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抛弃了师父。”白龙低声道。

“那时,我和丹龙带着杨玉环,一起逃出了华清宫。”干涩的声音。

除了篝火的爆裂音、风吹的松涛声,仅有白龙的语音可闻。

贵妃落座,静静眺望遥远的虚空。

“那是为什么?”空海问。

“为什么?”说毕,白龙望向空海。

继之,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篝火哔哔剥剥作响,火星在昏暗的大气中四处飞散。

仿佛追逐飞散的火星一般,白龙昂首仰望天际,视线再移至地上人间。

他的眼睛,注视着丹翁。

“为什么?你知道的吧,丹龙——”白龙道。

丹翁默默点了点头。

“我们绞尽脑汁,费了多大的劲……”那声音宛如想要自喉咙挤出鲜血一般。

“我们吃了多少苦头……”白龙又将视线投向空中。

“因为我们两人一直爱慕着杨玉环。”白龙的话。

初次见到杨玉环那刻起,我们就都成了她的俘虏。

远在玄宗和杨玉环在华清宫邂逅之前,我们奉师父黄鹤之命,暗中保护杨玉环。

这是在她被送到寿王那儿之前。

让杨玉环进入寿王府,是师父的主意。

让她离开寿王,投入玄宗怀抱的,也是师父。

呜呼——无论何时,我们无时无刻不爱慕着杨玉环。

哎,丹龙啊,丹龙啊。

多少次,我们偷偷潜入杨玉环的闺房?多少次,我们偷听她和寿王亲热狎语?多少次,我们偷看她与玄宗皇上交欢的羞态。

然而——杨玉环不是寿王的玩物。

杨玉环也不是玄宗的玩物。

杨玉环更不是我们两人的玩物。

杨玉环仅仅属于黄鹤一人。

不,杨玉环是黄鹤的道具。

呜呼——杨玉环是多么美丽的道具。

又是多么悲哀的道具。

后续如伺,空海你也都该知道了吧。所不懂的,只是我们的内心而已。

你怎么可能懂呢?此事我们始终秘而不宣。

十年、二十年,一直隐藏着的内心感情。

连黄鹤也都不知道。

然后,杨玉环恢复自由的日子终于来了。

因为安史乱起。

就在马嵬驿。

杨玉环理应恢复自由。

生平首度的自由哪。

玄宗那家伙背叛了杨玉环。

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下令高力士杀害杨玉环。

那时——杨玉环恢复了自由。

让她走避倭国,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们和安倍仲麻吕,本来打算带着杨玉环相偕逃至倭国。

即使两年、三年,我们都愿意等下去。

我们也曾想过——如果不去倭国,途中带着杨玉环逃走也行。

我们的师父黄鹤,是个因为怀恨玄宗而内心都烧焦了的男人。

而杨玉环,也已不适合再待在玄宗身边了。若让本已死亡的她继续待下去,恐怕又会引起祸端。

话虽如此,真正可怜的人却是黄鹤师父。

自己的爱妻等于被玄宗所杀害。

为了复仇,他本想毁灭大唐。

其后却改变了想法。

他认为犯不着亲手杀死玄宗。不如操弄杨玉环,让她生出流有自身血脉的皇子,如此他便可以暗中掌控大唐帝国了。

只是,他连这点也无法如愿以偿。

因为,从石棺中挖出的杨玉环,早就发疯了。

这也难怪。

当她在那样的地底醒来,了解自己无处可逃时,想来谁都会疯狂了才对。

就这样,我们又聚会碰头了。

在此华清宫——那时,我们都发了誓。

再也不让杨玉环到任何地方去了。

不回宫里。

也不去倭国。

更不将她交回黄鹤手中。

于是我们便逃了出来。

我们抛弃了师父黄鹤,也丢下了大唐王朝——之后,我们是如何度过呢?之后——不,关于之后所发生的事,丹龙啊,你也该一清二楚吧。

我们心中暗恋着杨玉环。

即使她已发狂,芳心不知去向,杨玉环依然是杨玉环。

事情变成这样,她才首次恢复自由之身。

真是残酷。

真是残酷啊!发疯了,才终于能够初次恢复自由。

世间岂有如此悲哀之事?话虽如此,我们依然爱慕着杨玉环。

正因如此,才会带着她远走高飞。

然而——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样的三人之旅很难顺利成行。

我和丹龙,谁能得到杨玉环呢?有朝一目,我们还是得对此事做一了断。

而那了断,只能经由双方厮杀才能决定。

对此状况,我和丹龙均了然于心。

哎,丹龙啊,对这事,你也应该很清楚的吧。

只是,到底会在何时,又该如何了断此事——惟有这点,当时的我们还一无所知。

何时?是今天?明天?到底谁先出手?我们心里都知道,不管谁倒下来了,胜利的一方必须照顾杨玉环至死。虽然没有明说,彼此却有共识。

然后,时机终于成熟了。

我和丹龙都已忍无可忍。

像是从身体内部烧焦开来了。

会是今天吗——我私下正这么想着时,丹龙啊,你却逃走了!从我们眼前,消失了踪影。

为什么?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你要离开如此念想的杨玉环?你是有意将杨玉环让给我吗?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觉得欢喜。

我们都已认定,除了厮杀,别无他法了。而此事,既不能对他人吐露,也无人可理解,纯属我们之间的感情而已。

你我都深信,仅有如此。仅有如此,我们才能守护杨玉环一生。

从旁人看来,这样的想法或许很怪异。

我们却都很清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只是,丹龙啊,你竟逃走了。

为什么?我的心,简直要碎裂了。

我不甘心,很不甘心!不过,老实说好了。

你行踪不明,我觉得这也很好。

可以不必与你厮杀,而能收场了事。

我可以和杨玉环一起过着毫无阻挠的生活。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把事情想成这样,事实上,从此我也一直这样认为。

我跟杨玉环的生活,非常快乐。

即使她疯了,我们依然心意相通。

我一直如此想象。

然而……然而,丹龙啊,你听好。

丹龙啊。

我将杨玉环占为己有了。

啊,那真是,那真是,那真是充满喜悦的一件事啊。

当我占有这个女人时,有生以来,我首次理解,何谓男女之乐。

然而——啊,然而,丹龙啊。当杨玉环躺在我怀中时,万万没想到,丹龙啊,她竟呼唤起你的名字来了。

那是地狱。

我和杨玉环交欢。

每次她却总是呼唤着你的名字。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因为她疯了,真情流露;因为她疯了,才无法隐瞒内心的真实感情。

