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秋天黄昏,博雅心事重重地来到安倍晴明宅邸。

这男人每次来找晴明时,总是单独一人出现。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亲王之子,官位从三品的皇亲贵戚。照理说来,一位不折不扣的王公贵戚应该不可能在这个时刻,身边没带随从、也没坐牛车,单独在外面徒步闲逛。不过,这男人就是这样,有时候甚至会鲁莽行事。

例如,有一次,皇上的玄象琵琶失窃时,他竟于深更半夜只带一名书童,远征到罗城门。

总之,在这个故事中,博雅是位血统尊贵的武士。

话说回来。

博雅一如往常跨进晴明宅邸的大门。

“呼……”博雅吐出一口类似叹息的呼气。

眼前是秋色原野。

败酱草、紫苑、瞿麦、草牡丹……还有其他众多博雅不知其名的野草,繁茂地长满了庭院。有些地方可见芒草穗随风摇曳,有些地方却是野菊和瞿麦交互丛生,开得花枝招展。

唐破风式的围墙下,胡枝子枝头开满红花,沉甸甸地垂着。

这庭院看似无人整理。一眼望去,整座庭院任野草自生自灭。

这模样简直是——

“跟荒野差不多。”博雅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这么说着。

不过,奇怪的是,博雅并不讨厌晴明这花草缭乱盛开的庭院。甚至有点欣赏。

或许晴明并非听任花草自生自灭,某些地方可能隐藏着晴明不为人知的意向吧。

总之,这庭院景观不是一般的荒野,其中似乎仍存在某种不可言喻的秩序。

至于到底有些什么秩序,实在无法形容也无法说明,但很可能正是这种不可言喻的秩序,令人对这庭院产生好感。

就拿目光所及之处来说吧,看不到有哪种花草长得特别旺盛或特别多。话虽如此,却也不表示每种花草都一样多。有些花草较多,有些较少,但整体望去却极为调和。

而这种调和,究竟是偶然或基于晴明的刻意安排,博雅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不知道真相,不过博雅私下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这庭院的风景一定与晴明的意向有关。

“晴明,在家吗?”博雅朝宅邸里屋叫唤。

里头却无人出声回应。

就算有人出来迎客,但不管对方的样子是人或动物,一定都是晴明操纵的式神之类的。

不知是哪一次,出来迎客的竟是一只会讲人话的萱鼠。

因此,博雅不仅往宅邸里探看,也注意着脚边。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出现。

环绕在博雅周围的,依然是秋色原野。

“不在家吗……”博雅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闻到风中传来甘甜香气。

那股妙不可言的香味,融化在大气中。而且那股香味似乎在空气的某一层中格外浓郁,只要博雅转动脖子,便会随着博雅的动作而忽强忽弱。

奇怪……博雅歪着头,到底是什么香味?

虽然闻得出是花香。

菊花吗?

不,不是菊花。那香味比菊花更甘甜,既馥郁又芳醇。那味道简直可以溶化大脑核心。

博雅循着香味跨进草丛中。

踏着丛生野草,他绕过宅邸侧面。

太阳已经落至山峰了。

夜色正逐渐自宅邸或围墙的阴暗处一点一点涌出,打算融化于大气中。

冷不防——

博雅看见不远处的草丛中,伫立着一棵约有三人高的树。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棵树。

之前来晴明宅邸时,已看过好几次。只是,与过去不同的是,这回树枝上有无数类似果实又看似花朵的黄色东西。

看样子,那股甘甜香气正是从这棵树散发出来的。

往前靠近,香味更加浓郁起来。

博雅在树前停住脚步,因为他发现树梢上有个蠕动的东西。

是个白色人影。

有人爬到树上,不知在做什么。

咚一声,博雅脚边落下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是一根结满了跟树上一样不知是果实还是花的小树枝。博雅暗忖,既然香味这么浓郁,这应该不是果实而是花吧。

咚……又一根树枝落下,花儿散满一地。

头上又传来轻轻折断树枝的声音。

原来从刚刚开始,树上的人就一直用细长手指折断开满黄花的树枝,再往下抛。

再定睛细看,树的周围密密麻麻铺满了黄花,宛如地毯。

奇怪的是,那人影虽在枝叶繁茂的树梢间,却丝毫不受树枝阻碍,动作极为灵活。

看样子,那人影的身体似乎可以象空气般,自由自在地穿梭于枝叶之间。

博雅眯起眼睛,想看清树上的人影到底是谁。

然而,愈是想看清那张脸,愈觉得对方的眼睛、鼻子、嘴巴以及脸型轮廓都模糊不清。明明看得到那张脸,却愈看愈不确实。

有如只是一个外型象人的幻影。

是式神吗?

待博雅想到时,那朦胧恍惚的脸庞突然清晰起来。

脸庞对博雅微笑着。

“晴明……”博雅轻声叫出来。

“喂,博雅……”斜后方传来呼唤博雅的声音。

博雅回头一看,发现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正盘坐在后院窄廊。他右肘搁在右膝上,撑着右手,手掌则支着下巴,脸上挂着微笑,观看着博雅。

“晴明,你,刚刚不是在那树上……”

“没有啊,我一直坐在这里。”

“可是,那树上……”

博雅回头望向树梢。岂知,树梢上已不见任何人影。

“是式神?”博雅转头向晴明问道。

晴明原来支着的脸一扬,回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让式神做什么?”

