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到此为止了。”博雅对晴明说。
从那之后,几近一月,博雅数次前往堀川,在那里吹起笛子。可是牛车却不见踪影。
“哎呀,博雅,在她来的那些日子里,你就叫人帮忙,叫什么人都成,跟在牛车后面不就成了嘛!你难道没有那样做——”晴明问。
“想是想过,可既然对方连名字都不肯说,再做这种事,总觉得有点不合适。”
那种有伤风雅之事,我是怎么都不会做的。博雅说的是这样的意思。
“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掀起帘子欣赏月色的玉容,就算她在月光中浮游起来,向天空飞升,我也一点都不会惊奇。”
博雅透过屋檐凝望着天上的明月,唏嘘不已。
“在堀川吹笛子的时候,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清晰地传到我的耳边。”
笛子如泣如诉。
对面的牛车静静地停靠着。
在珠帘里,小姐聆听着笛声,静静地吸气、呼气,吐纳着兰蕙之香。她的吐纳声竟然传至博雅的耳鼓。
“我的耳边,似乎至今还留着她当时的呼吸声。”
博雅把视线从明月转向晴明。
“接下来——”晴明问。
“接下来,你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故事还没有结束,后面的也该讲出来了吧。”
“你知道?”
“当然,你不是一个会藏藏掖掖的汉子嘛。”
“晴明,你不是说我跟傻瓜一样吧?”
博雅故意用不大自然的别扭腔调说话。
“我可没说。”
“嗯。”
博雅举杯近口,说道:“其实呢,晴明——”
他把身子轻轻地往前挪一挪。
“十二年后,我跟她再次相逢了。”
“呵呵。”
“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博雅说,“今晚月色这么美好,来此之前,我吹着笛子信步到了堀川桥旁。”
博雅自言自语,自己会心地点点头。
博雅走出自家宅邸,大气中充溢着梅雨将逝的气息。
天空中,云幔四散飘飞,月亮探出头。
随着云团飘动,月亮忽隐忽现。
夜晚的空气,饱含着湿气,但博雅的笛音仍极有穿透力。
“走到堀川桥边,不由回想起当初那位小姐的风韵。于是就在那里吹了一阵笛子。”
吹了一阵子,博雅忽然注意到什么。
“奇了,晴明,柳树下竟然停着一辆牛车——”
博雅的声音高起来。
“每当我无比怀恋当初时,就往堀川一带走走,这种事以前也常有,今天晚上并非初次。而且,就我本心而言,根本没想过能跟她再次会面。”
博雅把笛子停在唇边,敛声屏气。
牛车旁只跟着一位杂役。
脸形还有点熟悉。
“难道……”
博雅头脑中涌现的只有这个词。
难道真有这种事吗——
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博雅的脚步自然而然朝着牛车的方向走去。
博雅在牛车前站住了。
还是那部吊窗的牛车。
“博雅大人……”
从帘子里传出了声音。
那是十二年前听过的女子的声音。
“是您……”
“久违了。”细柔的声音说。
“听到暌违已久、令人无时或忘的笛声,我又赶到这里来了。博雅大人也在这里——”
“我也没想到能与您再次相见。”
“美妙的笛声一如往昔。我听过之后,有一种在月光中朝着上天飞升而去的感觉。”
“您的声音,一如我的记忆,丝毫未改啊!”
博雅话才出口,但闻帘子里传出了难辨是叹息还是浅笑的声音。
“过了十二年,女人变化很大……”
女子低低的嗓音喃喃着。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人心也是如此啊。”女子感慨地说。
“我也以为再无缘一睹芳容了。”
“我也这样想的,博雅大人……”女子轻声说。
博雅从近处打量,车子确实与十二年前一模一样。只有帘子是崭新的,而车子的形状、车篷的颜色都似曾相识。有些地方变旧了,不少地方有油漆剥落的痕迹,可还算保护得不错。
杂役的模样,尽管过了十二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今晚如果不是听到笛声,可能真的无法再会面了。”
“我的这支笛子,让我和有缘人再度相会啊。”
“是的。”
博雅会意,又把笛子放到唇边。
叶二——
这是博雅的笛子的名字。
笛子,又吹了起来。
曼妙的音韵轻灵地滑出了笛管。
那是十分纤美的声音。好像金丝银丝缠绕在一起往远方铺展而去。几只带着蓝色磷光的彩蝶,在月光中,在细线上,飞舞着,嬉戏着。
一曲才罢,一曲又至。
这一曲终了,那一支又接踵而来。
博雅恍惚迷离地吹着笛子。
从博雅的双眸,一条线,两条丝,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哪怕博雅停止吹叶二,周围的空气还是蕴含着音律,摇曳着,震颤着。
在温柔如水的沉默中,惟有月光从苍天泼洒下来。
就连空气中的一个个粒子,都感应着博雅的笛声,宛如染上了微妙的毫光。
从帘子里传出低低的呜咽声。
“您怎么啦?”