因为杨玉环疯了,她才呼唤你的名字!每次与她燕好,我心爱的女人,却因为欢乐的高潮,而呼唤我之外的男人名字。

世界上有比这更残酷的地狱吗?我心中不知盘算过多少回,要将杨玉环杀了。

明知她心里爱着别人,我却无法不与她交欢。而每次与她交欢,就愈想杀她。

丹龙啊,于是我开始诅咒你。

三十年来,我一直诅咒着你。

不停地诅咒,我和杨玉环共度的这三十年。

历经蜀地、洛阳、敦煌等许多地方,我一路诅咒你而活了下来。

与杨玉环共处,明明比被狗扒食内脏还痛苦,我却离不开她。

终于,我下定了决心。

丹龙啊,我要把你找出来。把当时未曾了断的事,重新来过。

笨蛋。

我没有哭。

事到如今,我的眼泪早已干涸了。

我们在如此宽广辽阔的土地,一直在为寻找你而不断地漂泊着,从天涯到海角。

苦苦寻找了八年。

却遍寻不着。

我甚至怀疑你已经死了。

不知有过多少回,我想死了心,认定你或许已不在人世。

然而,每次我又会打消这个念头。

你一定还活着。

丹龙不可能死了。

因为连我、连我都还继续活在这世界上。既然我还活着,丹龙,你也应该还活着才对。

你不可能死了。

就这样,十二年前,我们又重返长安。

无论你活在何方,只要你尚在人世,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回到长安来。

当你察觉大限将至时,你一定会想起的吧。

想起长安的事。

过往流逝的种种。

然后,你会来到此处。

你情不自禁会这样做。

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

为什么呢?因为我就是这样子。

既然我会这样,你也一定会这样。

我在长安等待着。

改名“督鲁治”,在胡人之间卖艺维生。

我一直等下去。

等着又等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也老了。

我整整等了十年。

这时,连我也开始暗想,莫非你真的死了?于是,我放弃等待。

丹龙啊,我决定召唤你到长安来。

我的对手,就是大唐王朝。

我打算凭借咒术,毁灭大唐天子。

我想,如果诅咒大唐天子,风声一定会传到青龙寺和你的耳里。

届时你一定会明白,一定会明白是谁在对天子下咒。

你也很清楚,此地曾经被下过空前未有的巨大诅咒。

丹龙。

昔时,我们的师父黄鹤不是曾这样告诉过我们吗?他说,此地底下有个被诅咒了的大结界。

是千年之前秦始皇命人所下的咒。

师父曾对我们说:“总有一天,要和大唐帝国决战之时,务必使用此咒。”在这布满强大咒力的结界中,我们不是曾经造俑、埋俑,将强大咒力移至陶俑身上吗?当时,我们所埋下的东西,形似于此地下沉睡的无数兵俑。

我心想,若唤醒我们所埋下的陶俑,破土而出,然后下咒,此事一定会传到你的耳里。

而且,到底是谁干了此事,丹龙啊,即使此世间无人知道,你也应该很清楚。

因我下咒而死之人,若都是与五十年前那事件有关,你也该心里有数了。

刘云樵宅邸会发生怪事,就是因其家人与马嵬驿之事有关。

所以,你来到了这里……只是,意想不到的人也闯入此地。

那就是在场的空海。

来自倭国、不空转世之人。

据说,不空圆寂之目,正是空海出生之时。

换句话说,今晚正与五十年前,我们在此聚首情景相似。

来,喝酒!空海啊。

不,是不空!丹龙啊。

杨玉环啊。

李白啊。

高力士啊。

玄宗啊。

虽然许多人都死了,我们却还活着。

我们活着,然后在此华清宫聚首。

来,喝酒吧!今天晚上,是我们五十年久别重逢的盛宴哪——

白龙并未擦拭眼泪。

满溢的泪水沿着皱纹,从两颊滑落,濡湿了袖口。

“白龙,你到底期望着什么——”丹翁问。

“期望?”自龙含泪望向丹翁。

“啊,你在说什么?丹龙,你怎么会问我这种话呢?”

“……”

“你应该懂吧。不说你也应该懂吧——”

“……”

“我们在此相逢,是为了解决五十年前那件事。”

“解决?”

“你明明懂,啊,丹龙,你明明知道的,为何还要问?为何明知故问?是你死还是我亡?我们终将决一胜负。”

“……”

“幸存的一方,杀掉杨玉环,再割喉自尽,那就结束了。”白龙说。

一片寂静。

丹翁、空海及白乐天、杨玉环,谁都没有开口。

“我活够了。”白龙喃喃自语。

“哀伤够了……”低沉、干枯的声音。

“恨,也恨够了……”篝火熊熊燃烧的铁笼中,火星爆裂四散。

花朵香气消融在黑暗夜气之中。

杨玉环抬头仰望明月。

一片沉静中,惟有白龙的声音响起。

“剩下的,我只想做个了断……”自龙说出这些话之时——最先察觉异样的是空海和丹翁。

空海和丹翁同时转头望向水池方向。

白龙随即也察觉到了。

“咦。”

“咦。”空海和丹翁望向池塘。

月光在池面上熠耀闪动。

并非来自风的吹摇。

不是风,而是其他东西,在水面上掀起细微涟漪。

“空海,怎么了?”随着空海的视线,逸势望向水池方向。

白乐天同样盯着池面看。

丽香也一样。

只有杨玉环还尽自仰望着月亮。

喵……至此为止,始终安静旁立的黑猫,突然发出尖锐叫声。

啪喳……啪喳……微弱水声传来。

像是某物跃入水中所发出的声音。

月光下——水池彼岸草丛中,不知何物在蠢动着。

数量不是一、二只。

是难以计数的动静——数量庞大的某物。

令人生厌的刺耳声音,随风遥遥传来。

湿漉漉的。

像是小虫子。

这样的东西,不止数十、数百或数干,蠕动出声。

若是个别发声,绝对微弱得听不见,由于数量庞大,遂成为有迹可寻的声音了。

令人不由得寒毛直竖的迹象。

声音自彼岸逐渐接近水池,然后——跃入。

啪喳……啪喳……不全然是跳入水中的声音。

爬行似的,宛如蛇行入水之时——跃入池中的东西,慢慢自彼岸泅游而来。

愈来愈近了。

水面上形成道道波纹,月光随着不停晃动。

“是、是什么?”逸势支起腿来。

“不知道。”空海响应。

他也支起了单膝。

“丹翁大师、白龙大师,你们施展了什么吗?”空海如此问道。

“不。”

“这不是我们的咒术。”丹翁和白龙答道。

波纹愈来愈靠近。

终于——波纹来到了这一边。

滑溜溜,滑溜溜的。

某物依次爬上岸来。

湿漉沾粘的声音响起,继之,这些东西在此岸现起身来。

强烈的腐臭,传至空海鼻尖。

“这是?!”空海惊叫出声。

见到月光下起身的这些东西,空海终于明白来者是何物了。

没有头颅的狗。

裂肚中拖曳内脏的狗。

无头的蛇。

虫。

蟾蜍。

牛。

马。

正是惨死在“长汤”中的那些东西。

“这是我下咒用的。”白龙开口。

那些正是自龙用来诅咒皇帝的东西。

狗头从水中爬了上来。

用牙齿紧咬住岸边的岩石、水草,利用牙齿一步步登陆。

多数的狗头,都啮咬住自己的身躯。

无头的狗身,毛皮上垂挂着自己的头颅而来。

狗头之上,又垂挂了好几个无法爬行的蛇头。蛇头藉由啮咬住狗头而上岸了。

牛、马的庞大身影也混杂其中。

腹部拖曳着垂露的腐烂肚肠,无头牛逐渐靠近过来。

鬃毛上垂挂着狗头的马身,也来了。

每一颗狗头,都以炯炯发亮的眼睛瞪视着空海等人。

月光下,狗眼散发出可怕的光芒。

黑猫毛发倒竖,回瞪着它们。

“白龙啊,这真的不是你的咒术吗?”丹翁想确认般地说道。

“不是。我什么也没做啊。”白龙回答。

“空、空海——”逸势高声惊叫,站了起来。

“逸势,别动。”空海开口。

“不要跨出我布下的结界。”

“什、什么——”逸势不知所措,随后急不可待地跺脚,求助般望向空海。

“宴席四周,已布下结界。被咒术操纵的物体,是无法跨入的。”空海沉稳地说。

“结、结界?!”

