”
她开了口,声音平静而悲凉,“这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想要把事情想明白。但我做不到。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弃给掠夺者,在他们的统治下生活,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既不能放弃也不能回去,既不能无所事事地活着,也不能像服苦役的奴隶。我过去总以为只要不放弃,怎么样去斗争都是对的。现在我觉得在应该去和他们抗争的时候,我们两个的离开也不一定是对的。但是没有办法去和他们斗。我们离开是投降,留下来也是投降。我已经再也分不清什么是对的了。”
“琢磨一下你的前提,达格妮,矛盾是根本就不存在的。”
“可我无法找到答案,我不能诅咒你所做的一切,但我感到的是恐怖——既佩服又恐怖。你作为德安孔尼亚的子孙,完全能够超越你那些神奇的先辈,但你却把无与伦比的才能用于去毁灭。而我呢——横跨全国的一个铁路系统正在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手里垮掉,我却在玩石头和修房顶。你和我是能够决定天下命运的人,如果我们任其这样下去,就一定是我们自己的罪过。可是,我看不出我们做错了什么。”
“是啊,达格妮,那就是我们自己的罪过。”
“是因为我们做得还不够?”
“是因为我们做得太多——收的太少。”
“什么?”
“我们从来没索要过这个世上欠我们的那笔债——我们让这笔最丰厚的报酬落入了人群中的败类手里。这个错误在几百年前便已铸成,犯错的便是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内特·塔格特,以及每一个供养着全人类,却得不到一声感谢的人。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吗?达格妮,这不是一场物质利益之战,它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也是最后的一场道德危机。罪恶在我们这个时代到达了顶峰,我们必须要彻底结束它,否则灭亡的就是我们——有头脑的人。这是我们自己的罪过,我们创造了世界上的财富——但却让我们的敌人书写着它的道德准则。”
“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承认过他们的准则,我们是以我们自己的标准在生活。”
“对——并且在为此付出赎金!这赎金包括了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要说金钱,我们的敌人不该得到但却得到了;要说荣誉,我们应该得到却没有得到。我们情愿去付出,那就是我们的罪过。我们养活着人类,但我们却允许人们鄙视我们,而去崇拜毁灭我们的人。我们允许他们去崇拜无能和残暴,崇拜不劳而获和肆意挥霍的人。由于我们接受了对我们的美德而非罪恶所做的惩罚,我们便背弃了我们的准则,而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达格妮,他们的那一套是绑架者的道德,他们把我们对美德的热爱当做人质。他们知道,你为了能工作和创造,愿意去忍受一切,因为你把成就当做人的最高道德追求,离开它就无法生存,你热爱美德就是在热爱你的生命。他们就希望你去承受这些重负,他们就希望你觉得,为了爱所做的努力是永远不够的。达格妮,你的敌人是借助了你自己的力量来把你摧垮。你的大度和忍耐是他们仅有的武器。你不求回报的正直便是他们唯一能利用的工具。他们了解这一点,而你并不了解,他们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你会发现它。你一定要学着去了解他们,不做到这一点,你就逃不出他们的手心。而你一旦做到了,你就会理直气壮地愤怒,乃至会把塔格特公司的每一根铁轨都炸光,也不会让它为他们服务。”
“但是会把它留给他们!”她哽咽了,“扔掉它……扔掉塔格特公司……它是……它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它过去的确是,现在再也不是了。给他们留下吧,它对他们一点用处都没有。让它走吧,我们用不着它。我们可以重新修建一个,他们不行。我们可以不靠它生活,他们活不下去。”
“可我们却落到了放弃和退缩的地步!”
