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办公室窗外,立在空中的日历显示着:九月二日。达格妮疲倦地倚着桌子。每到黄昏降临,第一个亮起的总是射向日历的那束光线;这幅泛着光的白纸在楼顶一出现,就加快了黑暗的到来,使得这城市一片模糊。

过去几个月来,她每天晚上都在望着远处的这张纸。你没几天了,它似乎在说——它似乎是在朝着它知道的某种东西推进,并不断做着标记,而她却不知道那是什么。过去,它曾经记录下了她修建约翰·高尔特铁路时的争分夺秒;现在,它在记录着她和一个不知名的毁灭者之间的较量。

在科罗拉多州建设新兴城市的人们,已经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消失在了某种无人知道的沉寂里,从此杳无音讯,再也不回来。他们离去后,身后留下的城镇渐渐衰亡。他们所盖的工厂,一些依然没有主人,铁锁高挂;其余的落在了当地政府的手中;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机器设备都静悄悄的,从未被开动。

她曾感到,似乎有一张科罗拉多州的黑暗地图像交通控制台一样摆在了她的面前,有几处灯光散落在它的崇山峻岭之间。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灭掉了,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这中间有某种规律,她能感觉得到,但说不清楚;她已经开始能很确定地预测出谁将会是下一个,但她却不能去抓住那个“为什么”。

曾经在威特中转站的站台上迎接过她走下机车的那些人里,只剩下了泰德·尼尔森,他还在经营着尼尔森发动机厂。“泰德,你不会是下一个离开的吧?”他最近来纽约的时候,她曾经问过他;她问的时候,竭力面带笑容。他冷酷地回答,“我希望不会。”“你什么意思,你希望?你难道不肯定吗?”他缓慢而沉重地说道,“达格妮,我一直觉得就是去死也不能停下工作。可那些走了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撤退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但一年前,这在他们看来也是不可能的。那些人是我的朋友,心里清楚他们的离去对我们这些求生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除非有至关重要的原因,他们不会一声不吭地就那样离开,给我们平添一分难以解释的恐惧。一个月前,马什电气厂的罗杰?马什告诉我,他会把自己用铁链绑在桌子上,这样的话,无论他受到什么样惊人的诱惑,他都走不掉。他被那些走了的人气得暴跳如雷,向我发誓绝不会那样去做。‘假如是什么我不能抗拒的,’他说,‘我发誓会保持足够的理智给你留下封信,让你能有点头绪,你就不会像咱俩现在这样,因为恐惧而去绞尽脑汁。’这就是他发的誓。两周后,他走了,没给我留下信……达格妮,无论他们在离开的时候究竟看见了什么,我没法告诉你当我看见它的时候会怎样去做。”

她似乎觉得某个毁灭者正无声地行进在大地上,灯光一经他的接触,便应手而熄——她痛苦地想,是有人将出自二十世纪发动机厂的原理逆转了回去,他现在正把动能改回到静态之中。

那才是我要去与之较量的敌人——她坐在暮色降临的办公室桌旁,心里想道。昆廷?丹尼尔斯的月度报告正在她的桌上放着,她目前还不能肯定丹尼尔斯会解开那台发动机的秘密;但这个毁灭者,她想,正快速而坚定地行动,步子越来越快;她怀疑,当她把发动机重新做出来的时候,这残存的世界里会不会已经没有它的用武之处了。

从昆廷?丹尼尔斯进入她的办公室和她见第一面起,她就喜欢上了他。他三十出头,身材颀长,棱角分明的面孔很亲切,笑容迷人。他时刻给人一种微笑的感觉,特别是在他聆听的时候;这是一种善意的开心的神情,似乎他正在快速而耐心地把听到的言语中不相干的部分剔除,赶在说话人之前已经直奔了主题。

“你为什么拒绝在斯塔德勒博士手下工作?”她问道。

他的笑意开始生硬,不那么轻松了;他的情感正流露出来,这情感是气愤。但他不慌不忙地稳稳回答,“你知道,斯塔德勒博士曾经说过,‘自由、科学的探索’这句话里的第一个词是多余的,他似乎已经把这个忘记了。那么我要说的是,‘政府进行的科学的探索’这话本身就是矛盾的。”

她问他在犹他理工学院担任什么职务。“值夜班的。”他回答。“什么?”她大吃了一惊。“值夜班的。”他礼貌地重复了一遍,就像是她没听清楚,就像是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在她的询问下,他解释了他并不喜欢现存的任何一家科学机构,他本来是会愿意在某个大企业里的科研部门里工作的——“可如今,它们当中有谁愿意去负担长期的研究项目?而且,它们为什么要负担呢?”——因此,当犹他理工学院因资金不足而关闭之后,他便在那里值夜班,成了唯一留下的人;工资足够他的日常所需——而学院的实验室原封不动地还在,可以供他自己不受干扰地使用。

“那么,你是在自己做研究了?”

“不错。”

“是为了什么呢?”

“为我自己高兴而已。”

“假如你有了具有重大科学意义或商业价值的发现,你打算怎么办?你打算把它的应用向社会推广吗?”

“不知道,我想不会。”

“难道你没有任何为全人类服务的想法?”

“我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塔格特小姐。我觉得你也不是这样的。”

她笑了起来,“我觉得你和我,咱们能处得不错。”

“我们会的。”

她将发动机的事告诉了他,他仔细看了那份手稿之后,没有讲什么,只是说无论她提出任何条件,他都会去做这个工作。

她让他自己开出条件。她对他所提出的极低的月薪感到惊讶,并表示反对。“塔格特小姐,”他说,“如果有什么是我不接受的,那就是它毫无意义。我不知道你得付多长时间的报酬给我,而且你从中是否能得到任何回报。我是在用自己的心血去冒这个险,不会让别人参与进来。我不为了意愿而收取报酬,但绝对会为我交出的成果而收钱。如果我成功了,那时候我就会活剥你一层皮,因为我那个时候要的是提成,而且会很高,不过那对你来说是很值的。”

他说出自己希望的提成数字之后,她大笑着说,“这可真是要剥我的皮呀,不过很值得,好吧。”

他们达成了协议,这是她个人的项目,他是她的私人雇员;他们谁都不希望受到塔格特研究部门的干预。他要求留在犹他州,继续值他的班,那里有他所需要的全部实验设备和私人空间。在他取得成功之前,这个项目的秘密限于他们俩之间。

“塔格特小姐,”他用结束的口气说道,“就算能解决的话,我也不知道得用多少年。但我知道,如果我把自己的后半生都花在它上面,并且取得成功,我将死而无憾。”他又补充道,“比解决这个问题更让我想做的还有一件事:就是能见到解决了它的那个人。”

他回到犹他州之后,她每月给他寄去一张支票,而他每月送来一份工作进展报告。现在抱希望还为时过早,不过在她办公室里每天混沌的雾气之中,他的报告便是唯一的亮点。

她读完他的报告后,抬起头来,远处的日历上显示着:九月二日。在它下面,城市的灯火正在蔓延和闪动着。她想到了里尔登,他要是能在城里就好了;她今晚很想见到他。

接着,她注意到了这个日期,突然想起她得赶紧回家穿戴整齐,因为她今晚要去参加吉姆的婚礼。除了在公司里,她已经有一年多没在外面见到吉姆了。她还从未见过他的未婚妻,不过从报纸上已经看到够多有关订婚的报道了。她从桌旁站起来,对于参加婚礼感到极其的厌烦:参加婚礼似乎比不厌其烦地解释她为什么随后就离开要容易得多。

正当她急匆匆地走过车站的候车大厅时,一个声音带着急切和勉强奇怪地叫道:“塔格特小姐!”它一下子让她停住了脚步;过了几秒钟,她才发觉叫喊声来自那个摆烟摊的老人。

“我等着见到你都等了好几天了,塔格特小姐,我一直急着想要和你说话。”他的脸上神色古怪,是竭力装作不害怕的样子。

“对不起,”她笑着说,“我这一星期都是来去匆匆的,没时间停下来。”

他没有笑,“塔格特小姐,几个月前你给我的那支带美元符号的烟——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她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这恐怕说来话长。”她回答道。

“你和那个给你香烟的人能联系上吗?”

“应该能吧——虽然我不很肯定。怎么?”

“他会不会跟你讲他的烟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怀疑他不会讲呢?”

他犹豫了一下,随后问,“塔格特小姐,要是你不得不跟人家说一件绝无可能的事,你会怎么办?”

她扑哧一笑,“给我烟的那个人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一定要对前提进行检查。”

“他这么说过?是关于烟吗?”

“呃,不是,不完全是。不过这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塔格特小姐,我满世界去打听过了,查了烟草业所有的信息来源。我对那个烟头做了化学分析,没有任何一家厂生产这种烟纸。我在任何一种烟草混合物里都找不出它用的香料。那种烟是机器做的,但却不是出自我所知道的任何一家厂——它们我可都认识。塔格特小姐,就我所知,那种烟不是在这个地球上做出来的。”

里尔登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瞧着服务员把餐车推出他住的酒店房间。肯·达纳格已经走了,房间里半明半暗。他们在用晚餐的时候,心照不宣地将灯光调暗了下来,这样,达纳格的面孔就不会被服务员注意到或者认出来。

他们只能像无法见人的罪犯那样偷偷摸摸地会面。他们不能在他们的办公室或者家里见面,只能在人来人往、大家互不相识的城市里,在他的韦恩·福克兰酒店套间里碰头。一旦他同意向达纳格提供四千吨里尔登合金结构件的消息走漏出去,他们分别会受到一万美元的罚款和十年监禁。

吃饭时,他们对那些法案,以及他们的动机和风险都没有谈及。他们只是在谈生意。达纳格以他开会时素有的清晰冷静的口吻,解释了他只有推迟对矿架的修建,推迟对他三个星期前买下的破产了的联盟煤矿公司的重新修缮,他原先一半的订货量才够用来修好即将塌方的矿道。“这家矿很棒,就是太破旧了,他们上个月出了起大事故,塌方和煤气爆炸导致了四十人的死亡。”他换了一副背诵干巴巴的统计报表般机械的语气补充道,“报纸正在嚷嚷着说煤炭目前是国家最重要的物资,还说煤炭业者趁着石油短缺的机会大赚暴利。华盛顿有一帮人叫嚣着说我扩张得太厉害了,正在形成垄断,因此应该采取措施来阻止我。华盛顿的另一伙人则叫嚣说我扩展得还不够,应该采取措施让政府将我的矿没收,因为我是在贪婪地捞钱,而不想去满足社会对燃料的需求。根据我目前的利润率,我在这家联盟煤矿公司上的投入要四十七年后才收得回来。我没有孩子,买下它是因为一个客户,我不愿意看到燃料短缺在它的身上出现,我说的就是塔格特铁路公司。我总是在想,一旦铁路瘫痪,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他停了一下,然后又说,“我不知道我干吗还要操这份心,但我就是这样。华盛顿的那些人看来还是不清楚那会是什么后果,可我清楚。”里尔登说,“我会把合金给你的。你什么时候需要另外那一半订货,跟我说一声,我也会交货的。”

晚饭吃完的时候,达纳格用了同样不动声色但清楚自己所说的每个字的语气,说,“假如你我的手下当中有谁发现了这事,并想私底下勒索的话,我会在合理的范围内付这笔钱。但是,如果他有华盛顿的朋友关系,我就不付。这样的事要是发生了,那我就去坐牢。”“那咱们就一起去吧。”里尔登说。

站在他这间半暗的房间里,里尔登感到自己对于要去蹲监狱毫不在乎。他记得十四岁的时候,他饿得发昏也不去偷路边摊上的水果。现在,如果这顿晚餐成为罪状,他觉得被送进监狱和被卡车撞上没什么区别:只是一起客观的、没有任何道德价值的事故而已。

他想道,他被迫像藏匿不可告人的罪行一般,把他一年来唯一觉得开心的这桩生意隐藏起来——想到他正在把他和达格妮共同度过的唯一令他感到还活着的夜晚像不可告人的罪行一般隐藏起来。他觉得这两种隐秘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某种他必须要找出来的重要联系。他对此还无法确定,他找不到言语来形容它,但他觉得一旦到了他发现它们的那天,他生活中的一切问题便都将迎刃而解。

他靠墙而立,头向后仰着,闭上眼睛,想起了达格妮,这时,他就觉得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他想到今晚会见到她,几乎是恨恨地,因为明天早晨看来是如此的迫近,到时他将不得不离开她——他不知道他是否明天该留在城里,还是不去见她,现在就离开,这样他就能够等待,这样它就总是会在他的前面:在那一时刻,他的双手揽抱着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的脸庞。你真是疯了,他想道——但他明白,假如她时刻在他身旁,他依然会是这样,永远不会觉得有够,为了能承受住它,他非得给自己发明出一种丧失意识的折磨方法不可——他知道他今晚会去见她,没有见到她就离开的念头让这快感变得更加强烈,让一瞬间的折磨更衬托出他对随后这段时光的坚信。他会让她客厅的灯一直开着,他想,在床上抱着她,眼前只有一条灯光的曲线从她的腰际流淌到她的脚踝,只有一根线在黑暗中勾勒出她瘦长的全身,然后,他要把她的头拉到灯光下,去看她的脸,看着它毫无反抗地向后垂下,她的头发盖住了他的手臂,眼睛闭着,脸上带着疼痛一般的表情,嘴向他张开。

他站在墙边,等待着,让这天所发生的一切从他身上脱去,好去感受自由,去知道下一段时间是属于他的。

当他的房门毫无预兆地被一下子推开时,他最初似乎没听见,也难以相信。他看见一个女人的剪影,接着是一个行李生放下一只行李箱,然后离去了。他听到莉莉安的声音:“怎么了,亨利!就这么黑乎乎的一个人?”