“没错。只要界内之人不召唤的话,对方就无法进入。”空海说毕,狗群终于来到篝火附近。

火光之中,狗头与狗身分离的狗群正汪汪狂吠着。

由于无法从喉咙送出腹中的气息,狗吠便成了咻咻般的摩擦声。

狗头一吠叫,啮咬住毛皮的下颚便松了开来,狗头于是落地。

滚落地面的狗头,一边嘎哧嘎哧地磨牙,一边依靠微弱呼吸继续吠叫。

只要张大嘴巴,空气就可入喉,狗头正是利用这点微薄空气发声吠叫的。

嗥!嗥!狂吠的狗群数量逐渐增加,一圈、两圈,团团围住了结界守护的绒毯四周。

绒毯前方,狗群不甘心地扭动身子,狗头则发出嘎哧嘎哧咬牙声。

狗群脚下,还有一群无头蛇在蠕动。

嘎——嘎——黑猫发出警戒般叫声。

它想逃之天天。

狗头对黑猫展开攻击。

一个、两个、三个狗头,猫都闪开了。终于,第四个狗头将它咬住。片刻之间,数个狗头接踵而至,猫便在此时被咬死了。

“空、空海——”逸势用求助般的眼神望着空海。

“嗯,逸势,你坐下。”空海说。

“或许会是漫长的一夜,但在早上之前终归会结束——”说毕,空海望向玉莲,又说:“玉莲姐,你能不能弹个曲子。胡曲或许更好——”

“好,好。”玉莲镇定地点了点头,把月琴重新抱在怀中。

“那,我弹一曲《月下之园》——”

“是什么样的曲子?”

“据说是胡国君王所作。为了一个因追随死去的爱人而化为花魂的女子而作的。”

“是吗?”

“为了期待爱人归来,每年,女子之魂让庭院开满美丽的花朵,然而,那人却不曾归来。即使国破家亡,季节一到,女子依然让那满园花开,不过,再也没人前来赏花了。一百年、两百年过去,惟有夜晚的月光,映照满院盛开的花朵。此曲所说,就是这样的故事——”

“请务必为我们演奏一曲。”

“是。”玉莲点头后,开始弹奏。

怀中的月琴,缓缓鸣响起来。

她同时轻声吟唱。

用的是胡语。

逸势终于坐了下来。

“喂,空海,你老实给我回答。”逸势的声音,多少恢复了镇定。

“既然不是丹翁大师,也不是白龙大师,莫非这是你做的?”

“我?”

“今天,我们一起去长汤,看到那些东西。当时,你没动什么手脚吗?”

“怎么可能。”

“你偶尔不是会干这种事吗?”

“我没做。”

“知道了。”逸势点了点头,说道:“我也不认为你会这样做。只是想问问你而已。”逸势仿佛下定决心,环顾四周之后,叹了口气。

“对了,刚才说过,这或许是漫长的一夜。我们何不继续举行宴会呢?”空海说。

“这真是个好主意。”丹翁微笑说道:“那,空海,快给我斟满酒——”丹翁递出手上的酒杯。

空海为空杯斟满了酒。

“我也要一杯。”同样地,丹翁也递出手上的酒杯。

“那——”空海也为自龙斟满酒。

一旁的丽香,则为白乐天和逸势斟酒。

“对了,空海。”丹翁开口。

“是。”

“依你看,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

“这个嘛——”空海望向白龙,说道:“施咒之物,入夜后自行活动,有这种可能吗?”

“是有可能。”

“怎么说?”

“即使没人施咒,那些东西也可能动了起来。”

“诚然。”

“入如果怨恨太深,死了变鬼也会作祟。”

“那些咒物也是如此吗?”

“嗯,我的意思是,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白龙虽然这样说,却一副不相信自己所说的口吻。

“其他可能性呢?”

“其他可能嘛,是青龙寺——”白龙说。

“原来如此,是这回事。”空海点头。

“惠果的话,的确有可能。”丹翁说。

“你们在说什么?青龙寺是怎么回事?”白乐天问空海。

“白龙大师这边,用这些咒物诅咒皇上。青龙寺惠果和尚,则正为了守护皇上而努力——”

“——”

“两位大师的意思是,惠果和尚可能用了什么修为大法,将咒物逼回到白龙大师这边了。”

“逼回咒物?”

“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真的是这样吗?”

“还不确定。”空海摇头,随后望向丹翁。

“虽然不确定——”丹翁如此接话,同时望向白龙。

眼神仿佛在问什么。

白龙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有方法可以确定。”

“有方法吗?”白乐天问。

“有!”

“什么样的方法呢?”

“只要我和其他人,走出结界就知道了。”

“走出结界?”

“换言之,如果这些咒物是被青龙寺逼回的,那,应该会攻击下咒的我。”

“咒物会攻击白龙大师?!”

“嗯。”静默中,玉莲的歌声和月琴声响了起来。

宛如倾耳细听那声音,白龙闭上双眼,不久,又睁开了。

他搁下了酒杯:“那么,得试一试吗?”说毕,便站起身子。

“不,白龙大师,我并非为了这个而问的。”白乐天慌张地解释。

“不,在你发问之前,我就想到只有这个法子可以一试了。”

“不过,就算这样,一直等到早上也……”丹翁打断白乐天的话:“另一个人,就让我来——”说着,也站起身来了。

“丹翁大师——”空海望着丹翁。

“空海,这事得我才行。”丹翁以觉悟了般坚决的声调回答道。

就在此刻,呵呵笑声响起。

站起来的丹翁和白龙,低头看了看,想知道是谁,却发现是空海在笑。

“空海,你为什么笑?”问话的是丹翁。

“丹翁大师、白龙大师——”空海正襟危坐,双手轻轻放在膝上。

“以肉身闯入咒物阵中,未免有欠考虑。”

“是吗?”也是站着的白龙转身朝向空海说。

“空海,你是否有什么对策?”

“有。”空海淡淡回答。

“说来听听吧。”

“白龙大师,我们是什么人?”

“我们?”

“您、丹翁大师和我,均为施咒之人吧?”

“唔。”

“我们看到的这些咒物,都是因咒而动的。”

“然后呢?”

“既然如此,我们也施咒,和咒物们一决高下,这样才合乎情理。”

“空海,你说的没错。”丹翁点头说。

“说说你的对策。”

“不难。这方法,两位都清楚得很。”

“喔。”

“能不能给我两位的头发?”空海语毕,丹翁和白龙心领神会般颔首,说:“原来如此。”

“是这么一回事啊。”

“那,就是说,你要下那个咒了?”丹翁问。

“正是。”空海恭敬地点头。

“这倒有趣。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领。”

“唔。”丹翁和白龙再度回座,各自拔下一根头发,交给空海。

空海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折叠后,把头发夹在里面。

“那就动手吧!”空海自怀中取出另一张纸,又拔出系在腰间的五寸短刀。

他左手持纸,右手握刀,开始裁切。

似乎要裁出某种形状。

丹翁和白龙,一副很清楚空海在做什么的模样,嘴角浮现笑意,凝视着空海的手。

“好了。”空海裁切出来的,是两个人形之物。

“空海,那是什么?”问话的是逸势。

“纸人。”空海回道:“如同你眼见的一般。”空海说毕,望向丹翁和白龙,继续说道:“这是贵国传至我日本国的咒术……”

“是魇魅吧?”白龙问。

“正是。”空海点了点头。

“在我国,唤叫‘阴阳师’之人,经常使用此一法术。”

“是吗?”