“达格妮,只有我们这些被人类灵魂的刽子手们称做‘物质至上者’的人,才明白那样的物质的价值和意义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因为正是我们创造了它们的价值和意义。为了换回更珍贵的东西,我们可以短暂地舍弃它们。我们是灵魂,而铁路、铜矿、钢厂和油井就是身体——只要它们不离开我们,只要它们一直作为成就的表达、奖赏和财产而存在,它们就像我们的心一样鲜活,每时每刻都在搏动,庄严地支撑着人的生命。离开了我们,它们便是一堆死尸,生产的不是财富和粮食,而是会将人们瓦解成一群群吃腐肉的游民的毒药。达格妮,看清你自身力量的本质,你就能解开你身边的那些矛盾。不是你一定要依赖于任何的物质,是它们要去依赖你,你创造了它们,你拥有这仅有的一件创造工具。无论你走到哪里,你总是能够去创造。但那些掠夺者们——按他们自己所说的理论——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他们先天就有的需要,只能听任物质的随意摆布。你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话?他们需要铁路、工厂、矿山和发动机,但他们既造不出来,也不会管理,离开你,你的铁路对他们又有什么用?是谁能让它运转起来,是谁让它能有活力?是谁一次又一次地去挽救了它?是你哥哥詹姆斯吗?是谁在养着他?谁在养着那些掠夺者们?谁为他们制造了武器?谁把奴役你的工具给了他们?叫人不可思议的是天才创造出来的一切却掌控在无能的小人们手里——是谁促使了它的发生?是谁支持了你的敌人,打造了捆绑你的锁链,毁灭了你的成果?”
她像是被无声的呐喊刺激得一下挺直了身体,他则像弹簧一般腾地站了起来,声音依旧是得胜般地冷酷无情:“你现在开始意识到了,对不对?达格妮!给他们那些已经死掉的铁路,给他们那些生锈的铁轨、腐烂的枕木和报废的发动机——但不要把你的头脑留给他们!不要把你的头脑留给他们!它关系到今后这个世界的命运!”
“女士们,先生们,”收音机的交响曲被广播员惊慌失措的声音打断了,“现在我们中断此次广播,带给你们一条特别消息。今天凌晨,在位于科罗拉多州温斯顿市的塔格特铁路公司的主干道上,发生了铁路史上最严重的事故,著名的塔格特隧道遭到了彻底的毁坏!”
她的惊叫简直就像是在最后一刻从隧道的黑暗之中发出来的一样,这声音一直在他的耳旁回响。他们冲进木屋,呆呆地站在收音机前,她的眼睛愣愣地盯着收音机,他的眼睛则一直盯着她的脸。
“事故的详情从卢克?比尔那里获悉,他是塔格特公司主力豪华列车彗星号上的司炉工,于今早在隧道的西端被发现时,已经昏迷不醒,看来他是这场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据初步分析,向西开往旧金山的彗星特快令人吃惊地违反了安全规程,在燃煤蒸汽机车的牵引下驶入了隧道。塔格特隧道全长八英里,由内特内尔·塔格特的孙子在使用柴油电力机车的无烟时代所修建,它贯穿了洛基山的山峰,被认为是当今工程史上一项无与伦比的伟大成就。隧道通风系统的设计并不适合烟气排放量很大的燃煤机车——而该地区的每一位铁路员工都知道,列车用这样的机车牵引进入隧道,将会导致车上所有的人窒息丧生。尽管如此,彗星特快仍然接到了这样的命令。根据司炉工比尔所说,列车进入隧道三英里后,便已经感觉到了煤烟的作用。列车司机乔?司各特将节气阀彻底打开,拼命想提高车速,但很长的车身带来的自重以及上坡行驶令年久老化的机车力不从心。司机和司炉工只能勉强维持这台渗漏的蒸汽机车以四十英里的时速穿过不断加重的浓烟——此时,某位已经毫无疑问地感觉出呼吸困难的乘客拉下了紧急制动闸。突如其来的刹车显然折断了机车的进气管,因为列车已经无法再次启动。车厢里传出人们的惊叫声,乘客们正纷纷将车窗砸碎。司机司各特发疯一般地拼命想要启动发动机,但终因吸入煤气过多,倒在了节气阀前。司炉工比尔从机车上跳下逃跑。当他已经可以看见隧道的西口时,便听到爆炸的巨响,马上就昏了过去。我们从温斯顿车站的铁路员工那里了解到了事件的发展状况:一列向西行驶、满载着爆炸物品的军队货运专列没有得到彗星特快就在前方的警告信号。这两趟列车都已经晚点。据称,由于隧道的信号系统出了故障,货运专列接到了在行进时可不必理睬信号的命令。据称,尽管有限速的规定,并且明知道通风系统会经常出现故障,但所有的火车司机在经过隧道时仍旧会心照不宣地全速行驶。根据掌握的现有情况来看,彗星特快正好停在了隧道急转弯的前方。据信,车上的乘客那时都已死亡。很难相信货运专列的司机在以八十英里的时速转弯时能够及时发现彗星特快尾部的观察窗,该窗口的照明在离开温斯顿车站时非常醒目。现在知道的情况是,货运专列撞上了彗星特快的尾部。专列上货物的爆炸震碎了五英里之外的农舍窗户玻璃,并使得隧道上方的岩石大量塌落,救援人员现在只能前进到距离任何一趟列车三英里以外的地方。没有人指望能发现幸存者,塔格特隧道也不可能会再次重建。”
她呆呆地站着,似乎眼前看到的不是身边的房间,而是科罗拉多的现场。突然,她浑身痉挛般地一颤,像梦游似的四处转身找她的手提包,仿佛那是现在唯一还剩下的东西,她抓过它,旋风一样地冲到门口,跑了出去。
“达格妮!”他拼命叫着,“不要回去!”