她按了一下门边的电灯开关。她站在那里,打扮得一丝不苟,一身黯淡的米色旅行装令她看起来像是一路上被包在了玻璃盒里一样;她面带笑容,如同到家一般地正在脱着手套。

“亲爱的,你是回来过夜呢?”她问道,“还是正打算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回答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怎么,你难道不记得吉姆·塔格特邀请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了吗?是今天晚上。”

“我没打算去他的婚礼。”

“噢,可是我打算去!”

“我今天早晨走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让你大吃一惊啊,亲爱的。”她快活地大笑起来,“想把你拉到任何一个社交场合去简直都是不可能的,不过我想,也许在心血来潮的时候你是会去的,就是出去开心一下,结了婚的夫妻都是这样的。我想你不会在意的——你在纽约过夜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他看到不经意的目光顺着她时髦的斜帽檐底下瞟了上来。他没说话。

“当然了,我是在冒险,”她说,“你或许会和谁出去吃晚饭了。”他没说话。“或者你,也许打算今晚回去呢?”

“不。”

“你今晚有安排了?”

“没有。”

“好吧,”她指了指她的行李箱,“我带来了晚上要穿的衣服。我能比你穿戴打扮得更快,想不想打赌给我一朵兰花胸饰啊?”

他想道,达格妮今晚会去参加他哥哥的婚礼;这晚对他已经无所谓了。“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出去,”他说,“但不是去这个婚礼。”

“噢,可我就是想去那儿呀!这是当今最荒谬的一件事了,我所有的朋友,大家都已经等了好几个星期了。我说什么也不能错过。城里没有比这更好玩——或者更轰动的节目了。这场婚礼实在是荒唐透顶,也就吉姆·塔格特做得出来。”

她像是要去熟悉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样,在房间里东张西望地随意走来走去。“我都好几年没来纽约了,”她说,“是没和你一起,没在任何正式的场合里来过。”

他留意到她漫无目的的眼神有一个停顿,在一个装满烟头的烟灰缸那儿短暂地定了定,便又接着移开去。他突然感到一阵厌恶。

她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开心地笑了起来,“噢,可是亲爱的,我可没觉得轻松!我是失望。我本来是想能找到几个带口红的烟头来着。”

他知道,尽管她用了玩笑来掩饰,但的确承认了自己是在窥探。不过她显而易见的直率举动令他搞不懂她是不是真的在开玩笑;在短暂的一瞬间,他感到她说的是实话。他打消了这个印象,因为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我想你永远做不了凡人,”她说,“所以我相信我没有情敌。而且就算有的话——我很怀疑,亲爱的——我觉得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如果有谁可以招之即来,不用预约——那么,大家就都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类人了。”

他觉得他得谨慎些;他几乎就要扇她的耳光了。“莉莉安,我想你知道,”他说,“这种幽默超过了我能忍受的范围。”

“哦,你这么当真啊!”她大笑道,“我总是忘记,你对所有的事情都那么当真——特别是对你自己。”

随即,她突然转到他的面前,笑容不见了。她带了一副奇怪和恳求的神色,这表情他曾偶尔从她的脸上看到过,似乎构成它的是诚恳和勇气:“你想认真吗,亨利?好吧,你想让我在你生活的最底层待多久?想把我变得多孤独?我什么都没求过你,让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难道一个晚上都不能给我吗?哦,我知道你讨厌聚会,会很无聊。可这对我来说意味着很多。你可以把这叫做空洞的交际虚荣心——我是想,哪怕有一回,能和我的丈夫一起露露面。我觉得你从来不会这样去想,但你是个重要人物,被人羡慕、包围、尊敬和让人害怕,是一个可以让女人拿出去炫耀的丈夫。你可以说这是女性虚荣心的一种低级表现,可这就是每一个女人快乐的表现形式。你不是靠这种标准生活,可我是。你难道不能用几个小时的无聊,把这些给我吗?你难道不能再坚强些,来实践你的义务,履行一个丈夫的职责?你难道不能不为自己,不因为你想才去,而是为我,是因为我想去而去吗?”

达格妮——他绝望地想着——达格妮,她从来没对他的家庭生活说过一个字,从没提出过任何要求,发出过一声责备,或问过一个问题——他没法和他的妻子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没法让她看见他被人家作为丈夫而骄傲地拿出来炫耀——此刻,在他答应去做这一切之前,他简直想去死——因为他知道他是要答应的。

因为他已经把这秘密当成了罪过,并且向他自己发了誓去承受它带来的后果——因为他已经承认权利是在莉莉安那边,他可以去忍受任何诅咒,但却不能拒绝对他提出要求的权利——因为他知道,他拒绝去的理由也正是令他无权拒绝的理由——因为他听到了他心里乞求的叫喊:“噢,天啊,莉莉安,只要不去那个聚会,去哪儿都行!”而他不能容许自己去乞求同情——他平静地说,声音死气沉沉而且坚决:“好吧,莉莉安,我去。”

在出租房的卧室里,带着玫瑰色小圆点花边的婚纱被地上的什么小东西挂住了,雪莉?布鲁克斯小心地把它拎起来,迈着步子,从墙上歪挂着的一面镜子里瞧着自己。她在这里拍了一整天照片,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已经拍过许多次了。媒体想为她拍照时,她依然带着难以相信的感谢的笑容,但她希望他们不要太频繁了。

当雪莉几个星期前第一次面对绞肉机一般的媒体访问时,一个上了年纪、一脸苦相的姐姐就负责照看着她了,这位姐姐撰写着赚人眼泪的爱情小专栏,在生活中则有着像女警官一样的痛苦而辛酸的智慧。今天,这位一脸苦相的姐姐把记者们都轰了出去,嘴里呵斥着,“好啦好啦,滚吧!”对于邻居们,她就冲着他们劈头盖脸地把雪莉的房门猛力关上,然后帮她穿戴起来。她要开车把雪莉送到婚礼上去;她发现没有别人会来做这些事。

婚纱、白色的人造丝长裙、精巧的拖鞋,以及她脖子上的那串珍珠,这几样东西的价钱比雪莉屋子里的全部家当都要贵上几百倍。屋里的大部分面积都被一张床所占据,其余的部分则被一个橱柜、一把椅子和挂在一道褪色的帘子后的几件衣服挤得满满当当。她走动的时候,礼服上面宽大的裙箍便蹭着墙壁,她那被束得紧紧的长袖紧身胸衣里的瘦小身体,在裙子的上面摇晃着,反差强烈;这件长裙出自城里最有名的设计师之手。

“你看,我找到那份廉价商店的工作后,本来可以搬到好一些的房间里去,”她抱歉地对一脸苦相的姐姐说,“不过我觉得晚上在哪里睡并不要紧,所以我就把钱攒下来了,因为今后在更重要的地方还用得着——”她停住,笑了,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我原以为我会需要的。”她说。

“你瞧上去挺不错了,”一脸苦相的姐姐说,“你从那个破镜子里看不出来什么,不过你没问题了。”

“发生的这一切,我……我自己都来不及想明白。可你看,吉姆太好了。我只是个在廉价店里卖东西的,住在这样的地方,可他不在乎,不觉得这对我有什么不好。”

“哦哦。”一脸苦相的姐姐应着,表情冷漠。

雪莉想起了吉姆·塔格特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惊奇。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后的一个月,她已经对再见到他不抱指望了,有一天晚上,他没打招呼就来了。她窘迫至极,感到她像是把太阳装在了小泥坑里——但吉姆却笑了,坐在她仅有的一把椅子上,瞧着她涨红的脸,环视着她的房间。然后他叫她穿上外套,带她去了城里最贵的餐馆吃晚饭。他笑着看她的无措,看她的尴尬,看她拿错叉子时吓坏的样子,看着她眼里的迷惑。她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知道她是被吓晕了,并不是被这种地方,而是因为他带了她来这里;他知道她几乎没怎么去动昂贵的饭菜,知道她不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样,把这顿晚餐当成从阔佬那里白捡的便宜,而是把它当做了她从没想过会得到的闪光的奖赏。

两个星期后,他来找了她,从那以后,他们的约会逐渐频繁了起来。他会在廉价店快关门的时候开车过去,她则看着其他那些售货的女孩子们目瞪口呆地瞧着她,瞧着他的轿车,瞧着穿了一身制服的专职司机为她开车门。他会带她去最好的夜总会,向朋友介绍她时,他会说,“布鲁克斯小姐在麦迪逊广场的廉价店里工作。”她就看到他们脸上那奇怪的表情,还有吉姆在看着他们时眼里的那一丝嘲讽。她感激地想着,他是不想让她感到有假装的必要或是难堪。她崇拜地想,他有诚实的勇气,而不在乎别人是否会赞成他。但有天晚上,她听到了隔壁桌上一个在知识圈里的政论杂志工作的女人对同伴说,“吉姆可真大方啊!”她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怪异的灼痛。

如果他想的话,她会把自己唯一能回报他的东西给了他。令她感激的是,他没有提出过。但她感觉他们的关系是一笔巨大的债,除了默默的崇拜,她再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偿还了。她想,他并不需要她的崇拜。

有些晚上,他来带她出去,却留在了她的房间里和她说起话来,而她则无声地听着。一切发生得总是特别的突然而出人意料,似乎他并非有意这样做,而是有什么在他的身体里发作,令他不吐不快。然后他就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完全意识不到周围的一切和她的存在,但他却不时朝她的脸上扫一眼,像是要确定有一个活着的东西在听他说话。

“……那不是为了我自己,根本不是为了我自己——他们那些人为什么不相信我?我必须得同意工会减少火车数量的要求——而且我能做的只有延期偿付债券,所以韦斯利才会让我这么做,是为了工人,不是为了我自己。报纸都在说我是所有商人的效仿榜样——是一个有社会责任心的商人。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是真的,对不对……对不对?延期偿付怎么了?我们要是省去一些技术上的环节呢?用意是好的。大家都认为只要不是为了自己,你做的一切都是好的……可她不认为我的用意是好的,除了她自己,她觉得谁都没用。我妹妹是一个残忍自负的婊子,只会一意孤行……她和里尔登还有所有那些人,他们干吗总那样看着我?他们怎么那么肯定他们就对呢?……如果我承认他们在物质方面是优秀的,他们为什么不在精神方面去承认我呢?他们有脑子,可我有良心。他们有创造富裕的能力,可我有爱的能力。我的能力难道不是更伟大的么?它难道不是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都被认为是最伟大的么?他们为什么不认可呢?……他们为什么那么肯定他们就是伟大的呢?……况且,假如他们是伟大的,而我不是的话,那他们不恰恰应该因为我并不伟大而向我弯腰致敬么?那不就是真正人道的行为吗?去尊敬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不需要有好心肠——那只是他应该得到的。把并非应得的尊敬给予出去,那才是仁慈的最大的善意……可他们没有慈善的能力。他们不属于人类。他们不关心任何人的需要或软弱……漠不关心……毫无怜悯……”

这些她并不太懂,但她明白的是他不开心,有人伤害了他。他看到她脸上温柔痛惜的神色,看到她对他敌人的痛恨,看到那种只对英雄才会有的目光被她给予了他,在目光的后面,她能够体会到那种感情。

她不清楚他怎么会觉得她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倾诉苦水的人。她把这当做特别的荣幸,当做又一件礼物。

配得上他的唯一办法,她想,就是什么都不去问他。他给过她一次钱,但她拒绝了,她眼中突然表现出了如此鲜明而痛心的生气,令他不敢再做那样的尝试。她气的是她自己:她怀疑她会不会是做了什么事情,让他觉得她是那种人。不过,她不想对他的关心毫不领情,或者因为她的一贫如洗而令他难堪;她想让他看到她希望向上,而且对他的帮助能有所回报的渴望;因此她告诉他,假如他愿意的话,可以帮她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他没有回答。随后的几个星期,她一直等待着,但他对这事闭口不提。她责备了自己:她觉得这是把他给得罪了,他把这当成是企图利用他了。

当他给了她一个翡翠手镯时,她吃惊得感到难以理解。她千方百计地想着如何别去伤害他,对他恳求说不能收下它。“为什么不能?”他问,“这又不是像你是个坏女人那样要为此付出寻常所说的代价。你是担心我会向你提出什么要求吗?难道你信不过我?”他看到她结结巴巴的窘样,大笑了起来。他们晚上去了一家夜总会,她戴上了手镯,配着她那件破旧的黑裙子,他整个晚上都带着一种怪异的满足的笑容。一天晚上,他带她去了科内柳斯?波普夫人举办的一个盛大招待会,又让她戴上了那只手镯。如果他觉得她还不错,能够带到他的朋友家里,她想到——那些大名鼎鼎的朋友们,他们的名字出现在她看来高不可攀的报纸的社会栏目里——她就不能穿这么寒碜的衣服去丢他的人。她把一年的积蓄拿出来买了一件鲜绿色的纺绸低领口晚礼裙,一条黄玫瑰的腰带和一个人造钻石的带扣。当她走进那座森严的住宅,看到灿烂而冰冷的灯光和从高楼房顶伸展出去的露台,她说不清为什么觉得自己的这身装束是穿错了场合。但她挺直了身体,保持着高傲的样子,像一只鼓足了信赖勇气的小猫看到伸出来玩耍的手那样地微笑着:聚在一起来开心的人们是不会伤害谁的,她想。