“既然两位都在场,就请赐名吧。”空海把小纸人分别递给白龙和丹翁。

“刀给我。”白龙说。

空海交出闪亮的小刀,白龙持握在手,贴在左手食指指尖,浅浅画了一刀。

“反正要写,就用自己的血来写,这样比较有效吧。”将涌出鲜血的指尖,贴住纸人,白龙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我也学白龙。”丹翁如法炮制,以鲜血在纸人身上写下名字。

“这样就行了。”

“空海,你拿着。”丹翁和白龙,把写上血名的纸人交给空海。

“错不了了——”空海接过纸人,打开折成两半的纸,说:“这是丹翁大师。”空海随即拿出一根毛发,将它绑在写有丹翁名字的纸人头上。

“这是白龙大师。”空海也对白龙纸人,做出同样动作。

“那,谁先去?”

“我先!”白龙说。

“知道了。”空海左手持着写有白龙名字的纸人,右手指尖搭在纸人身上,出声诵念起某种咒语。

诵念结束,便往纸人身上吹口气,再往地上搁去。

纸人双脚接触地面,成为竖立状,空海这才松开握住的左手。

放手后,纸人理应摊倒,但那自龙纸偶却没有。

“喔——”逸势轻叫出声。

众人注视之下,纸偶开始跨步行走在绒毯上。

白龙纸偶向绒毯末端走去,然后直接走出结界之外。

冷不防——纸偶才踏出结界外的一瞬间,异形狗头、狗身突然骚动了起来。

刹那间,狗头蜂拥而至,争相啃噬、撕裂纸偶。纸偶所在之处,狗头、狗身层层交叠,形成了怪异的肉丘。

小丘正骚动个不停。

始终没有减小。

狗头吞下碎裂的纸片,随即自颈部断口穿出。其他的狗头、蛇等,也看准了碎纸而动。

小丘之中,一直重复这样的情景。

“这个很有看头。”白龙说。

“那,接下来换丹翁大师。”空海道。

竖好丹翁纸偶,空海才拍手作响,纸人马上跨步而出。

踏出结界之外的瞬间,也发生了与白龙纸偶相同的事。

无数的狗头、蛇等,攻击丹翁纸偶,又形成了另一座小丘。

“看来不像是青龙寺逼回的诅咒。”空海说。

如果这些咒物是因青龙寺反制而起,那么,比起丹翁纸偶,应该会有更多狗、蛇攻击白龙纸偶才对。然而,两边却一样,攻击数量并无多大差别。

“似乎如此。”

“嗯。”白龙和丹翁分别点了点头。

“空海先生,那,这究竟是——”白乐天问道。

“我也没有眉目了。”空海又望向白龙和丹翁。

此时——“空、空海——”叫出声的人是逸势。

逸势伸手指向池子的方向。

空海转头望向那边。

他随即明白,逸势是看到了何物而惊叫出声。

燃烧的篝火前面——有个人站在月光之下。

人影巨大。

“大猴。”逸势唤道。

果然没错,那是大猴。

大猴终于回来了。

“空海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大猴大声叫道。

狗、蛇群聚在大猴身上。

狗头正啃噬着大猴的小腿、脚踝。

大猴抬腿猛踢这些狗头,把狗头踹开。

大猴的衣裳,身上各处都被狗头咬住,衣襟下垂挂数个圆状物。

大概是紧咬住衣布的狗头吧。

伸手攫扯衣襟下的狗头,大猴将之掷开。

大猴似乎想要走进结界之内,却由于狗、蛇尸遍地,所以动弹不得。

“大猴!”逸势大叫出声。

“这些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大猴边喊边靠近过来。

他的手脚,已有多处咬痕。鲜血直流。

小肉丘中,无头牛尸突然站起身子,朝大猴身上猛扑过去。

大猴急忙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使劲丢向前方。

“空、空海,快想想办法帮忙吧——”逸势说。

“且慢,逸势,现在——”空海说到这里,逸势已出声喊道:“大猴,快,快进来。”话才一出口——“笨蛋!”空海伸出右手,捂住逸势嘴巴。

“不能叫他进来的。”空海叫出声来。

“什、什么——”逸势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空海。

“空海,你刚才说什么?”空海只是静静地摇头。

逸势转而望向大猴。

大猴已来到眼前。

他站在结界外侧,望着逸势,露出得意的笑容。

大猴晃动着巨大身躯,大步走进结界。

他的腰际垂挂着一个物体。

那不是狗头。

是人头。

一颗人头垂挂在大猴腰际。

人头的毛发曳挂在腰带上。

大猴一把抓住人头的头发,以左手高举过头。

丽香高声哀号了出来。

是子英的头颅!

白龙从怀中掏出两根针,握在双手里。

丹翁手上也紧握方才割指的小刀,摆好架式。

两人都已站起来,微微沉下腰来,作势戒备。

“空海,这人,杀了也没关系吗?”白龙低声道。

“杀了吧……”空海还没开口,大猴便抢着回答。

“尽管杀吧!”大猴得意地嗤笑着。

“他不是大猴。”此时,空海开口了。

“什、什么?!”逸势叫出声。

“这人,身体是大猴,心却不是。有人暗中操弄着他。”喀。

喀。

喀。

大猴含笑以对。

笑声愈来愈大。

“空海,你看——”逸势伸手指向大猴后方。

狗头、牛尸,在月光下蠢动着。

黑暗中又有个物体现身,慢慢走向该处。

“那是?”

“是俑!”白龙和丹翁同时叫出声。

的确是俑。

空海和逸势都曾看过的。

正是他们在徐文强棉田里遇见的兵俑。

那兵俑悠哉地一步步靠近过来。

“除了我们,应该没人能让那东西动——”自龙说。

此时——“喝!”大猴吼了一声,抛开子英头颅,向前作势扭住自龙。

“喳!”白龙掷射出手上的一根针。

长约八寸的针,刺中大猴喉咙。

“吼——”大猴扭头,眼珠来回翻转,然后瞪视着白龙。

“搭成了……”大猴用着仿佛他人的口吻说道。

“大猴是桥——”如此喃喃自语后,大猴缓缓仰面倒地。

“糟糕!”叫出声的是空海。

“大、大猴——”空海制止欲趋前察看的逸势。

“太晚了。”

“你说太晚了,是怎么回事?你说糟糕,又是什么意思?空海。”逸势拼命喊道。

“我是说,桥已搭成了——”空海注视仰卧在地、巨大的大猴躯体,回答道。

“桥?”

“没错,是桥。”空海说。

大猴向后仰倒的方向,正是绒毯外侧——令人厌恶的咒物尸骸堆中。

他的下半身留在绒毯这边,上半身倒处妖兽群中。

换言之,大猴半身在结界之内,半身在结界之外。

也就是说,结界内外,已经搭上一座桥了。

大猴的躯体,便是那座桥!“看——”空海开口。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狗头、狗身蠢蠢欲动,正要爬上大猴的上半身。

这些咒物,在大猴身上不断爬行,想要侵入这边。

“什、什——”逸势发出绝望的声音。

四周的狗头、狗身、无头蛇——这些咒物,均以这一座桥为目标,慢慢集结过来。

“把大猴的身体拉进——”

“没用了,逸势——”空海摇头说道。

“一旦桥搭起来,就无计可施了。”

“都怪我太鲁莽了。”白龙一边说一边仰望夜空。

“如果要逃的话,可以往上……”

“往上?”

