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重住在法成寺附近、鸭川河畔。

他在河水不会泛滥淹没的河堤上搭了一间茅屋,与妻子同住。

平日砍柴、收集蔓藤编成各种工具,再拿到京城去卖,勉强可以维生。也时常将装鱼或鸬鹚的笼子送到贺茂忠辅家。

妖异之事初次发生,是在六天前夜晚。

那天,夫妻俩到大津办事,回来后当夜便发生妖异之事。

归途中,猿重为了一件小事,曾和妻子吵嘴。

到大津的目的是去卖捕鱼笼子。是猿重设计的。

他用竹子编成圆筒状的笼子,笼子中央编成细细的腰部,入口处则放宽。然后,再编另一个小竹筒。小竹筒不是笼子,是上下都有开口、名副其实的圆筒。只是,这圆筒一端开口比较大,另一端开口比较小,成漏斗状。

这圆筒是用来嵌入上述的笼子。将小圆筒的小开口往里嵌,大开口朝外。大开口的宽度与笼子腰部宽度一样,可以嵌得严严实实。

小圆筒放些蚯蚓或者死鱼之类的鱼饵,再将整个笼子沉在河川或水池。

沉一晚,第二天捞起笼子时,笼子内便会有许多鲫鱼、鲤鱼、鳗鱼与其他杂鱼或螃蟹。

虽然也有人利用类似的笼子捕鱼,不过,猿重设计的笼子比较方便。

住在大津琵琶湖的渔夫听闻笼子的好评,特地向猿重订货。

这笼子本来是猿重自己为了想在鸭川捕鱼糊口而设计的,并且实际用笼子在鸭川捕鱼。忠辅觉得好玩,自己也使用猿重的笼子捕鱼,风声便传开了。

“这笼子实在很方便。”

大津的渔夫听忠辅如此褒奖猿重笼,便争先恐后向猿重下订单。

这天,夫妻俩正是去交货。

归途中的夫妻吵嘴,是妻子先开火。

“你为什么教他们?”妻子问。

原来猿重不仅卖了笼子,他还把自己独特设计的笼子编织法,统统告诉了大津渔夫。妻子埋怨的正是这点。

“话虽这么说,但那玩意儿不是想隐瞒就隐瞒得了的。手巧一点的人,只要观察我的笼子,想编多少都编得出来。”

“可是,你也没必要教他们编织方法啊。”

“别这样讲,他们不是很高兴吗?而且又出高价买了我的笼子。”

“可是……”

结果,到了鸭川桥上,夫妻俩还在吵嘴。当天夜晚,两人分开睡了。

正是这晚,有人造访猿重的茅屋。

猿重正在熟睡,突然听到有人呼唤。声音来自茅屋外。

“请问……”

“有人在吗……”

猿重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只见细长月光从茅屋入口的草席门缝隙钻进来,照射在屋内。

“请问,猿重大人……”声音从草席门外传进。

似乎有人站在门前呼唤猿重。

猿重揉着眼睛起身。看似半睡半醒,脑筋迷迷糊糊。

“快冲走了。”声音说,是男人的声音。

“再这样下去,会被冲走了。”是猿重没听过的声音。

猿重掀开草席门,看见月光下站着一个男人。男人穿着碎花连裆裤。

“快,快,猿重大人……”

猿重站在门口,左手给男人伸出右手握住。

“快冲走了,快冲走了。”

男人牵着猿重的手,迈出脚步。

到底什么东西快冲走了?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连?

猿重很想问对方,但不知为何,竟无法开口。喉咙似乎有东西哽着,好像有泥巴或小石子噎住喉咙似的。

“快冲走了。快冲走了。”

男人牵着猿重的手,心急地赶路。

沿着鸭川走在河堤上,一直往下游方向前进。

两人走在月光下。黑暗深处,传来潺潺河水声。

不久,眼前出现了桥。正是白天猿重通过的那座架在鸭川上的桥。

住在附近的人通称这座桥为“碎花桥”。

“快,到这边来……”

男人牵着猿重的手,在月光下过桥。猿重跟在男人身后。

“快冲走了。快冲走了。”男人口中喃喃自语。

走到桥中央,男人突然转弯。

左转——男人牵着猿重的手,走向上游方向的栏杆。

“快,就是这里。”

男人越过栏杆,跳进桥下的河川,手仍然牵着猿重。

一阵很强的力量拉着猿重的手。就在猿重感到将要掉进河川时,耳边传来尖锐叫声。

“良人!”是女人的声音,“危险!”

然后,有人拉住猿重。猿重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女人正是自己的妻子,而自己则在栏杆探出上半身,连腹部都探出去,正从桥上俯望黑漆漆的河面。再差一点便会掉进河里。

“你打算自杀吗?”妻子问。

猿重额头上布满汗珠。

“不,不是,我根本不打算自杀。刚刚有人来家里,是那人牵着我的手来到这里。”猿重说完,吓得面无血色。

“你在说什么呀?你始终都是单独一人呀。到底是谁牵着你的手?”