过了将近一小时,她微笑的努力已经变成了一副绝望、困惑的哀求。随即,在她看到周围的人时,笑容便消失了。她看见那些仪容光鲜、自信的女孩儿们和吉姆说话时是那么一副让人恶心的倨傲态度,她们似乎并不尊重他,而且从来就没尊重过他。特别是其中一个叫贝蒂·波普的,她是女主人的女儿,总是对他说些雪莉不明白的话,因为她不能相信她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开始,除了对她的裙子投来的几瞥惊讶的目光外,没人注意到她。过了一阵,她发现他们在看她。她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用像是因为错过了结识显赫家族而着急的口气问吉姆,“你是说麦迪逊广场的布鲁克斯小姐?”她看到吉姆用异常清晰的声音回答时,脸上露出一种怪异的笑容,“是的——洛丽五分一角店的化妆品柜台。”接着她发现有些人对她格外地礼貌起来,其余的则刻薄地走开,大部分都是在一阵困惑之中不由自主地尴尬起来,而吉姆则默默地带着那怪异的笑在一旁看着。

她试图闪开,躲开他们的注意。在她沿着房间的一边溜开时,她听到一个人耸耸肩膀说道,“呃,吉姆·塔格特目前可是华盛顿最有势力的人其中的一个。”他并不是带着尊重说出这句话的。

在外面的露台上,光线暗了些。她听到两个人在交谈,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们肯定是在谈论她。其中一个说,“塔格特能这么干,假如他愿意的话。”另一个则谈起了一个叫做卡利古拉的罗马皇帝的马的事情。

她看着远处塔格特的楼顶上孤零零笔直向上的尖杆——然后她觉得她明白了:这些人恨吉姆,是因为他们嫉妒他。无论他们是谁,她想,无论他们的名望和钱财如何,他们谁都没有能够和他相提并论的成就,他们谁也没和整个国家顶着干,去修建了一条所有人都认为是不可能建成的铁路。她头一次看到她有一些东西是能够给吉姆的:这些人就和她逃出来的布法罗那里的人一样恶毒和卑微;他和她一样孤独,她的诚恳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认同。

然后,她走回到聚会大厅里,径自从人群中插过,在她从后面黑暗的露台上就竭力忍住的泪水中,此刻只剩下了眼睛里强烈闪烁着的光芒。尽管她只是个商店卖货的女孩,如果他希望和她公开地站到一起,如果他希望以此炫耀,如果他带她来面对他朋友们的愤懑——那么这就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对他们的看法进行挑战的姿态,而她愿意去配合他的勇气,在这种场合下成为他的旗帜。

但当这一切结束,她在他的车里,坐在他身旁,在黑暗中驶回家的时候,她感到很高兴。她有一种苍凉的轻松感。她拼搏的挑战退落成为一种奇怪的、荒凉的感觉;她努力克制着它。吉姆没怎么说话,他坐在那儿脸色沉沉地望着车窗外面;她在纳闷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令他失望了。

在她租住的房子前,她凄凉地说道,“如果我让你失望了,很抱歉……”

他半晌没回答,然后问道,“如果我想让你嫁给我,你愿意吗?”

她看了看他,看了看他们四周——有一只脏脏的床垫子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搭着,街对面是一个当铺,他们身边的坡上是一只垃圾桶——是不会有人在这种地方提出这样的问题的,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回答说,“我想我……我不太会开玩笑。”

“这是在求婚,我亲爱的。”

他们就是这样第一次亲吻了——眼泪滑落了她的脸颊,这眼泪在聚会时没有流下来,这眼泪是震惊和幸福,是想到这就应该是幸福了,是听到了一个低沉而荒芜的声音在跟她说,这不是她希望的那样。

直到吉姆那天叫她去他的公寓之前,她从没想过上报纸。她发现那里挤满了手持记录本、照相机和闪光灯的人。当她有生第一次看到她的照片上了报纸——那是一张他们的合影,吉姆的手揽着她——她快活地咯咯笑了起来,自豪地在想着是不是城里的每个人都看见它了。过了一阵,快活消失了。

他们在一角钱商店的柜台,在地铁里,在出租房子的小山坡上,在她简陋的房间里,不断地对她拍照。她本来现在就会拿着吉姆的钱跑开,在他们订婚的这几个星期躲到一个偏僻的旅馆里——但他没有给过她,他似乎想让她待在她原先的地方。他们把吉姆的照片印出来摆在他的桌子上,放到塔格特车站的候车大厅里,放在他私人的铁路专用车厢楼梯前,放在华盛顿的一个正式的宴会上。报纸整版的篇幅,杂志上的文章,收音机里的声音,以及新闻影片全都是众口一词地叫喊着“灰姑娘”和“平民商人”。

在她心神不安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不要怀疑;当她感觉受到了伤害,她告诉自己不要知恩不报。这情形只是很偶尔才会出现,她在半夜被惊醒之后,便在她房间的一片寂静之中躺着,难以入睡。她知道,她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才能释然和理解。她像中暑一般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眼前只有在吉姆获得成功的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影子。

“听着,孩子,”当她最后一次站在她的房间里,婚纱的花边像水晶泡沫般从她的头发一直垂到斑痕累累的木地板上,那位一脸苦相的姐姐对她说道,“你觉得人是由于自身的罪孽才会在生活中受苦——总的来说是这样的,但是,会有人用从你身上发现的善良来想方设法地伤害你——他们知道那是善良,想要得到它,并且因此去惩罚你。不要因为你看到了这些而自暴自弃。”

“我想我不是害怕,”她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目光里的真挚融会在了笑容的光彩之中,“我没有权利去害怕什么,我是太幸福了。你看,我一直认为人们所说的生活只是受罪是毫无道理的,我不会跪倒在它面前并且放弃。我觉得事情可以变得美好和奇妙。我从没指望过它能在我身上发生——这么多、这么快。但我会尽力不去辜负它。”

“钱是一切罪恶之源,”詹姆斯·塔格特说道,“钱买不来幸福,爱会战胜一切阻碍和社会等级的距离。伙计们,这也许是俗套的说法,但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在婚礼结束时,他站在韦恩·福克兰酒店宴会厅的灯光下,身边是一圈围上来的记者。他听到来宾们的喧闹声不时如潮水一般从圈子外面传来。雪莉站在他身旁,戴了白手套的手拉着他的黑色衣袖,她依然竭力地回想着在婚礼上听到的那些话,感到无法相信。

“你感想如何,塔格特夫人?”

她听到了从环绕着的记者群里提出的这个问题,像是猛然间恢复了知觉一般:两个字眼让这一切变得真实了。她笑了,窒息一般地低声说道,“我……我非常幸福……”

大厅的另一端,在一身的礼服下显得过于胖硕的沃伦·伯伊勒和显得过于干瘦的伯川·斯库德正在来宾的人群中忙着访问,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尽管他们谁也不会承认。沃伦·伯伊勒隐约地告诉自己,他是在寻找着朋友的面孔,而伯川·斯库德则在提醒着自己,他是在为一篇文章搜集资料。尽管他们互不相识,却都在脑子里把他们看到的面孔画成了图表,将人们分成两类:如果说出来的话,那就是“支持”和“害怕”。有些人的到场表明了对詹姆斯·塔格特的一种特别的保护,有些则等于是在承认希望能化开他的敌意——有些人代表着一只伸下来拉他上去的手,有些则代表了一个让他去爬的拱起的后背。这一天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是,除了代表非此即彼的动机以外,他们所收到和接受的邀请,并非单单来自一个出名的公众人物。属于第一类的人大部分很年轻,来自华盛顿。第二类的人则年长些,是生意人。

沃伦·伯伊勒和伯川·斯库德这样的人是把言辞作为公共工具来使用的,避免它们在别人私密的内心当中出现。言辞是一种承诺,里面承载着他们不愿去面对的含意。他们不需要把语言加到这份图表中去;分类是通过具体动作来完成的:他们眉毛恭敬地动一动,就等于冲着第一类说出一句带有情绪的“原来如此!”——他们嘴唇嘲讽地动一动,就等于对第二类说带有情绪的“噢,哇!”。有一张面孔使得他们顺畅的计算进程遭到了片刻的破坏:他们看见了汉克·里尔登那冷冷的蓝眼睛和金色的头发,他们做着第二类的登记时,较劲的肌肉等于是在说,“噢,瞧瞧吧!”图表的汇总便是对詹姆斯·塔格特的能量的一个估计,加在一起,总数十分惊人。

看到詹姆斯·塔格特在他的来宾之间穿梭时,他们明白他对此是心里有数的。他步履轻快,像莫尔斯电码般地急走和稍停,略微有些不耐烦,似乎意识到了他并不喜欢的人的数量,而这令他担心了。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仿佛他知道前来祝贺他的举动本身就令来的人蒙受耻辱;仿佛他知道这些,而且很享受。

一群人像尾巴一样,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仿佛他们只是为了让他能享受到不理不睬的快感。莫文先生曾在这个尾巴里出现过,还有普利切特博士和巴夫·尤班克。最执著的一个要算保罗·拉尔金。他不断地沿着围住塔格特的人群绕来绕去,露出渴望的笑脸,只求能被注意到,像是为了晒出颜色而拼命在争取每一缕不经意洒过的阳光。

塔格特的眼睛像行窃的小偷手里的电筒一样,不时飞快地偷扫过人群;根据沃伦·伯伊勒能够明显看出的身体速记语言,这表示塔格特正在寻找什么人,但又不想被别人发现。这通搜索在尤金·洛森走上来和塔格特握手讲话时停止了,他湿湿的下嘴唇不停地哆嗦着,像是一块将吐气减弱的缓冲垫,“莫奇先生不能来了,吉姆,莫奇先生非常抱歉,他特意租好了一架飞机,但马上要走的时候出了事情,你知道,是全国性的严重问题。”塔格特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没有回答,皱起了眉头。

沃伦·伯伊勒突然爆笑起来,塔格特猝然向他转过身去,尤金不等塔格特发话便走开了。

“你干吗呢?”塔格特厉声喝道。

“开心,吉米,就是开心啊,”伯伊勒说道,“韦斯利是你的人,难道不对吗?”

“我知道有个人算是我的人,可他最好别忘了这一点。”

“谁?拉尔金?哦,不,我觉得你说的不是拉尔金。假如你不是在说拉尔金,我怎么会觉得你在使用那些带有从属含义的代名词时,应该谨慎一些呢?我不在乎年龄的区分,我知道,我看上去比我的岁数要年轻。可我就是对那些代名词过敏。”

“够聪明的,可你别有一天聪明过头了。”

“假如那样的话,你随便怎么样都行,吉米,是假如。”

“做事过火的人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他们的记性太差了。你还是想想是谁为了你把里尔登合金从市场上给压下去了。”

“当然了,我记得是谁保证过来着。在那次聚会上,又是谁想尽了一切办法去阻止发布那项命令,因为他盘算着他在今后会需要里尔登合金的铁轨。”

“因为你花了一万美金给你所指望的人灌迷魂汤,想去阻止债券延期支付的法令!”

“没错,我是这么做了。我的一些朋友就有铁路债券,另外,我在华盛顿也有朋友,吉米。哼,你的朋友在延期偿付上占了上风,可我的朋友在里尔登合金上压过了你的——这我可没忘。可这又怎么样呢?——我都无所谓,做事情就是这样的,不过你别想糊弄我,吉米,把这些戏留着让那些小孩看吧。”

“如果你不相信我一直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帮你——”

“当然,你是这么做了。考虑到全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我手里还有你用得着的人,你还会继续干下去——但绝对不会多干一分钟。所以我只是想提醒你,我在华盛顿有自己的朋友,就和你的那些一样,是金钱买不走的,吉米。”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说的就是你正在想的。你收买的那些人一文不值,因为总会有人给他们更多的好处,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来玩,这就又变成老式的竞争了。但如果你抓住了一个人的心,他就是你的了,就不存在什么出价更高的人,而你就可以充分信赖他的友谊。嗯,你有朋友,我也有,你有我用得着的朋友,反过来也一样。这我都觉得没什么——管他的呢!一个人总得交换点什么吧。如果我们不用钱来交换——金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我们就用人来交换。”

“你到底想说什么?”