博雅不禁问道。
过了一阵子,饮泣声渐渐止住了。
“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没有什么。”
一阵沉默。
像要打破沉默般,女子又说:
“博雅大人,今天晚上您要去哪里呢?”
“哦,我打算到土御门的朋友那里去。”
“您说起土御门,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府上吧。”
“是。”
“我听说博雅大人与晴明大人关系非同一般。”
“是吧。”
博雅点点头,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博雅大人,我有一个请求。”女子说。
“什么事?”
“听说安倍晴明大人能使用方术,操纵式神,行种种不可思议之事,都是真的吗?”
“既然您听人们这样说,或许确有其事吧。”
博雅回答得很含蓄。
晴明不时展示出的方术,连博雅也数度惊讶不已。不过,那些事是不适合落于言诠的。
“是确有其事吧。”
“嗯,可能吧。”
博雅的回答让人捉摸不定。
女人沉默着,好像有什么事难以决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这一次,在五天后的七月初七,相扑士们会举行宫廷赛会。那时,真发成村大人将与海恒世大人举行比赛,这件事您知道吗?”
“知道。”博雅点点头。
真发成村是左最手。
海恒世是右最手。
“最手”是当时相扑的最高级别,等同于“大关”。今天,“横纲”成了最高级,而“横纲”是自“大关”后新生的称号,当初并不是表示级别的词语。表示相扑级别的,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称号。
真发成村与海恒世这两位左右最手,会在本次宫廷赛会上较量一番,这件事博雅当然知道。
“如今,在皇宫里,公卿们都在猜测到底哪一方会赢呢。”
“是吗……”
“您有什么事吗?”
“唉……”
女子缄口不语。
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
“您能不能替我请求安倍晴明大人,让某一方输下阵来——”
“……”
博雅一时哑口无言。
这个女子到底在说些什么呢?他弄不明白女子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能不能请安倍晴明大人使用一些方术,让右最手海恒世大败而归呢……”女子再次开口请求。
“这、这种事……”
对这个问题,博雅无法回答。
此时,从帘子下面,露出一只雪白的玉手。
当那只手抓住帘子一角时,帘子轻轻地自下而上,升了起来。
身着烟柳图案的艳丽和服的女人的姿影呈现在眼前。
薰衣香的气味更加浓郁了。
那是久违十二年的容颜。
这次不是朝着月亮,而是正面凝视着博雅的脸膛。
在月亮的清辉下,女子的容颜明明历历。
十二年的岁月流痕印记在她的脸上。
面颊的肌肉因不堪重负而下垂,在嘴唇的两端,也出现了皱纹。
在眼角周围,在额头上,也有了皱纹,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身体似乎长出了赘肉。
面容还是清瘦,但分明与以前不同了。
博雅一时茫然失措。
并非因为瞥见女子身上十二年的岁月流痕,而是女子对此毫不隐藏的坚强意志,令他不自觉地退缩了。
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即使在月夜,在男子面前如此抛头露面、大胆相向,也是从未有过的事。
到十五六岁时,女子已经嫁作人妇,是这个时代的普遍现象。
于此,女子深刻的觉悟才历历可见。
博雅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合适。
“我会拜托晴明的。”这样的话是不能乱说的。
可是,对这个女子,是说不出“那是不可能”之类伤人的话的。
在凝视着博雅、向他求助的女子的眼眸中,一种难以言表的深沉的悲哀在悄悄燃烧,那种火焰在她的眼中久久不去。
博雅实在难以应答。
他的心似乎被劈成了两半。
就算问出“为什么”,听她讲明了理由,也是不可能答应她的。
办也好不办也罢,有决定权的不是博雅,是安倍晴明自己。而且,就算自己拜托他,晴明也不会接受施咒的主意的。
博雅无奈之余,只有沉默以对。
“……”
“实在是抱歉了。”女子突然说。
“这种问题是不可能有答复的……”
寂寥的笑意浮过女子的唇边。
“刚才所说的事,您就忘了吧。”
女子低下头去,帘幔徐徐降落,把她的身影隐藏起来。
博雅张开口,却难以成言。
轱辘轱辘——
仍像十二年前那样,牛车又开始走动了。
“或许……”博雅说。
可是,牛车没有停下来。
从渐行渐远的牛车里,传来女子平静的声音:
“真的是一支好笛子啊!”
博雅在月光下伫立良久。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晴明叹道。
“当时我跟她是无言以对的。如今,在这里喝酒,想起了细节,胸中还痛苦不堪。”
博雅把眼睛埋下来,视线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倒满清酒的杯子,没有送到嘴边,而是放到廊沿上。
“不过,晴明,我是不会拜托你使用什么方术让海恒世大人败阵的。”
“是这样。”晴明点点头。
“当然也会因事而异,不过这种事恐怕无法商量。”
晴明直截了当地回绝了。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肯定是有相当复杂的情况吧。”
“嗯。”
“对她的烦恼,我是一筹莫展啊……”
“博雅,其实她也明白,她懂得自己所托之事是何等鲁莽。”
“也许吧。”
“因此她才自己先行离开的。”
“你真是洞明事理啊,晴明。正因为如此,一想起那先行离去的人的心情,我就会更加难过啊。”
博雅长长地叹息。
“晴明,在我内心中,好像蛰伏着一种奇怪的因子。”
“哦?”