“唔。”白龙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

一根绳索,落在白龙脚下。

那是不久前白龙自天而降时使用的绳索。

“就用这个。”白龙伸出右手,拾起绳索一端,嘴唇贴靠绳上,低声诵念咒语。

然后,松开右手。

绳索却没掉落地面。

悬空飘浮着。

白龙继续细声念咒。

冷不防——悬空的绳索,滑溜地向天际窜升起来。

“空、空海,他们要来了!”逸势叫道。

一颗狗头已从大猴身上,爬到绒毯上了。

“唔。”丹翁抬起腿,一脚将狗头踹出结界外。

“我、我也来帮忙。”白乐天赶忙向前,用琵琶将爬进来的狗肚狗肠扫到外面。

“我也来,我也来帮忙!”逸势也用脚把再度侵入的狗头踹出外面。

丽香和杨玉环依然端坐不动。

丽香坐在贵妃前面,作势保护。

玉莲则支起脚,瞪视着那群想要侵入的咒物。

“空海先生,我该怎么办?”玉莲比预料中更镇定地问道。

“拿笔来——”空海吩咐。

“是。”玉莲应了一声,伸手取来方才使用过的笔墨。

空海早自怀中掏出一张纸。

接过笔后,空海在纸上沙沙快写。

此时,朝天伸展的绳索,已升至高空彼方。

上头是一轮明月。

“我先上去。”白龙说。

“丽香,我一从上面示意,你马上带着杨玉环爬上来。”

“是、是。”丽香猛点头。

“你打算做什么?”一边踹踢狗头,丹翁一边问道。

“从这儿逃走。”白龙的双手已抓住绳索。

“什么?”

“我们先攀上去,随后你们也来。我和你之间的事,待逃离这儿之后,再解决吧——”白龙的身子已攀升五、六尺之高。

兵俑也已逼近眼前。

若仅是狗头、蛇尸等咒物,跨桥而来的数量有限,或踢或扫,总还有办法应付。

但假如兵俑也侵入了的话——“空海,还没好吗?”丹翁问。

划下此一结界的人是空海。

因此,若要将缺口再度封锁,空海是不二人选。

为了让空海有时间封住缺口,此刻,丹翁正拼命将狗头踹踢出去。

“好了。”空海手上握住不知写有什么的纸张,站了起来。

是灵符——用来封锁结界缺口。

兵俑愈走愈近,正打算跨步上桥时,空海将手中的灵符放在大猴脚上,急促诵念咒语。

兵俑停了下来。

无法跨步走上桥。

即使数度尝试,仍然无法得逞。

不仅兵俑。

蛇尸、狗头等咒物,也都过不来了。

“空、空海,成功了——”逸势瘫软了下来。

此时,天空某处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啊……”随后,自天而降的是苦痛的呻吟声。

“你、你、你……”空海和丹翁抬头仰望。

月亮高挂天际。

绳索笔直地窜向月空。

宛如自月亮上坠落,有东西沿着绳索掉了下来。

掉到绒毯上时,发出声响。

是人。

满身鲜血的白龙。

短剑刺中他的胸部中央。

“白龙大师!”丽香奔到白龙跟前。

令人恐怖的声音再度从天际响起。

宛如蟾蜍的叫声。

咕呜。

咕呜。

咕呜。

咕呜。

原来不是蟾蜍叫声。

而是人的笑声。

某人在半空中冷笑着。

“我现在……”低沉的话声自半空传来。

笑声再度响起。

咕呜。

咕呜。

咕呜。

咕呜。

笑声慢慢地白天逼近。

“那是?!”玉莲手指向绳索上方。

根本不需要手指,众人全看见了。

月光下,某人正沿着伸向天际的绳索走下来了。

慢慢、慢慢地,宛如星点般渺小的身影,愈变愈大。

那是人。

而且,那人并非手握绳索滑落而下。

他是沿着向天笔直伸展的绳索上,垂直走下来的。

那人脸孔正面朝下,仿佛一步步走在水平绳索之上,白天而降。

是个老人。

猫形般矮小的老人。

佝偻弯背,颈脖宛如木棍般细小。

头顶几已全秃,仅有少许白发纠结在耳朵四周。

老人须髯很长。

白发与下颚须髯,随风飘荡着。

他身上裹着褴褛的黑色道服。

老人以瘦削赤脚的脚趾攫抓住绳索,在月光下、暗夜中踩踏绳索而下。

老人身影愈来愈大——最后,踏落绒毯之上。

是个弯腰驼背,宛如蹲踞在地上的老人。

“好久不见了,丹龙……”老人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丹翁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发不出来。

他似乎知道老人是谁,嘴巴却说不出话。

“我是黄鹤……”老人说。

历经岁月风霜的老人。

八十岁——九十岁——不,看来早已超过百岁的老人。

“黄鹤师父。”丹翁终于叫出老人名字。

“我们终于相见了……”那老人——黄鹤回道。

“怎、怎么可能?”丹翁仿佛舌头不灵光,无法好好说出话来。

空海也是头一回见到丹翁这样。

“您不是死、死了——”

“死了?”黄鹤用沙哑的声音回问。

“你何时见过我的尸体?又在何处见过我的尸体?”皮包骨模样的老人,露出数颗仅存的黄牙冷笑着。

“可是,您的年纪……”

“我的年纪?”黄鹤的嘴唇往上吊,说:“年纪又怎样?超越岁月、时间和一切,才是方术之士。这是我的秘法。”黄鹤自怀中取出一根长针。

月光之下,长针发出朦钝的光亮。

“那,您是使用那个秘术?”

“嗯。”黄鹤出声回答。

“那时,对玉环施行的秘术,我也用在自己身上。”

“尸解法……”

“没错。”黄鹤颔首。

昔日,黄鹤曾于杨玉环身上施行此法。

也就是是让人吞下尸解丹,在后脑勺扎针,极度延缓人体生理作用的秘术。

“只、只不过……”丹翁为之语塞了。

像是不知该如何问,而一时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您一人也可以办到?”空海代丹翁问道。

“你是……”黄鹤望向空海。

“吞下尸解丹、扎针,或许单独一人也能完成。不过,之后若想要醒转过来,则必须托人帮您拔针。”

“你也知道尸解法?”

“是的。”

“尊姓大名?”

“在下空海。”

“我听大猴提起。来自倭国的僧人,原来就是你?”

“是。”

“是来自晁衡故国的男子?”

“不空和尚圆寂那一年,我出生在倭国。”

“哦。是不空吗?这名字听来很是令人怀念。”黄鹤缓缓地环顾四周。

此处是华清宫极其荒芜的庭院。

月光中,牡丹缭乱盛开。

宴会已准备完成,篝火正在燃烧。

围绕四周的,是一群奇形怪状的异物。

“我们曾群集此地。玄宗、玉环、晁衡、高力士、李白那家伙。

还有不空也……”黄鹤的眼睛来回逡巡,仿佛在舔舐着华清宫。

“每个、每个人虽然都居心叵测……”说到此,黄鹤哽咽难言。

“却很华丽。”

“——”

“很华丽,而且,大家都活着。”

“——”

“如今,谁也不在了……”黄鹤喃喃自语时,倒卧在地的自龙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白龙……”丹翁走近说:“还活着。”他抱起了白龙的头。

“我不会杀他……”黄鹤喃喃自语般说道。

“我们累积了许多话还没说。在说完话之前……”丽香走近白龙身边,手按刺入白龙胸口的短剑,作势拔出。

“别拔!”黄鹤说。

“拔了,血流出来,死得更快。那把短剑可以止血……”黄鹤冷笑道。

白龙终于睁开了双眼。

“黄鹤师父所说没错。反正命已不保,抢救也无济于事。”白龙开口了。

仿如求救一般,丽香望向空海。

空海非摇头非点头地望着丽香,喃喃说道:“谨遵白龙大师所愿……”丹翁将白龙的头部搁在自己膝上。

“继续吧。”白龙气若游丝地说道。

空海再度望向黄鹤。

“刚才你说,曾听大猴说过。”空海问。

“没错。”黄鹤答道。

“这么说来,大猴是……”