“怎么,我只是在说一些你应该记住的事情。现在就说韦斯利吧,在通过机会平衡法案期间,你用国家计划局助理的位置许诺让他背叛里尔登。你有关系可以办到,而那就是我请求你做的——作为交换,我有关系可以把反对狗咬狗的条例办好。因此韦斯利做了他该做的事,而你负责把这些都落到了字面上——哦,肯定的,他为了促使那项法案通过而做的交易,同时他为了麻痹里尔登,就用里尔登的钱去反对,我知道你都有白纸黑字的证据。这些交易都很见不得人。如果向舆论曝光的话,莫奇先生的麻烦就大了。因此你遵守了承诺,给他弄到了那份差事,因为你觉得你攥住他了,的确如此,而他的回报也不赖嘛,对吧?不过它也只能管这么久了。过一阵子,韦斯利·莫奇先生也许势力就大了,那个丑闻也年代已久,没人关心他是如何发迹或者背叛了谁。没有永远的东西。韦斯利曾是里尔登的人,然后成了你的人,明天他说不定就会成为别人的人。”

“你是在暗示我吗?”

“哦,不,我只是给你一个善意的警告而已。我们是老朋友了,吉米,而且我觉得应该这样保持下去。我想,如果你不对友谊产生什么错误的理解的话,那么你和我,我们对彼此都很有用处。对我来说——我是相信力量均衡的。”

“是你让莫奇今晚别来这里的么?”

“呃,也许是我,也许不是。我还是让你去操这份心吧。如果我这么做了,对我是有好处的——没做的话好处就更大了。”

雪莉的视线随着塔格特穿过人群,不断在她周围变换和聚集的面孔似乎是如此的友善,他们的声音是如此渴望的热情,她感到房间里肯定是没有任何恶意了。令她不解的是为什么有些人会同她说起华盛顿来,他们带着一种满怀希望和保密的神态,吞吞吐吐,语带暗示,似乎他们有些事想得到她的帮助,而这些事她是应该明白的。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微笑着,还是尽量回答了。她不能流露出一丝的惊恐,玷污了“塔格特夫人”的名声。

随即,她发现了敌人。她高高的个子,身材苗条,穿了灰色的晚礼裙,现在已经是她的小姑了。

吉姆受尽折磨的声音在雪莉的心中积压成了抑制不住的怒火,她感到有一个始终牵动着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的目光不断地转回到敌人的身上,全神贯注地打量起她来。达格妮·塔格特在报纸上登的照片里是一个穿长裤的人,或者是一张在斜斜的帽檐和竖起的衣领之间的面孔。眼下,她穿了一条灰色的晚裙,似乎难登大雅之堂,因为它看上去过于朴素,朴素得会从人们的注意力中消失,只会让人过多地注意到它假意遮盖下的苗条的身体。灰布料里泛着一股蓝蓝的色调,与她眼睛的铁灰色相配。她没戴首饰,只是手腕上有一条手链,是一串铸成蓝绿色的沉重的金属链。

雪莉等待着,直到看见达格妮独自站在一边,便毅然径直穿过房间,向前冲了过去。她近看着那双铁灰色的眼睛,冰冷和热烈似乎同时都在里面,那双眼睛带着一种礼貌而冷静的好奇直视着她。

“有些事我想让你知道,”雪莉说道,她的嗓音紧张而严厉,“这样就不用再装什么了,我是不会去演亲人和睦这出戏的。我知道你对吉姆都干了些什么,以及你是怎样让他一直都痛苦不堪的。我要保护他不再受你伤害,我要让你明白你的位置。我是塔格特夫人,现在我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

“那很好啊。”达格妮说,“而男主人是我。”

雪莉看着她走开,觉得吉姆是对的:他的这个妹妹是个冷血恶魔,对她不理不睬,毫无表情,只是稍有一丝看来像是吃惊而又无所谓的开心罢了。

里尔登站在莉莉安的旁边,随着她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她想让人家看到他们在一起,他则是在照办。他不知道是否有人在看他;他对周围所有人都视若无睹,心里只想着他绝对不能见到的那个人。

当他和莉莉安走进这个房间,看见达格妮正望着他们的时候,他还是意识到了。他直直地看着她,准备去接受来自她眼睛的任何打击。此时此地,无论对莉莉安有什么后果,他都宁愿当众承认他的通奸,而不是逃避达格妮的眼睛,去像懦夫一样让面孔毫无表情,去向她装作他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

但是,打击并没有出现。他熟悉达格妮脸上的每一处细微的情感变化;他知道她并没有感到吃惊;他看见的只是丝毫不为所动的沉静。她的目光移向了他,似乎在宣示着此次见面的全部意味,但看着他的样子就像她看着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就像她在他的办公室或在她的卧室里看着他一样。他仿佛觉得她站在他们的几步之外,就如同那灰色的晚裙展现出她的身体一般,简简单单、毫不掩饰地把自己展现在他们面前。

她彬彬有礼地向他们两人颔首示意,他回了礼,看到莉莉安将头轻轻一点,随后他看到莉莉安走开了,这才意识到他的头一直低在那里很久很久。

他不清楚莉莉安的朋友们和他说了些什么,而他又是如何回答的。就像一个人只是一步一步地在走,尽量不去想这条毫无指望的路会有多长,他只是在挨时间,而脑子里不去装任何事情。他听到了莉莉安传来的一阵愉快的笑声,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满足感。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了身旁的女人们;她们全都和莉莉安一样,有着同样呆板的打扮,细细的眉毛呆板地高挑着,眼神凝固成呆板的开心神情。他发现她们正和他打情骂俏,而莉莉安在一旁瞧着,对她们这些徒劳的企图似乎感到很是惬意。他心想,这就是她乞求他给予令女性虚荣的快乐了,这些并不是他的生活准则,但却不得不照顾到。他转身逃了出来,向一群男人们走过去。

从这些男人们的交谈中,他连一句直截了当的话都听不到;他们好像正说着什么,但那话题从来就不是他们真正在谈论的。他像一个外国人那样,听懂了一些词,却不能把它们连成句。一个看上去像酒鬼般傲慢的年轻人摇晃着走过来,呵呵地笑着,大声说道,“记住教训了么,里尔登?”他不明白这个小无赖话里的意思;但其他人似乎都明白;他们看上去都大吃了一惊,却都在暗暗地高兴。

莉莉安从他身边离开,似乎想让他明白,她不勉强他去做这种表面上的陪同。他退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在这里,没人会注意到他或是发现他的目光。然后,他开始向达格妮望去。

他望着她行走时那件灰色长裙的柔软面料在不停移动,在静止的瞬间布料所呈现出的身体曲线,以及暗影和光线。他看到它像一缕蓝灰色的轻烟,时而化成长长弯曲的一线,随着她的膝盖前倾,然后再回到她足下的鞋尖。拨开这层烟雾,他知道那里在光线之下会浮现出的每一寸。

他感到一阵阴沉的绞痛:那是在嫉妒着每一个同她说话的男人。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但在这里,除他以外的每个人都可以去走近她,他感受到了。

随即,他的脑子像是遭到了一记突如其来的猛击,一时间他的观察发生了变化,他对自己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感到无比惊愕。在这一瞬间,他把他过去所有的日子以及他的信条统统忘记了,他的概念,他的问题,他的疼痛全都不见了;他只是从一个遥远而清朗的地方获知,人是为了实现欲望而生存,他奇怪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他奇怪的是,当他唯一的欲望就是去抓住这个灰衣下的苗条身体,并用尽他一生的时间去抱住她不放时,谁有权利去要求他把生命中不可替代的每一小时都浪费掉。

紧接着,他便感到心智恢复后的战栗。他感到他的嘴唇在绷紧和轻蔑的动作中紧紧地闭上,代表了他向着自己的叫喊:你答应了这个合约,现在就要继续下去。随即,他突然想起在商业的交易中,对于一方没有给另一方带来任何价值的合同,法庭是不予承认的。他纳闷他怎么会把这个想起来了。这个念头似乎毫不相干,他没再多想。

就在詹姆斯·塔格特碰巧一个人站在一盆棕榈树和窗户之间的黯淡角落时,他看见莉莉安·里尔登有意无意地朝他溜达了过来。他停在那儿等着她。他猜不出她的来意,但看她的这副样子,他明白他最好还是听听她要说的话。

“你喜欢我送的结婚礼物吗,吉姆?”她问道,然后看他那副尴尬的样子便笑了起来,“不,不,别去回想在你公寓里那些东西的清单琢磨究竟是哪一个了。它不在你的公寓,就在这儿,而且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亲爱的。”

他看到她脸上露出一个半带暗示的笑容,他的朋友们都明白,这样子就是在说她已经成功地瞒过了他;不是想法更胜谁一筹,而是一副比谁更聪明的样子。他带着放心和愉快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回答,“你的光临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礼物。”

“我的光临,吉姆?”

一时间,他脸上的纹路惊愕地绽开,他知道了她的意思,但没想到她指的会是这个。

她无所顾忌地笑着,“我们两个都清楚今晚谁来是对你最有价值的——没料到的那个。你难道不认为我有功吗?你让我吃惊了。我还以为你在对于潜在的朋友的识别上是很有天赋的呢。”

他不能暴露自己;他保持着谨慎中立的声音,“对你的友谊,我难道没有领情吗,莉莉安?”

“行了行了,亲爱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没想到他会来,你不会真的认为他是害怕你,对吧?但让其他人能这么认为——这个好处就真的难以估量了,对不对?”

“我……我觉得很意外,莉莉安。”

“你难道不该说‘感动’吗?你的这些来宾们可是印象非常深刻呀。我简直能听到他们在整个房间里都在想什么。大多数人在想:‘假如他想和詹姆斯·塔格特打交道的话,我们最好还是站过来。’有些人在想:‘如果他害怕的话,我们捞到的就会更多。’当然,这是你所希望的——我没想过把你的胜利给搅了——但只有你和我明白,这不是你一个人就做得到的。”

他没有笑;他面无表情,声音平稳,但带有一种谨慎衡量过的严厉意味,“你用意何在?”

她大笑起来,“本质上——和你的一样啊,吉姆。不过说实在的——根本就没有任何用意。不过是我帮了你个忙,而且用不着你还我。别担心,我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在这里游说你,我没非要从莫奇先生那儿搞什么特别的命令出来,我甚至没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钻石桂冠。当然了,除非是一个非物质的桂冠,比如说你的感谢。”

他第一次正视着她,眯缝起眼睛,面孔松弛成和她一样的半带笑容,暗示出他们两个所想到的,彼此亲密无间:那是一种满足的表示。“你知道我是一直敬慕你的,莉莉安,把你当做是一个真正高尚的女人。”

“我知道。”她流畅的语气像是披了一层虫胶,弥漫着细微的难以觉察的嘲弄。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我想朋友之间是允许有些好奇的,对这一点请你务必原谅。”他的口气中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我是在想,对于会给你个人利益造成影响的某种经济负担——或者损失的可能性,你是从什么角度来考虑的。”

她一耸肩膀,“从一个女骑师的角度,亲爱的。如果你有世界上最快的马,你应该把它的步伐控制在让你感到舒服的程度,尽管这意味着对它全部能量的牺牲,尽管看不到它全速的奔跑,它的力量被浪费掉。你还是会这样做——因为一旦你任它全力飞奔,它就会立刻把你掀下去……不过,经济方面并不是我主要的考虑——也不是你的,吉姆。”

“我的确是低估了你。”他缓缓说道。

“哦,这个错误我愿意帮你纠正过来。我知道他给你出的那些难题,知道你为什么怕他,因为你的害怕完全有理由。但是……呃,你既经商又懂政治,我就尽量用你的话来说吧。商人会说他能交出货,政客的帮手会说他能交出选票,是不是?那么,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随时能把他交出来。你就可以看着办了。”

根据他朋友们的说法,暴露自己的任何一部分就等于送给敌人一样武器——但他认可了她的坦白,并跟着说,“但愿我对我妹妹也能有这样的本事。”

她毫不惊讶地看着他;并没觉得这话毫不相干,“是啊,她是挺难对付的,”她说,“她就没有脆弱的地方?没有弱点?”

“没有。”

“没有谈恋爱?”

“别开玩笑了,没有!”

她耸耸肩,示意要换个话题;她根本不想为达格妮·塔格特这个人费什么脑子。“我看还是让你走吧,这样你还能和巴夫·尤班克聊聊。”她说,“他看上去有些担心,因为你一晚上都没看他一眼,他在想文学是不是在议会里连一个朋友都找不到了。”

“莉莉安,你真了不起!”他脱口而出。

她笑道,“亲爱的,这就是我想要的非物质的桂冠。”

穿过人群时,她的笑容仍留在脸上,她把这舒畅的笑容淡淡地送给了她周围每一张紧张和无聊的面孔。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享受着人们的目光,蛋黄色的丝裙随着她高挑的身材,走动时像厚厚的奶油般闪闪发亮。

吸引她注意的是一道蓝绿色的光芒:在灯光下,它在一只纤细裸露的手腕上闪了一闪。随后,她看到了那个苗条的身体,灰色的裙子,和孱弱袒露的肩膀。她停下来,看着那条手链,皱起了眉头。

达格妮见她走上来,便转过身来。在令莉莉安讨厌的许多东西里,她最厌恶的就是达格妮脸上这种冷淡的礼貌。

“你觉得你哥哥的婚礼怎么样,塔格特小姐?”她笑着随意地问了一句。

“我对此没有任何看法。”

“你是说这根本不值得去想吗?”

“如果你想要具体的话——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哦,可你没看出这里有人情的意义吗?”

