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喝酒。

地点是晴明宅邸的窄廊。

于昨晚一样,窄廊上只点着一盏灯火。

晴明背倚柱子,悠闲自在地举杯送到唇边。

博雅也同样举杯送到唇边,但他显然有点坐立不安。

两人之间,另搁着一只琉璃酒杯。酒杯中,有个小小的类似鸟蛋的东西。正是纸武士从智兴内供体内赶出来的东西。

上空的青光比昨晚稍亮,不知是因为即将满月,还是大气中烟霭般的微粒水分比昨晚少……

湿润的植物芳香浓郁地飘荡在两人吸入的夜气中。

“话说回来,晴明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无法理解。”博雅边喝酒边问。

“我不是说过了?”晴明问道。

“你说过什么?”

“那个道满大人为了消遣,耍弄了大家一场。”

“为了消遣?”

“是啊。那男人最初出现时,不是怂恿智兴内供去犯色戒吗?那时,智兴内供便已中了他的咒。”

“又是咒?”

“是啊。那是智兴内供内心想做的事,他只是将智兴内供的心愿说出口,拴缚了人心。”

“是吗?”

“这次事件里力量最大的咒,大概正是泰山府君吧。”

“泰山府君?”

“所以智兴内供才会吓得有如惊弓之鸟,在自己体内制造出这种东西。”

晴明将视线移至琉璃酒杯中的物体。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智兴内供因惊吓过度而制造出来的东西,说浅显一点,就是鬼怪。”

“你说的根本不浅显。为什么这东西是鬼怪?”

“对智兴内供而言,即便对方是尸体,色戒终究是色戒。罪行的自觉,对泰山府君的恐惧,还有至今数十年的修行仍无法舍弃的种种欲念,都在这东西内。”

“原来如此。”博雅似懂非懂地回应。

“等这东西孵出来,我打算当成式神来用。”

“用这东西?”

“嗯。”

“到底会孵出什么?”

“我也不知道。里头本来就是些没有形状的欲念,只要我下令,大概可以随意变成任何种类的虫或鸟吧。”

“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博雅,这可是珍贵宝物。”

“哪算是宝物?”

“你想想看嘛。这是智兴内供历经长久修行后,最后依然无法舍弃的东西,一定可以成为力量很强的式神。”

“晴明,难道你到三井寺的目的,一开始便是为了这个?”

“怎么可能?”

“我不相信。”

“我是听到道满的名字后,感觉他想利用这回事件引诱我出面,才去三井寺。”

“你刚刚不是说,这全是道满为了消遣而做的?”

“说了。”

“明明知道是消遣,你还去?”

“我也会想消遣一下。想看看道满大人这回到底准备了什么游戏。”

“可是,不是很可能会出人命吗?”

“没错。”

“而且照你所说,事件似乎还未结束?”

“嗯。”

“泰山府君会到这儿来带你走吗?”

“应该会来吧。”

“真的?”

“真的。”

“晴明,我还是无法相信你的话,泰山府君这玩意,真的存在吗?”

“说存在,便存在;说不存在,便不存在。这回是道满大人说出这名字,令智兴大人中咒,所以应该存在吧。”

“我听不懂。”

“博雅,这世上是由几个‘层’与‘相’构筑而成的。”

“……”

“这些‘层’与‘相’的其中之一,正是泰山府君。”

“可是,我就是无法相信在某个地方有地狱,而泰山府君就在地狱中随心所欲地决定人的寿命,或延长人的寿命。”

“博雅,我以前也说过,即便是泰山府君,终究也只是一种力量而已。若是说,有这种肉眼看不到的力量在决定人的寿命长短,那么泰山府君确实存在。”

“……”

“人们祭祀这种力量,并将之称为‘泰山府君’那一刻开始,这力量本身便成为泰山府君了。一旦世上知道‘泰山府君’这名字的人全部消失,‘泰山府君’这玩意儿也会跟着消失,只残留力量的本身。此外,若是改变这力量的称呼,换句话说,改变咒,那么,这力量虽是泰山府君,但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于这世上。”

“这么说来,泰山府君之所以是泰山府君,说来说去,只是人下的咒而已?”