这喊声仿佛是从远远的科罗拉多山脉另外一边发出来的,她根本就听不见。
他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将她的两只胳膊同时拽住,喊叫道,“不要回去!达格妮!为了你认为的神圣的一切,不要回去!”
她像是根本不认识他一样,如果单比力气,拧断她的手臂对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但她像是个拼死求生的动物一样,猛地从他的手里挣脱,同时把他闪了个趔趄。等他站稳脚跟时,她已经向山下跑去——像他当初听到里尔登厂里的警报声那样,她直奔停在下面路上的汽车。
他的辞呈就放在他身前的桌子上面——詹姆斯·塔格特躬身坐在那里,咬牙切齿地盯着它。他似乎觉得他的敌人不是上面的这些话,而是将言语呈现出来的这张纸和墨水。他一向认为思想和言语起不了什么决定作用,但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却是他这辈子都在竭力逃避的:那就是承诺。
他还没有下决心辞职——还没有完全决定,他心想:他写这封信的目的对他来说就是“预防万一”。他觉得这封信是一种防范;但他还没在上面签名,这是他对这种防范所采取的防范措施。让他切齿痛恨的是那些使他无法继续这样下去的事情。
他今天上午八点得知这场灾难;中午的时候,他来到了办公室。尽管他实在不愿承认理智带给他的直觉,但直觉还是告诉他,这次他必须要到场。
在这样一场他熟知的牌局里,被他当成王牌的那些人都不见了。克里夫顿?洛西凭借着医生的诊断声明躲了起来,医生说,洛西先生由于心脏状况不佳,现在不能受打扰。塔格特的一个高级助理据说是头一天晚上就去了波士顿,另一个出人意料地被一个说不出名字的医院叫去,看护他那个平白冒出来的父亲。总工程师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负责公关的副总人也不见了。
在来办公室的路上,塔格特看见了街上特大新闻的黑体字。走在塔格特公司的楼道里,他听见了从某人办公室的收音机喇叭里传出的说话声,通常,从暗无灯光的街角才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它在高喊着要将铁路收归国有。
他穿过走廊的时候,脚步声很响,为的是让人能看见他,同时又很急,因为不想被谁拦住问问题。他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吩咐了秘书他不见任何人,不接任何电话,并告诉所有来人,塔格特先生正忙着。
然后,他怀着苍白的恐惧,独自坐在桌前。他感觉自己被困在地下室里,上了的锁再也无法被打开了;又觉得他是被绑在陈列架上,全城的人都在下面看着他,便盼着那把锁能永远不被打开。他不得不来到办公室,这是对他的要求,他不得不无聊地坐在这里等着——等待他所不知道的事情降临在他身上并且决定他的行动——他既害怕有人会来找他,又害怕这个无人到来的事实,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办。
外间办公室响起的电话铃声听起来像是在求援。他看了看大门,恶毒而得意地想着那些声音都被他秘书和善的身躯挡在了外面,这个年轻人唯一擅长的就是逃避,干这个的时候一点也不脸红。这些声音,塔格特心想,是来自于科罗拉多,来自塔格特系统的各个中心,来自这座楼里的每一间办公室。只要他用不着去听,他就还算安全。
他的想法已经在身体里凝结得如同一个凝固、结实、不透明的球,对此,管理塔格特系统的人们谁都无法参透,他们只是一群需要被哄骗的对手而已。令他感到更加害怕的是那些董事会里的人们,但他的辞职信可以令他从火中逃生,而让他们在火里纠缠。最令他害怕的是想到那些在华盛顿的人。如果他们打来电话,他就不得不接——他的那个善于见风使舵的秘书能听得出谁的声音可以不受他命令的约束。但华盛顿方面没有打电话来。