“没有。”

“你不觉得像你哥哥新娘这样的人应该得到些关注吗?”

“哦,不觉得。”

“我羡慕你,塔格特小姐。我羡慕你这样高傲的超然。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普通的凡人永远不会有希望在生意上达到你这样成就的秘密。他们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了——至少是分散到了在其他方面获得成就的程度。”

“我们在说的是什么成就?”

“你难道对所有女人在征服中所达到的不寻常的高度一点也不认可吗?这并不是在工业领域,而是在人类的范畴。”

“我觉得在人类的范畴中根本就不存在像‘征服’这样的词。”

“哦,可你想想,比如说,假如其他女人除了工作就别无选择,那么她们要工作得多辛苦才能获得这个女孩通过你哥哥就能得到的一切。”

“我不认为她明白她究竟得到了些什么。”

里尔登看见她们正在一起,便走了过去。他觉得不管有什么后果,他一定要听听。他静静地在她们身边停住。他不知道莉莉安是否看到他来了;他知道达格妮看到了。

“对她还是大度些吧,塔格特小姐,”莉莉安说,“至少关心关心她,对那些没有你那样的聪明才智,但发挥着她们自己的才能的女人,你不能看不起。大自然总是平等施恩,给予补偿的——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我肯定你是不愿意听我变得这么直白吧。”

“为什么,我愿意啊。”

莉莉安气得耸了耸肩;如果是她的那些女性朋友,她早就会被理解,停下来不用说了;但她从未碰到过这样的对手—— 一个拒绝受伤害的女人。她并不介意再说得明白些,但她看见里尔登正看着她。她笑着说,“那么,想一想你的嫂子吧,塔格特小姐,她在这个世界有什么出头的机会吗?根据你的标准——没有。她不可能在生意场获得职业上的成功,她没有像你那样非比寻常的头脑。此外,男人们会使得这一切对她来说毫无希望。他们会觉得她很诱人,可惜啊,男人们没有像你那么高的标准,而她就会利用这个事实。她会凭借的天赋我想是你所瞧不起的。你从来不屑于和我们这些普通女人在我们这唯一一块野心的领域里去争——就是制服男人的力量。”

“假如你把这叫做力量的话,里尔登太太——那么不,我没有。”

她转身要走,但莉莉安的声音止住了她,“我很想相信你是始终如一的,塔格特小姐,而且全然没有人们所有的缺陷。我很愿意相信你从来不想去奉承——或者去得罪——任何人,但我看出你是在等着亨利和我今晚到这里来。”

“什么,不,我觉得我没有,我没看过我哥哥的来宾名单。”

“那你为什么戴着那条手链?”

达格妮故意盯着她的眼睛,“我一直戴着它。”

“你难道不觉得这是把一个玩笑开大了吗?”

“这根本就不是玩笑,里尔登太太。”

“那么,如果我说我希望你把那条手链还给我的话,你应该是会理解我的。”

“我理解你,但我不会把它还给你。”

莉莉安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让她们两个都认识到她们沉默的含意。这一次,她看着达格妮的眼睛时没有笑,“你希望我去怎么想,塔格特小姐?”

“随你的便。”

“你用意何在?”

“你当初给我手链的时候就知道我的用意了。”

莉莉安瞧了一眼里尔登。他面无表情;她看不到反应,看不到有想来帮她或阻止她的意思,只是一副专注的样子,这让她觉得她仿佛是站在了聚光灯下。

她的笑容像保护层一样地又重新回来了,是一种觉得好玩、施恩于人的笑容,想要把这个话题转回到客厅里聊天那样的性质。“塔格特小姐,我肯定你意识到了这有多不妥当。”

“没有。”

“但你肯定知道你冒的这个风险是很危险、很难看的。”

“不。”

“难道你不考虑被……误会的可能吗?”

“不。”

莉莉安在微笑的责备中摇了摇头,“塔格特小姐,难道你不认为这件事不能仅仅沉溺在抽象的理论当中,而必须要考虑实际的现实吗?”

达格妮是不会笑的,“我从来就不明白这种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的态度或许是高度理想化的——我肯定它是这样的——但是很可惜,大多数人并不理解你这么高傲的思想,而且会把你的行为误解成令你最难以忍受的一种方式。”

“那这责任和风险就是他们的,不是我的。”

“我敬仰你的……不,我不能说‘天真’,但能否说是‘纯洁’呢?我可以肯定,你从没想过这些,但生活不是像……像铁轨一样笔直而有逻辑。很可惜,但是很可能的是,你的崇高目的会导致人们怀疑到……呃,我想你一定明白,一个卑鄙的、可耻的方面上去。”

达格妮正视着她,“我不明白。”

“可你不能忽略那种可能吧?”

“我正是如此。”达格妮转身欲走。

“哦,假如你没有什么好藏的话,干吗要避开这个话题呢?”达格妮停住了。“而且,假如你不凡——或者鲁莽——你的勇气允许你拿你的名声去冒险,你就该忽视给里尔登先生带来的危险吗?”

达格妮缓缓地问道,“对里尔登先生有什么危险?”

“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

“噢,可这绝对没必要更直接了吧?”

“有必要——如果你希望继续谈下去的话。”

莉莉安的眼睛看着里尔登的脸,想找出什么信号来帮她决定是继续下去还是就此为止。他不会帮她的。

“塔格特小姐,”她说,“谈到哲学,我不是你的对手,我只是个普通的妻子。如果你不希望我去想我可能会想到的,以及你不愿意让我说出来的那些话——请把那条手链给我。”

“里尔登太太,你是选择这样的方式和场合来暗示我在和你的丈夫睡觉吗?”

“当然不是!”这喊声夺口而出;听上去惊慌失措,像是小偷的手被当场抓住后拼命挣脱一般的条件反射。她带着恼羞成怒的干笑补充了一句,语调中的讽刺和恳切不情愿地承认了她的实际想法,“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极端的可能了。”

“那么就请你向塔格特小姐道歉。”里尔登说道。

达格妮的呼吸骤然停住,只剩下微弱的喘息声。她们都转向了他。莉莉安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达格妮看见了折磨。

“没有必要,汉克。”她说。

“这是——为我。”他没有看她,冷冷地回答;他看着莉莉安,似乎这命令是不可抗拒的。

莉莉安略微有些吃惊地打量着他的面孔,但却没有焦虑或怒气,就像一个人遇到了一道无足轻重的谜题一样。“当然了,”她柔顺地说道,声音又恢复了流畅和信心,“假如我的话令你感到我是在怀疑——怀疑有一种对你不太可能以及(我看他这个意思)对我丈夫绝不可能的关系存在的话,请接受我的道歉,塔格特小姐。”

她转过身,毫不在乎地走开了,把他们一起留在那里,似乎是故意为她所说过的话作证。

达格妮静立不动,两眼闭上;她想起了莉莉安给她手链的那个晚上,他当时是站在了他妻子的一边;现在,他和她站在一起了。在他们三个人中,只有她彻底了解这其中的含意。

“你想对我说再难听的话都行。”

她听到他的话,便睁开了眼睛。他正冷冷地看着她,脸色严峻,不带一丁点希望得到原谅的痛苦或者抱歉的表情。

“最亲爱的,别这么折磨你自己,”她说,“我知道你是结了婚的人,我从没逃避过这个事实,今晚我没有因此而不快。”

他感觉到了接踵而至的重击,其中最具威力的是她吐出的第一个词:这个词她以前从未说过,她从未让他听到过那样温柔的语调。他们独自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没说起过他的婚姻——然而,她却在这里举重若轻地将它说了出来。

她看见了他脸上的怒气——那是在抗拒着怜悯——是在轻蔑地告诉她,他并未掩饰过什么折磨,也不需要什么帮助——然后他便意识到了他们对彼此的表情都了如指掌——他闭上眼睛,头微微一低,非常安静地说了句,“谢谢你。”

她笑了,转身从他身旁走开。

詹姆斯·塔格特手里拿着空的香槟酒杯,注意到了巴夫·尤班克向经过的侍者招手时的急不可耐,仿佛那个侍者犯了个不可饶恕的过错。随后,尤班克接着将没讲完的话说下去:“然而你,塔格特先生,能够了解到人在高处是无法被理解或感念的。在商人统治的世界里想去争取对文学的支持——这样的挣扎真是毫无希望。他们只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中产阶级暴发户,或者是像里尔登那样的争食的野蛮人。”

“吉姆,”伯川·斯库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对你最高的褒奖就是你不是一个真正的商人。”

“你是个文化人,吉姆,”普利切特博士说,“你不像里尔登那样就会挖矿。我不必和你解释华盛顿对高等教育的帮助是多么的至关重要。”

“你真的喜欢我的上一部小说吗,塔格特先生?”巴夫·尤班克不住地问,“你真的喜欢?”

沃伦·伯伊勒在房间里走过时,瞟了一眼这群人,但并没有停下来。这一眼足以让他看出这群人的兴趣所在了。这倒是挺公平的,他心想,人总得做点交易。他清楚正在交易的是什么,却不屑点明。

“我们是在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詹姆斯·塔格特举着香槟酒杯说道,“我们正在挣脱经济势力的邪恶暴政,将会把人们从金钱的统治下解救出来。我们要摆脱我们的精神追求对于物质财产占有者们的依赖,要解放被逐利者所束缚的文化。我们将建设一个致力于更高理想的社会,要把金钱的贵族变成——”

“关系的贵族。”一个声音从人群外面传来。

他们四下环顾,站在那儿面对着他们的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的脸被太阳晒成棕褐色,眼睛的颜色正如同他晒太阳时的天空一样。他的笑容令人想起夏日的清晨,他的一身正式穿着令其他人看上去都像是穿戴了借来的化装舞会的道具。

“怎么了?”他在他们的静默中问道,“我说了什么这里有谁不知道的话吗?”

“你是怎么来的?”这是詹姆斯·塔格特能够想起的第一句话。

“坐飞机到纽瓦克,从那里乘出租车,然后从你头上的第五十三层我的套间坐电梯下来。”

“我不是说……就是,我的意思是——”

“别那么吃惊,詹姆斯。如果我人到了纽约,听说正有个聚会的话,我是不会错过的,是吧?你不也一直说我只是个聚会狂嘛。”

人群正在观望着他们。

“见到你我当然很高兴了,”塔格特小心地说道,然后为了找回点平衡,又气势汹汹地加了一句,“但是,如果你想要——”

弗兰西斯科不为威胁所动;他让塔格特的这句话滑到半空停住,然后客气地问,“如果我想要怎样?”

“你很明白我的意思。”

“是啊,我的确明白。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想要怎么样?”

“这个时候可不太合适——”

“我想你应该向我介绍一下你的新娘,詹姆斯。礼貌在你身上从来就粘不牢靠—— 一遇到紧急情况你就把它丢到一边了,而那是人最需要它的时候。”

塔格特转过身陪他走向雪莉的时候,听到伯川·斯库德发出一丝轻微的声响,是憋着的偷乐。塔格特知道,那些刚才还在他脚下爬着的人,那些对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恐怕比他更恨的人,还是愿意看这个热闹,这其中的含意他都懒得讲出来。

弗兰西斯科向雪莉躬身施礼,并表达了他最美好的祝福,仿佛她是皇家子孙的新娘一样。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的塔格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并且感到有一点说不出的厌恶,因为一旦说出来,其实他是希望这样的场合能够有弗兰西斯科在这短暂的一刻所带来的庄重的感觉。

他害怕待在弗兰西斯科的身边,又害怕让他一个人跑到来宾的人丛里去。他试着朝后退了几步,但弗兰西斯科笑着跟了上来。

“作为我童年时的朋友和最好的股东,你不会觉得我会错过你的婚礼吧,詹姆斯?”

“什么?”塔格特差点透不过气来,随即懊悔了起来:这声音实在是太惊惶了。

弗兰西斯科像是没注意到,用着快活而单纯的声音说道,“噢,我当然应该知道了,我知道在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股东名单上每一个名字后面的小丑。令人惊奇的是,有这么多叫史密斯和戈麦斯的人富了起来,大块大块地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公司——所以,如果我很想知道在少数的股东里都有哪些显要名人的话,你可怪不得我。看到这份包括了如此之多世界各地政要人物的惊人名单,我看来是很受欢迎啊——有些是来自你根本不会想到那里还有什么钱的国家。”

塔格特皱起眉头,冷冷地说,“有许多原因——是商业上的原因——说明了有些时候为什么最好不要直接去投资。”

“一个原因是人不想露富。另一个则是他不想让他们知道他是怎么富起来的。”

“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以及你为什么要反对。”

“噢,我一点也不反对。我对此很欣赏。太多的投资者——老式的那种——在圣塞巴斯帝安矿山事件之后放弃了我,他们吓跑了。但新派的投资人对我更有信心,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做——凭着信心。我无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塔格特真希望弗兰西斯科不要讲这么大声;他希望人们不要围拢过来。“你做得极其成功。”他用了商界里夸奖的稳妥语气说道。

“对啊,难道不是吗?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股票在去年一年内的攀升简直太棒了,但我觉得对此还是不应该太骄傲了——这世界上已经没什么竞争了,假如有谁偶尔暴富的话,没什么地方能去投资。而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是这个世界上最悠久的公司,几百年以来,一直是最稳妥的选择。你就想想它这么多年是如何能成功地生存下来。因此,如果你们认为它是你们隐藏钱财的最佳地方,认为它垮不了,认为只有最最超乎正常的人才能摧毁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话,那你们就算是选择对了。”

“那么,我听说你已经开始认真负责起来,终于要踏实下来做生意了。他们说你工作得很努力。”

“哦,有人注意到了吗?旧时的投资者们才会总盯着公司的总裁在干些什么。现代的投资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我不觉得他们曾过问过我的活动。”

塔格特笑了,“他们看的是股票交易所里的价格表,那才是完全真实的,对不对?”