“比方说吧,就算是无法办到的事,就算是有违人道的事,如果是为了她,我也想倾力奉献。这种情怀一直挥之不去……”
“博雅,你是不是对她有情——”
“是。”
博雅取杯在手,泯了一口清酒。
“跟十二年前相比,不仅年岁增加,也更加消瘦了。”
“……”
“她不过才三十出头吧。在我看来,这种年岁的风韵,那种人比黄花瘦的境遇,更叫人牵挂。”
“有关宫中的相扑大会,她提及了?”
“嗯,她希望在海恒世大人与真发成村大人的较量中,让海恒世大人输掉。”
“有关比赛胜负,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
“我怎么猜得出来,晴明——”
“这次比赛,确实是位居中纳言的藤原济时大人向天皇报告才定下的。”
“嗯,那是因为济时大人非常喜欢恒世大人。”
“海恒世大人与真发成村大人进行比赛,这还是第一次吧。”
“是的。”
“作为一位相扑士,真发成村大人的年岁应该已经不轻了吧。”
“大概四十出头了。”
“海恒世大人呢?”
“还没到三十的样子。”
“哦。”
“宫中议论,多数认为年轻的恒世大人会取胜。”
“应该是吧。”
“不过,希望成村大人胜出的人也不在少数。”
“取胜,跟希望某人胜出,意思并不一样。”
“不错。就是那些口头说祈盼成村大人获胜的人,在谈及真正的胜负时,还是认为胜出者将是恒世大人——”
“情理之中啊。”
“成村大人的身体跟以前相比,缺少了张力,减少了光泽,不过,跟年轻人一起练习时,还是能轻易把他们扔到场外。”
“可那些年轻的练习者并不是最手啊。”
“是啊。”
“话说回来,博雅,你在堀川桥边遇到的人,到底为什么希望海恒世大人落败呢?”
“或许是真发成村的妻室也未可知。”
“这么说来……”
“我固然关心比赛的进展,可她的情形,才是真正让我惦念在心的。”
博雅不禁再次长长地叹息。
“她美若天仙吗?”
晴明有点突兀地径直问道。
“美若天仙?”
“跟十二年前相比,到底增色多少?”
“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具体情形是怎么样?”
“说起她的肌肤,如果没有皱纹的话,仍然和十二年前一样美艳迷人。可是依我看,如今的她熟若蜜桃,有十足的丰腴。不过,我所说的并不是这些。”
“是什么?”
“算了,晴明……”
博雅要端正坐姿似的,从正面望着晴明:
“不是美艳不美艳的问题。染上十二年岁月风霜的她,在我看来,愈发让人怜惜了……”
他语调严肃。
博雅从晴明脸上移开视线,望着自己的膝盖。
他的膝头放着装酒的杯子。他取杯在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中拿着喝空的杯子,他把视线移向夜色中的庭院。
“是怎么回事呢,现在的这种心境……”博雅喃喃着。
“或许是因为我跟她同病相怜吧。”
“哦?”
“我指的是,我跟她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沿时光之川顺流而下。我的身体呀,声音呀,已不是往日的样子。我也会随着逝水,衰老,枯萎……”
“可是,博雅,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照你的意思来讲,所有有生命的东西,不都是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吗?并不是只有她和你啊。谁也没有例外,都在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随波而去。不是吗?”
“嗯。”
“怎么啦?”
“哪怕你问我怎么啦……”博雅支吾起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晴明。总之,用语言我只能这样表述,没有别的办法。”博雅直言道。
“嗯。”
“比方说,晴明,熟悉的身体正渐渐老去,哪怕冰肌雪肤也不能逃脱,这样的人难道不更可悲吗?”
“嗯。”
“可是,因为她正在走向衰老,才更叫人怜惜吧。因为衰老的肉体更堪怜惜,那样的人也更堪怜惜……”
“……”
“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总是产生那样的感受,让人不能自持。”
“是吧。”
晴明点点头,说:
“你的意思……我心里明白。”
晴明的话居然也会断断续续的。
“是吗,你真的懂得吗?”
“可是,博雅,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说——”
“要寻找她吗?”
经此一问,博雅手中持杯,沉默无言。
“你是否打算去找她,跟她再度相逢呢?”
“不知道。”
博雅说,又斟满酒,一饮而尽。
“如今是更加弄不明白了。”
博雅低声说着,随即把喝空的杯子,放在廊沿上。杯子发出细微的声音。
在洒满如水月光的草丛中,夏虫吟唱得正欢。