恐惧在他的体内一阵阵发作着,令他口干舌燥。他不知道他怕的是什么。他知道威胁并非来自那个收音机里说话的人。他从这个咆哮的声音里体会到的更像是一种他已经预感到的恐惧,如同他会穿剪裁合体的礼服和去发表午餐讲演一样,那是他的位置带来的职责上的恐惧。但在这恐惧的下面,他感到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偷偷摸摸地像是蟑螂飞快而隐蔽的爬行一般:假如那个恐惧真的出现,一切就都解决了,他就不用去做任何决定,不用去签辞职信……他不再会是塔格特公司的总裁,可别人也不会……别人也不会……他坐在那里盯着办公桌,把眼睛和脑子的注意力分散开来,就如同他是沉浸在一团迷雾之中,拼命不想让它聚显出任何的形状。对于能够辨认的东西,他可以拒绝去辨认,从而对它视而不见。
他没有分析科罗拉多发生的事情,没有试图去弄清事情的起因,不想考虑这些事情的后果,他不去思考。情感结成的球如同是他胸腔内沉甸甸的一块东西,填充着他的意识,使他能够放下思考的责任。这个球是仇恨——仇恨便是他仅有的答案,便是这个唯一的现实。仇恨得没有对象,没有原因,没有开始和结束,仇恨便是他对全世界的要求。仇恨就是正义、权利,就是绝对。
电话在寂静之中叫了起来。他知道,这并不是在向他求助,而是在向被他窃取的这个实体请求。这个实体正在被求救声从他的身边拽走,他仿佛感到铃声不再是声音,变成了不断的击打,向他的脑壳上砍来。仇恨的对象似乎在铃声的召唤下开始成形,结实的圆球在他的体内炸开,把他摔得像一只无头的苍蝇。
他冲出办公室,对周围的人一脸不屑,一直跑到走廊另一头的业务部,进了业务副总办公室的外间。
办公室的门开着:越过空荡荡的桌子,他看到了巨大的玻璃窗外的天空。随后,他看到身边的外间工作人员,以及艾迪·威勒斯从玻璃隔间里露出的金黄色的头顶。他直奔艾迪·威勒斯而去,一把将玻璃门拽开,站在门口,当着全屋人的面,喊叫道:“她在哪儿?”
艾迪·威勒斯慢慢地站了起来,用一种奇怪的顺从眼神看着塔格特,仿佛在所有他见过的奇迹当中,这又是一个值得让他去好好看看的。他没有回答。
“她在哪儿?”
“我不能告诉你。”
“听着,你这个死硬的小混蛋,现在还没到庆祝的时候呢!如果你想让我觉得你是不知道她在哪里的话,我根本就不信!你知道,并且必须告诉我,否则我会把你告到联合理事会去!我会向他们发誓你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你再证明你不知道试试看!”
艾迪回答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惊讶:“我可从没想表示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
塔格特因为失算,嗓门一下子高得刺耳而有气无力,“你清不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怎么了,当然清楚。”
“你要再重复一遍吗,”他朝屋子里把手一挥,“当着这些证人的面?”
艾迪略微提了提声音,嗓门没有加大多少,但更加准确而清晰:“我知道她在哪里,但我不会告诉你。”
“你承认你是个帮助了逃跑者的同谋?”
“那是你愿意这么说。”
“可这是犯罪!这是对国家的犯罪。难道你不明白吗?”
“不。”
“这是违法的!”
“对。”
“现在正处于全国紧急状态!你无权隐藏任何个人秘密!你是在隐瞒重要的情况!我是铁路的总裁!我命令你告诉我!你不能拒绝执行命令!这种行为是要受到惩罚的!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
“你还要拒绝吗?”