“就象你看到的一样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知道自己看到什么。有人在那棵树上折树枝往下抛……”

“正是如此。”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才问你呀。”

“等一下就知道了。”

“等一下?”

“嗯。”

“等一下我怎么知道?”博雅耿直地回应。

“别急,博雅,这儿已准备了酒。你过来跟我一起喝酒,顺便悠闲地观赏庭院,自然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唔,唔……”

“过来吧。”

晴明右手边搁个托盘,托盘上有一瓶酒和两只酒杯。另一盘子上有鱼干。

“算了,总之我先到你那儿。”

博雅从庭院直接抬脚跨上窄廊,坐到晴明身边。

“你倒是准备得很周到,好象事前已经知道我会来的样子。”

“博雅啊,如果你不想让人知道你要来,经过一条戾桥时,最好别自言自语。”

“我又在桥上自言自语了?”

“你不是说了,‘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家?’”

“难道又是式神告诉你的?”

呵呵。

晴明那红色双唇浮出不以为意的微笑。

在这之前,晴明已在两只酒杯中斟满了酒。

那不是普通酒杯,而是琉璃酒杯。

“这……”博雅叫出声来,“这不是琉璃吗?”

博雅举起酒杯仔细端详。

“噫,这酒也不是普通的酒。”

一看之下,酒杯内盛着红色液体,虽然闻香便知道是酒的一种,却是博雅至今从未见过的酒。

“你喝喝看,博雅……”晴明劝道。

“里头没掺放毒药吧?”

“放心吧。”

晴明先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博雅见状,也跟着喝了一口。

博雅微微含了一口那红色液体,再缓缓吞下。

“太好喝了。”呼……博雅吐出一口气,“简直渗透了整个脾胃。”

“酒和酒杯,都是大唐传过来的。”

“原来是来自大唐……”

“嗯。”

“不愧是大唐,什么奇珍异物都有。”

“从大唐传过来达到不只这两样,佛教和阴阳道的根基,也都是从大唐和天竺传过来的。另外……”晴明的视线移向庭院那株树,“那个也是。”

“那个也是?”

“那是桂花树。”

“喔。”

“每年这时期,都会闻到桂花香。”

“晴明啊,我觉得闻到这香味,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意中人。”

“呵,博雅,你有吗?”晴明问。

“有什么?”

“你的意中人呀。你刚刚不是说,只要闻到桂花香味,就会想起意中人吗?”

“不,没有,那不是说我自己。我只是举例说出人的心境而已。”博雅赶忙辩解。

晴明那微微泛红的嘴唇含着微笑,不亦乐乎地注视着博雅。

突然,晴明转动了视线。

“哦,你看……”

尾随着晴明的视线,博雅也朝同一处望去。

视线彼端,正是那棵桂花树。

桂花树前的大气中,弥漫着一团类似烟霭的东西。

此时,夜色已经潜入大气中了。

那团烟霭中,有个散发出磷光的朦胧东西正逐渐凝聚。

“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刚刚不是说等一下就知道了了?”

“那玩意儿跟刚刚折树枝往下抛的动作有关?”

“正是这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安静看嘛。”晴明回应。

短短几句话之间,悬空的那东西缓缓地增加密度,开始形成某种形状。

“是人……”博雅小声地说。

看着看着,那东西变成身穿十二单衣的女人。

“她是薰……”晴明说。

“薰?”

“是在这时期负责我身边种种琐事的式神。”

“什么?”

“直到花落之前,大约仅有十天左右吧。”

晴明举起酒杯,含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

“可是,晴明,这跟折树枝往地面抛到底有什么关联?”

“博雅啊,想要召唤式神其实不简单。在地面上铺桂花,是为了让薰更容易现身。”

“到底是什么意思?”

“博雅,举个例子来说,如果叫你突然跳进冷水里,你办得到吗?”

“如果是天皇的命令,可能办得到吧。”

“不过,那也需要勇气吧?”

“嗯。”

“但是,如果先泡了温水再跨入冷水,不是比较轻松吗?”

“说得也是。”

“那些抛在地面的花,正是同样的道理。要呼唤树之精灵出来当式神,如果让她直接出现在树的外界,等于叫她直接跳进冷水一样。但如果让她先接触一些充满自己身上香味的空气,树之精灵不是比较容易现身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正是这么一回事。”

晴明又望向庭院。

“薰。”晴明叫唤庭院的女人,“麻烦你到这儿来,为博雅大人斟酒吧。”

是……薰的嘴唇稍动,短促地回应了一声,文静地朝窄廊走来。

薰无声无息、轻飘飘地跨上窄廊,陪待在博雅身边。伸手捧起酒瓶,在博雅的空酒杯内注入葡萄酒。

“实在不好意思。”博雅接过葡萄酒,毕恭毕敬地一口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