“我的仆人。”

“什么?!”叫出声的,不只空海。

逸势、白乐天也同声惊呼。

“我啊,这五十年来,一直以尸解法沉睡……”黄鹤用干枯的声音解释。

“每十年醒来一次。这回是第五次醒来。”仿佛等待谁来问话,黄鹤环顾众人。

无人出声。

大家都在等待黄鹤继续说下去。

“我使弄人让自己醒来。靠着法术,操控那人。每过十年,他就会回到原地,从我沉睡的后脑拔出针来……”黄鹤缓缓落座,继续说道:“拿酒来……”玉莲递给黄鹤一个琉璃杯。

黄鹤用瘦削、枯枝般的手指,握住杯子。

玉莲斟上葡萄酒。

黄鹤把鼻子凑近,嗅闻葡萄酒的香气。

“真是香哪……”举杯凑至唇边,黄鹤仰头一饮而尽。

松皱的喉头,喉结二度上下。

黄鹤将酒杯搁在绒毯,放开了手指。

“那人平时不知已被我操控,十年一到,他自然会想起。想起来时,就会回到我这儿,拔出针……”

“十年之间,万一那人死了呢?”空海问。

“那我大概会睡上一百年,干枯而死吧。若是那样,也就那样了。万一我暂眠的墓地崩坏倒塌,一样活不了。不过,我还是设法不让这样的事发生……”

“你下了什么工夫呢?”

“比方说,找个像大猴这样强壮的人来操控。暂居的墓地,也尽量挑选不会引入注目的地方。”

“——”

“比如说,此华清宫——”

“这里吗?”

“在骊山。”黄鹤仿佛微微笑了一下。

“玄宗那家伙在玉环醒来时,为了暂时安置她,在骊山中建造了秘密行宫。”

“——”

“隐密的行宫地底,盖有石砌的密室。知道这回事的人,早在五十年前便都不在了。我便将它当作是沉眠之所。”黄鹤再度拿起酒杯。

却没举杯饮用。

他手握酒杯,盯着深红色的酒看。

“这还需要些必备之物。”黄鹤说。

“必备之物?”

“就是血。”

“血?”

“沉眠时间长达十年,就算身体涂上再厚的油脂,水分也会散失。为了补充水分,也不得不补充食物。”

“——”

“唤醒我的人,便成为我醒来时的供品。”

“所以说——”

“醒来之后,我当场便杀了他,然后吸食他的鲜血。”

“什么?!”

“大约生活一年之后,我会继续寻找下一位受操控者,再睡十年。就这样反复进行。”

“但是,大猴呢?”空海问。

“你是说,我为何没吸大猴的血吗?”

“嗯。”

“因为另外有人先成了我的供品。”

“子英?!”

“没错。有个男人尾随大猴,于是我亲手杀了他,吸食他的血……”玉莲惧怕得脸孔扭曲,手上的葡萄酒瓶不自觉竟坠落地面。

瓶酒溢流,在绒毯上不断扩散着。

“话虽如此,当我听到大猴说,众人会集华清宫时,还是吓了一大跳。我内心暗忖,那一刻难道终于来临了?”

“那一刻?”

“我们再度集首的时候。”

“——”

“就是为了此刻,我才苟活至今。为了此刻,我决定不死,要超越时空。结果来到这儿,竟然发现,啊,白龙和丹龙也都在——”黄鹤没有继续喝酒,又将酒杯搁回绒毯上。

“玄宗是我杀的。”黄鹤说。

“玄宗的儿子肃宗,也是我杀的。”

“那高力士呢?”追问的人是空海。

黄鹤望着空海的脸孔,问道:“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我读过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

“喔——”黄鹤叫出声来。

“你读了?你读过那封信了吗?”

“是的。”

“难怪你知道。那家伙在朗州病倒时,写了那封信。”

“此事也写在信中了。”

“我没对他下手。我只在一旁看着他,直到他过世——”

“送终之人有谁?”

“仅有月光和我。”

“——”

“那权倾一时的高力士,竟是我这逆贼黄鹤为他送终的。”

“喔……”

“而且,谁也没想到,我竞双手紧握那本应恨之入骨的男人的手……”

“——”

“那家伙,临死前对我说……”黄鹤用沙哑、细小的声音说着。

谁也没有出声。

都在静待黄鹤下文。

“如幻似梦的……”说到此,黄鹤哽咽不能言。

泪水潸潸而下。

“如幻似梦的一生……”

“——”

“当时,我本也打算一死。不过,高力士的死,却让我决定活下来。”

“为什么?”

“喔,不空转世,当时在此华清宫对玄宗一吐为快的不空转世了。倭国沙门哪,你问我为了什么?”

“是的。”

“我是为了一睹自己的幻梦的结局。”

“——"“我想知道,丹龙啊、白龙啊,那时你们究竟为什么——”黄鹤望向两人,继续说道:“究竟为什么要弃我而去?丹龙啊,难道你忘了,幼时被我拾回收养的抚育之恩?白龙啊,玉环到底变成怎样了?不问清楚这件事,我怎能甘心死去?我是那场梦想的最后幸存者。不问清此事,我怎么能死呢?我怎么能在还未目睹高力土的、玄宗的、安禄山的、杨国忠的、晁衡的,我们这一群人的幻梦结局时,就死去了呢——”

“师父……”开口的是丹翁。

他早已泪流满面。

“您看!”丹翁用眼光朝旁边示意。

月光之中,一名老妇站立着。

老妇在月光中伸出手来,指尖缓缓穿过半空。

牡丹之花。

老妇看似在盘旋起舞。

纤细的声音不知唱着什么歌。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是李白的《清平调词》。

“什么……”黄鹤哽咽无声。

他凝视着那名老妇。

“难、难道、难道她是……”黄鹤挺起身子。

“是玉环。”丹翁说道。

“我们两人,我和白龙一直爱慕着玉环小姐……”

“什么?!”

“正因为这样,当时,我们三人才从华清宫逃走了。”一边听着丹翁述说,黄鹤一边凝视在月光下起舞的杨玉环。

“当时,不空和尚为何而来,我们马上知道了。如果不空和尚全盘托出,我们的性命势将难保。我们当时如此判断。”

“没想到——”

“会抛弃师父逃走,全因为我们认为不能再让玉环小姐待在您身边了。玉环前半生,被您当作是道具操纵。她和寿王好不容易开始和睦相处时,因为您的算计,硬逼两人分手,好将玉环转投玄宗怀抱……”

“——”

“您大概不知道,当时玉环曾试图自杀——”

“什么?”

“她曾打算自尽。”丹翁说。

“是我们劝住她的……”白龙细声接话说道。

“就算嫁给玄宗之后,她的内心也没有一天得到过自由……”

“——”

“然后,安禄山之乱时,又遭逢那样凄惨的处境。”白龙边说边流泪。

“最后,玉环终于发疯了,发疯了……”白龙的声音不停颤抖。

“发疯之后,她的灵魂终于恢复自由。事已至此,难道您还打算拿玉环当做什么道具吗——”丹翁接下白龙的话,继续说道:“我们再也不能坐视玉环变成您的道具,所以才带着她,逃离了华清官。”

“不过,丹龙啊,后来你又为何逃走呢?”白龙奄奄一息地问:“玉环爱慕的人是你,不是我。她喜欢你。你应该知道吧——”

“——”丹翁没有回答。

只是痛苦地缓缓摇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把玉环让给我。你把杨玉环让给了我,结果,却让我跌入了痛苦的深渊——”

“——”

“当时,我便想死。你知道的吧。”

“白龙……”

“我始终明白,玉环对你情有独钟。所以,我一直想死在你手下。你却遁逃走避了。留下我和玉环……”白龙说到这里,猴脸老人——黄鹤出声了。

“且慢,丹龙、白龙……”黄鹤抬起一半的身子继续往上抬。

“你、你们现在说的是什么?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您不都听到了吗?丹龙将玉环让给我,人跑了。所以,我和玉环一起踏上旅途……”

“旅途?我不是在问这件事。我是说,你们两人,白龙啊,玉环和你,你们已结为夫妻了?”