“是啊,是啊,从长远来说是这样的。”

“我得说,对你去年没怎么吃喝玩乐,我感到很高兴。从你的工作上就能看出结果来。”

“能吗?呃,不,还看不太出来呢。”

“那么我想,”塔格特拐弯抹角地谨慎说道,“你能来这个聚会,我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哦,可我必须要来,我以为你知道我会来呢。”

“不,我没有……那是,我是说——”

“你应该知道我会来,詹姆斯。这是个盛大而正式的清点人数的活动,被害的人前来是为了表明把他们毁灭掉是很安全的,而毁灭者们在能坚持三个月的永恒的友谊下结为联盟。我不清楚我究竟属于哪一伙,可我必须得来参加清点,对吧?”

“你知道你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吗?”塔格特看到周围的那些表情紧张的面孔,便怒吼了起来。

“留神些,詹姆斯,如果你假装听不懂我说的话,我就要把它讲得更明白些。”

“假如你觉得合适说这样的——”

“我觉得很可笑。过去,人们害怕有人把他们的一些秘密暴露给不知情的同伙们。如今,他们害怕有人把众所周知的事情说出来。你们这些很现实的人是否想过,只要有人把你们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你们用法律和枪杆子支撑的庞大复杂的体系就会彻底土崩瓦解?”

“如果你认为应该来婚礼这样的庆典,就是为了侮辱主人的话——”

“怎么了,詹姆斯,我来这里是为了感谢你的。”

“感谢我?”

“当然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是你和你在华盛顿的那些人,还有圣地亚哥的那些人。我只是纳闷你们怎么谁都没费劲告诉我一声。某些人几个月前在这里签署的那些命令扼杀了这个国家的整个铜矿业,结果就是国家突然要进口更大批量的铜。除了德安孔尼亚公司,究竟在哪儿还会有铜呢?因此你看,我绝对应该非常感谢。”

“我向你保证此事与我无关,”塔格特忙说,“再说,这个国家如此重大的经济政策不会取决于像你所说的这些因素——”

“我知道它们是怎么定下来的,吉姆,我知道这笔交易是圣地亚哥的那帮人起的头,因为他们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都从德安孔尼亚这里拿工资——哼,说工资是好听的,更确切地说,是德安孔尼亚公司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向他们交保护费,这不就是你们这群歹徒的叫法么?我们在圣地亚哥的那些人把这个叫做上税。德安孔尼亚公司每卖出一吨铜,他们就能分到一份钱。因此,我的铜卖得越多就越符合他们的利益。但世界正出现越来越多的公有国家,只有这里的人还没惨到要靠挖树根来度日——因此这里是地球上仅存的市场。圣地亚哥的人想占领这个市场。我不知道他们给了华盛顿的人什么好处,或者是谁和谁做了什么交易——但我知道你从某个地方参与进来了,因为你手里的确攥着一大笔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股票。我肯定,四个月前的那天上午,这些命令发布的第二天,你看到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股票在交易所里那样的狂涨是不会不高兴的,因为它简直是从行情表上蹦到了你的脸上。”

“是谁让你编出这种离谱的故事来的?”

“谁都没有。我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在那天上午看到了行情表一直往上蹿。一切不就都很清楚了吗,是不是?另外,圣地亚哥的人在接下来的第二个星期就对铜新加了一道税,而且对我说我的股票突然猛涨,我就不应该在乎这些了。他们说他们是替我着想。他们这样说,我干吗要去管呢——这两件事加在一起,我比以前更有钱了。这的确不假。”

“你干吗跟我说这些?”

“你为什么不希望承认这里有你的功劳呢,詹姆斯?这可不像你,不像你这么精明的人做事的一贯策略。在这样一种要靠帮忙,而不是凭自己能力才能生存的年代,人不会去拒绝感谢的人,会想办法把尽可能多的人引到感激的陷阱里去。难道你不想让我做一个感激你的人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想想看,我什么都没做就收到了这么一份礼。事先没人和我商量,没人告诉我,没人想起过我,没有我,一切就全都安排好了——我现在只要把铜生产出来就可以万事大吉。这真是一份大礼啊,詹姆斯——你要相信,对此我是会报答的。”

弗兰西斯科不等他回答,便猛地掉头走开了。塔格特没有跟上去;他站在原地,这谈话即使是再多一分钟,他也死活不愿意。

弗兰西斯科走到达格妮面前时停了下来,他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默默地看了她片刻,脸上的笑容在表示着她是他进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而她则是第一个看见他走进来的人。

尽管她心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疑虑和警告,感受到的却只有快乐的信心;令人费解的是,她感到在这片人群之中,他的身影是一个摧不垮的安全点。然而,她看见他之后的欣喜刚刚在笑容中绽放出来,他却问道,“约翰·高尔特铁路获得了多么辉煌的成功啊,难道你不想跟我说说么?”

她感到她在回答时,嘴唇不住地颤抖,同时又咬得紧紧的,“假如我看来还是容易被伤害的话,我很抱歉。你已经到了对任何成就都瞧不起的地步,我是不应该觉得吃惊的。”

“我确实如此,对不对?我确实是很瞧不起那条铁路,简直不想看到它走到这一步。”

他观察到她突然全神贯注起来了,像是一股心思沿着通往新的方向的决口冲了出去。他凝视了她一阵子,似乎知道她在这条路上将要走的每一步,然后笑着说,“难道你现在不想问我:谁是约翰·高尔特?”

“我干吗要想,而且为什么是现在?”

“难道你不记得你当初竟敢叫他来接管你的铁路吗?那好吧,现在他接管了。”

他继续朝前走去,并没有等着去看她眼里露出的神情——这神情里包含了气愤、困惑,还有头一回隐约闪现出来的问号。

里尔登从自己脸上的肌肉中意识到了他对弗兰西斯科到来的真实反应:他突然注意到他是在笑,他的面孔松弛了下来,一直是在惬意地微笑,注视着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走入了人群。

他第一次对自己承认了他每想起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时就会有欲罢不能的感受,他每每要把这些念头奋力推开,不愿去想自己是多么希望能再见到他。在他坐在桌旁,炉火渐渐熄灭的黄昏时分,他突然觉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在他孤独地在空旷的田野上步行回家的黑暗途中——在彻夜难眠的静寂之中——他发现他想到了那个似乎曾说出了他人心声的唯一的人。他曾把这些记忆推到一旁,告诉他自己:那个人可是比其他人都更坏呀!——同时又觉得这肯定不对,但却说不出他为什么有这样肯定的感觉。他曾经在报上翻找,想看看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是否回纽约了——他曾经把报纸一扔,生气地问着自己:他要是回来了呢?你会去那些夜总会和鸡尾酒会里找他吗?——你究竟想从他那里要些什么呢?

他微笑地瞧着弗兰西斯科在人群之中,心想,这就是他想要的——就是这种包含了好奇、开心和希望的奇特的期待感。

弗兰西斯科看来没有注意到他。里尔登克制着走过去的欲望,等待着;有了上一次的交谈,现在不能过去,他心想——过去干什么?我跟他说什么呢?但接着,他带着同样的笑容和轻松愉快的感觉,坚信自己应该这样去做,他穿过大厅,向围着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人群走去。

他看着人们,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涌向弗兰西斯科,为什么他们的笑脸下面明明就是厌恶,还要去把他围在人群当中。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并非恐惧,而是懦弱才有的表情:一种羞愧而愤怒的表情。弗兰西斯科靠在大理石楼梯的一边站住,半倚半坐在台阶上;随意的姿势配上他正式的装束,使他具有了一种无比优雅的气质。只有他的脸上才是这个欢庆的聚会所应该有的无忧无虑的表情和灿烂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却像是在有意地不流露出任何神情,没有一点快活的痕迹,只是像一个报警信号一样,显示着他的高高在上。

里尔登不被注意地站在人群的边缘,他听到一个戴着巨大的钻石耳环、脸上的肌肉松松塌塌但表情不安的女人正紧张地问道,“德安孔尼亚先生,你觉得这世界将要发生什么?”

“就是它该得的那些报应。”

“噢,多残忍呀!”

“你难道不相信道义法则吗,太太?”弗兰西斯科严肃地问道,“我相信。”

里尔登听到在人群外面的伯川·斯库德对一个气哼哼的女孩说,“别被他搅乱了你的心情,你知道,金钱是万恶之源——而他就是典型的金钱的产物。”

里尔登觉得弗兰西斯科应该听不见,但却看到弗兰西斯科带着庄重而礼貌的微笑朝他们转了过去。

“原来你认为金钱是万恶之源?”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说道,“你问过金钱的根源又是什么吗?金钱是交换的工具,如果没有了生产出来的商品和生产出商品的人,它就无法存在。人们如果希望彼此打交道,就必须用贸易的方式,用价值换取价值,金钱不过体现这个原则的物质形式罢了。金钱不是凭眼泪来向你索取产品的乞丐的工具,也不是巧取豪夺的抢夺者的工具。只有那些生产者才使金钱的存在成为可能。这就是你所认为的罪恶?

“当你为你的付出接受金钱作为报酬的时候,你这么做完全是基于你相信会用它换回其他人的劳动成果。赋予金钱价值的不是乞丐和掠夺者们。无论是海一样多的眼泪还是全世界所有的枪炮都不会把你皮夹子里的那些纸变成明天你要赖以度日的面包。那些原本应该是金子的纸,是你对生产者们的劳动表示尊敬的一种象征。你的皮夹子就表明了你希望在你周围的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们不会违背这个道义上的准则,它就是金钱的根。这就是你所认为的罪恶?

“你知道物质产品的根在哪里吗?看一看发电机,你敢说这是那些没脑子的畜生凭着傻力气就能创造出来的?没有那些最先的发现者们留给你的知识,你种一粒麦子出来试试。不依靠任何东西,试试单凭你的身体去把食物弄来——你会发现人们的头脑才是地球上所生产的一切产品和存在的一切财富的根源。

“可你说金钱是强者牺牲弱者才造出来的?你所指的力量是什么?那不是枪炮和肌肉的力量,财富的创造是因为人能思考。那么,金钱是不是发动机的发明者牺牲了那些没发明它的人做出来的?金钱是不是智者牺牲了傻瓜们做出来的?是有能力的人牺牲了无能的人?是有野心的牺牲了懒惰的?在金钱被掠夺和乞讨之前,它是每一个诚实的人,竭尽了自己所能才创造出来的。一个诚实的人知道他做了多少才能用多少。

“用金钱作为手段来进行贸易是诚实的人们的信条。金钱所依赖的准则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头脑和努力。金钱不允许任何力量将你的努力强行定价,只是让人们自愿选择用他的劳动和你的去交换。金钱允许你把你的成果和劳动给购买它的人,并获得应得的,而不是多于它的报酬。除了贸易双方自主决定彼此获得的利益之外,金钱不允许其他的任何交易。金钱要求你们承认,人必须为自己的利益去工作,而不是要让自己受伤害,是为了得到,而不是失去——人不是负重的畜生,天生该去承受你沉重的不幸——你必须要给他们价值,而不是创伤——人与人之间共同的凝聚力不是对彼此所受折磨的交换,而是商品的交换。金钱要求你不要因为人们的愚昧而暴露你的缺点,而是在他们的理智中显示你的才华;它要求你不是去买他们所给的最次的东西,而是用你的钱买所能买到的最好的。当人们都以自由贸易为原则——把理智而不是暴力当成他们的最终裁判时,获胜的是最好的产品、最佳的表现、最有头脑和能力最强的人—— 一个人创造力的大小决定了他回报的大小。这就是以钱作为尺度和象征的生存法典。这就是你所认为的罪恶?

“然而,金钱只是一种工具,它可以让你去想去的地方,但不会代替你司机的位置。它会带来可以满足你欲望的手段,但它不会为你提供欲望。有些人企图将因果倒置——试图掌握头脑创造的产物并用来代替头脑——金钱对于他们就是灾难。

“那些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是无法用金钱买来幸福的:如果他不想知道应该要珍惜什么,金钱不会带给他对价值的诠释,如果他不知道该追求什么,金钱不会向他指出一个目标。蠢人用金钱买不来智慧,胆小鬼用金钱买不到钦佩,无能的人用金钱买不到尊重。企图用钱来帮他做判断,想收买优秀的头脑留为己用的人,最后只能成为他自身拙劣的受害者。智者将他抛弃,欺骗和诡诈却来和他为伍,这是因为有一条他没有发现的定律:有多大本事,就值多少钱。这就是你称它为罪恶的原因?