“可是,直到刚刚,我身边不是一直有个男人……”

“没有,没有任何人。”妻子说。

根据妻子的说明,事情是如此的。

本来在被褥中熟睡的妻子,听到丈夫在另一端窸窸窣窣准备起身的声音,自己也醒过来。

“良人……”

妻子叫唤丈夫,但丈夫完全没听到。

不久,丈夫掀开入口的草席门,走出去了。

妻子起初以为丈夫移情别恋,要到情人家幽会,才会于深夜出门。妻子便决定跟踪丈夫。

跟在丈夫身后,妻子发现丈夫独自走在河堤,一直往下游方向前进,来到白天从大津归来时通过的桥头。

丈夫过了桥。走到桥中央附近,丈夫突然转向,打算越过桥边的栏杆。

丈夫不可能为了白天的夫妻吵嘴而打算自杀,可是,若越过栏杆掉进河里,肯定会丧生。

于是,妻子才开口大声叫唤丈夫,而丈夫也才回过神来。

听毕妻子的描述,丈夫毛骨悚然。

第二天,怪事又发生了。

夜晚,猿重睡着时,发现妻子起床。本以为妻子是起来如厕,看她的样子又感觉有点不对劲。

厕所在茅屋外,若是如厕,直接走出去便可以了,可是妻子却站在草席门前,看似回应某人般地颔首说:“是……”

到此为止,猿重依然半睡半醒,神志尚未清醒。直到妻子走出草席门外,才猛然想起一件事。

他想起的正是昨晚自己的遭遇。

猿重赶忙从被褥起身,追赶妻子。然而,门外却不见妻子踪影。

原来妻子在河堤上朝另一端前进,离茅屋已有一段距离。

在月光下定睛一看,河堤上只有妻子一人。妻子的左手往前伸,看似让人牵着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明明是用走的,速度却快得如同小跑步。

猿重暗忖,难道是……昨晚自己遭遇的事,今晚发生在妻子身上?

昨晚,自己明明听到男人的声音,看到男人的身影。而且,也能确实地感到某人正用力牵着自己的手吧!

猿重想追赶妻子,却两腿发软。如果自己一无所知,大概会不假思索追赶上去,呼唤妻子。可是,自己于昨晚听过妻子的说明。

但妻子的模样又显然不正常。

难道,现在牵着妻子的那只手,是昨晚牵着自己、想拖自己跳河的那只手?

想到有某种妖物或厉鬼正附在妻子身上,追赶妻子的脚步便不由自主缓慢下来。

就在踌躇不决时,妻子的身影越来越远。

总不能就这样掉头不顾,猿重只好再度提起精神,继续追赶妻子。

妻子的脚步非常快。

好不容易才将追上,妻子正在过那座桥。

猿重加快脚步。

猿重双脚踏上桥时,妻子已身在桥中央,正要越过栏杆。

“等等!”猿重大叫,呼唤妻子的名字,奔驰起来。

听到猿重的叫声而瞬间回神的妻子,上半身已越过桥上的栏杆。

飞奔过去的猿重从背后抱住妻子。

被抱回来的妻子,发现救回自己的正是丈夫,当下就搂住丈夫。

妻子全身打着哆嗦。她似乎理解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事。

回到茅屋,听了丈夫的说明,夫妻俩总算明白,妻子果然遭遇了猿重昨晚经历的事。

只是,今晚呼唤妻子出门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当晚,妻子听见有人呼唤自己,掀开草席门一看,眼前站着一个身穿青色窄袖服装的女人。

“不快去的话,会被冲走。”女人说。

说毕,女人便牵着妻子的手往前走。

妻子只觉得如在梦中。

“昨晚走得太慢,所以没赶上,今晚要走快一点。”女人说完,便赶着上路。

要是猿重没赶得及抱住妻子,妻子大概与前夜的猿重一样,险些就掉进河里而丧生。

翌日——

夜晚,猿重和妻子都不睡。脚边搁着砍竹子的柴刀,地炉里烧着火柴,夫妻俩一直交谈,以免睡意来袭。

到了深夜——

“请问……”

“请问……”

门外响起男声与女声。

事后两人讨论时才知道,这时猿重听到的是男声,而妻子听到的则是女声。

“出来吧。”

“出来吧。”

门外传来男女呼唤声。

“不快点的话,会被冲走。”

“会被冲走。”

“快,快来开门。”

“开门呀。”

“打开这儿吧。”

“打开这儿呀。”

猿重与妻子在地炉旁,仿佛要制止对方的颤抖般相拥。猿重紧紧咬着牙根,右手握住柴刀。牙齿上下打战,发出咯吱声响。

“不开门的话……”

“我们无法进去呀。”

“请开口允许我们进去。”

“请出声呀。”

“不请我们进去的话,我们要自己寻找入口了。”

“要寻找入口了。”

门外的人如此说,也传来对方移动的声音。

那两人似乎左右分开,一个往左,一个往右。类似足音的声音,在茅屋外绕到左右两侧。不久,脚步声停顿下来。

“这儿吗?”

“这儿吗?”

每当声音响起,钉在茅屋外侧的木板也会咯吱咯吱作响。

“这儿有点狭窄。”

“这木板只能支撑到四天后的夜晚。”

“会被风吹走。”

“嗯,吹走。”

“吹走的话,我们就可以进去了,可是还要等四天。”

“四天后会来不及。”

“嗯。”

“嗯。”

两人的脚步声再度绕回到入口。

“喂,猿重大人……”

“猿重夫人……”

“请开门呀。”

“请开门呀。”

“说一声‘请进’吧。”

“说一声‘请进’吧。”

“要不然会冲走呀。”

“要不然会冲走呀。”

两人的抱怨声,整整持续了一夜。

第二天的夜晚,第三天的夜晚也发生了同样的事,猿重夫妻终于忍无可忍,到友人贺茂忠辅住处找他商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