“当然……”白龙喃喃说道。

“发狂了似地与她结为夫妻了。即使每次共眠时,玉环都会呼唤丹龙的名字,我还是无法不与她结为夫妻。”

“这、这——”黄鹤又跌坐在绒毯之上。

“你怎么、你怎么做出这种事……”黄鹤全身发抖。

“您是什么意思?”丹翁问。

“呵呵……”黄鹤低声笑了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黄鹤的笑声之中,有一股令人寒毛直竖的可怕意味。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呵呵……哈哈……喀喀……黄鹤笑个不停。

“这有什么可笑的呢?”白龙问。

“当然可笑,怎么能不笑——”

“——”

“哎,罢了,罢了。这都是命吧。”

“什么?”

“我黄鹤一生依靠操纵人心阴暗面而活。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师父,您怎么了?”丹翁变成高跪的姿势。

“我不是说了,这是命!父亲剌死儿子也是命……”

“父亲刺死儿子?”

“啊,正是。”黄鹤手按腹部,望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白龙。

“我说过了。我和蜀地杨玄琰之妻,生下一个女孩,那是玉环——”

“——”

“此事我曾向高力士说过。不过,还有一件事,没告诉高力士,也没告诉你们。

不,我曾对高力士透露了一点——”

“您是说,杨玄琰之妻生下玉环之后,又生下一个孩子那事?”丹翁问。

“没错……”黄鹤喃喃低语。

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默。

沉默中,传出黄鹤的声音。

“白龙啊。你正是我的儿子。”

“什……”

“你正是继玉环之后,杨玄琰之妻为我所生的儿子。”

“——一”

“正因为如此,我才把胡国所有的秘法、秘术全都传授给了你。

也正因如此,你才会和我一样,有一对带着绿色的眼眸……”

“杨、杨玉环,是我的,姐姐……”

“是的。”此时——野兽般嚎叫的声音传来。

那是白龙口中怒泄而出的声音。

他的牙齿嘎嘎作响,嘴角冒着血沫,大声嚎哭。

白龙左右甩头。

血水、泪水纷飞四散。

随后,支起双膝双手,按住腹部,站了起来。

嚎哭无从抑制。

扭曲身子也不能稍减。

那股身不由己的情感,正猛烈磨压着白龙的内心和肉体。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血沫四溅中,白龙问道。

“说出来,怕你会对她萌生手足之情吧。我暗想,如果你对她产生姐弟之情,我就不好使唤玉环了……”

“可、可是,玉环是父亲、是父亲的女儿不是吗?”白龙努力挤出声音说。

他伸手握住短剑,用力将剑拔了出来。

鲜血进涌喷洒。

“正因为是亲生女儿,才会拿她来毁灭大唐王朝——”

“您根本不是人!”

“一点没错,我不是人!我是个为了吞食黑暗人心而活的妖物。

我是个连自己的黑暗之心都要吞食的非人……”

“没想到、没想到……”抛掉短剑后,白龙依然站立着。他将右手插入腹部伤口。

插不进去。

他以左手手指插入,撕裂肌肉,唰一声地活生生扯开了伤口。

再以右手插人。

“好痛、好苦……”

“好痛、好苦呐……”白龙依然挺立着。

右手从腹中拉出某物。

原来是他的肠子。

“比这种痛还要痛。比这种苦还要苦呐!”

“白龙啊,你先走……”黄鹤温柔地说道。

“我随后就来……”黄鹤起身,走近白龙跟前。

“白龙啊。”黄鹤抱起白龙身子。

“若你要等,别忘了要在地狱等我。”黄鹤在白龙耳畔嗫嚅低语。

“知道了……”点头同意的白龙,嘴唇仿佛浮现一抹微笑。

“丽、丽香……”白龙说。

“你恢复自由了。虽然我抚育你,把你当仆人使唤,但从今以后,你就是自由之身了——”

“白龙大师……”丽香说道。

白龙又望向空海。

“空、空海……”

“是。”

“承蒙您的款待……”

“——”

“真是一场盛宴……”说毕,白龙抬头仰望夜空。

眼睛直视天际。

月亮高高挂在天空。

不知白龙是否看到了那月亮?他仰天凝视,终于停止了呼吸,瘫卧在地。

“白龙大师……”丽香趋向前去。

呵呵……哈哈……喀。

喀。

喀。

黄鹤再度发出低沉笑声。

笑声很是干涩,听起来不像在笑。

杨玉环还继续在舞蹈。

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知或不知呢?她在月光中抬起白净纤指,仿佛搅拌月光一般,摩娑着夜空。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杨玉环用细弱得有如即将消失的声音唱着歌。

李白的《清平调词》。

空海注视着杨玉环。

她的眼中闪现着泪光。

原来杨玉环一边哭一边起舞。

此时,空海心念一闪。

“贵妃殿下!”空海出声唤道。

空海开口之时,杨玉环已经行动了。

她踩踏着舞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近黄鹤身边。

碰!冲撞了上去。

“贵妃殿下!”空海起身时,杨玉环又从黄鹤身上离开了。

黄鹤胸前,冒现一截刀柄。

是刚才白龙抛掉的那把短刀。

黄鹤站立在原地。

站立不动,视线则移向自己胸口冒出的那把短刀。

随后,黄鹤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杨玉环。

杨玉环的脸庞,即使在月光之下,也看得出苍白异常。

涂抹胭脂的红唇,微微抖动着。

“玉环,你……”黄鹤似乎想问她什么。

然而,却没说出来。

不用问,黄鹤似乎已经理解了一切。

“原来如此……”黄鹤低声自语。

然后,又低头注视插在胸口的短刀。

“的确应该如此,的确应该如此……”他微微颤动着下巴,点头说道:“恐怕也只能这样了。”黄鹤再度望向玉环。

“对不住啊……”黄鹤说道:“我把你当成自己的道具,还杀害了许多人。这也算是我的报应……”黄鹤上半身剧烈摇晃了一下。

玉莲正想奔过去扶他一把,“不必了。”黄鹤举起左手制止玉莲。

他望着贵妃。

“在马嵬驿,我真的想尽办法要救你。不过,还是无法如愿……”黄鹤咳了好几下。鲜血自唇角流出。

“原谅我……”黄鹤用沙哑的声音说。

他在哭。

黄鹤眼中流出晶莹的泪水,濡湿了眼眶四周的皱纹,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请原谅这个父亲……”那声音已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真可怜,真是悲哀呐。最后,难道已经没有我能为你做的事了吗?”黄鹤上半身又剧烈摇晃起来。