“正是如此。博雅,这世上所有东西的存在状态,都由咒决定。”

“听不懂。”

“不懂吗?”

“虽然不懂,可是,那个泰山府君今晚会来带走你吧?”

“因为我将那纸上的名字改为我的名字了。”

“若是来了,我们看得见吗?”

“想见的话,就看得见。”

“到底是什么形状?”

“总之,你觉得泰山府君是什么形状,他就会以那种形状出现。”

“唔。”

“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力量。不过,到这儿来的,只是力量的一部分。”

“你不怕吗?”

“船到桥头自然直。”晴明刚说毕,庭院中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那是什么?”博雅刚想站起身,人影便出声了。

“是我。”

芦屋道满——道摩法师——正伫立在庭院草丛中。

“欢迎。”晴明说。

“我来看热闹。”道满说着,一边缓慢地从草丛走向两人相对而坐的窄廊。

“来看你到底如何应付泰山府君。”道满得意地笑笑,抓起窄廊上的酒瓶,在窄廊一端盘腿而坐。

三人又开始喝起酒来。

彼此默不着声。

时间逐渐消逝。

不知是不是错觉,上空的月光似乎明亮了一些。

“博雅,笛子……”晴明道。

博雅自腰间取出叶二,贴在唇上。笛声旋律流泻于夜气中。

又过了一段时间。

突然——

“来了……”道满低声说。

博雅正想停止吹笛,晴明却用眼神制止了他。

博雅继续吹笛,眼光瞄向庭院一隅。

只见高大枫树树根的草丛中,浮出一团朦胧的白色物体。看上去像是反射着月光的微粒水分,凝固在枫树下的夜气中,又看似身穿白色圆领公卿便服的人影。

博雅心想那是个人影时,白色影子似乎也逐渐形成人的形状。

那东西又看似盘蹲在那儿,全神贯注地倾听博雅的笛声。

不知何时,那东西逐渐挨近过来。穿着白色公卿便服的人影,明明没跨步走来,却在不知不觉中已来到附近。

目光明亮,看似年轻男子,又看似女人。五官没有任何表情,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气氛非常恐怖,令人感觉就算他冷不防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也不足为怪。

持续凝视那东西,会让人背部阵阵发冷,起鸡皮疙瘩。

那东西终于来到窄廊前,晴明伸出右手微举盛有白蛋的琉璃酒杯。

白蛋在酒杯中破裂了。

破裂的白蛋中,流溢出类似雾气的柔软光线,再从酒杯边缘满溢出来,逐渐增大。

然后,光线化为一只麻雀大小的大青蝶。

晴明以左手自怀中取出写有祭文的那张纸,将纸递到青蝶前。青蝶轻飘飘地浮在半空,用脚抓住纸张。

那是只美丽的青蝶。

青蝶的头部,是晴明的脸。

青蝶抓着纸张在半空翩翩飞舞。

接着,白影子突然动了一下。

公卿便服的影子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飘然浮在半空,将青蝶合拢在双掌内。众人见到一阵银色雾气在夜气中流动,公卿便服的人影与青蝶早已失去踪影。

晴明仰望着人影消失的半空。

博雅放在笛子,沙哑地开口:“结束了?”

“结束了。”晴明回道。

“好险。如果不是在吹笛,我大概会大叫出来,逃之夭夭。”博雅吐出一口大气,再问晴明:“那是泰山府君?”

“没错。”

“在我看来,那是个五官有点像你,身穿白色公卿便服,年轻貌美的男子。你呢?你看到什么了?”

然而,晴明却没回答,默无一言。

“太高明了……”道满语毕,将酒瓶搁在窄廊,站起身。“泰山府君将你变出来的式神当作是你而带走了……”

“是。”晴明平稳地点头。

“呵呵。”道满轻笑一声,走了几步,又在庭院中途停下,回头叫唤。

“喂,晴明……”他满足地笑笑,“下次再陪我玩吧。”

转过头,晴明再度迈开脚步。

“在下随时都愿意奉陪……”晴明回道。

道满在草丛中前进,月光悠然飘落在他背上。

不久,道满的影子溶入庭院黑暗中,消失了。

晴明微微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