“对。”
凭着多年的经验,塔格特能够不露痕迹地观察出身边每个人的反应。他发现周围的员工神情紧张而严峻,没有一个站在他的一边。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绝望,但只有艾迪不是这样。只有这个塔格特公司的“世代奴隶”似乎毫不为这场灾难所动,他万念俱灰地望着塔格特,像是一位学者遭遇到了一个他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叛徒?”塔格特吼着。
艾迪静静地问道,“背叛的是谁?”
“是人民!包庇逃跑者就是对国家的叛逆!就是对经济的叛逆!养活人民才是你的首要责任,高于其他一切!所有法律都是这样规定的!难道你不清楚吗?难道你不知道它们会怎样处罚你吗?”
“难道你看不出我对此根本就无所谓么?”
“哦,是吗?我会把你说的这些话告诉联合理事会!这些证人都可以作证你说过——”
“别为证人的事操心了,吉姆,用不着让他们出头露面,我会写下我所说过的话,并签上名,然后你可以拿着它去理事会。”
塔格特像是挨了一个嘴巴那样突然咆哮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对抗政府?你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的可怜虫又算得了什么,也敢对国家政策品头论足,还敢有自己的看法?你觉得国家会去理睬你的看法、你的愿望,或者你那点宝贵的良心吗?一定得教训教训你——还有所有你们这些人!——所有你们这些被惯坏了的、自我放纵的、没有纪律性的、又什么都不是的小职员们,整天神气活现,就好像你们的那点权利有多重要似的!得让你们明白明白,现在可不是内特·塔格特那个时候了!”
艾迪一句话也不说。他们隔着桌子,互相对视着。塔格特的脸已经惊恐得走了形,艾迪的脸上则依旧沉着严峻如初。詹姆斯·塔格特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像艾迪·威勒斯这样的人的存在;艾迪·威勒斯难以相信这世上会存在着如詹姆斯·塔格特这样的人。
“你认为国家会在乎你和她怎么想吗?”塔格特叫喊道,“她有责任回来!她有责任去工作!我们管她想不想工作干吗?我们需要她。”
“你需要她吗,吉姆?”
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塔格特在艾迪·威勒斯异常平静的声音面前不禁倒退了一步。但艾迪没有逼进上来,他依然站在桌子后面,保持着在一间办公室里所应有的样子。
“你找不到她,”他说,“她是不会回来的,我为她高兴。你可以走投无路,可以关了铁路,可以把我投进监狱,可以枪毙我——那又怎么样?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里。就算我看见整个国家都崩溃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你找不到她。你——”
屋门猛地开了,他们一下子转过头去,只见达格妮正站在门口。
她穿了一件发皱的棉布裙,在数小时的开车奔波之后,她的头发一片蓬乱。她在周围目光的注视下停了停,仿佛是在重新审视这个地方,但她的目光扫过屋子,仿佛只是在飞快地清点屋里的东西,对所有的人都视若无睹。她的面容变了,令她显出几分苍老的并非是皱纹,而是一副冷若冰霜、全然没了半点恻隐之情的冷酷。
人们还未来得及感到震惊和诧异,一股如释重负的气氛已经顿时传遍了整个屋子。这气氛传染到了每个人的脸上,唯独没有给艾迪·威勒斯。刚才还异常镇静的他,颓然坐下,脸一下子垂到了桌子上;他没有出声,但却肩膀一抖一抖地啜泣着。
她的脸上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或问候的表示,仿佛她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在这里,根本用不着再说什么。她径直向她的办公室门口走去,经过秘书的桌子时,她的嗓音不温不火,如同是办公机器发出的声音:“叫艾迪进来。”
詹姆斯·塔格特第一个动了起来,像是害怕她从视线里消失一样。他跟在她后面冲了进去,嚷道:“我是无能为力呀!”随即,他便缓过神来,又恢复了常态,叫着:“都是你的错!这是你干的!要怪你!因为你走了!”