“只有不需要财富的人才会继承财富——他无论从哪儿开始,都会积累属于自己的财富。如果继承人配得上他继承的钱财,钱就能为他派上用场;否则,钱就会毁了他。但你在一旁看着,并且叫喊着是金钱毁了他。是这样么?还是他把他的钱毁掉了呢?别嫉妒那些无能的后人;他的财富不属于你,你有了它也并不见得就更好。不要去想你们都应该分得一杯羹;把这世界上的一条寄生虫变成五十条,也不能让逝去的美德复活。金钱是有生命的力量,没有了根,它就会死去。金钱不会听命于配不上它的头脑。这就是你称它为罪恶的原因?

“金钱是你生存的手段。你所宣称的谋生的来源,也就是你生活的来源。如果这来源毁掉了,你就诅咒了你自己的存在。你挣钱是靠欺骗吗?是靠着去利用他人的罪恶或愚蠢?是靠着讨好傻瓜从而希望得到你力所不及的东西吗?靠着降低你的标准?靠着替你所不屑的买主干你所鄙视的事情?果真如此的话,你的钱将不会带给你丝毫快乐。而你所买的一切都不会成为对你的奖赏,而是会成为耻辱;不会是成就,而是在时刻提醒着你的羞耻。那样,你就会叫喊着金钱是邪恶。邪恶,就因为它代替不了你的自尊?邪恶,就因为它让你无法享受你的堕落?这是否就是你仇恨金钱的根源?

“金钱会永远只是作为一个结果,而不会代替你成为原因。金钱是美德的产物,但它不会给你美德,不会补偿你的恶行。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金钱都不会让你不劳而获。这是否就是你仇恨金钱的根源?

“或许你是说对钱的爱戴是一切罪恶的根源?爱一样东西就是了解和爱它的本质。对金钱的爱戴就是了解和爱这样一个事实,钱是你尽己所能所创造出来的,是你用你的努力同他人最大的努力进行交换的钥匙。把痛恨金钱叫得最响的人才会为了一毛钱就将他的心灵出卖——他倒是很有理由去仇恨它。爱钱的人愿意为了得到它而去工作。他们知道他们能配得上它。

“我给你透露一点看透人性的秘诀吧:诅咒金钱的人靠不义手段得到金钱;尊崇金钱的人则自己靠本事去把它挣来。

“如果谁告诉你金钱就是邪恶,你赶快离开他逃生吧。这句话是麻风病人在强盗逼近时发出的警告。只要人们一起在地球上生活,并且需要彼此交往的手段——那么如果他们放弃了金钱,唯一的替代品就是枪杆子。

“但如果你们希望去挣到和留住金钱的话,它会要求你们拿出高尚的品德来。那些没有勇气、自信、自尊的人,对他们所拥有的金钱的权利没有道德感,而且不愿像捍卫他们的生命一样去保护它的人,对富有表示自责的人——将不会富有很久。对于几百年来待在石头下面成群的强盗来说,这些人就是天然食饵,一旦他们闻到因为拥有财富而感到罪过、请求原谅的人的气味,就会爬出来。他们会很快解除他的负罪感——以及他的生命,这是他自找的。

“那时你就会看到带有双重标准的人开始抬头——这些人靠武力生活,但又依赖那些靠贸易为生的人,好为他们掠夺来的金钱创造价值——这些人正是假借了美德的名义。在一个道德的社会,这些人就是罪犯,而法令是保护你不受他们的伤害的。但当社会变成犯罪有理,掠夺合法——人们用武力去侵吞解除了武装的受害者的财产——金钱就开始为它的创造者们复仇了。这些掠夺者相信,一旦通过法律解除了人们的武装,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去洗劫那些无力反抗的人。但他们的掠夺成为了吸引其他掠夺者的磁铁,他们会遭到同样的掠夺。这个竞赛就这样进行下去,获胜的不是最有能力的生产者,而是最残酷无情的人。当武力成为准则,杀人犯就会胜过小偷小摸。然后,社会就会在一片废墟和杀戮中消亡。

“你想知道这一天是否会来吗?注意去看钱,钱是社会品质的晴雨表。当你看到贸易不是在自愿同意的基础上,而是被强迫着进行——当你看到你为了能够生产,必须从什么都不生产的人那里得到许可——当你看到钱正流到那些用好处而不是用货物做交易的人——当你看到那些不是靠工作、而是靠贪污和关系的人变得富有,而你的法律不是保护你,却是在保护他们——当你看到腐败得到奖励,而正直成为了一种牺牲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社会已经注定要灭亡了。金钱这样的介质太过高贵了,它不会和枪去争夺,不会和残忍去做交易。它不会允许一个一半靠权贵、另一半靠掠夺的国家继续存在下去。

“当破坏者出现在人们当中时,他们首先会摧毁金钱,因为金钱是人们的护身符和道德存在的基础。破坏者夺走黄金,留给主人一堆废纸。这就扼杀了一切客观的标准,把人们置于恣意摆布价值而形成的武断统治之下。金子是一个客观的价值,与被创造的财富价值相符。纸币是对根本不存在的财富的抵押物,枪在它的后面撑腰,指向那些要去生产财富的人。纸张是那些合法的强盗们从不属于他们的账户开出的支票:支取的是受害者们的美德。注意看,总有一天它会被退回来,上面写着:‘账户透支’。

“当你用邪恶作为生存的手段,别指望人们还会继续善良下去。别指望他们还保持着道德,好用他们的生命来养活那些不道德的人。当创造遭受惩罚,掠夺得到奖励,别指望他们还去创造。不要去问,‘是谁毁灭了这个世界?’就是你。

“你置身于最伟大的创造性文明所创造出的最辉煌的成就当中,一边去诅咒维持它生命的血液——金钱,一边惶惑着看到它在你四周崩溃。你像眼前的野蛮人一样去看金钱,还纳闷原始的丛林法则怎么会蔓延到了你居住的城市边缘。在人类的历史上,金钱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强盗所霸占,他们的名称变来变去,但方法都是一样的:用武力占有财富,对创造者们进行束缚、榨取、诽谤,并剥夺他们的名誉。从你嘴里貌似正义但毫不负责地说出的那句金钱罪恶的话,是出自一个财富被奴隶所创造的年代——有人发现了一种生产方式之后,奴隶们便对此进行着几百年的重复劳动。只要产品被武力所控制,财富可以像战利品一样得到,就没什么不可以靠武力征服的了。然而在千百年的窒息和饥饿当中,人们把强盗吹捧为佩剑的贵族,天生的贵族,政府贵族,而把创造者鄙视为奴隶、商人、店主,和企业家。

“为了人类的光荣,历史上出现了绝无仅有的金钱之国——我对于美国的敬意和虔诚实在是难以表达,因为它代表了一个充满了理智、正义、自由、创造和成就的国家。人们的精神和金钱有史以来第一次获得了自由,没有征服得来的财富,只有劳动得来的财富,代替了武士和奴隶的,是真正的财富的创造者,是最伟大的工人,最高阶段的人——是自我实现的人类——是美国的企业家。

“假如你让我说出美国人最值得骄傲的特质,我会选择这样一个事实——因为它包含了其他的一切——是他们发明了‘创造金钱’这句话。在此之前,没有哪个语言或者国家曾经用过这样的说法;人们一直把财富想成了一种静止不变的数量——从而去占有,去乞讨,去继承,去分享,去掠夺,或者当成特权一样得到。美国人第一个理解到财富是要创造出来的。‘创造金钱’这句话抓住了人类道德的精髓。

“然而,这句话使美国人遭到了强盗横行的大陆上的陈腐文化的谴责。现在,强盗的信条让你们把你们最值得骄傲的成就看成了耻辱的标志,把你们的繁荣当成罪责,把你们最伟大的企业家当做无赖,把你们壮观的工厂当成仅仅是劳力们用双手制造出来的产品和财产,就像被皮鞭驱赶着的奴隶们建成的埃及金字塔一样。我相信,傻笑着说他看不出钱和皮鞭的力量有任何区别的无赖,应该自己去尝尝皮鞭的滋味,这样他就能认识到这里的区别了。

“在你认识到金钱是一切美好的根源之前,你是在自我毁灭。当金钱不再是人们交往的工具时,人们就成了他人的工具。鲜血、皮鞭和枪炮——还是金钱,你选择吧——除此再没有别的——而你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弗兰西斯科讲话时没有向里尔登瞧一眼;但讲完后,他的目光直接投向了里尔登的脸。里尔登一动不动地站着,除了站在晃动的身影和气愤的声音对面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他的眼里已经空无一物。

有些人刚刚在听,现在则急急地走开,有些人则说,“这太可恶了!”——“这不是真的!”——“简直是恶毒和自私!”——他们既大声又颇有戒心地说着,似乎希望他们身边的人能听到,但又不想被弗兰西斯科听了去。

“德安孔尼亚先生,”戴着耳环的妇人声明说,“我不同意你说的!”

“假如你能驳倒我所说的哪怕一句话,夫人,我都会洗耳恭听的。”

“噢,我不能回答你。我没有答案,我的心里可不是那么想问题的,但我不觉得你对,所以我知道你是错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凭感觉,我不是用脑子,而是用我的心。你的逻辑也许不错,但你却没有心。”

“夫人,当我们看到身边有人饿死的时候,你的心肠对挽救他们毫无用处。而且,我还会没有心肠地说,当你喊着‘但是我不知道啊!’——你是不会被宽恕的。”

那妇人把头扭开,一阵颤抖掠过她的脸颊,和她声音中气愤的战栗混在一起,“哼,在聚会上这么讲话简直是太滑稽了!”

一个目光闪烁不定的胖男人大声发话了,他强装出来的开心口气想要告诉人们,他唯一关心的就是不要把事情弄得不愉快,“先生,如果你对金钱是这种看法,那我对我能拥有德安孔尼亚公司的一笔可观的股票就感到非常高兴了。”

弗兰西斯科严肃地说,“我劝你三思,先生。”

里尔登朝他挤了过去——弗兰西斯科似乎并没向他那里看,却立刻旁若无人一般地迎了过去。

“你好。”里尔登像是对一个自幼相识的朋友那样简单而轻松地招呼了一声;他在微笑着。

他从里尔登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笑容,“你好。”

“我想和你谈谈。”

“你觉得我刚才这十五分钟是和谁在说话?”

里尔登忍不住笑出声来,承认对手这一招很奏效,“我以为你没注意到我。”

“我注意到了,我一进来,这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很高兴见到我,你是其中之一。”

“你这岂不是有点冒失吗?”

“不——是感激。”

“另一个高兴见到你的是谁?”

弗兰西斯科一耸肩膀,随随便便地说道,“一个女人。”

里尔登注意到,弗兰西斯科已经巧妙而自然地把他带到了远离人群的地方,他和其他人都没有觉得这是有意的。

“我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弗兰西斯科说,“你本来是不该来这里的。”

“为什么不呢?”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来吗?”

“我太太很想接受这个邀请。”

“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要是她让你带她去逛逛妓院的话,就更合适,也不那么危险了。”

“你说的危险是什么?”

“里尔登先生,你不了解这些人做生意的方式,以及他们对你在此出现是怎么想的。按照你而不是他们的原则,接受一个人的盛情是一种善意的表示,是在显示你和你的主人都温文有礼。不要让他们有这样的感觉。”

“那么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弗兰西斯科快活地耸了耸肩膀,“哦,我——我干什么是无所谓的,我就是个聚会狂而已。”

“你来这个聚会上做什么?”

“只是想找些战利品罢了。”

“找到了什么吗?”

弗兰西斯科的脸色突然认真起来,他严肃并且几乎是郑重地答道,“是的——是我认为最好最伟大的。”

里尔登情不自禁地恼怒了,他的叫喊声里没有责备,只有绝望,“你怎么能如此荒废你自己?”

弗兰西斯科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像是远方升起的一点亮光,他问道,“你是否愿意去承认你对此很在乎呢?”

“如果你想的话,还会听到更多的承认。我见到你之间,曾经不明白你怎么会把你那么多的财富都浪费了。现在更糟糕了,因为我尽管想,却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去鄙视你,但问题却更可怕:你怎么能把你这样的头脑荒废呢?”

“我不觉得我现在是在荒废它。”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对你有意义的——但我要告诉你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我碰到你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你想对我表示感谢?”

弗兰西斯科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开玩笑的迹象;里尔登还从未面对过如此尊敬而庄重的神情。“是的,里尔登先生,”他静静地说。

“我告诉你我不需要这个,并为此羞辱了你。好吧,你赢了。你今晚的讲话——就是你想要给我的,对不对?”

“是的,里尔登先生。”

“这超过了感谢,而我需要感谢;这胜于敬仰,而我也同样需要;这胜过了我能找到的任何言语,我会用好多天才能想清楚它所给我的一切——但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我需要它。我从来没这样承认过,因为我从没向任何人寻求过帮助。假如你猜到我很高兴看见你,并且这让你觉得有趣的话,那么只要你愿意,现在你可以实在地大笑一番了。”

“或许我得花上几年的时间,不过我会证明给你看,我对这些是从不玩笑的。”

“现在就证明——回答一个问题就行:你为什么不去实践你所说的?”

“你确定我没有吗?”