他用枯瘦如柴的双脚尽力支撑着,仰头望着天边的月亮:“有,还有一件事……”黄鹤喃喃自语。

视线移至地上人间。

唇角微微上扬,黄鹤好像笑了。

“喔,皇上,你也来迎接我了吗……”黄鹤一凝望着虚空,一边说道:“啊,高力士大人,真是令人怀念呐。我马上就要到您那边……”黄鹤的双眼望向逸势。

“晁衡大人,我这一生虽然有如禽兽,不过,这样的一生,也很有趣……”然后,目光转到白乐天身上。

“李白大人也来到了吗?真是羡慕您啊。拥有如此绚烂的才华,尽情挥洒在人间,然后大醉走向阴间。您明明喝醉酒了,还想要伸手捞月,而自船上落水而死……”黄鹤低声笑道:“李白大人,您是故意的吧。那时,您早就写好适合醉仙之死的诗句了吧。那首诗的结尾,真的、真的太好了。”黄鹤的眼睛,又望向空海。

“这不是不空大师吗……”黄鹤嘴角汩汩流出鲜血。

他用既哭且笑、非常哀伤的眼神,望向空海。

“一场梦……”他以微弱的声音,如此喃喃自语。

“我的一生,实在像是一场幻梦……”黄鹤的头向后仰,又倒向前。

“这场梦,就以这种方式结束吧……”黄鹤双手握住自己胸口的刀柄,用力拔了出来。

插入短刀之处,喷出惊人的血量。

黄鹤望向杨玉环,“总不能让你背负弑父的罪名吧。”他以十分慈爱的眼神笑着说道。

紧握短刀的双手,将刀架在喉咙左侧,“再会了。”一刀刺入,再将刀刃往右拉。

拉完时,黄鹤也仰卧在地了。

叠躺在白龙身上,气绝身亡。

有人发出野兽般的呻吟。

是杨玉环。

她正在恸哭。

众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有杨玉环的哭声回荡在静空之中。

结界之外,不停骚动的狗头牛尸等各种咒物,也早已停止动作。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杨玉环的恸哭声。

空海漫慢走近杨玉环身边,将手温柔地搁在她的肩上。

“您,其实早就清醒过来了,是吧?”

“是的……”杨玉环一边哭泣一边点头。

“十二年前回到长安之后,我便醒过来了……”

“您却依旧装出发疯的模样?”

“因为发疯比较快乐……”杨玉环说。

这时——“死了……”有人在喃喃低语。

是橘逸势。

“都死了……”逸势步履蹒跚地往前跨步,站到空海眼前。

“空海啊……”逸势满脸悲戚地望着空海。

“难道你也无法帮忙?”他一把抓住空海的衣襟。

“难道不能让死去的人再度活过来——”空海无言地摇头。

“怎么会没办法……”逸势猛烈摇动空海的胸口。

“你让白龙活过来,让黄鹤活过来,让大猴活过来,子英活过来。空海,你总要想想,想想办法啊——”

“我办不到。”空海回答。

“你说什么?你是个厉害无比的家伙,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吗?你不要撒谎!”

“逸势,很抱歉。此事我真的无能为力。”

“佛法呢?你说的密法呢?”逸势高声大叫。

“为什么办不到?”

“对不起,逸势。我无能为力。无论任何人,用任何方法,都不能让死者复活。”

“笨蛋!”逸势叫道。

“空海先生——”玉莲望着空海。

空海以哀伤的眼神回望玉莲。

“玉莲姐……”空海垂头丧气地喃喃自语。

杨玉环一步、二步,走向黄鹤遗体,跪在一旁。

此时,杨玉环已停止哀嚎恸哭。

她搂住黄鹤及白龙的遗体,这时,又以压抑的声音哭了起来。

空海跪在杨玉环身旁,扶起她那瘦弱的弯背。

“请原谅我。我什么也帮不上忙……”空海只能搂住眼前这位瘦弱老迈的老妇身躯。

“我只是个无力的沙门……”空海也哭了。

“如果我没举行这场宴会,或许——”打断空海的话语一般,杨玉环猛摇头。

“不!”说毕,杨玉环扭动身子,再度摇头:“不、不!”杨玉环转身望着空海。

“这能恨谁呢?究竟能恨谁呢?”杨玉环说道:“假如没有这场宴会,假如大家没来到华清宫,我们往后……”说到这里,杨玉环几乎说不下去了。

“这世间,有什么可以恢复原状的?已经消逝了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是可以重新来过的?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如此……”话语转为呜咽。

再也说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杨玉环的呜咽声慢慢沉寂下来。

她温柔地摆脱空海的胳臂,慢慢站起身子来。

抬头仰视月空。

再望向四周缭乱盛开的牡丹花。

天衣。

麟凤。

葛巾紫。

青龙卧池。

白玉宝。

红云香。

白、绿、紫、黄、红、黑,缤纷多彩的牡丹花,在月光下摇曳生姿。

“荔枝真是好吃。”杨玉环缓缓作揖致意。

“多么好的一场盛宴啊。”杨玉环的眼眸望向丹翁。

“既然还能再度目睹此一人间别离,我已了无遗憾了……”先前,黄鹤一直握着的短刀,此时到了杨玉环双手之上。

杨玉环动手了。

短刀利锋刺入喉咙之前的一瞬间——丹翁身影也动了。

丹翁的右手紧握住杨玉环手上的刀刃。

“且慢,玉环。”鲜血从刀刃上滑落,流到杨玉环的指尖。

“丹龙……”丹翁夺下短剑,跪了下来。

“玉环……”丹翁以颤抖声音呼唤道。

“这五十年来,我从未将您忘怀。”丹翁仰望杨玉环。

“拜托您。虽然我不知道我和您还能有多少时日,但请您千万,千万别……”说到这里,丹翁哽咽难言了。

他垂下头来。

泪水不断滴落在握住短刀的手上。

“请您千万,千万别……”丹翁再度抬起头来。

“此后,直到死亡之前,能否让我陪伴着您?”

“——‘’“如今我已别无他求,只想陪在思慕之人的身边。”

“丹龙——”仿佛崩溃了一般,杨玉环也跪了下来。

将脸埋人丹翁的胸怀。

两人低沉的呜咽声,传人众人耳里。

此时——“喂……”低沉的声音传来。

是男人的声音。

空海、逸势等人将视线移向发声的方向,只见咒物尸骸堆中,有个体型庞大的男子,正缓缓抬起上半身。

原来是大猴。

“这太过分了。”大猴徐徐站起身,拔出刺入喉咙的长针,抛到一旁。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他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说道。

当他看到空海时,“空海先生——”大猴轻抚自己的喉咙,手上仅沾了些微血迹。

“原来你还活着?”逸势高兴地呼叫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猴,说来话长。”空海回答,又说道:“不过,全都结束了。”

“空海啊……”开口说话的是丹翁。

“是。”空海望着将杨玉环抱在怀里,已经站起身来的丹翁。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丹翁低声说道。

难以计数的咒物尸骸堆积在结界四周。

包括子英的头颅。

白龙、黄鹤的遗体也在其中。

“你该不会还要收拾善后吧?”

“恐怕没有时间了。”空海说。

逸势听在耳里,追问道:“时间?空海,你说什么没有时间了?”

“此刻,或许赤已策马奔向长安途中了吧。”空海既不是对逸势,也不是对其他人说道。

“应该是吧。”

“我们得赶快了。”空海说。

“嗯。”丹翁点点头。

“什么,空海,你说什么?”逸势又问。

“逃啊。”空海答道。

“逃走?!”

“没错。”空海点了点头,接着说:“我们必须逃走,先躲上一阵子再说。”

“什么?!”空海究竟在说什么,逸势完全搞不清楚。

不仅是逸势。

大猴自不待言,就连白乐天、玉莲也推测不出空海话中含意。

只有丹翁一人,一副完全了然在胸的模样。

“空海,此事由我包办。”丹翁自信满满地说:“要说藏身,我再擅长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