他在纳闷他的叫喊是不是他自己耳朵里的幻觉。她面无表情,但向他转过了身,看上去她似乎听到了声音,却没有听到他说的话,没有觉得他是在同她交流。一时间,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存在。
接着,他注意到她的神情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那也只是表明她的眼里看到了有人出现而已,不过她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越过,他转身一看,艾迪·威勒斯已经走进了办公室。
从艾迪的眼里仍然看得出泪水的痕迹,但他并没有试图去掩盖,而是挺直了身子站着,似乎他和她一样,都认为眼泪或是窘迫,乃至因此而感到的抱歉都与他们毫不相干。
她说:“给瑞恩打电话,告诉他我在这里,然后让我和他说话。”瑞恩曾是铁路中部地区的总经理。
艾迪像是警告她似的没有立即答话,然后用像她一样平稳的声音说:“瑞恩已经走了,达格妮,他上星期辞的职。”
他们就如同是没有留意到身边的摆设一样,对塔格特毫不理睬。她甚至连命令他离开她办公室这样的示意都不给他。他像是个中风的病人,鼓起勇气,挪着不听使唤的身子溜了出去。但他确定了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他的办公室,把他的辞职信撕毁。
她望着艾迪,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离开。“诺兰在吗?”她问。
“不在,他走了。”
“安德鲁呢?”
“走了。”
“麦归尔呢?”
“走了。”
接着,他静静地把近一个月来已经辞职,同时又是她此刻最需要找的那些人挨个向她说了一遍。她听着,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仿佛是听着在战斗中全体阵亡者的名单一样,谁先倒下已经不重要了。
他说完后,她没有再说什么,却问:“今天早晨到现在,都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什么都没做?”
“达格妮,今天啊怕是个普通的办事员下了一道命令,大家都会乖乖地服从的。但就算是个办事员,他的心里也清楚,今天谁先动一下,等到开始互相推诿的时候,他就要为今后、现在和过去所出的事负责了。他挽救不了整个系统,等到他救活了一个分公司,他的工作也已经保不住了。什么都没做,一切全停了。要是有什么还在动的话,也是在瞎动——因为在底下铁路上的人不知道是应该接着干还是应该停下来。部分列车被停在了站里,其余的还在走,还在等着开到科罗拉多之前能被停下来,这全凭当地调度的一句话。楼下终点站的经理已经取消了今天所有的长途车次,也包括今晚的彗星特快。我不知道旧金山的经理在做什么。目前,只有在隧道的营救人员还在工作。他们现在离出事地点还很远呢,我觉得他们根本到不了事故现场。”
“给下面终点站的经理打电话,通知他立即按计划恢复所有的长途列车通行,包括今晚的彗星特快,然后回这里来。”
他回来后,她正伏身于摊在桌子上的一张地图面前,随后,她一边说,他一边飞快地记录着:“命令所有在内布拉斯加州科比市以南的西行列车绕道走通往哈斯汀的支线,接上去堪萨斯州劳力尔的西堪萨斯铁路线,然后在俄克拉何马州的贾斯珀接上南大西洋的铁路线,向西走到亚利桑那州的福拉斯塔,然后向北沿福拉斯塔至侯姆戴尔的铁路线到犹他州的艾金,向北到米德兰,到通往盐湖城的瓦萨其铁路线向西北走。瓦萨其是一家没人要的窄轨道铁路公司,把它买下来,把轨道扩成标准宽度。要是卖主因为出售不合法而害怕的话,付他双倍的价钱,然后就开始干。堪萨斯的劳力尔到俄克拉何马的贾斯珀之间没有铁道——是三英里,艾金到米德兰之间没有铁道——是五英里半,把铁轨铺上。命令建筑队立即开工——把当地的人都雇上,给他们规定的双倍、三倍工资,答应他们的任何条件——命令三班轮换——用一个通宵把活儿干完。至于铁轨,可以把科罗拉多州温斯顿和银泉,犹他州利兹和内华达州本森的副线拆掉。要是联合理事会在当地的小喽?们出来阻止的话,找你信得过的当地人去买通他们。这笔钱不要通过财务部,记到我的账上,我会付的。如果他们发现行不通的话,让他们告诉那些小喽?,10-289号法令没有对地方法令做出规定,如果他们想阻拦我们的话,就得搬出当地的法规,并且得告我才行。”
“是这样的吗?”