“如果你说的都是对的,如果你有这般宏伟的认识,你如今应该已经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企业家了。”

弗兰西斯科严肃地说,就像他对那个胖男人说话时一样,只是声音中多了一分奇怪的柔和,“我建议你再好好想想,里尔登先生。”

“我对你已经想得太多了,我找不到答案。”

“我来提示你一下:如果我说得对,那么在今晚这个屋子里,谁的罪责最深?”

“我想是——詹姆斯·塔格特?”

“错,里尔登先生,不是詹姆斯·塔格特。不过你必须要定义好什么是罪责,然后自己把那个人挑出来。”

“几年前,我会说就是你。我仍然在想这才应该是我要说的。但我几乎同那个与你讲话的女人一样:我所明白的所有道理都告诉我你是有罪的——可我却感觉不到。”

“你是和那个女人犯了一样的错误,里尔登先生,尽管表现得要更高尚些。”

“你指什么?”

“我指的不仅是你对我的论断。那个女人和所有像她那样的人是在不断回避他们心里明白是好的东西。你一直是在把你认为的邪恶念头从你的脑子里推出去。他们那么做是因为他们不愿去付出努力,你这么做是因为你不允许自己去找任何原谅的借口。他们不惜一切地沉溺于他们的情感之中,你在解决任何问题时,都会首先牺牲掉情感。他们情愿什么都不承受,你宁愿承受一切。他们不断逃避责任,你总是去承担。不过你难道看不出最本质的错误都是一样的吗?一切对现实的拒不承认,无论有什么原因,后果都是灾难性的。罪恶的念头只有一个:拒绝思考。不要漠视你自己的欲望,里尔登先生。不要把它们牺牲掉。审视它们的缘由,你应该要承受的一切有一个限度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样的?”

“我曾经犯过一次同样的错误,不过时间不长。”

“我希望——”里尔登话已出口,又猛然止住了。

弗兰西斯科笑了,“害怕去希望,里尔登先生?”

“我希望能允许我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喜欢你。”

“我会给——”弗兰西斯科停了下来;令人费解的是,里尔登看到了一种他难以说清的神情,但很确定地感觉到那是疼痛;他看到弗兰西斯科头一次踌躇了一会儿,“里尔登先生,你握有德安孔尼亚公司的任何一种股票吗?”

里尔登迷惑地看着他,“没有。”

“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现在正做着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不过……不要去买任何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股票,不要和德安孔尼亚公司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

“当你了解了全部原因之后,你就会知道没有任何事——或者任何人——对我还能有一点意义,你会知道他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里尔登皱起了眉,他想起了什么,“我不会和你的公司打交道的。你不是把他们叫做有双重标准的人吗?你难道不是其中的一个强盗,现在靠着法令的手段发达了么?”

奇怪的是,这些话并未对弗兰西斯科造成任何羞辱性的打击,却使他的面孔恢复了坚定的神情,“你认为是我哄骗那些替抢劫者做计划的人出台了那些条令吗?”

“如果不是,那会是谁?”

“想从我身上捞好处的人。”

“没经过你的同意?”

“没告诉过我。”

“我真不愿意承认我是多么想相信你的话——但现在你没法证明。”

“没有么?我十五分钟之内就能证明给你看。”

“怎么证明?事实还是你从那些法令中捞得最多。”

“的确如此。我赚的比莫奇先生和他的同伙们想象的还要多。我经营多年之后,他们正好给了我想要的机会。”

“你是在吹牛吧?”

“我当然是了!”里尔登简直不敢相信弗兰西斯科的眼里竟然出现了一种剧烈、明亮的目光,这目光说明他绝不是一个聚会狂,而是一个实干家。“里尔登先生,你知道大多数新贵把他们的钱藏到哪里去了吗?你知道大多数叫嚷着公平份额的秃鹰们把他们在里尔登合金上赚来的利润投到哪里去了吗?”

“不,可是——”

“是在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股票里。安全地转移,离开了这个国家。德安孔尼亚公司—— 一家悠久而无懈可击的公司,富足得能经受住再来三代人的掠夺,被一个颓废得什么都不在乎的花花公子所管理,任他们随心所欲地利用他的资产,只是为他们去自动赚钱——就像他的祖辈一样。对于掠夺者们,这难道不是一个绝妙的安排吗,里尔登先生?只是——他们唯独忽略的一点是什么呢?”

里尔登瞪着他,“你想要干什么?”

弗兰西斯科突然大笑起来,“这对那些从里尔登合金上榨取油水的人来说真是太糟糕了。里尔登先生,你不想把你替他们赚的钱都损失掉,对吧?但这世上的确是会发生意外的——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人只是一个无助的任凭自然灾难摆布的玩物。比方说吧,明天上午德安孔尼亚公司在瓦尔帕莱索的矿石码头发生了火灾,一场大火把码头连同一半的港口建筑夷为平地。现在几点了,里尔登先生?哦,我是不是把时态搞混了?明天下午,德安孔尼亚公司在奥拉诺的矿山会发生滑坡——没有死和受伤,只是矿井本身完了。事后发现那些矿井是废掉了,因为几个月来一直是在错误的位置开采——对一个花花公子的管理,你还能指望什么呢?大量的铜矿将会被埋在山底下,就算是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也无法在三年之内将它们回收上来,至于国家,则永远无法将此回收了。当股东们开始调查时,他们会发现我们在坎波斯、圣菲利克斯、拉斯海拉斯的矿井使用的是同样的采掘方式,一年多来一直是在赔着钱生产,只不过那个花花公子在账簿上面做了点手脚,才没有引起报界的注意。要不要我告诉你在德安孔尼亚铸造公司的管理上他们又会有什么样的发现?或者是德安孔尼亚的矿石船队?不过所有这些发现都不会给股东带来任何好处了,因为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股票明天上午就会像灯泡摔到水泥墙上一样,跌得粉碎,跌得像是一部特快电梯,把那些搭车占便宜的人都甩到水沟里去!”

在弗兰西斯科胜利般昂扬的话音中,汇入了一个同样的声音:里尔登在开怀地大笑着。

里尔登不知道那一刻过了多久,弄不清他感觉到了什么,他像是被猛然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意识当中,然后又猛地回到了他自己的意识——从麻醉中苏醒之后,留给他的只有现实里从未感受过的无与伦比的自由。他心想,这又和威特的那把火一样,这就是他那个危险的秘密。

他发现自己正一步步从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面前向后退去。弗兰西斯科站在原地仔细观察着他,仿佛在那段不知多久的时间里一直在看着他。

“并没有什么邪恶的念头,里尔登先生,”弗兰西斯科柔和地说道,“除了一种:就是拒绝思考。”

“不,”里尔登说;这几乎是一声喃喃的低语,他必须压低他的嗓音,唯恐会听到他自己的尖叫,“不……假如这就是你的办法,不,不要指望我会为你欢呼……你没有勇气同他们战斗……你选择了最容易、最毒辣的办法……处心积虑的毁灭……毁灭你还没有创造的和难以企及的成就……”

“这可不是你明天从报纸上将要看到的。到时候不会有故意毁坏的证据,发生的一切都是由于明显的无能,十分常见和显然,很好解释。在如今,无能是不应该受到惩罚的,对不对?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圣地亚哥的那些人很可能会通过慰问和酬谢的方式给我一笔补助金。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一部分还是保留下来了,尽管它的很大一部分已经彻底毁了。谁都不会说我是故意这么干的,你怎么想是你的事。”

“我认为在这个屋子里,罪大恶极的那个人就是你,”里尔登安静而又厌倦地说;甚至他的怒火也已经平息了下去;他感到的只是一个巨大的希望破灭后的空虚。“我认为你比我所能想到的任何东西都更恶劣……”

弗兰西斯科看着他,脸上半含着一种奇怪的沉静的笑容,那是战胜疼痛后的沉静。他没有回答。

在沉默之中,他们听到了几步之外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便转身去看。

那个矮胖的上年纪的人显然是一个认真谨慎、并不张扬的生意人,他的西服正装质地考究,但款式却是二十年前流行过的,衣缝处泛着极淡的绿色调;他很少有机会去穿它。他的衬衣纽扣实在是大得夸张,像家传的繁复老式手工品一样,和他的生意相仿,似乎都是经过了四代人才传到他的手里。他脸上的神情在这些日子里看起来便是一个诚实的人的标志:表情困惑。他正看着对方,认真地、无助地、绝望地竭力想要能够去理解。

和他交谈的人年轻一些,身材更加矮小,皮肤粗糙,胸脯前挺,稀疏的胡子尖向上翘起。他带着一副强忍着厌倦的语气说道,“嗯,我不知道。你们都在嚷嚷着成本的上涨,这看来都成了如今最多的抱怨了,这是利润缩水的人常发的牢骚。我不知道,得再看看,我们得考虑考虑是不是要让你挣到钱。”

里尔登瞥了一眼弗兰西斯科——看到的是一张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没有丝毫杂念的面孔:这是一个人所能见到的最冷酷的面孔。他一直觉得他自己很无情,但他知道他到不了这地步,这种赤裸裸的固执的神情,除了公正,已不能被任何感情所打动。不管他别的如何——里尔登心想——能有如此感觉的人就是个巨人。

只是一会儿,弗兰西斯科向他转过身来,脸色如常,非常平静地说,“我改变主意了,里尔登先生。很高兴你能来这个聚会,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随即,弗兰西斯科像一个毫不负责的人那样,突然提高了嗓门,用快活、松弛和刺耳的声音说道,“你不贷给我那笔款吗,里尔登先生?那我可惨了。我必须弄到钱——我必须今晚就弄到——我必须在明天上午证券交易所开门前搞到钱,因为否则的话——”

他用不着再说下去了,因为那位留着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里尔登从不相信一个人的身体可以眼睁睁地变形,但他看到这个人的体重、姿态和外形都在萎缩,像是他肺里的空气都被抽空了一样,曾经不可一世的统治者突然变成了一块废物,不再能威胁到任何人。

“有……有什么不对吗,德安孔尼亚先生?我是说,在……在证券交易所那里?”

弗兰西斯科猛地把手指伸到他的嘴唇边上,惊恐地看了一眼,“小点声,”他低声道,“天啊,小点声!”

那个人哆嗦着,“出……事了?”

“你不会正好也有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股票吧?”那人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噢,天啊,这真是糟透了!听着,如果你发誓不对任何人讲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不想引起混乱吧。”

“发誓……”那人喘息着说。

“你最好去找到你的交易代理,把股票尽快抛出——因为德安孔尼亚公司的情况一直不好,我一直在设法筹钱,但是如果不成功的话,你的每块钱里面明天上午能拿回一毛就算你走运了——噢,我的天!我忘了,你在明天上午之前是没法和交易代理联系上的——唉,实在是糟透了,可——”

那个人跑着冲过房间,像鱼雷一样扎进人群,把挡着他的人推向两旁。

“瞧着吧。”弗兰西斯科转向里尔登,冷峻地说。

那个人隐没在了人群之中,他们看不见他,搞不清楚他正把这秘密告诉给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剩得下一些狡猾,去和那些能帮上忙的人做做交易——不过,他们看到他所经过的地方正在苏醒,并波及了整个房间,猛然之间,分开人群的切口像是墙上最初的几道裂缝,随后便如同加速开裂的大口子,令整个墙壁摇摇欲坠,而分裂它的那些空洞的缝隙,并非是人的手笔,而是非人而恐怖的呼吸。

伴随而来的是戛然而止的交谈,死水般的寂静,接着便爆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重复问着毫无用处的问题的那些越来越高而歇斯底里的腔调,不自然的窃窃私语,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还有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一些人偶尔强挤出来的几声傻笑。

有几处淤滞像是不断扩散的麻痹的斑块一样,开始在人群的蠕动中出现;突然,像发动机被切断一样,一切静止了下来;随即,便如同什么东西在重力的作用和岩石的碰撞下从山坡上滚落一般,出现了一阵狂乱,惊悸、漫无目的、全无方向的躁动。人们向外跑去,奔向电话,互相撞在一起,把身边的人胡乱地扯来推去。这些在全国最有权有势的人们,手中握有难以启齿的权力,能够决定每一个人的生计和一辈子的幸福。在惶恐的风暴里,这些人已经变成了一堆瑟瑟作响的瓦砾,一座建筑的顶梁柱被砍断后残留下来的瓦砾。

詹姆斯·塔格特再也无法掩饰人们千百年来早已学会隐藏的丑恶嘴脸,他冲到弗兰西斯科面前尖叫道,“这是真的?”

“怎么了,詹姆斯,”弗兰西斯科笑着说,“出什么事了?你怎么看上去那么烦?金钱是一切邪恶的根源——所以我只不过是再也不想邪恶了。”

塔格特跑向出口,冲沃伦·伯伊勒喊着什么。伯伊勒不断地点着头,仿佛是一个没干好活儿的仆人一般地诚惶诚恐和羞愧,然后便朝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雪莉跟在塔格特的身后跑着,头上的婚纱像水晶般的云彩一样飘向半空,在门口追上了他,“吉姆,出什么事了?”他一把将她推开,她跌撞在了保罗·拉尔金的肚子上,塔格特冲了出去。

有三个人屹立未动,像分布在房间里的三根柱子,他们的目光扫过这一片狼藉:达格妮看着弗兰西斯科——弗兰西斯科和里尔登则彼此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