“我怎么知道?又有谁知道呢?但等他们明白过来,决定好怎么办的时候,咱们的铁轨就已经修好了。”
“我懂了。”
“我会把单子再看一遍,然后告诉你我们在当地的负责人的名字——假如他们还在的话。等今晚的彗星特快到内布拉斯加州科比市的时候,铁道就已经准备好了。这样一来,长途列车的时间会增加三十六个小时——但至少可以有一个长途车的时刻表了。然后,让他们替我找出在内特·塔格特的孙子修建隧道前我们的那份老的路况地图。”
“这……什么?”他虽然没有提高声音,但语气还是流露出了他尽力掩饰的情绪。
她神情依旧,只是声音里多了一分柔和而非责难的成分,对他说:“是隧道建成以前的老地图。我们要从头来了,艾迪,但愿我们能够做到。不,我们不是要去重修隧道,现在根本办不到。但穿过高山的那条旧坡路还在,可以重新利用。只是在上面铺铁轨会很困难,也很难找到人。特别是人这一条。”
他早就知道她看见了他的眼泪,尽管她清晰而单调的声音和毫无变化的面孔让他感觉不出什么,但她并不是对此无动于衷。她的举止里有某种他说不出的东西,但如果把他的感觉表达出来的话,就好像是她在对他说:我知道,我明白,如果我们能生动自由地去感受的话,我会感觉到真心的同情和感激,但我们不能,对不对,艾迪?我们是在像月亮一样死气沉沉的星球上,必须要动着,根本不敢停下来去呼吸一下我们的感受,因为我们会发现没有空气可以让人呼吸。
“我们有今天和明天的时间可以把事情干起来,”她说,“我明天晚上去科罗拉多。”
“如果你要飞过去的话,我得给你租一架飞机,你的飞机还在修理厂里面,他们弄不到替换的部件。”
“不,我坐火车,我必须要亲自看看这条铁路线,我坐明天的彗星特快去。”
两个小时后,在连续讲着长途电话的间隙,她忽然问了他头一个与铁路无关的问题,“他们把汉克·里尔登怎么样了?”
艾迪发现自己稍稍将视线移开了,他强迫自己重新看着她的眼睛,回答说,“他让步了,在最后关头,他在礼券上签了字。”
“噢,”这声音里既没有震惊,也没有责难,只是如同一个声音的标点那样,表示接受了一个事实。“有没有昆廷?丹尼尔斯的消息?”
“没有。”
“他没给我写信或者带口信?”
“没有。”
他猜出了她的担心,同时想起了一件事情还没有说,“达格妮,自从你五月一日离开之后,全系统上下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冻结的列车。”
“什么?”
“我们发现一些列车被遗弃在了荒无人烟的地方,就那么停在铁道上,通常是在夜间——车组人员都走得精光。他们就这样把火车扔下,然后便消失了。事先从来没有任何警告,也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像传染病一样,突然传到谁,他就走了。其他铁路公司也有同样的现象。谁都解释不清楚。但我想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那个法令干的好事,我们的人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抗议。他们在尽量坚持,然后突然就再也撑不下去了。对此我们又能怎么样呢?”他耸耸肩,“唉,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上去她并不吃惊。
电话响了起来,里面传来她的秘书的声音,“是华盛顿的韦斯利·莫奇先生,塔格特小姐。”
她像是冷不丁碰到虫子一样绷紧了嘴唇,“肯定是找我哥的。”她说。
“不,塔格特小姐,是找你。”
“好吧,接过来。”
“塔格特小姐,”韦斯利·莫奇说话的声音带着主持鸡尾酒会的主人那样的腔调,“听说你的身体康复,我简直太高兴了,想亲自对你的回来表示欢迎。我知道你的身体状况需要长期的休息,我很欣赏你如此爱国,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缩短了你的假期。我想向你保证,无论你现在想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我们都会配合。我们会提供全力的配合、协助和支持。假如你有任何的……特殊和例外的要求,请放心,它们是会得到批准的。”
尽管他中间稍稍停顿了几次,想听听她的回答,她却让他继续说下去。当他再次停了很久时,她说道,“如果你让我同威泽比先生讲话的话,我将非常感激。”
“啊,当然了,塔格特小姐,随时都可以……这个……就是……你是说现在吗?”
“对,就是现在。”
他明白了,但说道,“好的,塔格特小姐。”
威泽比先生从电话中传来的声音显得小心谨慎,“塔格特小姐吗?有什么需要我为你效劳的?”
“你告诉你的上司,他清楚我是退出不干了,假如他不希望我再次退出的话,就再也不要给我打电话或是和我讲话。你们这伙人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就让你来说。我可以和你讲话,但不会和他。你或许可以告诉他,我的理由就是他当初在里尔登手下的时候,都对里尔登做了些什么,即使其他人都把它忘记了,我可没忘。”
“我的职责就是随时协助国家的铁路工作,塔格特小姐。”听起来,威泽比先生像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所听到的这些话,不过,他的声音里突然潜藏进了感兴趣的腔调,他带着狡猾的戒备,意味深长地缓缓问道,“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塔格特小姐,就是说在所有的官方事务中,你只希望和我一个人打交道?我是否可以把这理解为你的原则?”
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接着说吧,”她说,“你可以把我当成是你的独家财产,利用我和你的特殊的关系作为手段,然后拿我在华盛顿到处去做交易。但我不知道这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因为我不会去玩这套把戏,我不会拿好处做交易,现在,我只不过是要开始破坏你们的法律而已——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就来逮捕我好了。”
“我相信你对法律的理解还停留在老式的观念上,塔格特小姐。干吗要提什么僵化、不能打破的法律呢?我们现代的法律是有伸缩性的,可以根据……情况来具体理解。”
“那现在就开始伸缩吧,因为我和铁路的灾难可不是这样的。”
她挂了电话,然后像是在分析一件已经过去的事情那样,对艾迪说,“他们暂时不会来管我们。”
她似乎没有留意到办公室里的变化:内特·塔格特的画像不见了,洛西先生摆放的新玻璃咖啡桌,以及为来访者预备的最出名的一些人道博爱杂志,封面上醒目地印着文章的大标题。
她脸上的神情像是一部可以录音,但没有反应的机器,认真地听艾迪叙述着铁路上一个月来所发生的事情。她听了他对于这次事故的分析报告。面对着慌慌张张、手忙脚乱地不断在她办公室进出的人们,她的脸上依然是一副超然的样子。他在想,她已经变得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然而,就在她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向他口述着一份铺设铁轨所需的物资清单,以及可以从哪里非法地搞到这些物资时,她突然停住,低头看着办公桌上的杂志。那上面有这样一些大标题:“新的社会良知”,“我们对于贫困下层人民的责任”,“需要与贪婪”。她的胳膊猛地一挥,那股凶狠是他从未在她身上看见过的,便将杂志从桌上扫了下去,然后继续着口述,毫不停顿地背了一串数字出来,仿佛她的大脑和她身体的剧烈动作完全是不相关的两码事。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她趁着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拨通了汉克·里尔登的电话。
她将自己的名字通报给了他的秘书——随即,她听到他匆忙抓过了话筒,同样是匆忙地说道:“达格妮?”
“喂,汉克,我回来了。”
“在哪儿?”
“在我办公室。”
她从电话里的短暂沉默中听出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随即,他说道:“看来,我得马上买通人去弄矿石,好开始给你打造铁轨。”
“对,越多越好。不一定非要用里尔登合金,可以是——”她的声音几乎令人难以觉察地稍顿了一下,她是在想:不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铁轨,难道要回到粗重的铁轨之前的时代?也许是退回到包铁皮的木头轨道时代?“可以是钢的,只要是你能提供的,多重都可以。”
“好,达格妮,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把里尔登合金交给他们了,我签了那份礼券。”
“是的,我知道。”
“我妥协了。”
“我怎么能怪你呢?我不也一样吗?”他没有答话,她说,“汉克,我觉得他们才不在乎今后留在这世界上的是铁路还是高炉,可我们在乎。他们利用我们的热情将我们挟制,然而,哪怕只剩下一个象征着人类智慧的车轮可以转动,只要还存在一线的希望,我们就会继续付出下去。我们会像举着落水的孩子那样把它举过水面,一旦洪水淹了上来,我们会与这最后的车轮和最后的演绎一起沉没。我知道我们付出的是什么,然而——代价已经不再是重要的了。”
“我知道。”
“别为我担心。汉克,明天早晨我就会没事了。”
“我从来就不担心你,亲爱的。咱们今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